野有蔓草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肉形石
又过了一段时日,原婉然从邻县救了黑妞的“原姑娘”成了他家的“小阿婉”。从此他过上面上镇静无波,内心挠头苦思的夫妻生活。
他生平最熟悉亲近的女子乃是母亲亚丝绮,他母亲明朗爽快,谈吐挥洒,小阿婉则不。小阿婉罕言寡语,若是开口说话,一径柔声细气,并且经常未语先羞,低脸低眉,甚至耳根红晕。
他不曾在女人身上用心,推敲起她羞怯缘故便没什么底,猜得格外吃力。他从她新妇脸薄、久受娘家苛待,因此拘束惯了,到自己是否不够和蔼可亲,通盘考虑了一遍。
闺房内,她更是羞涩畏怯。洞房夜里,他仅知房事皮毛,不够温存,她受伤又不敢直言。他替她上药之余,与之耳鬓厮磨,她依从归依从,小脸从头到尾粉绯扑扑,雪嫩胴体轻细颤栗。
那情状可怜可爱,他将她搂在怀中亲热摩弄,时时当心别伤了她才好。
可这怯生生的人遇上武馆那边上门滋事,不知哪来的胆气,用她娇小身躯挡在他前头,借奉茶缘故隔开武师。为了他,她提起勇气面对欢好带来的羞怕与苦楚,迎受极乐当头颠狂的失控……
自从他经历家门覆灭,当下不觉得,久了逐渐品出自己陷入一种麻木,整个人似封在蜡里,凝在冰里,遇事无甚喜怒哀乐感受。彷佛他的血肉之躯从草原来到大夏,叁魂七魄却散落在迢迢长路上。
只有与韩东篱和赵野相对,他才些些觉得周身血液仍在流动,身上是温热的。
新婚那些日子,他与原婉然相处,萌生了相似的心绪。
他看着自家小妻子乌润水眸灿亮忽闪,像弟弟图光那样,把对他的全盘信任写在脸上,心脏像给安上一条细丝,线的那一头握在她手上,在她一颦一笑中被轻盈牵扯。
某一天,他见到她在临窗炕上低垂螓首,心无旁骛替自己缝制新衣,他不期然想到草原上流传一句老话:冬夜会来,春昼也是。
有她朝夕陪伴身旁,他彷佛领略到昔日与父母手足相依的那分亲爱温馨。不过细究起来,又并不全然是同一回事,当轮到赵野圆房,他感到烦躁,这是不曾为其他家人生过的小气心绪。
接下来他们婚事的走向朝他预料不及的路子走,他原意带原婉然脱离苦地,到头来却害了她,教她眸中灿灿光辉一朝冷寂。
他思前想后,既然不能教原婉然快乐,那么自己舍不得也得舍。他舍了,任她自主去留、择其所愿,方是真正给她幸福。
夫妻就此别过,他在从军期间,有时作起回家的梦。
在那以前,他业已落脚大夏数年,承继韩家宅院,心底明白除它以外,自己无家可归,然而睡里若梦见回家,依然是回到远在桑金的格尔斡家,或者和父母兄弟在广漠草原驰骋。梦里醒来,他睁眼所见却是韩家寝间陈设,往往霎时茫然,迟一会儿方始记起今夕何夕,自己身在何地。
那两年出征作战,他的梦境变了。
他梦到自己回到翠水村,穿过枣树夹道的小径,走近那座他只住过数年的宅子。
原婉然还像他们新婚时节那般,坐在屋前长凳做针线,黑妞睡在她脚下晒太阳。她们见到他,又惊又喜跳起来迎接。
“你回来了!”原婉然叫道。
“是,我回来了,”他抱住她说道:“阿婉,我回家了。”
因为小阿婉在,韩家的宅子不再只是他流离大夏的栖身之所,它有了实实在在的分量。
当战争结束,他也完成上峰指派任务,终于回了家,发现原婉然和赵野在彼此心中也有了分量。
从前他便预感赵野会喜欢原婉然,果不其然。
本能独占所爱,落得与兄弟共分,他并非毫无酸楚遗憾,但这事他乃是始作俑者,况且一个兄弟,一个妻子,全是他至要紧的家人。他尤其不愿再教小阿婉伤心为难,因此她选择的幸福便是他的幸福……
韩一策马,刚刚转过街角,便听到墨宝在远处家里吠叫。不久他家大门开了,墨宝一只箭似由门后冲出,跑上前绕着马儿打转,猛摇尾巴。
原婉然与赵野接着前后迈出大门。
赵野与韩一远远交换了眼色,知晓事成,便缓缓踱来。原婉然则抛下平日行不动尘的细步习惯,一溜小跑迎向韩一。
韩一滚鞍下马,牵领座骑走向原婉然。自从出了别庄意外,原婉然便避着马儿走,他顾虑骑马疾趋上前,没准要惊着她。
“相公,”原婉然离他尚有十来步距离,虽则鉴貌辨色丈夫并无异状,仍旧忍不住担心,“罗摩王妃没为难你吧?”
韩一默默微笑,他出门找西林钦姑侄讨说法,原婉然很是担心,千叮万嘱他别硬碰硬。现如今他才走到家宅附近,她便跑出家门,想来在家里一直竖着耳朵聆听街上动静,等他平安归来。
韩一答道:“没事。”他走上前探出手,将跑到跟前的小妻子轻轻抱了满怀。
他低头埋在她秀发间,嗅到淡淡的皂角气味,还有一丝手抓羊肉这道菜所需要的香料气息。
这是小阿婉的味道,家的味道,韩一忖道。
他再度想起草原上的那句老话。
冬夜会来,春昼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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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 第一五三章:韩一爱她
从前韩一绝口不提来历,纵使亲近如赵野,亦只知他来自异域。出了罗摩王妃这事,他猜中王妃身分,知晓自己连累原婉然,便将身世告知义弟与妻子。
当他述说往事,神态镇静,言语清晰,眉心却难得盘桓阴郁。
原婉然听闻格尔斡家的惨事,顾着心疼丈夫,几日后,待韩一心绪平和,便思量起一桩旧事。
某晚,她与韩一回房就寝,唤道:“相公。”
与她同坐床沿的韩一转头,应道:“恩?”眉稍眼角微蕴笑意,温和松弛。
原婉然问道:“我们新婚时节,有天你对着我叫‘衣兰’……”
韩一从军时,将自己和原婉然相处点滴在心头反覆盘了无数遍,此刻无须多想,便即记起。
“你还记得。”他眼底笑意深了,因为晓得原婉然也未曾相忘两人新婚时候旧事。
原婉然又道:“那,罗摩王妃的名字也叫‘衣兰儿’……”
韩一一愣,转了转念头,便醒觉了。
他正色问向原婉然:“你以为那时我想着她?”
“嗯,”原婉然道:“你说桑金那头的事,提起王妃,叁言两语讲明她出身和结亲心思便完了,彷佛对她并没多大意思,但她闺名和你对我说的词发音一样……”她说着,而韩一只听却不搭话,便有些觉着自己像多疑多话的醋婆子,话声渐弱。
韩一握住她的手,温声道:“不要紧,阿婉,你想什么便说什么。——从前我们便是不曾把话说开,生出误会,往后不这样了。”
原婉然听说,便接着说道:“罗摩王妃生得美,身分高贵,或许从前为人也好,只是后来亡国,性情大变。这样的人原就讨喜,或许……或许也教你欢喜。”
韩一道:“罗摩王妃性情从未变过。”
“啊?”
接着韩一神情郑重,“阿婉,我对她从无男女之情,甚至早忘了有她这人,更不用说记得她名字。这回重逢,不得不记起。”
原婉然听着,释怀许多。
韩一接着道:“至于‘衣兰’和‘衣兰儿’发音其实并不相同,‘衣兰儿’多了‘儿’音。胡语里,这两个词倒是相干,‘衣兰’形容人可爱,‘衣兰儿’则是名字,衍生自‘衣兰’,寓意‘可爱的人’。虽然相干,仍旧是不同话语,两回事。”
他顿了顿,道:“其实正因为‘衣兰’意即‘可爱’,我更想不到罗摩王妃。”
原婉然会意,韩一在婉转表示他无法将罗摩王妃跟可爱这等事串到一处。随后她记起来,那天韩一对她说出“衣兰”两字后,接下来便确实用大夏语说她“可爱”。
她点头表示明白了,韩一微笑问道:“还有话想问吗?”
原婉然还真的有。
她问道:“罗摩王妃见我戴‘仙纳姆’发簪,大大动了气,那‘仙纳姆’发簪可有什么意义?”
韩一似乎没料到她提起这茬儿,先时不语,静静瞧着她,面上状似泰然,但耳根起了变化,微褐肌肤依稀浮现可疑红晕。
原婉然与他相对,见状不知怎地,面皮也辣了起来。
而后韩一轻咳一声,答道:“仙纳姆一生只开一次花,花谢了,它就整株枯萎。”
原婉然将他答话在心里过了几遍,几息工夫后,结巴问道:“那……意思是……”双手在袖里绞起手指。
其实她大致猜中韩一话中所指,但不到他亲口说出,总不踏实。——虽则他若亲口说出,自己该当会很欢喜,但也很难为情,然而就是忍不住要探个究竟。
这时韩一倒是从容了,彷佛他其实等着道破什么,而此时此刻撞着了时机。
“‘唯一’,”他一瞬不瞬看着原婉然,道:“也是‘一生一回’。”
原婉然与他四目相交,痴痴怔怔。
她脸上滚烫滚热,欢喜欲笑,然而怕太过忘形;想调开目光,避过韩一那教她心头突突急跳的深邃凝视,然而舍不得;想相信韩一所言,又怕他这么说,虽有情分,还搀杂道义缘故。
她问道:“你想好了?”
“我打仗时候便想通了,”韩一轻抚她头顶心,而后将她拥抱,“阿婉,对不住,我明白得迟。”
原婉然抵在丈夫肩头,愣愣听他低沉醇厚的声音由喉间送出,萦绕入耳。
她鼻梁一阵酸楚,两年多前,自己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忖量,如今那漫长猜想到了真正尽头。
韩一爱她,是爱她的。
她抱住韩一,热泪盈眶笑了。
原婉然在顾记绣坊干活向来卖力,因此绣坊那儿一缺人手,立刻找她回去。
她回绣坊第一日,那时坊里尚未上工,绣娘们便都过来围着她寒暄,大伙儿叽叽嘎嘎,好不热闹。
彼时蔡师傅打游廊经过,闻声在绣间外头停下脚步,笑道:“韩赵娘子回来了。”
原婉然向蔡师傅招呼,瞥见蔡师傅身旁还有张算得上熟的面孔,正向自己点头代替问候。
原婉然认出人,还礼并唤道:“赵买办。”
长生商号的赵玦赵买办还是老样子,衣着入时,丰姿秀雅。这日他头戴纶巾,身披晴蓝缎地鹤氅,一身光鲜精致,纤尘不染,衬着那琼花玉树般绝妙相貌,彷佛玉人谪仙。
只是……原婉然目送蔡师傅等人步过游廊,转眼瞥及房里绣娘,微感困惑。
当当当……绣坊小钟被敲响,昭示绣娘们该开工了,众人纷纷回座。一个绣娘程娘子座位就在身畔,挪身往椅上一坐,问原婉然道:“韩赵娘子,你刚刚出什么神?”
原婉然放轻话声,道:“从前大家见到赵买办……嗯,十分热络。”其实十分热络的是某些心悦赵玦的绣娘,只是她不好挑明说。
如今那些绣娘里头,仍旧不乏追着赵玦背影盯瞅的,但那股热乎劲儿比诸先时消减了,有些人追投而去的视线纵使眷恋依旧,也带了怅惘。
程娘子快人快语,“从前她们以为赵买办孤家寡人,现如今晓得姻缘无望,心肠便冷了。”
原婉然顺着这话思及一事,登时笑眯眯问:“这么说,赵买办成亲了?”
“哟,你还替他开心起来啦?”
“有喜事总是好的。”原婉然笑道。赵玦曾就赵野官司提点她一二,大小是个恩人,他逢遇喜事,她自然替他欢喜。
鸉娘子也笑,“赵买办没成亲。”
“……那是订亲了?”
“也不是。”
“那是……”
程娘子道:“前些时日,赵买办私人向咱们裁缝铺订一批衣裳,他指定的衣裳和绣花样式全是女款,衣色也是少女嫩妇用的颜色。照裁缝铺那儿说,赵买办露过口风,这些衣裳要供给他房里人穿戴。”
“房里人”,乃是妾媵,或者教男主人收用、但无任何名分的丫鬟。
程娘子又道:“衣裳尺寸有叁种,换句话说,赵买办有叁个房里人。”
原婉然道:“难怪了。”
赵玦年纪轻轻便叁房五妾,只怕天生多情,没准将来再添新欢,姑娘们年纪虽轻,又不是傻,无须深思都明白这不能是良缘,当然打退堂鼓。
程娘子笑道:“那些绣娘有几人因祸得福,她们情场失意,奋发干活,涨了工钱。”
原婉然自觉也因祸得福了,稍后她给指派替赵玦所订绣件配色,再无绣娘眼热她与赵玦时常相处。
野有蔓草 第一五四章:听戏
开戏时分前后,戏园子林立的锣鼓街车水马龙,热闹不堪。
街上的庆春园一如往常,络绎不绝涌入看客,茶役头目带领手下,在门后通道两旁欠身欢迎。他殷勤招呼来客,拨派其他茶役过来,引客人入座,自个儿不挪半步——他专接大主顾。
一会儿,往园里流进的人潮逐渐滞缓,那些来听戏的红男绿女——尤其女客,放缓脚步,频频回望。
那茶役头目心下疑惑,往人潮尾巴观望,当一对后生夫妇步进园里,他尚未认出来人,便明白了。
那对夫妇虽不比其他看客衣冠齐楚,花团锦簇,生得却极好。小媳妇形容端丽,眉目温柔,浑身和婉,教人瞧了打心底舒服;丈夫更不得了,高大身量混在人堆里头,原就扎眼,容貌之美还异常罕见。但见他肌肤皎然,唇若涂硃,五官彷佛经过上苍最经心的勾勒,剑眉星目,风流蕴籍。难得的是,这般精致面孔不曾失了硬朗,在轮廓细节,在神情中,无言流露刚气。
人多拥挤,挨肩擦背,那美丈夫护住他的小媳妇在人群中走,左顾右盼留意她周遭光景。他那琥珀眸子天生似笑非笑,眼波随意流转,便似含情凝睇,还带股不羁,闹得周遭女客有的竟脸红了。
茶役头目忖道,这般男子无处不亮眼,莫怪旁人走不动道,他是男人也乐意多瞧几眼。
他定了定神,挪步上前,笑嘻嘻道:“赵爷,我来引路。”
赵野识得他,因笑道:“怎好劳动你,你可是专接大佛。”
茶役头目笑道:“贤伉俪就是大佛,小人老东家特意交待,让我好生款待。——两位,包厢请。”
戏园包厢设在二楼,隔着一楼的戏台与正厅,在楼上东西两侧各一列。
赵野夫妇进了包厢,里头纤尘不染,桌上一壶好茶,四碟鲜果,四盘干果,好几色糕点吃食,椅上安着厚厚的蓝方棉垫子。
赵野拉开椅子让原婉然入位,原婉然坐定,遥见二楼另一头,在与她们夫妇位置相对的包厢里坐着一群妇女,举止斯文,珠光宝气,该是富贵人家女眷。
她低眼扫向一楼,池座里的看客也衣装楚楚。
庆春园的客人显然生活宽裕,原婉然便问道:“相公,在庆春园——尤其包厢——听戏多贵?”
赵野报了个委实不便宜的数目,道:“要不,庆春园老板也不会拿它当谢礼招待人。不过……”他往对过包厢抬了抬下巴,“前头包厢最贵,那儿左右两头的单间专供要人使用,单凭有钱还订不着。”
原婉然循丈夫视线瞅去,落在对过二楼最前头的包厢。那儿离戏台侧最近,然而将至开戏时辰,里头仍空无一人。
她说道:“那儿位置真好,看客邻着戏台,由楼上望下去,台上有什么动静,可瞧得亲切了。”
“婉婉想进那包厢听戏?我再写话本给庆春园老板试试。”
原婉然转头,问向赵野:“相公,你喜欢写话本胜过画画儿吗?”
“我更喜欢画画儿。”
原婉然道:“我料想也是。相公,你写话本原为了帮我出气,气已出了,你安心做真正喜欢的行当吧。能坐这包厢听戏已经很好了,从前我在娘家,成日干活,连草台戏都没得听。”
她握住赵野的手,“总之,不论在哪儿听戏,你在哪儿,世上最好的包厢就在哪儿。”
赵野琥珀眸子焕然生光,感觉眉稍唇角漾出的笑意已经不是笑意,是糖浆甘露,他反手握住妻子柔荑,略微使力轻捏。
前阵子衣兰儿欺凌原婉然,韩一说动西林钦氏弹压管教侄女,赵野则以笔墨弹射臧否。
他由金镖村纠纷思量冰冻叁尺非一日之寒,衣兰儿主仆欺压常人之事谅必不只一件两桩。北里达官贵人出入,于高门圈子消息灵通,再说衣兰儿手下那等大家家奴,手里有些钱,少有不上叁瓦两舍寻欢买笑,性既豪横,必不耻于谈及自家缺德事体。他托北里人脉打听,果然恶行一箩筐。
他搜集把柄期间,金镖村将衣兰儿主仆告上公堂,当地县令和稀泥,主张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他听说此事,挑出衣兰儿主仆几则劣行,搀杂京城其他衣冠子弟不肖行径,虚构一位公候人家横行世子,将他鱼肉百姓事迹写成话本,取名《醒世记》,交给庆春园老板。
那庆春园老板热爱评书,得闲便登场。他以赵野的话本表演,才至半途,茶馆拍桌声此起彼落,茶盏在桌上叮当直跳。
“那世子,杀千刀!”
“剐不尽的!”
“日你先人板板!”
庆春园老板眼瞅着满屋茶客怒目相向,彷佛下一刻他们便要一涌而上,将自个儿当成话本中的世子痛揍一番。他簌簌发抖,心里乐开花了!
这些年他评书,听众缘平平,场子不冷不热,亟思突破可惜不得其法,万万料不到自己还有教满堂听众激动跳脚的一天。他面皮红亮,鼓起勇气说下去,说到世子门庭败落,出家为僧,化缘赎罪,全场响起欢声。
《醒世记》大受欢迎,观众根据内容按图索骥,由主人翁事迹拼凑出其所影射的真人,一干纨裤子弟包括衣兰儿在内,挨足非议。
借了此事的东风,金镖村状告衣兰儿一事顺势传开。平民与贵人打官司,此事极为稀罕,众所注目,县令不得不尽量禀公审案。其他教衣兰儿手下欺压过的苦主见状,壮了胆气,将旧事告官。最终那些罪证确凿的家奴一一获罪受刑,按律还得追究家奴正主秦国公夫妇管教无方。衣兰儿出头认罪,承担纵奴行恶罪咎,罚银一笔。她已教西林钦氏严加管教,在别庄韬光养晦,过后教赵野话本,以及金镖村官司公然闹了个没脸,又险些拖累秦国府,日后重新出来走动,张狂脾气改了不少。
话归正题,庆春园老板托赵野的话本之福,红了一回,好几晚睡梦中笑醒。他心花怒放,于润笔费之外,相赠赵野许多礼品,又请他们夫妇小俩口到包厢听戏。
这日庆春园搬演全套《玉合记》1,讲唐时才子韩翃与柳氏悲欢离合故事。这对才子佳人相爱成眷属,遇上安史之乱离散,柳氏寄居佛寺,教蕃将沙咤利看上强夺。数年后,韩翃得武将许俊相助,救出柳氏,有情人团圆。
台上敷演至第叁出,扮演柳氏的旦角莲步款款出场,原婉然乍见,便挨向身旁赵野,拉着他衣袖细语。
“相公,你瞧扮柳氏的旦角,那位姑娘好标致。”
赵野往台上一瞥,“确实标致。——可我见过最标致的。”
原婉然好奇,“谁啊?”以她想来,台上那柳氏已然好看得紧。
赵野耳语,“我家的小河豚。”不知有意无意,唇瓣一刹时挨擦过她耳廓。
原婉然耳朵一酥,麻痒直钻心头,水汪汪的妙目往他脸上一转,嗔道:“人家跟你说正经的。”
赵野笑道:“我答话再正经不过。”
这时台上柳氏啭喉,唱道:“柳笼烟。花蘸雨。春色已如许。”腔调呖呖圆润,十分动听,原婉然受了吸引,向赵野笑了笑,转眸回台。
赵野觑着妻子观戏极得趣味,不禁微笑,默默将桌上瓜果悉数切成一口大小,方便她听戏时吃。
过些时候,庆春园又送来包子、汤品等点心,摆了满桌。赵野则叫来小贩,买来糖炒栗子剥壳。
这时台上柳氏教沙咤利强掳已经数年,依然心慕韩翃,无法忘怀。她轻启檀唇,唱道:“朝有时。暮有时。潮水犹知日两回。人生常别离。来有时。去有时。燕子犹知社后归。君归无定期。”2
扮演沙咤利家丫鬟的小旦依从主人吩咐,来劝柳氏委身主子。她说道:“夫人。你只不从俺老爷罢了。却这般愁闷怎的。俺府中金浆玉馔。绣闼锦衾。好生受用。老爷分付道。当令照影双来。一鸾羞镜。勿使窥窗独坐。嫦娥笑人。”
柳氏幽幽道:“女奴。你怎知道。玉馔金浆。都成鸠毒。锦衾绣闼。便是豻牢。教我如何不闷。”
那一出唱罢,赵野将剥净的栗子送到原婉然唇边。
原婉然听戏出神,觉着有吃食凑到嘴边她便张口咬下,稍加咀嚼,栗子的甘香甜糯在嘴里扩散。她回过神,留心赵野因为剥栗子,指尖沾染剥脏污,便掏出手绢替他拭手。
赵野笑吟吟由她摆布,见她眼圈儿微红,问她怎么了。
原婉然叹道:“我替柳氏难过,妇道人家遭遇战乱,日子够艰难了,还遇上沙咤利。——沙咤利真缺德,柳氏明明另有意中人,他还将人说抢便抢,拿柳氏当成什么了?说什么他府中‘金浆玉馔’,锦衣玉食当然好,但柳氏不乐意跟他过,就算住在神仙洞府,又有什么意思?”
她拭净赵野手指,目光调回戏台,眼角余光顺带划过对过离戏台最近的包厢。那专供达官显宦使用的包厢前些时分还空无一人,现今桌后坐了一对男女,男子锦罗玉衣,俊秀无俦,女子翠绕珠围,甜美动人,两人据桌而坐,不时交谈,女子待那男子状甚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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