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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渡山河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麦库姆斯先生
可是辛鸾的年纪让他没法理解这些,他也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看自己好心为父亲分担,父亲没有领情还当庭斥责,他只觉得有点委屈。
大抵是血脉传统,高辛氏的儿子都十分地恋慕和崇敬父亲,要是没有父王这一番责备还好,父王既然责备了,辛鸾心想他是没法这么草草站上来,草草说两句话,被当做是胡闹,最后草草退下的。他握紧了拳头,带着点不可理喻的执拗,也不起身,就顺着话说,“父王说的是,儿子年纪小,的确是不谙国事,但将心比心,闾丘一族驻守北境十五余年,也有功劳……”
太子这般决绝的口气要说,谁也不敢真的上前去捂他的嘴。
辛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已经不敢看王伯的脸色了,阶下臣工也没想到十五岁的孩子有如此胆色,也不由呆在一旁。
“太傅讲过,孤臣可弃,但绝不折节。”辛鸾回忆着叔父的话,缓缓复述,“北君自知大罪,王师到达狱法山浊浴水后,引八百骑兵单独出塞巡击蚩戎,深入蚩戎腹地两千里遭遇大兵,知道绝无生还可能,仍能命人埋下王旗、不使受辱,掩埋珍宝、不使资敌,战到最后自刎于敌军阵前,未有一刻想过叛逃偷生!”辛鸾也知道自己不能停歇,深吸一口气猛地站了起来,转身看向阶下依次道,“蔡斌将军,陶滦将军,巢瑞将军,您们都是征战沙场的老将军,若父亲今日真的搬出株连的罪名,阿鸾请问,若是将来镇守北境的是您,狱法山再遇异动,知道妻子女儿不得保全,您是战?还是叛?”
辛鸾这番话,比刚刚横插一杠、玩闹般的许婚要有理有据有节得多,殿阁仿佛有凉风一霎,满殿的文臣武将都沉默了。
辛鸾坦然回身,直视着金座上九旒玄服的天衍帝,“父王不是专横狠辣的君王,我相信,闾丘忠嘉也一定相信。父王问我喜欢谁家女儿,我的确没有想法,但是我怜闾丘两姐妹骤然丧亲的身世,真心有刚才那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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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打灯笼,金钟九响,一声一声敲在臣工的心上。
辛鸾站在金阶红毯上,噘着嘴,臣子看不到的地方,一脸委委屈屈受到气了表情。天衍帝低头看他,虽未说话,但神色已深自赞许,见状也只能略显无奈地摆摆手让他先下去。
仍不死心的直臣谭建元、步安宜见陛下有转变心思的预兆,不禁动容。
缓声道,“陛下……”
“陛下……不能放啊!”
天衍帝也清楚太子刚刚的话虽然言之有理,但是分量并不够。
从来朝堂廷议都是要靠众口捧着来的,资历不够的,群起一捧,便能捧上台去,而为人反对的,群起而攻,上了台也要垮掉——刚刚的连番上疏看着气势大,说来也只能慑住两个孩子和不常上朝的武将而已,在大朝会上根本也算不得什么大场面。
他从容地将目光转向一直不言不语的济宾王,问,“琅辙,你怎么看?”
济宾王姓辛,名涧,字琅辙,此次北伐他功劳最大,当然也最有发言权。
同为王族,济宾王坐姿更挺拔,没有天衍帝那股帝王雍容的雅意,更多一分武将的骨重神寒,他一振衣袖,宽袍大袖振出战衣甲胄的气势。
“王兄知道的,臣弟向来不插手内政,从来是王兄要我讨贼,我便跨马出征,要我打仗,我便披坚执锐,”济宾王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从来严肃的脸孔上忽然咧嘴一笑,他讽道,“不过刚刚谭大人、步大人说得热闹,不知道的还以为满殿人都出征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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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宾王说得含蓄,却好像给刚刚叫嚣的文臣扇了一个巨大的耳光。
满殿只听他款款道,“王兄既然问我了,那臣弟就说说自己的看法。我想得简单,闾丘嫡脉里长子次子都战死了,只剩下个一直在神京为质的幼子和两个女娃娃,三个没有长到马鞭长的小崽子能有什么威胁?满屋重臣将军在王庭的宴席上合谋着怎么弄死他们,没来由的让人笑话!”
济宾王做的并不是严谨的君臣奏对,偏偏他说来有股令人肃然的潇洒气度。
天衍帝缓缓一笑,“那就这样办吧。诸位也都起来吧。”
齐嵩为三公首辅,一直与济宾王交好,原本动的就是按军功资历北境该划归济宾王的心思,既然济宾王都没有贪这个便宜的意思,他也不执着纠缠。谭建元、步安宜资历未足,不值得忧虑,只是况俊嘉祥和几位臣子沉吟着,似乎还有些迟疑。
“我知道各位在担心什么,”天衍帝拍了拍御案,撑着龙椅站起身来,“闾丘忠嘉被称为狱法山下’巨齿鲨’,作战骁勇,万夫莫敌,他与其他三君和我高辛氏打下了天衍的江山,诸位怕的无非是孤一直念着多年的功勋与袍泽之情,不顾祖宗法度会法外开恩。”
众人闻声心中微微生寒,况俊嘉祥亦是垂下头去。
“西君乃梓童【1】母家,南君墨麒麟,中君丹口孔雀,闾丘能以常人之身位列四君自然是有彪炳后世的功勋,十五年前河朔最后一战,我举着三足乌纛旗带领部下冲锋,五天五夜跑死了三匹马,是闾丘把马换给了我,随马疾奔一路护持!
“我封四君,中土平坦四方戍卫,西方山川连绵守其险,南方踞江守其富,只有北方孤贫苦寒,偏偏邻近蚩戎,干系重大,非大将不能守也。谁都知道北境天珍地宝、奇珍异兽颇多,行径甚至广于我直属的东方棘原四千五百里,可为什么除了闾丘没有人愿意回去?诸位说要为我建造宫殿,说为君父解忧,说义不容辞,可当年北境空虚,又有几人敢说一句要守住我北境防线,叫蚩戎再不敢踏上我们的土地?”
天衍帝声音并不激昂,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温吞吞不辨喜怒,可偏偏一些大臣坐在各自的坐垫上听着,纷纷都有些不自在了。帝王的目光在将军和臣子的脸上一一扫过,目光所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整个大殿静悄悄的,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动静。
天衍帝娓娓道,“这殿上许多人大概是没有去过北方,北方的风不像这里这样的和软,刮在脸上是挟着风沙的刀,人在那样烈风中蹉跎,老得也格外的快,前年闾丘忠嘉入京觐见,他一身战衣还是当年出征时的甲具,可是满脸的皱纹、满头的白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力战百人的勇士——孤原来想着,忠嘉他明年过了六十五,该赐他致仕了,北方苦寒,就叫他回来东方棘原养老,年赏不必多,禄米千石就够他这老头安享晚年,待他寿终正寝,自有我儿旌表他忠勇壮烈……”
帝王低沉的声音带起宽厚的堂音,辛鸾心中一颤,敏锐的抬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认为父亲老了。
可天衍帝落在儿子身上的目光只有一刹,帝王便划开目光,走出御案。他威武的步伐风一般拉开他的锦袖黑氅,带出一种难以抗拒的威严。辛鸾攥紧拳头,目光灼热,只见父王对着满殿的臣子朗声,“祖宗的规矩,孤不会改,朝议的定罪,孤更不会改!就像太子说的,北境十五年强敌不敢南下,闾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闾丘已死,闾家军队覆没,河朔以他为愧,诸位,你们该放心了,也该手了。”
仿佛是金铁的低鸣,一席话卷起臣子心中猛烈的风暴。
天衍帝没有再等群臣的议论,一手叩在御案上,“传我王令。”
秉笔的内监于丹樨下跪倒。
“闾丘嘉祥因狱法山之过,一脉籍没抄家,永不任北境之主,男子逐出神京,三代内朝廷永不录用。”
帝王金口玉言,一字一句震得人心口激荡。
紧接着,天衍帝道,“然孤念闾丘多年功高辛劳,以其‘忠嘉’之名赐名北境忠烈祠为‘悯嘉寺’,同时准太子所请,待闾丘二女成年,千金为聘,做我高辛氏的儿媳。”
作者有话说:
【1】梓童:王后
第13章 手足(1)
夜里雪下得愈发的大了,天地都混沌。
王庭西苑因着是几十年的禁宫,入夜之后十分安静,只能听到落雪的簌簌声,段器陪同着辛鸾站在温室殿外的宫墙根儿的阴影下,安静地朝着东边儿望着,耳边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宫外铳炮的鸣声,想来神京的百姓兴致很好,宫里的宴席都散了,他们还在庆祝。
这里是天衍帝入秋后移居的寝殿,辛鸾今夜问过父王的安,没有急得回东苑,而是没有声张的等在殿外,为了不引人瞩目,还特意选个个阴影死角。
段器习武多年,目力极佳,他看着东边的御道眼波一动,“殿下,来了!”
辛鸾哈着气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厚底靴踩着新雪向外张望,果然,他看见一列禁军一列内侍簇拥着一顶抬舆而来。内宫中有特旨赐乘抬舆的人不多,他认出人来,立刻面露喜色地迎了上去。
而领着抬舆的小内监眼见着陛下的寝宫近了,冷不防僻静处突然拐来太子殿下,惊了一番,刚想行礼,只见那个被白狐狸氅子裹得像个丸子一样小人儿,一步一脚印地走上来,粉妆玉砌的小脸上忽地露出笑意,伸出手指先在嘴边嘘了一声。
小内监的膝盖打着弯儿,喉咙里刚要唱出来的“殿下万安”忽然不能确定要不要喊出来了。
抬舆里的人耳里极佳,闻声威严的声音顷刻间传来出来,“什么事?”
内宫里的人似乎对抬舆里的大人物多有惧怕,小内监停下抬舆,瞪着眼左顾右盼。
辛鸾笑嘻嘻地答,“叔父,是我。”
抬舆里沉默了一刻,紧接着,刚刚不近人情的声音和缓起来,隐隐还带着融融笑意,“就知道你会在哪里等着。”说罢,轿帘被人从内部掀起,济宾王弯腰走了出来,甫一照面,他仍板着脸,“阿鸾,刚才在长信殿上胆子不小啊,在一班老狐狸面前耍心眼,你父王的话也学会顶嘴了。”
辛鸾才不怕他,罩着宽大的风毛帽,嘻嘻笑着上前去扯叔叔的袖子,让他走过来些。
济宾王看他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不懂,立刻招随驾的钟叔来,钟叔会意,送上一包沉甸甸的小锦囊。
那小锦囊里装的是实打实的金铢。





谁与渡山河 第10节
辛鸾这个东宫太子是真的惨,他每月的用度是由宫里支出的,但其实真正他可以支配、不必报备的钱少之又少,一堆人看着他,有时候想在市井买一坛醉泥螺来吃都要废很大的周折,自由程度还不如辛襄这位公子。而济宾王为人不苟言笑,对这个侄儿却亲厚非常,许多体己事都替他想着,从太子上学开始,节假日上总要偷偷给送他零花钱接济他,也不声张,这么多年了,天衍帝不知道,就是连辛襄也不知道。
而禁军和内侍雪夜里就这么被晾了两排,眼观鼻的对这叔侄俩神神秘秘的对话胡乱揣测,反正任谁也想不到,太子半夜堵人不为别的,只为了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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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根下雪落斗篷,辛鸾看着那小锦囊,眼睛霎时亮了,立刻敞敞亮亮地躬身,“多谢王叔!”
“诶,不急……”
济宾王笑他,手指挑着那锦囊的绳结,在他伸过手拿时又快速地了回去,轻轻道,“先跟殿下商量个事情。”
辛鸾努力把目光从那小锦囊上抬起来,一脸讨好的笑,“王叔您说!能办的侄儿都办。”
济宾王低头看着这个没长大的孩子,语气郑重毫不含糊,“臣听说今年的比武章程是殿下和兵部定的,不论出身,二十岁以下武士都可参战?”
“是!”辛鸾答得响亮,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明日就是比武最后一天了,在大柳营,父王也要去的!”
济宾王沉吟着:“臣要说的就是这个,我北伐军想为这比武添个头,出列的是臣麾下小将,名樊邯,十八岁,北境木叶山人。”说着他话头一转,“听闻太子殿下的规矩盯得严,神京世家子弟都挡了好些,不知道我的举荐可不可以啊?”
“樊邯啊……”
辛鸾慢慢嚼着这个名字,眼珠滴溜溜地转,“我看过兵部票拟的请功的单子,这个樊邯是有军功的人罢?名字好像是在第一张单子上。”
风吹得辛鸾的兜帽掀起来,济宾王飞快地伸手帮他兜住了,又拂了了拂上面的雪。
“殿下好记性,所以这是答应了?”
“当然答应了!”
说着,辛鸾猛地垫脚,就要夺那小锦囊。
可他一个娇生惯养的男孩,怎么抢得过身经百战的男人,济宾王一个抬手,又避了过去。
济宾王好像打定主意逗一逗这个侄儿,笑他,“别不是想要锦囊,才答应的吧?”
辛鸾高兴得有些忘形,想也不想直接脱口道,“王叔说的哪里话,我就是不答应,王叔准备都准备了,还能不给我吗?”在亲近的人身边,辛鸾嘴巴也灵活了,信誓旦旦地说,“这次比武从秋天延后道现在,不就是为了庆贺王叔的北境大捷嘛,军士观礼理所应当,樊邯靖国出征又有军功,他就是年纪不在二十岁以下,也是名正言顺,没人指摘的。”
给钱的是大爷,甭管是不是假公济私,辛鸾反正一番话说得明白透溜。
济宾王不再说什么,拍了拍他厚厚的兜帽,把金铢给他,“知道你爱在市井买零嘴儿来吃,但是也记得少吃些,海货儿吃多了冬天爱发病的。”紧接着,钟叔从后面又递来一块锦盒,济宾王接过了,又递给他,“这个是我从北境寻的苍山玉髓,你和远声一人一枚,于化形大有裨益,你且贴身着。”
辛鸾茫然地点了点头。
借着远近透来的余光,他打开那盒子看,只见躺在里面锦缎上的是一块拇指大小的翠玉,那一点碧绿纯净得沁人,哪怕宫墙昏暗,上面依然光华流转,好像开天辟地后所有的苍碧都点在了上面。
北境奇珍异宝颇多,辛鸾不知道这是什么玉髓,又有什么渊源典故,但是王叔给的,定然都是好东西,他眨巴眨巴眼睛,鞠了一躬,道:“谢谢王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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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与辛鸾耽搁了一回儿,济宾王踏进天衍帝的寝宫时已是一盏茶后了。
外堂值守的内监看起来年纪不大,天衍帝服了药,他就站在铜壶边紧盯着上浮的木刻,一边留意着内室的动静,目光一刻也不敢移开。济宾王进殿的时候,他躬身一拜,也不内室通传,用眼神示意他可以进去。
天衍帝单就济宾王还朝这一日就进了三次药,凭着药物托着的那股元气一直坚持完了封赏、祭祖、夜宴,而此时他于寝榻上卸下了九旒的冠冕,头上的只系着一根玄色的绸带,见济宾王迈进门槛来,他揉按着太阳穴的手指停了停,抬眼,先怪道,“我着人用抬舆接你,身上怎么还落了雪?”
济宾王道,“刚看到了殿下,和他说了几句话。”
喝了汤药,天衍帝光四现的眼睛也昏眊起来,他疲累地捏了捏鼻梁,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原来是阿鸾啊……”
他左侧的茶几上摆着的还有一盅没有撤下去的药碗,说着他随手将手里的钗环放到旁边。那是一只古旧的钗环,能看出被主人经常抚摸把玩,最上顶的花瓣已经落了瓷釉的颜色,被人摩挲得露出苍翠的玉质。
天子居所惟王后配共居之,其他妃嫔虽以次进御,不得恒居。
这是天衍帝三年帝王定下的死规矩,济宾王知道兄长虽有后宫十几位妃嫔,但哪怕最受宠的西宫娘娘也很少会召入寝殿,女人的东西能出现在这间寝室的,只可能是先王后的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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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宾王坐在寝榻一侧的绣墩上,寝殿内窗牗开着半扇,透过那半扇窗可以望见洞开的殿门和远方昏暗的雪夜,天衍帝还想着夜宴的事情,喃喃自顾道,“阿鸾今天倒是出人意表,多大的娃娃,臣子议事也敢来掺和一下。”
济宾王垂着眼睛,轻轻道,“中枢逼宫下旨,他是怕惊了王兄的驾。”
天衍帝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战场上走出来的人,多大的阵仗能惊孤的驾?”说着说着,他声音又低回起来,“是了,他才几岁,他没见到这样的阵仗,看到殿上那一幕该是又害怕又难过才是,孤在他这个年纪,也想不到君王还需要跟自己的臣子斗法。”
“斗法?”济宾王眼中闪出了光,想到今夜夜宴的一幕声调隐有杀气,“那是您还愿意抬举着他们罢了,高辛氏的江山、北境三千里幅员,是赏是罚王兄大可圣心独断,不必他们来指手画脚。”
天衍帝静静听着,拇指揉按着自己的脑袋,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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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天衍建朝初年,济宾王还不像如今这样不管内政。
高辛氏族谱中,天衍帝辛涉行一,济宾王辛涧行十二,兄弟二人年纪虽说差了十岁有余,但感情却一直亲厚。建朝后兄弟同心,志在霸业,建制、分封、书同文、车同轨,谋动于密室,传令于天下,齐心协力应对多少风雨。
是时,二人于女色都不甚上心,发妻早亡后一直都不曾续弦。
济宾王是亲王之身也就罢了,天衍帝帝王之尊居然也拖延着立后之事。
从来没有哪一朝开国皇帝立国有王无后,且当年帝王春秋鼎盛,御极三年膝下却只有一位王位继承人。帝王不急,臣子也要急了。天衍三年冬,西宫娘娘的母家坐不住了,联络百官想要将西宫娘娘扶正宫之位,朝议半月,天衍帝却一直留中不发。直至冬月五日晚,西宫外戚夜半策动外廷两百朝臣,夜奔禁门,称国本艰难,逼天衍帝纳谏。
当时也是深冬,锦绣宫二楼看下去,禁门外乌压压跪了一片,两百人一同齐喝,声震天穹,求天衍帝回心转意。
当年的首辅太监还是个姓陈的,拦在禁门前来回踱步、一筹莫展,急急派了小内监去请陛下的旨,而当年的首辅庸碌无能,匆匆赶来后对着群臣连哄带劝,却劝不回一个。
济宾王听闻此事,于王府拍案而起,策马直接赶到禁门前,指着二百朝臣,手起刀落对禁军下令道:“给我打!”
底下高举奏疏、还在叫嚣的大臣全都吓懵了!
天衍帝以仁治国,就算是狱中罪臣也没遭遇过这样的阵仗,这些养尊处优的文臣又哪里能抗得?可济宾王不管,他铁石心肠铁石手腕,禁军一半人出自赤炎军中一半是他亲自调教,他一声令下,自然是棍棒齐下,人倒如泥,禁宫外哭号声冲天而起!
姓陈的大太监还敢在他马前聒噪,迭声喊着:“使不得!使不得!殴打朝臣使不得的啊!王爷您这是僭越了啊!”
济宾王理都不理,直接给了他一个嘴巴把人抽翻在地,喝道,“叛逆臣子夜逼宫禁便是造反!你这里踟蹰误事是做什么吃的!”
而只是几息之间,禁军便打死了官员十数人,打伤了数十人!
济宾王坐在马上,冷眼看着群臣倒伏,血肉横飞,直到听到阵阵求饶声才喝令人停手。就这样,天衍三年骇人听闻的“大礼教”终结于济宾王一人与二百人的对峙中,终结于闻所未闻的酷厉手段下。年轻的济宾王因匆忙而来,并未披厚衣大氅,轻裘缓带、倨傲地坐在战马上俯瞰,一瞬间仿佛仍是号百万雄师、浴血而战的杀神,而在那之后,朝内再也没有过百官集体的上疏的情况,最多也就几人、几十人。
再后来,原首辅因着这件事处置失当,挡不住各方的围攻,致仕而去,天衍帝拔擢了颇有才干手腕的齐嵩掌枢。司礼监的大太监经此之后一病不起,内宫中核心人物也跟着换了一批。不久之后,济宾王也干脆退出朝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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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擦着昏黄的虚影,铜壶滴漏滴滴答答地走着。
天衍帝率先打破沉默,“且不提这个了,我今晚找你来是有重要事情。”说着朝外喊了声“子升”,厚厚的玄色门帘被挑开,刚刚守着铜壶的内监含着腰一跛一跛地走进来,原来这个叫做子升的内监竟是个左脚有残废的。
只见他进了内室,一颤一颤走到墙边的那几只大木柜旁,身子埋进去,恭谨地捧出一方木盒来,又一颤一颤走到天衍帝榻侧跪下,将木盒高举过额,恭恭敬敬地喊了声:“主子。”
天衍帝挺直了腰杆,伸手大手拿开上面明黄色的缎锦,又揭了乌木的盒盖子。
济宾王的手指猛地紧了。
那盒中,躺着的是那枚方方正正的赤炎军令。
“王兄,这是……”济宾王向自己兄长投向不解的目光。
这令牌他熟悉,狱法山动乱济宾王一去数月,他时时刻刻都将这枚令牌贴身着,上面多少火焰的浮雕纹路、多少威慑人心的古意他都一清二楚,今日还朝才刚刚在重臣面前交还。
“琅辙。”天衍帝没有犹豫,从内侍手中拿过那块沁凉的铁,挽过他的手,郑重道,“赤炎铁旅的军令,从此便交给你了。”
虽然看到令牌的一刻济宾王就有准备,但真的听到天衍帝这样说,济宾王还是心头一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挣脱天衍帝的手不敢接受,就要跪下,“王兄!”
天衍帝笑着扶住他,“这是怎么了?”
一位定基开国的帝王,将手中的强军托付,这是何等的信任倚重,济宾王心里乱糟糟的,一时难以置信,“交托兵权非同小可,赤炎是拱卫神京的强军屏障,是整个天衍的命脉。臣弟从未想过……”
天衍帝悠悠叹了口气,“那你现在可以想想了,为兄时间不多,这次赤焰铁旅集聚神京城外怕也只是此生最后一次,别让我等太久了。”
帝王毫无预兆口吐这样不详之语,济宾王闻言大惊,“兄长春秋鼎盛,这是说什么话!”
名叫子升的内监本退在一旁,闻言眼睛都直了,缓缓地跪在原地,喊了声“主子!”
天衍帝的病势他们这些近侍是知道的,可知道是一回事,真的亲耳听到帝王说出口,他们还是会难过,仿佛天崩地坼就在顷刻之间。
天衍帝无奈地摆摆手,“你们这是做什么?生老病死,万法自然,你们不能因为我身上流的一份金乌血就定要我长生不老罢。琅辙,子升年纪小不清楚,你可是知道当年河朔一战我伤过元气的,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天假之年,他看不破,你这样身经百战的人也看不破吗?”天衍帝摩挲着那军令的四角,漫漫与他们谈笑,“还有寿木和陵地孤这几日也着人看了,琅嬛福地,孤很满意,想来往生另一个世界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差,你们不必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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