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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渡山河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麦库姆斯先生
辛鸾听着他这口气就知道他是真较上劲了,忍不住摸了他一把,跨坐到他腿上:“我的大将军啊,你怎么回事啊?对我撒娇嚒?”
邹吾瞪了他一眼。
辛鸾咧开嘴,朦胧着一双眼掐住他的脸颊,左右揉了揉。
邹吾蹙眉,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拍他的屁股,“跟你说正经的呢。”
“啊呀,我知道!”辛鸾耍赖一样的语气,“可刚刚那么多人听着呢!陶将军要十七万,说得有理有据,你开口四十万,说得没头没脑,你是想我直接跟大家说‘你是我男人,我就要偏袒你’嚒?”
邹吾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辛鸾也察觉出他心情是真的不好,他或许不后悔当日救下孔南心,但是一定自责没能夺下通城,想到此辛鸾耸了下肩膀,就要起身,“那我明天去西境。”
邹吾这才晓得紧张,伸手勾住他腰上玉佩,锁住他的腰:“去西境干嘛?刚来就走?”
“还能干嘛?”
辛鸾嘻嘻地露出笑来,“你不是要四十五万人嘛,我去给你弄粮啊!”
第224章 博弈(3)
通城,原先的通都大邑,长住人口三百万,上古九泽其地占其三,十九年此地还是一片不毛之地,而如今城外连绵淫雨,沉甸甸的铅灰衬托着沉甸甸的被捣烂的绿色,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苍穹被撞了个口子,天河倾盆而下,覆压天地。
丹口孔雀按住雨笠,艰难地在雨帘中睁开眼睛,观察城墙情况。中境七八月下雨,脾气多变,时而如南方连绵,时而如北方豪壮,他养路城墙道路还算心,城内沟渠涵洞也教人疏通,可每年都不得出些乱子,要么是外墙城郭坍塌,要么是城内走货的硬土路积水,如今外敌当前,他每晚巡营更是打起十二分的仔细。
“昨日听说西南军有小股力量渡河?”雨幕中,丹口孔雀大声问。
夫诸手握鹿卢剑,大声答:“啊……?对!但没事儿!就是试探防线的,想找薄弱处!卑职又重排了一次防守,肯定不让他们钻到空子!”
瓢泼大雨,一片汪洋,行至广修路,积水已经没过膝盖,丹口孔雀艰难往前跋涉,吩咐城防兵明早就来疏通这段的沟渠,一边上了城墙。雨太大,走过值房,里面正热火朝天,原来是换防下来的孩子想着雨里一来一回太麻烦,便窝在此处吃羊肉锅暖身过夜。
羊肉锅腥膻温暖的味道从门缝里传出来,和这味道一起传来的还有他们肆无忌惮的笑声骂声,他们比较着弋阳战场上各自砍了多少人,有人说三个,有人四个,彼此间越说越兴奋,忽有资历略长之人开口,问你们可知我杀了多少,众人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声音低微下来,然后骤然爆发出一阵抽气叫好,齐声说着:“杀得痛快!”字字句句,一团豪气杀气。
年轻人没有忌惮,丹口孔雀摇了摇头,继续巡视城防。
“这帮猴子也太没个规矩了。”夫诸忍不住地嘟囔,声音刚开口,便淹没在一片雨声中。
那些都是新丁,好些是弋阳城内刚满十四岁的孩子,当时一句“我的家园需要我”便挺身投军。丹口孔雀原本并不想放他们上战场,一来新兵训练不过十余日,让他们对冲西南锐,无异于送死,他没法向他的百姓交代,没法向他们的父母交代,可邹吾列兵三万,弋阳城全城征调而出,他们不得不拼命一搏。
更要命的是这些孩子战场杀人居然不怕,说战场像茅坑拉屎,杀人便是大便通畅,他们首次经历战争,还以为所有战场的对方指挥都是邹吾这样,长涧对答让他们神振奋,只说打仗壮烈英勇,真好真好。
丹口孔雀又能如何呢?孩子看不到城外白骨新鬼,不闻雨中尸身腐臭,如今的局势,就是辛鸾想复仇,他们想保卫,辛鸾有他的正义,他们有他们的家园,辛鸾敢死,他们也敢死,辛鸾会杀人,他们也会杀人,他们彼此谁也不肯退却,便用人命,填这道战争的沟壑。
“内史郡有消息传回来嚒?”
夫诸:“有,说是辛鸾戒严紧,对所辖全部军事管理,但是没扫荡蹂躏,甚至还废除了不少冗政减了赋税,其余不投降的小城也不打,就是拿军队围着耗着,每日喊话等他们粮食用尽。”
丹口孔雀:“都说陈留王手下民治厉害,看来真名不虚传。”
夫诸:“可不是厉害,当年先帝征讨林氏国民心不附,里里外外多少乱子,陈留王倒是和他们相处的十分和顺……不过也小看了那穷乡僻壤,一个邹吾还不够,怎么出了这么多能化形的能人。”
丹口孔雀没有说话,心道那都是西南三杀的反抗者,十几年前崩裂四散,如今全部被辛鸾集结起来,竟成小股的军队。
丹口孔雀:“不过辛鸾那套安抚新降的政策推行不了太久,他中途粮食补给不掠夺,全凭西南那点地方供应这么大的开销,纵然有一年三熟也迟早有粮尽仓空的一天。”
夫诸惊讶:“将军料定辛鸾拖延久了会后退?”
丹口孔雀:“不确定,但打仗也是拼家底,这持久战耗下去,他们地少人寡,拼不过辛涧。”
高辛氏性情执拗,但他还是寄希望于辛鸾可以知难而退。丹口孔雀扶着雨笠回头望去,只见长街笔直,摊棚,幌子,酒肆,茶铺,纵然在漆黑雨中,也能看出富饶殷实。
他希望战争可以结束,弋阳就是最后一战,毕竟他中境百万余人的夜里,已经许久,听不见鼾声。
·
通城,城内一处靠近孔氏的府邸,司空复湿淋淋落下伞,乍然走进后堂,只见满眼的珠光宝气。
“这是……”司空复一怔,立刻明白过来,朝着身侧老人不满道:“这都什么时候了,父亲还弄这些东西!”
老翁是他司空家的家臣,特特从神京赶来,闻言立刻拉住人性的小少爷,急急道:“这不是老爷的,这是王子移要送给孔先生的。”
司空复眼皮一抬,立刻明白过来,但立时也一股火顶起来:“国难当头啊!”
他有个做相国的父亲,自然清楚庙堂的情况,十余天前,王子移与王子和还在朝会争相请旨出征,说失地陷落乃奇耻大辱,急吼吼地就要遥指丹口孔雀打回去,还好陛下还没为了辛襄之死糊涂到家,这场风波没有波及到中境一分一毫,一任前线军事仍由丹口孔雀调配。
老翁看他神色不郁,开口劝道:“少爷,别耍孩子脾气,打仗只是一时的,打完仗您还是要回朝的,后面几个王子相争僵持不下,老爷也是为难,移王子的这份招揽就在这里,就当时为了老爷,您辛苦一次罢。”
“他们……”司空复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孔南心在他们还没生出来的时候就在替先帝打江山了,他们怎么想的啊这是……”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小主人,‘战功高于一切’那是小兵小将才想的,您说孔先生好,没有用,要陛下说他好,陛下身边的人说他好,才算好。”
司空复觉得荒谬,根本不想听这些明为“处事经验”实为“歪理邪说”,“王翁你知不知道,弋阳一战多少条人命?三个时辰啊,我军战死八千人,将军嫡系折损近半!可陛下呢?东境数十万锐在后面丝毫未动!粮草、伤药,哪怕是褒奖也行啊,我们什么都没有得到,辛鸾还知道最快过来慰问将士,到我们这儿只有命令,通城虽然坚守,但也已成危城,这几个王子不能帮忙就算了,还要捣乱!”
王翁臊眉耷眼地低下头:“小主人,这样的牢骚话,您对老奴说说也就罢了,千万不要说出去啊,再说朝廷也不是不管孔先生,南境也是一片陷落之声,实在是朝廷和陛下都忙得抽不开身,好几个赤炎老将军都被请了出来,你可想……诶。”
说到此,王翁也忍不住叹气了。三年前陛下手段酷烈,先整顿丹口孔雀,后整顿赤炎旧部,顺他者昌,逆他者亡,原本那些老将军的亲信部署都遭到了无情的整肃,编遣会议之后多少人落泪,陛下就为了能将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己和自己的儿子手里,若不是今日老将被清洗,小将还未历练,陛下也不会……
王翁露出为难的苦相:“小主人……”
“好了好了,我会找机会传达的。”司空复发脾气是发脾气,但是也知道自己父亲的处境,为了自己家,他就暂且捏住鼻子。
王翁顿时笑开了花,皱纹舒展,忙不迭道:“那就好,那就好……”
可是他们不知道,神京清凉殿内日理万机的陛下,并没有忙着所谓的南线军务。神京无雨,甚至连风都没有,夏日入夜灯火点点,护城河的柳梢没有被拂动过一下,而此时原本该在清凉殿内打扇吹冰的内侍全部谴了出去,大殿窗门紧闭,不许露出一点风声。
“就因为我不给她封位,她便走这样的下策?”
辛涧笑了,朝着下首,笑得好阴森,他和风细雨地继续问:“她就不怕寡人杀了新郎,让她再做一次未亡之人?!”
哈灵斯的额角流出汗来。
天子瘦削了很多,丧子之痛让他夜不能寐,病体缠绵,整个人不复之前的意气风发,然这些都不能削减他的阴鸷可怕,在他听到西旻背叛了他死去的儿子、胆大包天地另嫁他人,在朝堂上几乎是暴怒着扣押了哈灵斯,投入大狱,若非脑中还有一线理智,这小丫头怕是有再多的脑袋都活不到今日。
“樊邯……樊邯将军现在正在前线对敌,中境能阻击西南叛军,全是因为他牵制了大部分兵力,陛下就算……就算再恼恨他,也不能拿自己的半壁江山开玩笑。”
哈灵斯声音发抖,用尽全力才把话说得有条理,辛涧低头看着她,声音更柔和了:“你以为寡人是手无余力拾叛军,必须得仰仗你们?”
哈灵斯俯首:“臣不敢!”她哽咽着握紧了拳头,几乎是横下一颗心地大胆:“不过陛下就算不仰仗北境闾丘,就不怕相逼之后伤了西旻之心,推着她与陈留王连成一气嚒?丈夫殒命,西旻亦是一箭穿心,若非势单力薄,怎会出此阵前下嫁的策略,其中为难苦楚,还请陛下……体察!”
不知哈灵斯是哪里说服了辛涧,殿内那种笼盖四野的压迫渐渐撤了下去,许久,上首的天子问。
“阿隆呢?”
哈灵斯的叩地的头颅微微一抬。
辛涧像是突然间老了,疲惫了,他嘶哑道:“把我儿阿隆带回来,此事,寡人可以既往不咎。”
·
“这一定有阴谋!”
神京城内,辛和府上,“辛移行动诡秘,许多事情我问他,他也不叫我知道,并且你听说了没,他近日与司空府来往甚是亲密,司空家最受宠的小儿子就在前线,乃孔南心的随军,他这般安排,一定是没有好意!”
“三王子,稍安勿躁。”府上军师安抚道,“丹口孔雀远在天边,争取不到便也就算了,您忘了嚒?您还有从从啊,完全可以……取而代之。”
辛和眼睛一亮:“是了,从从年轻,实力又小,容易摆弄,丹口孔雀实力大,心眼多,陛下早忌惮其尾大不掉,在前线算什么?谁能让陛下顺眼,讨他的欢心才是正事!”
想到此,便是辛和都觉得自己聪明,看事极为老道通透,不得意地笑了起来:“罢,那本王子,知道该如何做了。”
第225章 博弈(4)
北方,一层一层的山浪堆叠出重重叠叠的余脉,泾渭分明切开浅碟一般的朔北平原与中境三川,因为连日的雨水,草坡变得湿滑不堪,樊邯弯腰为西旻的骏马裹好蹄子,那枣红的马儿不配合地踢沓了两下,鼻孔哼出呼呼的气音,相比之下西旻的猎犬就自在多了,撒着欢在潮湿的草丛中打滚,沾着满身的草屑看到任意疑似掉队之人便发出凶恶的吼叫。
“听说孔南心和邹吾打得很是投契,你看他会不会打着打着便投敌了?”
西旻骑在马鞍上,纵目看着长长的迁徙的队伍,漫不经心地问。
璐水从北侧的山梁缓缓而下,从北侧的山谷里流出,一直流到盆地底部的平原上,然后河道便扭捏起来,飘然任意地波折出一处处蜿蜒的河套,迁徙的中境居民沿着这一条盈盈发光的水路彷徨向北,每一曲的河湾都有人情不自禁地回头,遥望危城乡土。
“不会。”
樊邯翻身上马,声音沉毅:“两个月我们来雪瓴宫观礼,当时三川郡是什么样子,如今又是什么样子,丹口孔雀是个好官,他不会投降辛鸾的。”
运河炸毁,河流填道,如今的翡翠长洲已成一片狼藉,谁还能想到几个月前孔南心心筹措雪瓴之会本意是想消弭痕怨?他不会投降的。他不可能原谅他。
“倒是殿下,为什么要移居这么多的商旅之家?”樊邯不解地发问。
西旻眼珠一转,绽出笑意:“你猜?”
樊邯实话实说:“臣猜不出。”





谁与渡山河 第190节
战乱年代商人不事生产,说来并没什么好移居的,但是显然西旻与丹口孔雀对此很是认真。五百商旅说来这当初还是西境与东境的谈判,西旻出兵牵制辛鸾,辛涧提供粮草等,但是因西旻后来的自作主张,辛涧将原来的协议一笔勾销,但是丹口孔雀抓住了这协议一纸条款,私下联系北地同意迁移五百商旅,同时请求西旻容两千十四岁以下的孩子。
南方随时陷落,西侧汹汹战乱,中境一旦有失,势将没有寻常百姓的容身之所,所有的父母都知道护犊子,联名请愿孔南心就算安排不了他们,至少安排他们的孩子逃难。樊邯不知道丹口孔雀是如何与东境交涉的,按理说,东境应该不折不扣地接纳所有幼童,但是据说只成功了一半,便是那成功的一半,也不知孔南心受了多少委屈。
所以丹口孔雀来找西旻谈判,带来许多珍宝,贺她新婚之喜。西旻心情一舒畅,似乎也没有多想,大手一挥便同意了,这搞得孔南心反而不安,嘱咐一句:“他们年纪还小,请殿下不要让他们当兵,让他们好好读书。”西旻很是爽快,点头回答:“可以。”孔南心动容,回以感激目光。
樊邯思绪纷乱,垂头看着那些惶惶不安的迁徙逃难之人,押后的都是富户了,许多逃难到通城,家在弋阳或者弋阳以西,有些还带着几车家当,有些只剩孑然的一身,他眼见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携家带口,脚下沾满泥泞,抓紧时间还扯着面口袋要装一袋子的米,樊邯一眼就判定这是有经验的逃难者,五十多岁,很可能天衍建国之前就遭遇过离乱颠簸,十九年后他们当年效忠之人的亲生骨肉又挑动内战,他们原本也曾历经繁华,如今成了衣食不周的难民。
“这夏天过完就是秋天,秋天之后就是冬天,你在这儿陪着仇英打几轮游击便回罢,冬天之前北都城还要围猎捕狼呢。”
樊邯:“不管中境战场了嚒?”
西旻:“给辛涧做做样子就行了,这本来就不是我们的战场,南方中境虽然富庶,但不是我们的生存之源——既然无心南下,何必给他人做嫁衣裳?”樊邯看了西旻一眼:她出兵毫不犹豫,退兵毫不犹豫,好像只是为了来掺和一脚,拿到自己想要的,然后便大摇大摆地回去。
樊邯:“殿下既然如此统筹,是有其他方略?”
西旻朝他笑:“你猜?”
樊邯看了一眼迁徙的人群:“难道跟这些商旅有关?”
西旻笑了下,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你以为中境对西南,他们这次谁会赢?谁会输?”
“不好说。”
樊邯性格实在,三言两语立刻跟她说起两方战场上的侦查、踩点、选场、选时、组织、调度、号令等一系列作战风格。
西旻抬手打断他:“你说的这些都是战场上的东西。”
樊邯:“殿下问的难道不是战场上的?”
西旻:“输赢有时在战场,有时不在战场,譬如粮草,譬如庙堂。我估计现在辛鸾要急癫了,咱们打仗可以以战养战,出征带几日的畜肉乳制,不行多带空马,骑完了杀,谈不上后面的转运之,但是他家底薄,供这么大的军队,运线辽远……想想就替他头疼,对,他还换将了,邹吾不在,换成了陶滦罢?”
樊邯:“对,现在西南军整个防线紧,仇英也撤退回大营,只留侦查策应了。”
西旻:“行,那咱们更没有理由在这里虚耗着了,再过一个月,你挑个日子便撤罢。”说罢她一夹马腹,就要冲下山坡。
“诶!殿下!”樊邯出声。
猎犬箭一样地从远方射过来,跟上主人,西旻回头:“怎么了?”
“东境……”
猎狗狂吠,似乎也嫌他啰嗦,樊邯有些难以启齿:“东境那边没有什么消息回来嚒?”
“他朝我要阿隆。”
樊邯:“那……”
“这我能给他嚒?”天地辽阔,她纵马狡黠一笑:“阿隆现在是你的儿子啊。”
·
“扑通——”
硕大无朋的白虎扑进水池中,溅起四散的水花,辛鸾羽翎轻动,回头用喙梳了梳自己被沾湿的羽毛,紧接着抻着脖子又啄了一串冰镇的葡萄,把头摊在地上吧唧吧唧地吃起来。
天衍方圆辽阔、地大物博,最大的问题就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中境没日没夜的下雨,西境没日没夜地大太阳,辛鸾和邹吾到西境这些日子,晌午十分根本就是热得动也动不得。
清透的水淹没邹吾雪白的皮毛,蝉鸣燥热,他一个猛子扎进去,沉在冰冰凉凉的水,游尽了兴才窜出水面,扒住木板。
此处是辛鸾母亲生前的寝宫庆云,因先王后也怕热,所以有个殿内有一汪好大的水池,供她与女伴夏日嬉戏。从邹吾的视角看,辛鸾就瘫在那棵玉山圆柏之下,眨巴着那一双小眼睛,一边吃东西一边着看他。
时风月说,辛鸾的眼睛就算好了,也回不去以前可以夜视数里的目力了,他不能大悲大喜,不能伤心流泪,不然眼睛迟早有熬坏的一天。
而从辛鸾的视角,只能看到一只湿漉漉的大猫扒着木板直勾勾地看着他,木板被他压得微微发沉,发出咯吱的声响,辛鸾心想:我的老天啊,他压在我身上的时候是有多沉啊?!
辛鸾伸出赤裸的手臂,拍了拍木板:“上来。”
大猫前爪用力,整个身躯一气跃出水池,湿淋淋地扑上岸,欲将辛鸾裹在身下,辛鸾一个巧劲儿,化身凤凰反而把他翻倒,然后他开始笑,咯咯咯地笑个没完,白毛和红羽被水打湿成一坨一坨的乱飞,两个人不断地缠绕翻滚,时而兽形,时而人形,人形时发丝潮湿凌乱,伴着辛鸾的笑声,一劲儿地在玉山圆柏下折腾。
等一回合的云雨过去,溅在木板上的水迹都干透了,邹吾嫌热嫌累地趴在木板上睡觉,辛鸾却还神,坐在他屁股后面,不断地撸他雪白雪白的大尾巴,一边撸一边叹,一边撸一边叹:“这可真软啊,这可真软啊……为什么你能这么软啊……”
邹吾半梦半醒中皱眉,简直是被他嘟囔得烦了,转了个身,叼住他的腰让他好好躺下,午睡,辛鸾陷在他的半干的皮毛里,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去,闲不下来地伸着手臂拂乱他的白毛,一个人折腾出各种姿势,等到终于累了,意识一断,昏沉沉地躺在邹吾身上,睡了过去……
他们这些日子事情多,筹粮说是筹粮,其实到西境之后处理起来就不止是粮食的事情:西境内廷劝辛鸾晋帝位,他本就有此意,也不耐烦三次三让的矜持,有人跟他说了一次,他说会考虑,他外祖之后又跟他说了一次,他便答应了。
自那之后,西境各方的关系算是一起走动了起来,筹粮募款各大士族踊跃地表现,沾亲带故地来他这儿谋些职位恩典。西境氏族势力错综复杂,从他母亲那一支算出去,稍有些地位的都和辛鸾挂着血缘关系,这一大摊的事情肯定没有打仗难,但是繁琐,辛鸾要厚结这些出钱出粮的亲信,没办法的只能和他们左右周旋,而所有请托之事中,其余都好说,最难办的就是给粮运中安插人手。
战时不比平时,粮道就是钱道,自古军粮运输从装运、过磅、水运沾湿、车马漏袋、每一个环节,每一道手续都有无数种侵吞的手段,往往运输到前线十之存一,没喂饱前方战士,倒是喂饱了无数官吏的贪腐。
后勤军需这些徐守文熟,从进入西境之后便是一身布衣地深入运粮前线,不断矫正这一整个环节的弊症,诸如将繁琐的手续简化,多余过磅的铁钩换做木棒,对运粮的“正常损耗”进行严格的紧。
在徐守文没确定出最终方略前,辛鸾应对那些士族也没有个准话,整日打着哈哈,被缠得烦了就跟邹吾跑出去看地形,邹吾驮着他走山走水,教他如何勘测,还说现在许多作战地图与实际地形不符,需要安排一批人亲自徒步去实地测量再细化一番,不然主将桌上地图不够确,打仗迟早要误大事。
那一日他们踩着夕阳回到锦都城,正瞧见徐守文敲着后背往城内走,一身布衣沾满了白面,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腰不直,背不挺,两眼呆滞,脚步虚浮。辛鸾乐了,从邹吾身上跳下去蹦蹦跳跳地去追他,徐守文被身后忽然的一巴掌拍得差点两腿跪地,回头看到是辛鸾,气若游丝地摇摇头,话都说不出了。
辛鸾倒是兴奋,对他说:“正好正好,你跟我回去见见那帮人,他们肯定是在庆云殿外等我赴宴呢。”
这主君是没有人道了,誓要榨干手下最后一点力气,徐守文露出难色,别别扭扭地问:“那殿下,您容臣去换身衣服……?”
“不用不用,”辛鸾高兴地对他说:“你这样正正好好。”
当夜晚宴,就是徐守文在西境权贵们异样的目光下,历数漕运粮路上的无数贪弊陋习,从那些鼓动放弊的规定,到某某过分的贪弊之人,席上有人听得皱眉,问辛鸾,“这位上台说话的后生是谁?言词可信乎?”辛鸾笑意可掬地答复,说这是他幕中一号人物,主管西南战时钱粮的二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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