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麦库姆斯先生
“后来高辛氏出东境之围,还军于漳河,才将墉城改名为墉城……墉,高墙之意,壁垒之意,其实墉城哪里有高墙?哪里又是壁垒?它在狭窄的山谷之口,是最低洼凹陷之地,集结最寻常的城卫兵都可碾破它的城防,可是就因为高辛氏,先帝大旗横出,拒蚩戎于千里,麾下三千兵甲所在,立地化作我中原最高的城墙!”
舒君洋洋洒洒,慷慨陈词。
言毕,将手中酒一饮而下,拍案一叹,“人生三十年,功成千秋业!只恨生不识天衍帝,战不曾为之披靡啊!”
第68章 南阴墟(11)
许久,辛鸾都没有说话。
在料峭春寒的深夜,昔日父辈的英雄传奇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激荡在他的胸口中,而近日的物是人非佐酒,这让他如何不感叹。
漳河墉城之胜,这绝不是他父亲最辉煌的战绩。
他战绩顶峰曾以三万赤炎对五十六万联军,以一比十九的军力大获全胜,宛如三万屠夫磨刀霍霍向五十六万头猪羊——就像辛鸾在千寻府上说的那样,他父亲军权强盛之时,天下于他如探囊取物,以仁义取之,可,以残暴取之,亦可。
到最后的涿鹿之战,仅剩的秦国负隅顽抗,勾连已经退守狱法山北的蚩戎,绝地发起了最后一场反击,天地人神鬼,贏鳞毛羽坤,北方河朔广袤的冬季战场上,两军对阵打到打得日月颠倒,天地难分……这些战役在后世看来,每一场都比漳河之战有名,但就像是舒君说的,南阴墟是天衍帝帝王业的开始,他的父亲就从这个地方真正走向了征途、开启了霸业、迎娶了美人、定都了神京,创立了天衍……
舒夫人擦着湿头发从屏风后面走进来,不等撩起床帐就看到自家女儿正趴在被窝里,滴溜溜地看着父亲和小哥哥。
“夫君,你讲的这样大声,阿臻都听神了。”
辛鸾一回头,正看见舒家的小女儿正瞪着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正探头探脑地看他。
舒夫人年纪比他的夫君小一些,好似生怕辛鸾饿着一样,又打开了今天进城时买油包桂花糖,分了辛鸾一大块,还给了小女儿一小块,坐在床沿上慢慢道,“我是不懂你们男人家的打仗,不过这些年我随着夫君走南闯北,也算有些见识。天衍刚定基的时候,我曾经随着商队去过一次无皋山,怎么说呢?我还没进城的时候,最有印象的就是他们那里的路……马车昼夜行来走往,偏偏通往无皋的路没有轧痕,道旁的农家百姓用心护路,道两旁大树成荫,一路走来看不到一片落叶,听说哪怕夏天大雨过后,路上砸出泥泞坑洞,当地百姓都会及时填上细沙……”
“那个时候天下刚刚结束混战,许多地方民生凋敝、十室九空,偏偏无皋殷殷繁荣。当地的香料卖家都说,便是在刚混战的那些年,各方势力今日起义、明日拉旗,轮番地滋事扰民,但那群人在外面翻天,也是不敢在无皋方圆三里随便摊派、让人做苦力的,拉伕、抓丁,更是行不通……就因为无皋有高辛氏坐镇,一旦有冲突,城内鸣钟为令,半天之内就能聚集出来成千上万的民兵来,他们清平武装久了,根本就是无人敢欺,无人敢冒犯,绿林匪盗都要绕着走……这样一个地方,能让先帝纠集起三千人起家冲击蚩戎,想来也没什么奇怪的。”
“我也是楚国人,不过我夫君打仗的时候我还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家中父亲兄长被拉上了战场,我与妹妹在家无人照料,那时候我最羡慕的是卫国的后方,因为高辛氏办了五六处官学,容了数十万的孤儿幼子,且担心战乱中主事人浮于事,每个官学都是由各地驻军的副将级别军衔担任……小鸾,你不长在那个年代,恐怕难以理解……那些年各地一直传一句话,说是天衍帝亲口说的,于卫国遍告政要,说的是’君父在上,连子民的儿女都护不住,又凭什么让子民去打仗?’……后来我和妹妹家遭兵祸,偷偷越境跑去了阜南,在东境才得以安稳过完战乱的五年,才能在乱世里保全……天衍帝一生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铁蹄之下,万军觳觫,可一支军队再炙手可热,那都是一时之威,先帝此生无量功德,是在战场之外……他保全了这一代、下一代的孤弱少年,让数万蝼蚁生民在乱世可有一技傍身、可有帘棚避雨,深恩难诉,遗泽绵绵……得君王如此,我等小民又夫复何言?”
战乱六年,卫国六处官学全部由高辛氏支撑,所投入资金之庞大,仅次于军,可是乱世里数万的少年人就是赖以此完成了学业,苟全了性命。
高辛氏,涉。
这注定是要流芳百世的名字,所有受惠于他的生民,都铭记他的恩。
凭这也解释了为何天衍帝入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率先征用西郊的明堂,改女巫男觋祈祷祭祀之所为官学之地,延请天下鸿儒博生,采求经典阙文,甚至自己的独子满八岁后,都让他按例服青衿、行束脩礼,和神京家中的子弟一起学习。
其实辛鸾堂堂千乘之尊,不是预备不齐一整套保傅班子,但是在他开蒙之初还有整个少年时期,他父亲都坚持他去明堂。只有在去岁,天衍帝才挑选出一份名单,说好了等辛鸾十五岁再开始单独上经筵、开窗课,可是……
“可是苍天无眼,天不假年。”
舒夫人凄然动容,叹气之声无不沉重,“他寿龄只有四十四,分明还在壮年,还应有大把的日子……我们这等无用之人都还好好地在这世上活着,他却已经宾天了……”说着,温婉的妇人忽地哽咽,于床榻上,慌忙中侧过身去。
辛鸾眼眶一热,两行眼泪已经滚落下来。
榻上的小女儿见母亲如此,鼻子一皱,急忙地从榻上站起来,抱着舒夫人喊阿娘,一遍遍说,“阿娘不哭,阿娘不哭……”紧接着她认真地说了段童谣,清凌凌道,“灶下养,常煜将,烂肚肠,邹家郎,他们会有报应的……阿娘,你别哭了……”
辛鸾太阳穴狠狠一突,刹那间,怀疑是自己听错。
可还没等开口问,面前的舒君就已恨恨道,“是啊!枉先帝仁慈,对西南旧臣多有怀柔,却养出邹吾这等丧心病狂之徒!……柳营夺魁,他假做侍卫之臣,明明有机会为先帝卷帘执镫,却转头杀害我们的主君!他一己之身不值一提,可这样不知报恩之人,实在猪豕不如,罪该万死!此生若不能见其寸磔于天下人面前,若不能见其世世代代受人唾骂,如何能消我天衍子民奇耻大辱!如何能灭我我家国心头之恨?!”
辛鸾手指已经完全麻痹了。
舒君在他面前还在切齿咒骂,可是他已经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原来,刚才黄口女孩儿嘴里的童谣,后半句的“邹家郎”,当真是邹吾,前半句的“常煜”,当真是邹吾的父亲,那个默默无闻的三品侯。
第69章 南阴墟(12)
就算知道济宾王如今掌握家国命脉、邸报喉舌,就算背下来了红窃脂说过的邸报痛骂邹吾的檄文,就算这些辛鸾都有准备,可是他还是没有料到自己可以有一天竟可以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天下人对邹吾的痛恨邹吾。
舒家出身中境,家境殷实,眼界开阔、知恩图报且通情达理,这样的一家人,提到邹吾,都是一副恨不能噙皮食肉的口气,这让辛鸾如何敢想那远远不如舒家的、百兆人家的态度。
舒君手握拳头,破口大骂的时候,辛鸾是真的想反驳的。
他想说邹吾不是那样的人。“邹家郎”是无辜蒙诟的,他没有做过什么丧尽天良事,也并非穷凶极恶徒,他君子人格,操行如水,从来没有辜负过他父亲的恩情,也从没有杀害过他的父亲,这世上,此生可能再不会有一个人,有他之经历,还能有他之仁义和温柔。
可是他解释不清楚这件事。
那个时候辛鸾就知道了,原来世上真有一种冤屈,可以让一个人背天下谤诟、不得翻身,而他只能报以茫然震惊,百口难言。
辛鸾当晚打开窗户偷偷跑了。
因为生气。虽然知道舒家一家是被蒙蔽的,这天下万姓被如此蒙蔽的还不知有凡几,可他躺在柔软的被褥里,听着舒家一家三口平稳的呼吸声,瞪着眼睛,就是耿耿于怀到睡不着。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气,简直气到不想同行的程度,最后干脆爬起来绕过他们,穿好衣服一走了之。
他走之前在桌上留了颗珊瑚珠子,作为感谢,窗户都让他推开了,凉凉的夜风卷了进来,舒君睡梦中不满地咕哝一声,翻身,扯着被褥搂紧了妻女。
辛鸾回头,那一刻他有些迟疑。
夜光玉一样流泻在他的脸上,他想了想,最后还是从桌上捡了笔和纸,写下:
先父天上有灵,当知尔追慕之心。邹吾事另有隐情,还请君静候真相大白之日。
高辛氏??鸾
虽然知道这样的解释十分无力,这样贸然留下自己的行踪也有危险,但是辛鸾害怕自己如果不说清楚,将来要后悔,劝一个也是劝,他迟疑一下还是还是留了。
·
接下来的几天,辛鸾没有再找人同行。
他是真的怕了要听不明真相的百姓骂邹吾,就为了这个,他宁可自己上路。
只是他没有想到,越近墉城的城镇,四方聚集的百姓就越多,有的甚至到了城门外车马络绎、夹道难行的程度。
二十七日晚间时候,他并没有如期抵达墉城,无奈只能连夜赶路,绕行漳河隘口,原本他想着这一道地势险峻、车马合该少一些,他还能飞一段路程,结果还没飞到三河交汇的山谷路口,夜色苍茫还没被日光照亮的谷地,他又看到了挨挤堵在外面的马车。
谷口狭窄,河道湍急,车马通行更是缓慢。
沧溟色的凌晨十分,绝壑老石下,一群认识的不认识的同路人,三三两两从马车上下来,凑在一起正说话打发时间,等着路途疏通。
辛鸾连夜赶路,忽见眼前景况,是真的有点懵。
他没有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来临奠他的父亲。毕竟在南阳的时候,他父亲刚去世第二天,就有红家大张旗鼓的嫁女儿摆宴席,全城百姓凑热闹——家国大不幸在上,距离太远的世人,谁管主君是生是死?谁管国本是安康还是流离?还不是个人要过个人的日子。
当时辛鸾大度地对邹吾说自己不在意。可他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可那那在意也只是一转念的心思而已,除了让他更加认识清楚自己处境,毫无用处。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人间世情如此,他苛责又能如何?在意又如何?这从来就不是能强求之事。
所以当他亲眼看到,这么多毫不相干的百姓,赶着七七之数,八方辐辏,四面云集,抛掷下自己个人的日子,不远万里来墉城来临奠他父亲的时候,他有多震惊,又有多感动。
且能来临奠的,一般都不是一穷二白的人家,可放眼望去,满路皆布衣,无人着罗绮,每个人的手臂上都还绑着白色的布条,陪同穿孝。
朝暾从东方罅隙洒进来的时候,辛鸾终于跟着缓慢的人群越过了狭窄的漳河口,紧接着,他越过漳河,看见了墉城的城门,隐隐听到国乐之声,漳河上有三架连孔桥,行来临奠的百姓知道现在是有些迟了,干脆弃车下马,纷纷徒步渡河而行。
帝王的梓宫昨夜驻跸墉城,今晨起灵,要从墉城出发到向北山麓的南阴墟。虽然说此时已奏乐,但天家丧仪总是繁琐,从头至尾总也能举行三个时辰,看如今日头初升,思量着打头的卤薄仪仗还没有走完。
但辛鸾还是很着急。
他用力地往前挤,想要前面的人快走几步,或是让开,但是效甚微。好几次都是以:“我很急!”“谁不急?”“那你能让开吗?”“都是人,你让我让到哪里去?”这些对话结束,好在很多人看他个子矮小,还不到他们的胸口,呵斥抱怨几句也就完了,也懒得跟他计较,但这搞得辛鸾心烦意乱,被人群裹挟着,只能被迫听着攒动的人群一边挪动,一边谈论他父亲。
“先帝就这么被宵小害死,也不知道他的孩子现在好不好,现在还活没活着。”
辛鸾有气无力地挤在旁边,心道:托你的福,我还活着。
那大汉话还没落,立刻有人接话,“凶多吉少罢……听说神京已经闹过几轮了,百姓联名地让济宾王发兵,誓要荡平西南,把这些贼子小人连根拔起!”
“可济宾王也没如何作为啊!邸报天天传,抓的都是小角色,他抓到邹吾了吗?!”
“可我听说这小太子可是草包啊,难不成找回来让他即位不成……”
“呸!这是什么话!高辛氏的血能差到哪里去!退一万步说,先帝就这么一个孩子,就是草包我也认!”
“对!认了!”
“等他回来,他叔摄政帮他掌舵几年,成年了还有公子襄,他当不好,还能当坏不成!”
“怎么就当坏了?那孩子父母都是什么人物?先帝就不说了,先王后当年可是骑着开明兽驰骋北方疆场的,要不是她,最后一役我们能赢?”
“玉出昆冈,只有神女可配天,先王后故去,先帝一直将后位空悬着,只要含章太子一个子嗣!咱们连小太子都找不到,对得起先帝吗?对得起先王后吗?对得起高辛氏吗?”
人群振奋起来,齐声喊了一句:“对不起!”
辛鸾心中一阵酸楚,眼眶一热,不敢抬起头来。紧接着,一路辛鸾就这么听着,听他们谈论他的父亲,谈他父亲的妻子、孩子、弟弟、侄子……因为敬爱他,他们爱屋及乌,真情实意地敬爱着他所有的家人。
辛鸾没有进入墉城,而是跟着人群直接绕行到墉城北城门外,一路驻城护卫,他从眼生到眼熟,直到看到神京柳营的制服闯入眼帘。
那么多人,便是辛鸾也没见过这么多人。
想来宗室、重臣、封君出使仪典,此时都已经到了南阴墟祭坛等候,而墉城北城门之外,卤薄刚刚走完万民旗、万民伞的引幡,一列服灵重孝已鱼贯而出,紧接着,白色碗口大小的方孔冥币猛地千树万树般朝着天空窜去,直冲到十丈之高,然后再纷纷飘落,宛如一场肃穆的大雪。
钟鼓喤喤,磬筦将将,有内官在轻啸高昂地唱着魂兮归来,墉城内的送灵队伍看不到尽头了一般,辛鸾被卷在人群里,从小坡上冲下来,居高临下地,眼见着数以万记的百姓摩肩接踵地挨挤着,自墉城至南阴墟的一路向北,沉痛地跟随着,哀悼着,跸道两旁士兵皆是驻神京的军士,五步一人,沉默而肃穆的维持着秩序,可是事实上,没有一人造次。
所有人,都在用他所能做到的最大的郑重,送他们的主君。
辛鸾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被推着走上丘顶,辨别了方向,又继续往前挤。他没有跟着往北走,而是逆流直朝着北门而去,像是一只失家的鸟,茫然地扒着北城门口守着,等着。
他没有想到会看见刑台。
木质大车滚滚而来,平台上面数十人,各个伤痕累累,吊着手臂摆着屈辱的姿势,他懵懂着,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百姓忽然激动起来,纷纷扔起石头!
“叛徒!”
“腾蛇!”
“该死!”
那些人应该是被砸了一路了,浑身上下狼狈不堪,辛鸾心里一突,仔细辨认,这才勉强看出来那些披头散发满脸血污的人有些熟悉,有子升、有胥会……甚至还有段器!
谁与渡山河 第59节
辛鸾之前一直以为他死了,此时他喉咙发涨,情不自禁就上前一步,可是还没等他喊出什么,邻近的柳营小兵猛地推了他一把:“一边去,这是你该上的道吗?”
辛鸾茫然地看着段器,张口结舌,忘了分辨。
那一刻段器似有所感,艰难地抬起头来,目光投向辛鸾的瞬间,枯寂的眼睛忽地在乱发后闪出炽烈的光!
辛鸾心中一喜:“段……”
“唔唔唔……”
段器忽地挣了一下,拼命地朝他摇头!
道两旁的百姓不明所以,眼见着段器还有神,立刻愤怒起来,手中的土旮旯准确无误地砸上他的脸,振臂一高呼!“打他!他还敢抬头!”
“打他!”
“打死他!”
平顺的百姓激得狂躁了起来,嘈杂中有人怒骂,一时石头宛如疾风骤雨,重重地砸上段器身上头上!人群推挤起来,有人被撞倒在地发出惊呼,辛鸾被左推右搡,只感觉那时刻他如置身舟中,天地都在摇晃!
“疾行!”
随车而行的樊邯拨马回身,眼见着百姓失控,立刻催促起来。
木车冲开百姓的攻击石雨,加快速度,可段器仍然在往回看,粘稠的新鲜血液从段器的头上淌下来,淋淋漓漓地滴在他脏污的身上,他盯着辛鸾,轻轻抬起嘴角,竟是在笑,像他护着他的那些日子一样,用最不激怒众人的轻微弧度,朝他摇头,让他不要跟来。
辛鸾抓着自己心口,看着向北一路远去的队伍。
他想出声,想大喊,可喉咙简直像有刀在割一样。
紧接着,一声尖锐的鞭响划破了喧闹的人群。
所有人心头一震,紧接着听着嘹亮的大喊:“跸——!”
天子出行,开路为“跸”。
这一声代表着:天衍帝的梓宫棺木出来了。
突如其来的,辛鸾听见了哭声。
漫山遍野的哭声。
麋集盼望的人们都好像同时有了一双眼,一张嘴,一颗心,高坡上还没有挤下来的人,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抬棺的领头敲着一根一尺长、两寸宽的红木尺,每打一下,杠夫就走一步。八十八杠的棺木,八十八抬的杠夫,辛鸾麻木地看着,想:原来一个帝王的死去,要这么多人为他抬灵柩。他挨着北城门的边角,脱掉鞋子,赤着脚在地上走,跟着人群不由自主地要靠近那梓宫,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在左推右挤里,不由自主地泪流满面。
他这几天听了太多了。
他听了太多百姓对他父亲的评价,他们赞叹的他的英明,追慕他的英勇,他们谈起他的功勋,谈起他的治绩,好像他的每个掌故逸闻他们都清清楚楚,他每一个喜好都如数家珍,他们熟稔地谈起他美若天仙的妻子,熟稔地说他那个降生在战场上的孩子,熟稔地说起他的亲人、兄弟、臣子……但其实他们大多数人,根本都没有和他说过话,根本就不认识他,他们来,仅仅是因为他是明君,他是英主,他护万民,他扫天下!
可是对辛鸾来说,那棺材里的并不是什么圣天子……
那只是他爹爹,他一个人的父亲。
“爹爹。”
辛鸾伸出手想要碰那棺木,轻轻的、轻轻的、喊了一声。
这十数年来的父子相处,父亲每一次的宠爱纵容,每一次以身作则的教导,此时俱在心中,俱来眼底,他没能来得及长大,还没来得及报答他,能做的,忽然间就只剩下为他送终。
“爹爹……”
“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眼泪模糊了辛鸾的视线,他衰裳跣足,只是本能地跟着梓宫一步一步地走,一遍一遍地小声地念,不敢掉队一下。邻近的人听到了他的声音,可是没有人觉得异样,南阴墟生死交汇,三里路哀乐不辍,百万人哭声千里,他们为他们的君父出殡,一个孩子喊他爹爹又有什么不对?
辛鸾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哭了多久,墉城到南殷墟的路终于走尽了,柳营、禁军的守卫紧密了起来,细密地围着南阴墟的祭坛,再不让百姓近前。
青天湛湛,乾坤朗朗。
辛鸾晕眩着抬头,只见巍峨的祭坛之上,辛襄打头祭酒。
祭台之下,段器、子升的刑车就在左手端,而祭台之上,有公良柳、有齐嵩,无数的王庭重臣,有丹口孔雀、有南君、西君使臣。国本的太子位空无一人,也无人敢居,但因北君出缺,暂居于彼的,赫然正是高辛氏的美男子,济宾王。
都是熟面孔,都是旧恩怨。
辛鸾冷冷看着祭台上的人,绕行踩过飘洒在地的纸钱冥币,沿着守卫往祭台北侧走,他的脚被划破了,但是他感觉不到疼,他盯着祭坛,无声地抬起胳膊,抹掉流到下颌的眼泪。
右手衣袖中,慢慢滑出的,是铬黑的刀。
从古至今,没有一个杀人凶手配在死人面前站着。
他不是来哭丧,他是来杀人的。
第70章 南阴墟(13)
南阴墟,漳河墉城稍北二里许,常瑞山主峰的南麓。其势上陡下缓,黄土深厚,扼山口,古为军事要地,天衍朝开基后为天衍帝陵寝,环抱仪树成拱形,共九千五百株,台前广场纵横有九余楹,可纳万余人。
而拱台正中乃主祭坛,由长方青白石建成,拾阶而上,高达二十七尺,而此时顶层巨鼎开启,正是帝陵地宫的入口。
十五年前,先王后归葬于此,今日石门再开,待天衍合葬同陵。
辛襄站在祭坛的最前方,腰间佩玉,黻衣绣裳。眼见着卤薄仪仗浩浩汤汤,被万余众簇拥着,一路迤逦而来,紧接着,幡队散队归拢在祭坛四方站定,赤炎红铠铁骑与京营的黑色制服绞缠护卫,三足乌的蠹旗不倒,哀乐不歇,八十八杠的棺木终到眼前,杠夫们踩着红毯,一步一唱词,将梓宫抬上了祭坛。
十数天的礼仪教导,辛襄只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个牵丝的人偶,他明明想落泪,明明想心痛得想裂开,可是他不能,只能听着礼班的唱词转身,一脸肃穆地领衔屈膝、祭酒、跪拜。
他从来没穿过这样厚重繁琐的衣服。
他以前最喜欢看鸾乌殿的女官晨起侍候辛鸾更衣,今日才知道身着这样的全副冕服,玄衣纁裳,配饰组玉,革带叠着大绶腰会勒到人透不过气,而他端着酒,每一个抬手都艰难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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