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麦库姆斯先生
千万人拥挤的大场面不会让辛鸾感觉不自在,但是看到这样一个人飞驰而来,辛鸾却还是忍不住轻轻屏住呼吸:三年未见,辛远声明显比之前更显成熟傲岸,太子成年后行冠礼,紧接着便是行辅政监国之权,如此这般位高权重的浸润,辛鸾数十步之外便能觉察他的煞气逼人。
辛襄紫衣大绶,身手矫捷,不过几息,已至雪瓴宫阶梯下,礼官见他孤身纵马,不确定他是否想听宣号,便知趣地只上前牵马行礼。
丹口孔雀引班站在雪瓴宫上,见状不由先恭谨行礼。
“太子殿下。”
“嗯。”
辛襄神色冷峻,抬了下眼皮瞭过众人,没有半丝想上来的意思,只硬邦邦哼了一个字。
辛鸾脸上浮出笑容来,本想开口寒暄,谁知辛襄也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立刻转过身去,好像他特意快马飞驰到此,不是为了要跟他说话,而是要等什么别的人。辛鸾的脸色刹那间僵了一下,心头还没梳理出个七八,很快,他便知道辛襄要等的是谁了。
“北境总督、太子妃驾——”
礼官远眺,响亮宣号。站在后面的文官们听到这声音不由窃窃私语起来,更有好奇着往前挤了挤,抻长脖子想往外看。北地的仪仗并不招摇,随之护卫的儿郎也都入乡随俗穿着中原衣裳,可那薄薄的士子服遮不住一清水的虎臂蜂腰,有眼尖者还看见领头的护卫畏热一般袒露着半边手臂,端的是肌隆如铁,黑亮如油。
在这一群高大威猛的虎狼护卫中,太子妃的暖黄软轿就显得小巧雅致了,章华太子站在沙洲的一端,完全不似各地文臣那般少见多怪,他提步,神色如常地上前。北地打头的护卫识得他,直接避让后退,辛襄目不斜视地停于轿外,躬身,低声唤了声:
“夫人。”
辛鸾的手指倏地缩紧了。人群又起窃窃私语,有知情者说起太子妃一拖数年不肯回京,还以为太子夫妻早已貌合神离,没想到章华太子对这太子妃如此上心,嘈嘈切切之中,那暖黄的小轿的轿帘掀开了,一只娇小白净的手,率先伸了出来——
刹那间千余张嘴似乎都闭住了,翡翠湾中白鹤抿翅,孔雀轻啼,辛鸾听到了一阵极清晰的琳琅响动,辛远声握住那只小手,腕上微微用力——
紧接着,一位腰身极为纤细的少女从小轿中俯身出来,她满头北地金玉头饰,腕上、耳上、颈上皆是形状特异的手镯、耳环与项链,高耸挺翘的鼻梁在少女马奶般的肌肤上打出浅浅的阴影,薄薄的眼皮一抬,一双碧眼在阳光下立刻映出变幻莫测的琥珀光来。
“太子妃殿下。”
这一次,丹口孔雀甚至连下数个台阶,比照着章华太子之尊还多的礼数见礼,“北地千里迢迢,孔南心感念殿下前来赴会。”
西旻的容貌有几分魅惑的危险,每走一步,皆是养尊处优的声音。众人只听“唰”地一声,金碧辉煌的羽扇全副展开,那小小少女掩唇而笑:“郡尉客气,雪瓴宫盛会此等壮观,能亲入其中,是本宫有幸。”
辛襄给足了妻子颜面,旁人自然知道该如何尊这位太子妃,辛鸾不是主人,待这三人上得雪瓴宫来,才在脸上洋溢出笑容,鞠躬行礼。西旻好奇看着他,显然也是第一次见这传说中的高辛帝裔,辛鸾年少时曾在宴席上聘她与姐姐为妻,可惜一直缘悭一面。他好英俊,看着是个神志正常的高辛氏,西旻目露善意,不和他多说两句。
就在他们四人聚在一起寒暄客套之时,远远传来“天子驾临”的长呼声,一时间,所有的攀谈笑闹都停止了,众人正冠整衣,垂眸听号,辛襄引着西旻与辛鸾、孔南心并排肃立站好,恭谨等侯銮驾驾临。
辛涧,这天下至尊至贵的帝王。大蠹、旌旗、黄扇、锦绶等卤薄仪仗纷至沓来,随后再层层叠叠地展开,一时间恢弘的雅乐排挞而起,銮驾之中一人青缘赤罗裳,容长脸,丹凤眼,气度煊赫,宛如泰山。
天下诸王,最美济宾,这是很多年前流传的戏语了,一时间资历老的官员却都想到了,紧接着千余众齐声山呼万岁,偌大冰雕玉砌的雪瓴宫,乌压压地跪了一地。西旻紧挨着辛襄的手臂,自然是随着众人一起行礼参拜,不过她大胆,飞快地抬了眼,眼睫如钩,朝那至尊的男人勾了一记。辛鸾心情沉重,背脊沉重僵硬地弯折下去,与众人齐齐叩首的瞬间,惨白的额头抵住土地,弯着的嘴角一时不需伪装,再笑不出来——
雪瓴宫四层之高,可容五千余人,形状呈半弯新月。如是越千余众呼啦啦跪倒,先躬身敬拜,再履三跪九叩之仪,那云端之人垂眼去看,想必是满目琳琅,充塞满黄、绿、赤、紫等诸多贵色,天边琉璃瓦上,亦映得有祥云瑞霭罢。
许久,一双丝履深绣五文章,停在了辛鸾的面前。
“阿鸾。”
来人轻呼。辛鸾一怔,微风撩起青缘赤罗裳的袖袍,一只手纡尊降贵地搀住了他。
一片繁华清贵的莫测流光,根本不容人拒绝。
辛鸾顺势站起,抬头,应:“叔父。”
脸上笑容,是无比的服帖恭顺。
其乐融融的盛世之气象,众人听令起身,再抬头,只见天子拉着陈留王的手,容色温谕,朗声说了一番君臣和谐、天下太平之语,紧接着,乐奏鞭鸣。辛涧一侧是辛鸾,一侧是丹口孔雀,挽着两人入席,百官自然得体地让开一道宽敞路途,转身之际,辛鸾感知到一束目光,侧过头去,发现西旻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辛鸾来不及反应,已经被众人簇拥着上了高台。
谁与渡山河 第175节
这么多人,落座本就是件极麻烦的事情,好在贵者在前,贱者在后,三川郡的丹口孔雀早有准备,行起来倒也不错乱,西旻与辛襄并肩,边往看台上奏边轻声道。
“陈留王和想象中的不一样。”
辛襄扶着西旻的手臂,剑眉飞挑,“不然你以为他会是什么样?”
“高辛氏龙凤之姿,臣妾可不敢乱以为。”西旻把嘴巴挡在扇子后,轻轻揶揄道,“左不过是你留在身边的那一位误导了臣妾。”
西旻稍稍侧首,果然,辛襄的太子仪仗赶来了,那一位也跟来了。那个叫“纹卿”的少年做内侍打扮亦步亦趋,她之前便觉得少年济楚美貌,现在仍想赞叹他的美貌。论皮囊,陈留王脸上有旧疤,是绝对比不过这纹卿的,可论气度,陈留王是云,纹卿便是泥,左看右看不过一介愚蠢又漂亮的玩物罢了。
樊邯跟在西旻身后,沉默而谨慎地往上迈步走。
今日来客极多,来之前西旻强迫他记下所有可能会出席的所有大人物,每人的模样、喜好、官职势力、家族与家族之间的恩怨往来,他目光谨慎而快速地滑过去,习惯性地握了一下腰间的刀鞘,握了个空,这才反应过来他的兵器都已上缴。
天子、章华太子、陈留王,这他都见过。刚刚陈留王那一跪,那一唤,那一笑,他也见了听了,他心脏蜷缩,不知该如何说是好。
这些贵人里,让他意外的要属丹口孔雀,传说中的前四大名将,曾统率中境十六年,威名赫赫,没想到居然是如此高贵淡雅的男子,白净得像个文臣,左脚举步登阶时,还能看出腿脚有疾;天子随驾之人乃齐二,披着深黑色斗篷,传闻他三年前便一直做此等打扮,齐嵩死后,天衍帝待齐家恩礼愈重,也许他如此仪容伴驾;陈留王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人低眉顺目个子很高,乍一看有文人弱致之态,是徐守文,另一侧的跟着个树桩般的武士,厚盔厚铠,动作直挺僵硬,亦步亦趋,是传闻中西南的那个无名勇士;唯独章华台子身边跟着的人让他摸不清楚来路,柳肩细腰,看起来似乎是无名小卒,偏偏一行人中属他颜色最为骄矜。
雪瓴宫高有四层,每层相隔二十阶。
二十阶罢,帝国新贵、公卿女眷入席,纵眼望去多是郡尉级别与中境中上层官员,人们神情焕然喜悦,摩肩接踵,十分拥挤。
再上二十阶,相国司空氏、原中境张氏、原南境后起陈氏、北地来的白马部贵族等十余煊赫门户停下,又吏员牵引自去座次,樊邯此时轻轻回首,只见台下人头攒动,已能纵揽整个翡翠璧弯,水域绿草如茵,孔雀白鹤,低回翔集,当真辽阔壮美,当真有高处不胜之寒——
“贵宾。”
身侧吏员轻声提醒,樊邯回神,“请再登阶——”
第209章 问世(4)
“贵宾,”身侧的吏员轻声提醒,樊邯回神,“请再登阶——”
樊邯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上走。
第二层,四处坐席,由东到西,分别是陈留王、丹口孔雀、章华太子、太子妃的位置,而再上一层,自然是天炀帝。樊邯握紧了拳头,只道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一群人汇聚一齐,光是看到他们同时出现,就已经透不过气来。
“过来。”
一道温柔的女声传了过来,西旻坐在西侧,眼见樊邯发呆,不由出声呼唤。
二层其余三人还凑在天子近前说话,无人留意于她。几位近臣如徐守文者,忧虑地坐在自己的副位上抬头蹙眉,美貌的少年仰望着最高处,目光淳淳,眼露神往,无名的勇士沉默地垂着头,好像正在呐喊这是哪里,唯独西旻安然,悠哉悠哉地坐好,挥退了侍酒,自己先斟了一杯葡萄酒。
“不要做卑怯者。”
西旻安之若素,瞥了他一眼,以夜光杯掩口:“这世上最歹毒之人都坐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上,你勇敢正义,远比他们有资格站在显眼处。”
樊邯万不想她竟然如此口无遮拦,他在她身边坐下,眼睛倏地往四周观察,唯恐被人听到,西旻却毫不在意的样子,还能朝着他眨眼一笑。
当然,也没有人在意他们这里。所有人第三层、第二层的人都留意着他们二十五步外的君臣,仔细窥探辨识着每个人的表情。
“比武名单在此,请陛下御览。”底下武士们已开始准备,丹口孔雀忙中不乱,斯条慢理地向辛涧做着名单里的介绍。
“仇英、禺白、计漳、奈深……这几个小将寡人有耳闻,西南带的皆是化形之人,今日比武,拿的是夺魁的心思啊。”
辛鸾笑着看那出场顺序,“雪瓴宫比武陛下亲临,三川郡尉亲自筹备,臣不敢搪塞,只能把乡野家底全副带来。”
丹口孔雀:“殿下给足臣的面子,陛下麾下又人才济济,看来今日要输的,是为臣这做东道的。”
辛鸾:“飞鱼夫诸两位将军威名远扬,郡尉过谦了。”
“兵者,凶也,臣看西南武士,多是林氏国旧人啊。”辛涧身侧一直没有开口的齐二忽然插嘴,漆黑的斗篷下射来两道利光,“陈留王殿下,陛下没有在西南境内设县设郡、调驻兵马,是对您的信任,然这些林氏国人前科颇多,还是要谨慎用之。”
“小齐大人翻的是哪年的老黄历?”
辛鸾笑着接口,“天下早无林氏国,唯有天衍西南百姓。西南之民诚怖陛下之危,感念陛下恩德,于文,愿拜高辛庙社,于武,愿意阵前效生效死,小齐大人,请问本王要谨慎什么?”
“宝月楼五侯之死近在眼前,陈留王忘了。”
“宝月楼一事是臣失察,”辛鸾目光一转,不再和齐策纠缠,推手道:“愧对陛下,唯愿谢罪。”
话说到这个地步,第一回 合齐策已是完败,帝王唇边擎出笑意,漫不经心地抬起手,拦住辛鸾接下来的话……
“爹爹,”第三层有司空氏,轻声朝自己父亲道:“您乃天衍相国,怎地不上台去随驾,凭白让那齐家后生抢了风头。”不想自己的父亲眼观心耳关鼻,含混道,“低头。高辛氏家事,外人休要插手。”
帝王却在此时于上首开口,寥寥数语,漫不经心。
“阿鸾,外间事多,回家如何?”
那手一抬一落,不想竟生出如此之言,徐守文倏地绷紧了后脊,便是原本姿态从容的西旻都倏地攥紧了手中小扇——
强权者不需要周旋,他只需要简明了当,辛涧这几字宛如刀劈,惊得伸长了耳朵往这处探看的人都跟着一静,辛鸾眼睫一颤,也是没想到自己投石问路,居然问出这样的结果。
辛襄站起身来:“咱们之前因为误会生过怨望,起过刀兵,但毕竟是一家人,陛下这些年厌倦争端,你远在边陲,实在让人于心不忍。”
辛鸾心头急剧地跳动,不知道辛襄这是设计了多久才想出的这般险恶的说辞。误会是什么?无非是林氏国邹吾,他们惺惺作态,直接入戏,扯着一张巨大的谎言,恳切地说给天下人听的。
樊邯皱紧了眉头,徐安远坐立难安,西旻指甲掐进手里,重臣看似没有朝这边张望,却也正屏息而听,太静了,雪瓴宫上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逼得那不闻世事的厚铠厚盔,都抬起了头颅——
“回家……”
辛鸾咀嚼着这两个字,轻声问:“臣自有封地,不知陛下是想让臣回去小住还是长住,若长住,那西南……”
“陈留王毋忧,西南小地,自有人代劳。”齐策逼上一棋。
“未问而定乃逼迫,逼迫即羞辱。”
辛鸾缓缓抬眼,轻缓的声音含着显然的怒气,“小齐大人如此张牙舞爪,就不怕生出后患嚒?”
下首的司空老大人轻轻一声叹息。
丹口孔雀快速地窥了帝王一眼:“陛下垂爱殿下,这不是正与殿下商量,并无相逼之意。”
“王命至,不俟驾!”
台下叩击云板的声音倏地响起,齐二强硬道:“陛下仁德,可做臣子的亦有臣子的本分。陈留王若不懂这个道理,那便借三川郡这宝地,好生地想一想。”
下跪也不是那么好跪的。
不是膝盖一弯,不痛不痒地跪地称臣,那是将自己的一切都剖出来,一件一件摆上台面,任人践踏。
齐策昭然若揭的威胁出口,天炀帝仿若没听到一般,将视线挪去远处姣美风光。
樊邯抬手想要握刀柄,又握了个空,徐守文目不转睛,紧张到吞咽,丹口孔雀此时也不便说话,目光沉沉,看向辛鸾……所有人都在等辛鸾一个反应,等陈留王的一个态度。
缓缓的,他开了口。
“国事共步,不敢擅专,陛下敕令,不敢擅违,臣已为宗室内臣,比诸侯之列,求奉守先帝之宗庙……随陛下回京。”
然后众目睽睽之下,他撩起下摆,跪了下去。
“……窝囊废。”
西旻眼睁睁地看着眼前景象,那一刻几乎要流下泪来,而那三个字含在喉咙里,恨得仿佛要咳出血沫。
上首的帝王这才像留意眼前发生之事一般,立刻起身搀扶起辛鸾:“你我叔侄之间,不必如此。”声音温款,一双凤目温润含情,似有几分动容。
丹口孔雀心中茫然,这绝对是他乐见的结果,可那一刻,他竟说不上是喜悦还是悲伤。樊邯张大了眼睛,他与其他文臣不同,他出身平民,无意管高辛氏自家恩怨,可帝王在上,他想的是陈留王那一折节,折碎了是多少的真相和原委,王庭宫变之后牵累自上而下,不止有邹吾,还有其他的冤狱暗杀、身不由己,稗草小民申述无门、陈情无地,可他高辛帝裔怎能同他们一般,也在矮檐下低头?
帝王春秋鼎盛,雍容刚毅,兴致颇好地开始点将比武。
云板一响,第一场演武正式开始。辛鸾脸色发白,汗湿夹一,回到自己的坐席上仿佛是被人拔掉了一层皮。白角懵然不觉,可徐守文立刻靠拢过来,擦了下他浸满脖颈的汗水,担忧地嗫嚅:“殿下……”
“失算了,”辛鸾虚虚一笑,“我这叔叔果然棋高一着。”
徐守文正想问那我们怎么办,不想辛鸾的吩咐已经到了,“三场之后会有大休,找个机会,把那个绢帛给他看。”
徐守文眉心一跳,却不敢在这么多人的眼下露出异样:“会不会太过冒险?”
辛鸾垂头攥了攥汗湿的手帕,苍白岑静:“事已至此,还有什么险事不能一试?”
隔着坐席,辛襄的目光远远地投过来,辛鸾喘息着维持住表情,矜持地朝他笑了笑,而从辛鸾的角度,正好能见到西旻擎着杯盏向辛襄那侧靠过去,檀口轻启,说了些什么,辛鸾轻轻眯起眼眸,从那嘴唇张阖的角度,这太子妃显然是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铛——”地一声锐响!
台下白狼部的勇士猛地高举重刀,锥枪瞬间打在厚盾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视野绝佳,可辛鸾向下扫了一眼,心底一片麻木。心道:这比武还不知道要拖延多久,他现在就不想在这儿呆着了。还好白狼部的桑铎锐不可当,每一击都用足了力量,这样的悍勇面前前三员很快便败下阵来,天子起身去后庭更衣,上面的人一走,底下的人也便纷纷松了一口气,徐守文不露声色地看着随辛涧一道离席的齐策,轻轻地和辛鸾对视了一眼,随后,起身。
无形的气场开始转动了。
章华太子那边辛襄同样对西旻点了下头:“我去找他说说话。”西旻大度地朝他鼓励一笑,说好,随后目光向辛鸾那方投去,眼神充满了让辛鸾无所适从的善意。
辛鸾抬眼,眼见辛襄朝自己走过来,意图难测,刚才丧权辱国般的耻辱还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跟他眼神一对,他心里没来由就是一突。
他是知道辛襄对自己有所企图的,只是没想到刚刚被人宰过一刀,下一刀这么快便来了,他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两手握拳放在膝上,心里做出最坏的打算。
“……卜、邀、鬼。”
有声音粗噶,仿佛利刃刮过巉岩。
手背上紧绷的青筋瞬间平覆,辛鸾倏地回头,惊疑地看向身侧那座沉默的巨塔,怀疑刚刚是他在说话。“巨塔”缓缓扭过头来,注视着他,只是有厚重的头盔阻隔,辛鸾看不见他的眼睛,不确定刚刚是否是自己的幻听,但他刚刚分分明明听到了五个字:
殿下,不要跪。
第210章 问世(5)
“陛下。”
雪瓴宫的后庭内阁,西旻在辛襄起身后不久便也起身了。樊邯跟在她身后,她旁若无人地走过白色庑廊,避开比武场上无数打量端详的目光,随后,扣响了天子休憩的白色门扉。
辛涧的内侍为她放了行,西旻神态自若,让樊邯等在外间,随后闪身入阁,也不管屋内他人,朝白鹤莎草缂丝屏风后的天子身影屈膝行礼。
随驾的齐二不解地向她投来目光,不懂陛下这儿媳此时求见所谓何事,天子却从屏风后回首,对他道:“齐卿,你先出去。”
齐二莫名觉得不妥,却也一时没想清其中关窍,转身,黑色的斗篷在地上淹留出痕迹,漠然地就要绕过西旻,不想太子妃忽地侧过头来,关切道:“小齐大人的手是受伤了嚒?”
齐策藏在斗篷后反感地皱眉。
“本宫无意冒犯。不过北地有奇珍融农草,有抑制指甲毛发生长之功效,今日正巧带了些,比武之后小齐大人若有兴趣,可以问我的武士索要。”
齐策不解地投去目光:这个太子妃,在北地替他殓父亲,还用晚生花帮忙保存尸身,为何几次要对他无故示好?
太子妃却没再给他眼神,直接走去屏风那一段,齐策满腹狐疑,只能听令告退。
阁门很快就从外面被合上了,只剩下天子与太子妃两人,辛涧舒展了下右侧的肩膀,扶上腰间的玉带:“对那小子那么关心,他若是知道他爹的事,作何感想?”
西旻展颜一笑:“臣妾是为陛下清障,他那般忠心,不会知道。”
少女体态宛然,生育过后仍是孩子气的模样,天子饶有兴致地凝视她几许,然后忽然走近,单手揽住她的腰推到小台!
谁与渡山河 第176节
巨大的白鹤莎草屏风被顶着一后倾!
“哐”地一声,屏风后玉带皮革“砰”然落地,金缕衣裙“唰”地撕开——
·
一壶热茶,一小盒透明膏脂。
雪瓴宫白色墙垣,玉阶海棠,辛襄慢条斯理坐在辛鸾面前,布桌,斟茶,姿势强势,意图不明。辛鸾不动如山地抬眼,默默地去看他阴鸷眉目,很快就没法深究刚刚“铁塔是否说话”了。
辛襄看起来变了很多,当年他只是狂傲,如今在高位浸润久了,那高傲还在,却更多的化作鹰视狼顾的戾气,眼下挂着浅浅的眼圈,好似很久不曾睡好,察觉到辛鸾的目光,辛襄忽地抬了下眼皮,辛鸾秋波一动,却只被回视了漠不关心的一眼:“临行前让人封三坛醉泥螺,想带给你,无奈出来匆忙,又忘了。”
茶壶被提起,清淡的茶水化成一条细线注入杯盏,满满地倒到杯口,腾腾地卷着热气。
辛鸾摸不着头脑,斟酌着吐出两个:“……无妨。”
“是无妨。”
辛襄咄咄逼人地看他一眼,“反正你也要回去,回京给你也一样。”
说着擎起热茶,欲递给他,辛襄喜怒无常,辛鸾只好垂头敛目,抬起双手去接,不想辛襄手掌一翻,杯中热茶,哗地全数浇在他的手上——
左手的手心手背瞬间烫起一片殷红的燎泡,辛鸾来不及吃痛,身后的巨塔瞬间动了!辛鸾生怕惹出事端,右手一抬止住他的动作,嘴上道:“是臣失仪。”
辛襄乜了眼他身后那大块头,伸手抓过他烫伤的手,简略下令:“让他滚。”
辛鸾的手腕被人强硬地叩住,他只能往后偏头朝巨塔摆手,让他退远,那巨塔不通人情地偏头,隔着头盔都能感受到他的不情愿,可最后辛鸾的命令占据了上风,他背退着,轰隆隆地向后走撤两步。
辛襄辛鸾刚才的动静并不大,此时更是没有惊扰到谁,辛襄理所当然地旋开手边的小盒,并起食指中指,蘸膏脂为辛鸾涂药。那茶水是刚煮沸的,一盏泼进手心里,把手心上的表皮全烫了起来,冰凉沁凉的药膏抹在那被烫得几近透明的皮上,辛鸾闻不到药味儿,只能闻到挺香的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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