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麦库姆斯先生
徐斌还记得第一次见齐二。
丰神俊逸,仪表不凡,大堂之内和长他几岁的申睦小将军和八十余岁的公良柳周旋,三足鼎立,不落一丝的下风!这样的韶龄,这样的气度,年纪轻轻,如此权柄,他一看到他就气馁地想到自己儿子,再看一看他又要暗叹“此子将来必然是天衍栋梁之才!”
可就这样一个才干纵横的人物,居然道这样的狼心狗肺之言!将来要为官做宰、受天下人供养的人物,却不将天下人的一丝一毫放在心上!这就不是他的儿子,不然他今天的这巴掌早就打在了他的脸上!
“下官听说神京的子弟都是可以入明堂教养的,都是可以和王庭的太子公子一起学习的……下官的儿子没有那样好的先生,可也知道一座山,若烧它,天覆地载,不过是一夕之间的事情,若养它,却胼手胝足,需要心实意的几年!……小齐大人,民生多艰呐,圣人教化当权者,说要与百姓休戚与共,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我主政南阳十八年,不敢说十全十美,但总也知道,今日不救,我南阳百姓来年会有几溺几饥!”
言罢,徐斌高声一喝,“南阳府兵何在?!”
一时,门外的百姓人头攒动,不管是不是府兵地都往前涌:“在!”
这齐声一喝,声震天寰!
徐斌转过身去,只见署衙内外无数双眼睛都在忧急地看着他。可能他们也知道自己这个父母官平日做得窝囊了些,凡事能忍则忍,所以此刻的惊惧慌乱之中,也露出了对他心底的担忧和感动。
无端的,平生怯懦的徐斌忽地生出万丈的豪情,是啊,他才是主政一方的官员,救与不救,这个决心,不是齐二来下的,是他来下的!
谁与渡山河 第51节
他深吸一口气来,脸上的肥肉一敛,手臂一挥,大喊一声:“整队!跟我走!”
第57章 南阳(8)
后世,《天衍·列传》第一卷中有载:
徐斌,旧朝卫国人,父孺官至廷尉,天衍帝年间,斌拜南阳司丞,五十岁为昭帝所知,战时主馈饷供应,先后任为东阁主簿、治粟都尉、西南镇守,一生为昭帝信重,恩礼不衰,享年八十有六,后配享太庙,子孙福禄无双。
阖棺定谥时,礼部曾为其拟谥“忠”“正”“襄”三字,俟昭帝定夺,然,昭帝蘸墨挥毫,写下“肃良”二字,言:恭敬得体为“肃”,平衡四方为“良”,镇守不拘小节而有厚德,存小怯而有大勇,为官做宰,谨饬小心,治下黎民,无饥无寒,实乃治世之循吏,乱世之良臣。
后人曾有笑问,言:徐镇守潜龙在渊时便追随天子一路扶持,几经辗转不离不弃,为何帝只谥其为“良”,而非“忠”?
昭帝笑答曰:良臣有术,忠臣有道,镇守一生上不误国家,下不害百姓,善理繁剧,智计百出,若单以忠论,吾畏薄之。
·
而天衍十五年,南阳四方裹挟的当夜,徐斌一人举着肉乎乎的手指头,一呼百诺。
大坪上的府兵振奋神,迅速结队,府门外无端被侵害的百姓们暴怒起来,一个个举起手中的家伙,脸色涨红地应和徐斌,喊着,“走!走!走!”
百姓们积累了太多的怒火,原本他们安居乐业一切有条不紊,但从朝廷剿虺开始,他们货物往来、南境交易、日常出行便开始处处受限,此时钦差明目张胆地烧了他们的山,他们敢怒不敢言太久,趁此时机,便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
民情如火,一时成势便所向披靡。
可齐二见此却毫不畏怯,修狭的眼睛狠狠眯起,他拄枪在地,暴声一喝:“我看谁敢?!”
仅这一言落,他的脸孔在漫天的火光中顿时现出化形之相来,恍惚中,一张脸孔似已化作狼形,赤首短吻,鼠目绿瞳,风雷怒吼中竟似卷起来腥风与血光!
大坪上的五十余府兵闻之神色大震,眼前被那气势所迫一时乍红乍黑,刹那间还以为听到了野兽的咆哮!
不过这咆哮并非狼嚎,而是豺啸!
豺狼虎豹,从来豺都以凶残酷烈而居首。
同时,齐二带来的十数名黑甲武士整齐划一地拔刀攒枪。
他们都是上过战场见过真章的杀将,民乱不知见过凡几,此时的场面也根本不放在眼中,齐二未下令,他们便蓄势待发,然而只是如此,府兵与百姓的气势就已经被他们全部压住!
所有南阳人心里都不禁发寒,便是连徐斌都忍不住推后了两步。
化形一人可抵百万雄师,他们南阳不修武备,一群乌合之众根本不被人看在眼里,如何能抵挡得过凶残至此的齐策?府兵未战先怯,忐忑不安地站在大坪中,就是连那些黑甲武士的目光都扛不住,后退着,后退着,就在大坪中紧缩成了一个小圈。
绝对的强权之下,弱者没有议价能力。
寒天冻地,汗水从徐斌的脑门上一颗一颗地沁了出来。
一触即发的格局里,一边是未来几年的百姓民生,他不得袖手旁观,一边是豺狼蹲俟,他若强行对持,只怕子民现在就要受难!
他一颗心提在喉咙口,焦急地思索着对策,而就在此时,恐惧的死寂中,人群之后忽地响起突兀的一声。
“北号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狼,名獦狚。”
那声音威严迫人,可切玉断金,虽不谋面,却一语道破齐二未来的化形之态,人群中不知是谁且喜且惊地喊了一句,“是千寻师傅!”府门前刚还围得严严实实地人墙顿时一振,迅速而自觉地松动开来,为后面的来人闪出一道缺口!
齐二的眉心一皱。
只见缺口的中央,上次他没来得及打交道却耳闻许久的老人,白发苍然,一袭布衣,手提扫刀而来,而在他的两侧身后,十余个彪悍的少年各持兵刃,个个全是半化形的威慑之态。
仿佛是狮王领着百兽而来,那气魄自四面八方席卷,不必舞械呐喊,已然气吞山河。
南阳的青壮哪怕一直与千寻府交好者,此时都忍不住避其锋芒,而齐二看着眼前一列纵开的老人和少年,呼吸再也忍不住乱了起来:太匪夷所思了,谁能想到南阳小小城池,竟卧虎藏龙至此?!
千寻征袖袍一振,渊停岳峙地做了一礼,那是以民见官之礼,貌虽恭谨,势却不矮一分,礼毕后抬首,双目光大射仿佛有千百箭镞攒来,“小齐大人。”
千寻征缓缓道:“北号之山在东境之北,与南阳从来井水不犯河水,大人若是想以化形之势压人,那我们南阳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千寻府上,我们第一个为司丞徐大人护驾。”
齐二眼见着形势逆转,呼吸一顿。
天衍朝中,是有明文禁令不许官场公衙化形的,便是南阳这等小城中,也有化形者禁止以化形之态行于途中,三十尺之上结化形禁飞之天网。因此便是红窃脂刚刚从山中赶来可以一路纵行呼啸,从城门到千寻府中的路,她也只能用走和跑的。
齐二理亏在先,受制在后。
哪怕此时没有动手,他也知道就算自己身负王命旗牌,今日一旦起了冲突,恐怕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此时,桀骜如他,让他退步简直难如登天。空气一时胶着了起来,两方沉沉对视,眼中都各有坚持。
公良柳大人此时就是救命来的。
左右高声一遍遍喊着:“公良大人在此,南阳百姓让道!”然后便搀扶着他,颤颤巍巍地在人群中挤过去,挤上台阶,挤进了公府衙门。
公良柳年近九十,身子伛偻干扁,他的嘴在颤,肩膀在颤,连带着头和须都在颤,好好走着都有老人中风时的症状。
百姓心中大不忍,心道这是哪位?老人家不好好歇着,跑来府衙凑什么热闹?
可就是这么个颤颤巍巍的老头,他一出现,无论是黑甲的武士,还是徐斌,甚至齐策,都恭谨了起来,作礼俯身,无有差池。
老头先前在齐策身边安插了心腹眼线,想着齐策若真害含章太子性命,见势不好便尽力拦上一拦。刚刚那个被打肿的扈从回报,说属下无能,只怕含章太子已魂归九天,他就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刚缓回了一刻,又听齐策在南阳的公府衙门和司丞起了冲突,阻人救火,也顾不上身体不支,立刻赶了过来。
他也管不得别人,也顾不上徐斌的搀扶,只存着一口气用着枯瘦的手点了点齐策,“神京传来济宾王钧旨口令,先帝入殡重典提前至七七之数,急唤你我回京!齐策,你还在这里耽搁什么,还不快随我走!”
说着竟然毫不停留,直接示意左右将他原路搀回。
真是再没有比这更体面的台阶了。
齐二还能说什么,他撑着最后一口骄傲扫视一周,目光从陈全、徐斌、红窃脂、千寻征一个个看过去,撂下一句重话,“我记住你们了。”说着提枪飞奔几步,赶开公良柳的一扈从,亲自搀住了老头往外走去。
眼见那煞星去了,且不管以后如何,今夜的祸事可总算平息了。
徐斌心里一口气一松,腿一软,也想栽倒,千寻征却一把将他架住,肃然道,“清晨露水重,是扑火的最佳时机,还请大人坚持,带领我等速速驰援火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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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辛鸾都砍了百棵木荷,砍倒了两丈宽、三十余丈长的的防火带时,南阳救援的人终于姗姗来迟,他内心狂喜,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开始大声招呼,“这一带我砍完了,你们把木头挪走就行,再砍就往北……”
眼前的砍倒的木荷是好大的工程,东倒西斜、一棵棵都斜欹倾轧着,辛鸾原本还有点沾沾自喜,一扭头这才看清打头的急先锋居然都是千寻府的少年们!
辛鸾一个哆嗦,后面的话直接咽进了肚子。
但禺白为首的少年只是没好气儿地看了他一眼,像看他心烦一样,但也没说什么,默不作声地撸起袖子,两人结伙地就抬起树来。
辛鸾只有讪讪,踮脚纵飞起来,心惊胆战地开始为他们指引方向。
又三刻,徐斌、千寻征等带着大路人马从东边赶来,正巧迎面撞上扇着翅膀的辛鸾,正抱着一只走失了母亲的小鹿,看样子似在帮着它跃过砍倒的木荷大树。
辛鸾对官府品秩极其熟悉,见了徐斌的衣服立刻一蹦三尺高,直接指着,“北边北边!那里火更大!快去那边!”
邹吾还在北边,他看着火势,怕他一个人支撑不住。
徐斌狐疑地看了辛鸾一眼,总觉得他和那群光着膀子抬树的少年们似有不同,但情势紧急,实在不容多想,他狠狠地抽了马儿一鞭子,立刻向北边赶去。
那一天,南阳遭此劫难,却众志成城,齐心来熄山林之火,来灭天地之怒。
红窃脂箭一样飞速地横穿火海,观测火情传递信息,激烈的拍翅声呼啸着比着火声都大,北面火情凶急,大火蔓延着就要把兔床药山整个吞下,千寻府上可以御水的少年一股脑地被安排在只有一里之距的栎木林外,以水对火,生生阻止着邻近防火带的火势继续蔓延,府兵们一半操着打火仗协助,一半操着砍刀砍树,以火星迸溅翻过山林和溪涧,更宽更长的放火带被砍了出来,一排排树木倒了下去,一棵棵老树被南阳的百姓呼喝着搬走,徐斌等人站在稍高的地方,以人身与烈火抢险争夺,嘶声力竭着大吼指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情危势凶时,万木倒伏,天地陷落。
难以表述的一夜一城的辛苦后,火势将将稳定住。
天降破晓时,城里府衙的夫人们连夜做好了简单易食的烧饼饭团,载着一大桶一大桶的清水,一车一车地运了过来。府兵陈全等人就没领过这么操心的差事,这么多年他们都习惯了工作以天或旬来记,而这几个时辰里,简直被折腾得筋疲力竭。
此时官民杂沓,都瘫坐在地上吃饭,累得一个手指都动不了了,徐斌也坐在不远处,他估算这一夜他能掉去二两肉,口焦唇干的抱着竹筒水一会儿就要喝上一口。
他看着眼前仍熊熊的大火,游目四顾,想再跟红窃脂确认一遍火情是否真的稳定住了。谁知找了一圈,没找到那个打眼的红衣女郎,还没等他询问千寻师傅,就听得公府有人来报,说是在山下牵来的马少了四匹,是被人偷了!
“四匹?”
徐斌迟疑了起来,毫无缘由地他忽地想到最先给他指路的那个孩子。
他其实并没有看清那孩子的长相,因为那孩子脸上全是救火沾上的灰烬,用手一抹便是一片的晕黑,他印象深刻,只是因为那孩子一双明亮干净的眼睛。徐斌记得,当时他抱着只小鹿,边煽着翅膀边给他指方向,那小鹿估计也没有腾空过这么高,吓得疯狂地蹬动四蹄,呦呦地嚎叫。
其实是可疑的。
千寻府的少年骑马快他不过几刻,怎么可能在那个时候就扑的满脸黑灰?
并且那孩子虽已化形,但看起来身体似乎并不强壮,手肘、膝盖全是伤痕,衣服的袖口也有烧痕和磨痕,当时他被热流和疾风冲得有点打转,虽是一直在挥翅维持平衡,一举一动也都还透露着幼雏刚会展翅的笨拙。
徐斌心里存了疑,就多问了几句,问了不远处御水的少年千寻府上可有长着金红色翅膀的孩子,少年很是干脆地回答说没有。陈全听了一嘴,悄悄附耳过来,说其实昨夜齐二带他们出去,烧的根本不是什么贼人,当时红槲树里传来的小孩子的哭声,听不真切说了什么,但能确定,那里只有一人,且是个孩子。
两个人忧心忡忡地对视一眼,此时都有些明白过来……
那一位,只怕就是含章太子殿下了。
“有人放火烧山,到头来拍着屁股扬长而去,有人深受其害,仍知道急迫中搭手扶助一把。”陈全轻轻啧了一声,扫了一眼左右,唯恐让人听见。
徐斌略一皱眉,招招手,跟那报他失马的小兵道,“今日帮忙的,都是我南阳的恩人,缺了几只马匹而已,勿来大惊小怪!”
那小兵很是懂事,赶紧重重点头:“司丞放心,司丞放心……”
焦黑的火场外,枯黑的大地失去了它原本的影子,晨露沾着焦味,远处的火光剔透地烧灼着树木枯黑的骨架,温温吞吞地发几声噼剥的响动。
星子在往下爬,一切还未烧罄,徐斌仰头呆呆的看着苍冥色的天幕,此时,他们已经熬过了黎明前的最浓重的黑暗,远方,凤凰降世,东方启明。
第三卷·彼茁者葭,壹发五豝
第58章 南阴墟(1)
一路向西密林里,四匹快马飞驰而过。
卓吾策着马也堵不住他的嘴,碎碎念念着“辛鸾化形了,外面着火了,这么大的热闹你们都出去了,怎么就没人叫我呢?”辛鸾御术并不熟练,他还捣乱地非要跟他并辔,念念有词说他不够意思,什么时候背着自己下山的他都不知道。
他不知昨夜情况如何凶险,睡够了,神也活跃。
反观剩下三个人从火场里匆忙出来,各有各的疲惫,听他一路聒噪,谁都不想理他,最后还是红窃脂心烦,怒喝一声:“咱们叫你有用吗?外面地震了着火了都叫不醒你,还让我们怎么叫你?”
口气之冲,仿佛是要砍卓吾一刀。
卓吾听她这个语气,也看出她心情不好了,识趣地闭了嘴,不敢说话了。
经过半个时辰的越野奔袭,天已蒙蒙见亮。
他们停在一片无人的乱石河滩上,左右逡巡确认无人追来,当即决定原地修整一下。卓吾还好,邹吾、红窃脂、辛鸾这三个都是一身狼狈,又饿又困,拆开了他们共同的包裹,三个人都一语不发,拿了自己的衣裳自行去换。
红窃脂是女郎不方便,自己躲进了树林里,辛鸾抱着衣服直接走到了河边。
卓吾知道他们空熬了一宿,此时自觉地担负起打野物的职责,邹吾换过衣裳就开始在原地乱石滩上架火,卓吾飞快地来回了几次,拿着要把方圆兔子抓绝种的尽头,绑了一两只扔回来又再出去抓。
旭日未升,朝暾洒尽。
安静的天色下,辛鸾蹲在河边,慢慢地换衣裳。
谁与渡山河 第52节
刚刚红窃脂教了他怎么控制翅膀,他刚能把羽翼回身体里,回归到一个正常的人,然而他脑子里的弦紧绷了一夜,忙碌时还不觉得如何,此时松懈下来,连动作都是全凭本能,很是疲惫懵懂。
他怕冷,脱下了烧灼破洞上衣,毫不留恋地扔在地上,紧接着又匆忙地抖开了替换的衣裳,飞快地换上。
邹吾无意中投去目光,只来得及看到一片雪白的背,惊鸿一瞥中,还有三道线,一条是起清晰消瘦的脊柱中线,两条是左右肩胛骨上两道深刻的伤痕。
像是被什么叮了一口,他剥着兔子的手停滞了一下,麻木的疼顿时从心尖上化开。这样安静的早晨,他忽然很想开口问他一句,疼不疼?可是那声音梗住在喉咙里,让他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不疼呢?
逆天而行之事,代价总是惨烈,红窃脂、二郎、禺白这些亡国旧人,甚至他自己,都曾深受其害过,又怎么会不知道强行化形要熬怎样的痛苦?
他茫茫然地后怕起来,想着昨夜红窃脂那任性一推,辛鸾若真是没能熬过,是不是他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可辛鸾此时全然不知邹吾心中的惊涛骇浪,此时他换完中衣,便开始在河边梳洗自己,小石潭水波清冽,他把脸擦洗干净,便开始解发髻。
昨夜大火,好几次都燎着了他的头发,此时他抿着嘴临水自顾,一手虚握着邹吾给他的匕首,一手挽发,对照着水镜飞快地削断烤得焦糊的青丝。
再之后,他五指成梳,拢住头发一拧一缠,熟练地在发顶绾结成髻。
早上的风还冰得透骨,雪白的中衣挟进两缕清风,辛鸾轻轻瑟缩了一下,挽发的十指在伸展弯曲中冻得发白,暧昧到筋骨毕现。紧接着,在苍溟色的天幕下,绉纱般的中衣在他手臂上不合时宜地滑落,随着两肩,胁下,腰身的动作扭转而起伏,无遮无拦地露出他的小臂,手肘,臂膀,和后颈的肌骨。
就差最后的插簪了。
可就是此时,辛鸾本能地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咬着木簪,忽就鬼使神差地回了头——
这一转,正好与邹吾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邹吾原本只是在看辛鸾走神,可辛鸾这一回看,他仿佛是考场夹带被当场抓住的生员,整个人头皮都跟着一炸。
结果不想辛鸾比他还慌,昨夜发生过的什么一股脑地涌进他脑子里,他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就跟被洪水猛兽咬了一口般,急急地扭过身,兵荒马乱地跳踉了起来!
而那满头青丝没了约束,打着旋儿的一垂而下,刚绾好的髻全部散了开来。
邹吾:……
他默默地垂下头,不看了。
不过这场心慌意乱的尴尬没有持续多久,等辛鸾又羞又怒重新绾好头发,红窃脂已经换好的衣裳,大步地从树林中走了过来。
“刀。”
她走到他身边来,平静刻板的只有一个字。
辛鸾立刻反应过来,把挂在腰上的皮鞘腰刀双手奉还给她,道谢。
红窃脂却不应他,不动声色大量了他一遭,牙根一酸,语义不明地说了一句,“就不嫌冷嚒。”然后直接越过他到上游去了,只留辛鸾讪讪地在河边套外衣。
红窃脂用刀没有卓吾用刀那么不心,虽说她五指蔻丹不沾阳春水,但刀从来都是自己磨的。“除怨”被辛鸾砍了一宿木荷,再好的利刃也会损刃口的,此时她沿着小石潭当然是要找个看得像样的磨石去磨刀。
辛鸾狐疑地看着她选好了石头,娴熟地掬起一盆水往磨石上抹着清水,却没有见她往常一样凑到邹吾的身边,甚至说上一句话。贯刀从绣文的皮鞘中脱出,红窃脂面沉似水,面无表情,嚯嚯生风地,居然就原地磨了起来。
整个过程,红窃脂不说话,邹吾也不说话,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给几只兔子剥了皮,去了内脏,默默地走到辛鸾不远处的下游去清洗,辛鸾舔了舔嘴唇,心神被摄走,原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结果他洗完又回去,一言不发地串好准备烤火。
一时间,三个人三足鼎立,沉默得像三块石头。
辛鸾这个时候真的察觉出有什么不对了。他很想去问问邹吾怎么了,但是又怕他来问他和红窃脂的事情,他们三个各怀心事,从一种尴尬直接跳入了另一种尴尬里。
但好歹那俩都有的忙,邹吾架火,红窃脂磨刀,辛鸾顿时觉出自己的不自在。
他焦虑地举目四顾,秉持“没事也要给自己找事”的想法,最终发现了自己可以喂马。马不喝水,他可以按头。
并且为了拖延时间,他不是一起牵,是一匹一匹的牵,喂好一个再去牵另一个。
辛鸾抓着马缰心浮气躁,每次经过邹吾身后都想走过去。
但是他一看红窃脂,听着她那霍霍磨刀声,又有点不敢,并且,红窃脂都没坐过去,他过去也不好吧?可她自己不坐过去,还不许别人坐过去吗?……辛鸾胡思乱想着,就这样恼火地在脑子里“过去”和“不过去”之间扯了八个来回,还是没扯出个定论。
而邹吾垂着头,用余光扫着一避三尺远的辛鸾,无语问苍天。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刚才我是不是看的太过分了?吓到他了吗?为什么这个小孩儿现在一直绕着自己走?
终于,他满心郁闷、满身杀气地串好了一排兔子,该起火的时候,终于找到了开口的由头。
直接喊人,“阿鸾。”
生怕听不见一样,调门居然起得还挺高。
沉寂之中,辛鸾被这突兀的一声喊吓得一哆嗦,红窃脂眼风不动声色地扫了过来,辛鸾倒是没注意,只迎着邹吾的目光让自己赶紧稳住,一派平静的外表下内里大骂自己大惊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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