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麦库姆斯先生
红窃脂退开些,环抱着胳膊站直了身子,淡淡道,“那你以为呢?”
辛鸾看了她一眼,石破天惊道,“因为你喜欢邹吾。”
他话音未落,啪地一声脆响!
辛鸾的脸被狠狠扇开,已然被红窃脂重重掴了一记!
辛鸾一阵眩晕,猛地倒退几步,下意识地伸手扶住那棵歪脖的老树。
他脚下就是百仞的深渊,高耸的大山漆黑卷来诡风阵阵,辛鸾眼前花白了一瞬,缓了好一阵才能说话,“姐姐既然知道我和卓吾去偷听,就应该知道我们听到了……你对邹吾说五年不曾相见,言辞一派追怀之意,就是对他有情,此事卓吾知晓,我知晓,只怕邹吾本人也知晓,还有什么好遮掩的?又恼羞成怒做什么?”
红窃脂一会儿责备辛鸾要些廉耻,一会儿要试探他的刀法,一会儿又说了许多旧事,其实无非是想跟她说邹吾。
感情就是这样的,任她最洒脱的女郎,动了心,说起话来也难要草蛇灰线。
风狂暴地吹过,辛鸾的衣襟都要吹开。
满月在上,一片云影让开,月光就投映在红窃脂的脸上,照得女郎的脸孔有如玉质,一双冷冽的桃花眼无悲无喜地看着他。
辛鸾轻轻摸了一把被打得肿痛的脸,心中一派复杂:他也不想当着一个女郎的面直戳人家的心思,想来这巴掌他只能受着,挨了也只能是白挨。
眼前的妖艳女郎已不是初见那个让他心生好感之人,他也不知道对她的敌意是从何而来的,可能从卓吾第一次跟他说红窃脂逃婚是为了邹吾,邹吾选丰山停驻是因为挂念“山中梅林可开否”,他就喜欢不了这个明艳的女郎了。
辛鸾知道应该给他俩多一点相处时间,像卓吾那样,懂事一点。但他控制不住自己,总觉得,邹吾待我好,我舍不得让他对别人也好,所以他也没什么目的,看到他俩在一起就只是本能地想捣乱。
像是鸟儿春天筑巢一样,它们不仅会给自己的窝搭枝丫,还会偷偷去拆别人家的鸟窝。
这是天性,他没有办法。
今日一言戳破,辛鸾虽然抱歉,但也有报复的快感。
红窃脂冷静了片刻,很快就从激荡的情绪里出来了,她冷眼看着辛鸾,没了刚刚被人心事戳破的恼怒,反而生起了洒脱的豪情,“对,你说的没错。我长你一轮,活了二十七年,见过的男人多矣,我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托付终身,什么样的男人最值得依靠,我既有这个心思,也不怕你张嘴来说,我今天找你来,就是看不惯你罢了。”
辛鸾眨了眨眼睛,他也猜到了。
他并不怕红窃脂,知道这个人做事都是明火执仗地来,不会搞什么阴谋诡计,对他不满是真的,想教训他和吓唬他也是真的。但邹吾曾经劝过他,说一行四人,难人人心思各异,红窃脂性格冲了些,人却不坏,他能不起冲突,还是不要起冲突的。
“姐姐……”
想到此,辛鸾再张嘴,称呼也变了,他眼珠转得飞快,想着说什么好话能把今天这遭避过去。
谁知红窃脂压根没有理会他,自顾自道,“我、邹吾和老二,是大悲门里关系最好的,我们年纪相仿,一起长大,是世人嘴里的青梅竹马。他们很照顾我,虽然他俩年纪都不大,但是能不沾人命的,他们都尽量帮我挡着。天衍十年,他们最先送我回南阳,说我一定会先成亲,最先有归宿,只要我有好消息,不管天南海角都要来喝我的喜酒……可是哪里容易呢,这世上值得托付的……太少了,我少时见过了太多血腥事,见过了太多无情倾轧,实在是不好骗了……邹吾是我此生见过的,最俊俏的男人,我亲眼看着他长大,看着他带上一幅幅面具,去杀一个一个的人,我其实一直等着全部的风声过去,等他可以露出他的真面目,等着他可以用回自己的名字……我年前听小卓说媒婆正帮他哥安排女郎,我就想,时间终于到了,我们熬出来了……”
山风猛烈,红窃脂的声音被撕扯到破碎。
她看着他,慢慢道,“辛鸾,我们求的不多啊,他也无所谓妻子是谁啊,我也可以为他洗手作汤羹好好持家啊……可是现在都不行了。”
帝王豪杰的风云变幻,她早已不放在心上。她整个人,没有旧国的愤懑,没有对往事的追怀,沥尽了浮华颠簸,只剩下最简单的愿望:她只想和自己心爱的人,可以善终。
辛鸾知道是自己挡了路。
他听得有些茫然,但无计可施,只能垂头一句,“我知道。”
红窃脂却冷漠相对,声音蓦地拔高,“你知道个什么?”
她眼神痛切,毒针一样射来:“你知道现在全天下人都认为是他杀了你爹吗?”
辛鸾陡然一惊,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辛鸾,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红窃脂上前一步,狠狠地盯住他,“你是真以为他背的只有掳走你这一桩罪过嚒?你是真觉得你叔叔能放过他吗?你以为他撕掉的邸报那一页是什么?——’夫邹吾腾蛇之身,假做侍卫之臣,妄杀先帝于温室殿内,挟恨帝子于神京城外,悖逆不轨,恣行凶忒,污国害民,毒施人鬼!……此诚存亡之际,天衍一夫奋臂,举国同声,誓奋两代之余烈,诛夷逆暴!枭悬……邹吾以示众,孥妻灭子,方能熄此众怒!以安先帝英灵!’”
红窃脂一把扯住辛鸾的衣襟,眼里逼出了眼泪,“听到吗?你们天衍全国要他死无葬身之地,要他儿女绝尽!邹吾这个名字,要被千夫所指,要被万人唾骂!”
红窃脂紧了五指,大力的几乎要把辛鸾提起来,“他就是为了你这么个东西,就为了你这么个连刀都拿不稳的蠢材!你何德何能呢?你知不知道你爹灭了我们的国,我们和你有仇啊?!”
辛鸾懵然地睁大了眼睛,一时忘记了挣扎。
“对,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红窃脂松开他,忽然放声大笑,“其实我真的希望是他杀的你爹,是他杀的天衍帝!——至少他杀的时候,还会知道化一个别的名字!你这种从小生在锦绣窝里的人,根本没法理解我们!邹吾这个名字是他最后的一张底牌,我们留着它是想把那一魂二魄一起留着的,是想要重见天日的,是想要千帆过尽还可以回家的!可是你凭什么?凭什么要你家的烂事牵连他背这样的骂名?凭什么要把我们的三年五载打碎成黄粱一梦?你现在还叫我什么’姐姐’?你有脸面嚒?你让他受你该受的苦,让他背你该背的孽,你贪图他对你的爱惜,贪图他对你的保护,看着他为你操心劳碌,你就不知羞愧吗?就不觉汗颜吗?!”
就像一场可怕的惊梦。
红窃脂一番话打碎了这些天所有粉饰的太平。
强风伴着猫头鹰的孤鸣,辛鸾对着红窃脂冷酷而愤怒的眼神,呼吸一窒,心生仓皇。
他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他没有往那方面想……
他能想到的只是邹吾说过的,他说他从未负过旧国,他做过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努力,可他也未负过天衍,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祗应宫禁四十二天,领了你高辛氏一个月的供奉,可哪怕只有一个月,他也没有负过他父亲。他救出了他的性命……
是他不懂,不懂他寥寥数语,寓尽的悲辛。
看邹吾从来悠游自在,便自作聪明的以为救他于邹吾来说只是惠而不的小忙……他从小被保护得太好了,他真的不太知道有人要为他背负什么的。
可是眼前这个女人什么都知道。
她陪着他走过了最难的日子,她知道他的所有的过去,知道他遭过什么罪,受过什么苦,可以触碰到邹吾所有的伤痕,知道他所有的无助和疲惫,可以现在来一字一句地叩问他。
辛鸾抹了一把脸,推开红窃脂挡的路,就要往回走。
红窃脂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冷硬道:“往哪去?”
“我去找他……”
红窃脂冷笑一声,“你还有脸找他?”说着把辛鸾翻了个正面对着自己,横肘一击,直接往他胸口打过去!
辛鸾背后半步就是悬崖,根本退无可退!
他懵了,情急之下猛地弯腰往后倒!那一瞬间的反应全部出自本能,辛鸾展开手臂保持平衡,上半身仰得几乎与地面平行!
红窃脂一击并没有得手,辛鸾身体柔软得如忽然舒展开的弓,灵敏得几乎不可思议。她虽然吃了一惊,但也不以为意,另一击毫不迟疑接踵而来:“躲什么?”
“不是想化形?我成全你!”
说着不等辛鸾回复,她抬腿就在辛鸾膝盖上踹了一脚!
她真的下了死手,辛鸾只感觉膝盖剧痛,再也支撑不了身体,挥舞着双手直接从悬崖口倒了下去!
清泠渊高达百仞,万丈的悬崖下绝没有生还的道理!
苍冥色的天幕下,红窃脂冷漠地看着辛鸾投入死亡的渊薮。
她竟是要杀我!
那一瞬间辛鸾骤然浮出这个念头,可是一切都晚了,烈风生涩得像要扯坏皮肤,他耳膜剧痛,身体毫不迟疑地直坠而下!
第52章 降世(7)
上元佳节,花灯如昼。
南阳是这一代少见的富贵之乡,便是过节都比别处的城池气氛浓烈一些。今夜风大,南阳百姓仍不减丝毫观灯的兴致,一列列辕马并行,无数男男女女同乘夜游,兴高采烈地缓慢穿梭在东市之中。
南阳的西市进出口大宗货物,东市的小食百货更为齐全,且店面琳琅体面,商铺张灯结,此时正逢上放灯时候,宽敞的街面上人们拖家带口,鼓乐喧闹,风中更是瞟着烤火炙肉的香气,一个个走得是水泄不通。
邹吾刚从千寻府中出来,他带着一顶斗笠,想着今夜徐斌该忙里偷闲,府兵多也在忙着城内防火,应该没有人留意他,便拐到了东市,携在人流中,偷这人间片刻的欢腾。
巧的是他进东市坊门还没走几步,就看到一家酥食,排队的人不是很多,他便挤了过去,打量着小卓还在生气,他要给两个孩子带份零嘴吃。
钟声是在这个时候敲响的。
巨大且空旷的一声“铛——”,震得整个天际都在响!
邹吾若有预感,猛地抬头望向西向的夜空。
却听人群欢喜鼓舞地大喊了一声:“文庙敲钟了!”
逢年过节,南阳的文庙都是要敲钟的,有些人更是挨到子时排队去敲,就为求个吉祥。
可是,人群很快就发现这钟声不对了:时间不对,声音也不对,这钟声并不是从成南来,而是从城西来,准确地说,是从城外而来!
只听那钟声越敲越雄浑低昂,越敲越急切激荡,低徊回荡着,铛铛铛地敲在人的心上,长久地空空地震响!整条街的欢呼声和笑声都被这钟声压了下去了,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朝着城西的上空看去,仰望着,久久也不动一下。
“九钟!是九钟!九钟响了!”人群中忽然有人喊了起来。
尽管远方层峦叠嶂,夜色中黑压压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一些南阳百姓还是听出了:那是丰山每年霜降而鸣的九钟!紧接着有人开始大吼:“快!快!快跪下!是丰山的九钟!今日上元,它无兆而鸣!这是,这是……”
大喊着的那人声音因狂热而颤抖,皲裂的双手高高举起,双膝跪地,一头抢地,大声道:“这是天子之象啊!”
就像是某种预兆,不明所以的观灯者都惊呆了,最先有几个被煽动的,居然三三两两地开始伏地,紧接着,下跪的人群越来越多,竟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一径地朝着丰山方向叩首。
南阳。
王族落魄地,帝子流浪乡,百年前王子朝就曾逃亡于此,常游清冷之渊,出入有光,最后一抹英魂驻于丰山九钟之中,神来时水赤有光耀,今仍有屋祠之。
就在所有人还在听着九钟震响至际,忽有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于东市房门前飞驰而过!
谁与渡山河 第47节
正买胡麻饼的商人扭头见此不禁惊叫起来,连追带跑地吼道:“哎!抢马啦!抢马啦!”
邹吾认镫上马只在瞬息之间,闻声迎风扬手撒下了一把铜钱,“紧急借用,当我买你的!”说着猛地弛马而去,在一声声震人心魄的钟声里,冲向了丰山方向!
·
而与此同时,早早将家人送走的徐斌徐大人正忙于眠花宿柳,于花街的床榻正与人翻云覆雨,好不痛快。起初钟鸣铛铛铛铛地敲响时,他也以为是文庙那一口钟,可是越听越不对劲,他从头牌花魁的身上爬了下去,脸带虚汗地折开一页窗牗,听了半晌,才察觉出不对。
娇柔的花魁依偎过来,不明所以地用纤纤手指继续在徐斌大人身上流连。
徐斌艰难地喘出一口气,拨开她,不由勃然大怒,“混账!都是混账!他们居然真的没走!”
花魁见情势不对,也不敢惹火了,轻问:“大人说谁?”
徐斌却不理会她,赶紧走下榻去,拾起衣裳匆忙穿戴,口中念念有词:“授人以柄啊,授人以柄!……去公府衙门!”
天衍十五年上元夜,南阳丰山,帝子降世。
极速的坠落里,风声从辛鸾的耳边呼啸而过!
他没有那么疼过,后背原本要愈合的两道伤口利刃一样刺破了他,剥皮沥骨一般的焚身剧痛里,他大吼一声,听到的确震动山谷的鸟啼!
那是他自己发出的声音。
那一瞬间,辛鸾胸口像被破开了一样涨满了气流,他本能地张开手,身体被山风撕扯着,羽毛一样,奋力地在半空中飞了起来!
“那、那是……那是什么?”
不远处一员搜山的南阳府兵,最先敏锐地抬头,手指着丰山的山崖,目瞪口呆地看着不远处的奇景。因为他这句话,所有搜山的府兵都停下了动作,他们仰望着,只见幽深漆黑的山谷中,骤然砸下了一团流光溢的火石!
那光芒实在是太盛太炽,金红色的火石如一尾流星,迅捷地刺破了沉寂夜色,惊醒了巨山中所有的生灵!
就在府兵都惊疑猜测那是什么的时候,它在辉极煌极的急剧降落里,猛地发一鸟啼!
那一刻,群山醒过来了。
仿佛是呼应幼雏破壳后引颈的第一声清响,山脉孕育的九口钟轰然鸣响,紧接着,那团火嘶喊着展开了它巨大的翅膀!
那是一只巨鸟,其头燕颌鸡喙,颈部修长,远远看去光芒流转,翎羽华耀,足有两丈长的红色羽翼飒然而开,金色的长尾随风摇曳,降世的瞬间,仿佛要让整个山林为他燃烧。
“这是……高辛氏的凤凰啊!”
不知道是谁喊出了这句话,所有的府兵都肃然了,他们生于南阳长于南阳,从未见过如此奇景,双眼不由都露出热切崇拜的光来,一个个结臂喜悦着,纷纷喊着,“找到了!找到了!”
太子果然没有离开南阳境内!不枉他们辛苦多日踏破铁鞋,终于找到了!
齐二却眼见着那凤凰法相,瞬间攥紧了拳头。
若不是夜色掩映,恐怕谁都能发现他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鸾,赤神之灵,凤凰之幼态……鸾鸟既已死,凤凰必降世。”
这句话还是他父亲看到他们私署运回胭脂宝马和鸾鸟时说的话,当时年逾五十的三公之首眼中一片忧虑之色,没有一丝济宾王宫变功成、即将登临大宝的喜悦。
齐二当时不解,曾问父亲,“辛鸾不过一荏弱孩童,能成什么气候!”
父亲却忧心忡忡,怒斥他道:“你道国祀祭司明明知道太子身体孱弱,却还是在北境苦战时将辛鸾推向祈神台是因为什么?男觋斩巨蛇,女巫奏乐舞,殉教骸骨四角供奉,千盏长明灯八方围拢,一场祭祀历时整整三十六个时辰,坐在中间的不是什么出类拔萃的辛襄,而是你口中荏弱的含章太子!”
天衍十四年春始的祭祀,是王族一场大型的尴尬盛典,说是祈福为求太子化形,可是一连三天,太子连一阵骤风的异象都没有求到。
辛鸾被架下祈神台的时候,底下人不知有多少人在耻笑他,而齐二就是其中之一。
可齐二那个宦海沉浮数十年、百战不倒的父亲却说:“就算含章太子什么都没有祈求来,他和辛远声也是不同的。在百姓的心里,他们的确是拥戴公子襄,可便是十个公子襄,也不及一个含章太子的分量,他们相信他,是相信相信天衍帝和西境神女的血脉,相信这血脉里的仁德和传奇,相信辛鸾上可告天地,下可达鬼神,你嫌恶他无能,却从未想过,含章太子他原本就不必做什么的,他从出生开始就被人倾注了太多的期盼和热望,他若不逢乱世,他会是天衍唯一的帝王。”
而今夜,凤凰降世。
齐二还没来得及斩杀辛鸾,却眼见他化形了!
所有人都翘首看着,看着那凤凰引颈长啼牵引翅膀,不过罕见的是,那凤凰没有振翅而飞,反而是盛极而落。在漆黑的山幕下,它渐渐融成了一团红色的光,缓缓落下,逐渐消弭不见。
“清泠渊下!它落在清泠渊下!”
凤凰若是飞了,他们还毫无办法,此时看它坠落,无数人都高声叫了起来,争先恐后地翻身上马。
齐二见状猛地扬鞭,大吼着纵马刺入了夜色,“时不我待!立功机会就在眼前,还不跟上!”
济宾王江山在上,他必须要杀了辛鸾,永绝后患!
趁此时他元神未定,羽翼未丰,趁他武技能力还未一日千里!
余众也根本不用齐二招呼,想要立功,想要瞻仰高辛氏法相的,纷纷都齐声高声呼喝!
泼墨一样的夜色里,数十大喊擎着火把、拨转马头,朝着丰山弹箭般急射而去!
·
辛鸾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清泠渊下一棵巨大的金叶红槲栎替他挡了一下,让他没直接落地,而是拦腰重压在一根结实的树枝上。
不过那树实在枝繁叶茂,冬日里他一路坠下斫断的枝条和悬崖上俯冲下来的石头,接二连三地全都砸在他和树的身上,不仅炸飞了一群栖息好眠的鸟儿,更是砸得他七荤八素,五脏六腑再动一下就能囫囵个儿的吐出来。
更要命的是这大树还嗡嗡震颤个没完,辛鸾死鸟一样趴在树枝上,只感觉树叮呤咣啷地被砸得砰砰响,然后又分毫不差地全都传导到他的身上,辛鸾眼都睁不开,头脑激荡完身体激荡,只听着树外的嘶哑风吼,惊飞的夜鸟在玩命地朝他鸣叫,而他浑身上下连手指尖都是麻的。
辛鸾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
他摔进树冠里的那么一瞬间,他甚至都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这不是被千寻府几个没轻重的少年狠揍了几下,受点皮肉苦养养就好,这是落悬崖,是会要命的!
哪怕他父亲在世,他都不认为爹爹敢从这么高的地方坠楼般飞行。
他反手摸了摸后背,摸到了坚硬的翅膀,他知道自己是化形了,但是此时他根本没有什么化形的喜悦。
一来他手臂和全身并没有披覆羽毛,想来是他根本就不到化形的时候,强行在生死之间催逼出来的,自己还根本没法好好的控制运用。
二来,他满脑子都是落崖前红窃脂刚刚的一番话……
她是真的要杀他!他就是要把他推下去的,趁着邹吾不在,她就要杀他!辛鸾心底一片冰凉的酸楚,想着要不是他今日还算走运化了一半形迹,他这条命今夜就交代在这山谷里了!任红窃脂红口白牙去扯谎,谁都再也找不到他了!
树林在山风中诡异地低鸣起来,仿佛是一种感应危险的本能,辛鸾没放任自己再细想下去,他撑起了身体,看了看身周的局面,就要爬下树去。
其实他没有想好要去哪,找邹吾他又无颜面,不找邹吾他又好委屈,他知道还是不找的好,还是不要拖累他的好,可是他只是有些遗憾,邹吾出去是要给他挑武器的,他还没来及看一眼,他送给他的小弩,他也没有带上,他还没来记得跟他道别,也没来得及跟他道谢,他什么都没来及做……
他琐琐碎碎地想起来就没完,不顾伤痛,扒着树干深深浅浅地就往下爬。
这棵救了他的巨树蓊蓊郁郁,依山势而生,树冠之大,树干之粗,看起来树龄竟似乎超过千年。辛鸾脚下是一个个崎岖不平的树疙瘩,而他刚刚摔得浑身酥麻,实在是经不住再摔一次了,抱着树干往下磨蹭的时候,渺小畏怯的就像只树干上的蝉。
慢就算了,可气的是,他的翅膀还总是捣乱挂住树枝,搞得他又不回去,动又动不了,只能任由它们在身后碍事。
超过七十龄的树木都会在地表生出板根,这棵巨树的板根更是一个楼台般高耸宽厚,辛鸾刚战战兢兢地两脚着地,还没坐在地上喘出一口气来,忽听得前方黑暗的密林里传来一阵马蹄的疾驰声!
有什么不对了。
眼前一片黑暗,辛鸾看不清密林里的人群,但是那马蹄声很急,绝对不是路过,而是直逼着他的方向而来!
辛鸾口舌干燥,一颗心在拼命地狂跳。慌乱中,他四下逡巡,只见红槲身后是光秃秃的绝壁,底下的清泠渊似乎更深,而红槲身前是黑影幢幢、敌情未明的山林,月色此时隐没在金叶红槲的枝丫里,他什么都看不清,唯独的声音只有惊飞的夜鸟,前前后后都没有一个可以救援他的人!没有一样可以给他的掩护的东西!
辛鸾眼眶睁得发酸,心急火燎地绕树而行!
他没有办法了,只能求救这棵大树了!
他记得他鸾乌殿里的桑榆树。
树长大了,树干上里是有空隙的,他和辛襄的桑榆树只有两百年,从树干的楔口看进去都能看见莲藕般的蜂洞,那里树体中空,是可以躲人的!
危急关头,辛鸾也顾不上别的,他扶着树的胸径,踉踉跄跄地跨过红槲一个又一个的板根,走五步就挥舞手臂用力地拍击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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