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路遥
当然,在起先的时候,他和那个叫郝红梅的女生都是毫不相干地各自拿了自己的馍就离开了。
不知是哪一天,她走过来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尽管谁也没说话,但实际上说了。人们在生活中常常有一种没有语言的语言。从此以后,这种眼睛的“交谈”就越来越多了。
孙少平发现,郝红梅实际上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只是因为她穿戴破烂,再加上一脸菜色,才使得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这一点。这种年龄的男青年,又刚刚有了一点文化,往往爱给一些“洋女生”献殷勤。尤其是刚从农村来的男生,在他们的眼里,城里干部的女儿都好象是下凡的仙女。当然,这般年龄的男女青年还说不上正经八板地谈恋爱,但他们无疑已经浮浅地懂得了这种事,并且正因为刚懂得,因此比那些有过经历的人具有更大的激情。唉,谁没有经过这样的年龄呢?在这个维特式的骚动不安的年龄里,异性之间任何微小的情感,都可能在一个少年的内心掀起狂风巨浪!
孙少平目前还没有到这样的地步。他只是感到,在他如此潦倒的生活中,有一个姑娘用这样亲切而善意的目光在关注他,使他感到无限温暖。她那可怜的、清瘦的脸颊,她那细长的脖项,她那刚能遮住羞丑的破烂衣衫,都在他的内心荡漾起一种春水般的波澜。
他们用眼睛这样“交谈”了一些日子后,终于有一天,她取完那两个黑面馍,迟疑地走到他跟前,小声问他:“那天,老师没收了你的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红岩》。我在县文化馆借的。”他拿黑面馍的手微微抖着,回答她。她离他这么近,他再也不敢看她了。他很不自在地把头低下,看着自己手里的那两个黑东西。“那里面有个江姐……”她本来不紧张,但看他这样不自在,声音也有点不自然了。
他赶忙说:“是。后来牺牲了……很悲壮!”他加添了一个自认为很出色的词,头仍然低着。
“还有一个双枪老太婆。”她又说。
‘你也看过这书?”他现在才敢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我没看过。以前听我爸说过里面的故事。”
“你爸?你爸看过?”
“嗯。”
“你爸在?……”少平显然有点惊讶这位穿戴破烂的女生,她父亲竟然看过《红岩》,因此弄不明白她父亲是干什么的了。“我爸是农民,成份不好,是地主,不,我爷爷是地主,所以……”“那你爸上过学?”
“我爸没上过。我爷上过。我爸的字是我爷教的。我爷早死了……我没看过《红岩》小说,但我会唱《红岩》歌剧里的歌。我的名字就是我爸从这歌词里面取的。那歌剧里有一句歌词是:红岩上,红梅开……”她这样轻声慢语地说着,他呆呆地听着。
她突然红着脸说:“你的书还了没有?”
他说:“还没。”
“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能!”他爽快地回答。
于是,第二天他就把书交到了她的手里。
在这以后,只要孙少平看过的书,就借给郝红梅看。无论是他给她借书,还是她给他还书,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是悄悄进行的。他们都知道,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这样过分亲密的交往,如果让班里的同学们发现了,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响——那他们也就别想安宁地过日子了!
第三章
第三章
惊蛰过后很长一段日子,尽管节令也已经又越过了春分,但连绵的黄土高原依然是冬天的面貌。山野里草木枯黑,一片荒凉。只是夜晚的时间倒明显地缩短了。
一直到了四月初,清明节的前一天,突然刮起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黄风。风刮得天昏地暗,甚至大白天都要在房子里点亮灯。根据往常的经验,这场黄风是天气变暖的先兆。是的,从节令来看,也应该有些春天的迹象了。
清明那一天,黄风停了。但天空仍然弥漫着尘埃,灰漠漠一片笼罩着天地。
以后紧接着的几天,气候突然转暖了。人们惊异地发现,街头和河岸边的柳树不知不觉地抽出了绿丝;桃杏树的枝头也已经缀满了粉红的花蕾。如果留心细看,那向阳山坡的枯草间,已经冒出了一些青草的嫩芽。同时,还有些别的树木的枝条也开始泛出鲜亮的活色,鼓起了青春的苞蕾,象刚开始发育的姑娘一样令人悦目。
孙少平的日子过得和往常差不多:吃黑高粱面馍;看借来的课外书;在城里的各个地方转悠。他继续把看完的书又借给郝红梅看。他们两个人现在的交往,倒比开始时自然多了,并且对对方的一些情况也有了解。
时间长了一些,班上同学之间也开始变得熟悉起来。他和乡里来的一些较贫困的学生初步建立起了某种友谊关系。由于他读书多,许多人很爱听他讲书中的故事。这一点使孙少平非常高兴,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都低人一等。加上气候变暖,校园里已经桃红柳绿,他的心情开朗了许多。而且他的单衣薄裳现在穿起来倒也正合适,不冷不热。除过肚子照样填不饱外,其它方面应该说相当令人满意了。
这天下午劳动,全班学生在学校后面的一条拐沟里挖他们班种的地。不到一个小时,孙少平就感到饿得头晕眼花。他有气无力地抡着镰头,尽量使自己不落在别人的后面。
好不容易熬到快要收工的时候,他们村的润生突然来到他眼前,说:“少平,我姐中午来找我,说让我把你带上,下午到我二爸家去一下。她说有个事要给你说。我姐还说让你下午别在学校灶上吃,到我二爸家去吃饭……。”润生说完这话,就又回到他挖地的地方去了。
孙少平一下子被这意外的邀请弄得不知所措。
润生的姐姐叫他有什么事呢?而且还叫他到她二爸家去!
这使他感到惶恐不安——润生他二爸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在县上可是一个大人物。有时他二爸路过回村子,坐的都是吉普车呢。记得当时他常常想走近去看看停在公路边的小车,都吓得不敢去,何况现在要叫他去他们家吃饭呢!
不过,他对润生的姐姐润叶倒怀有一种亲切的感情。尽管润叶她爸是他们村的支部书记,她二爸又是县上的领导,门第当然要高得多,但润叶姐不管对村里的什么人都特别好。
而最主要的是,润叶姐小时候和他大哥一块耍大,又一起念书念到小学。后来润叶姐到县城上了中学,而哥哥因为家穷回村当了农民。但润叶姐对哥哥还象以前一样好。后来润叶姐在县上的城关小学教了书,成了公家人,每次回村来,还总要到他们家来串门,和哥哥拉家常话。她每次来他们家都不空手,总要给他祖母带一些城里买的吃食。最叫全村人惊讶的是,她每次回村来,还提着点心来看望她户族里一个傻瓜叔叔田二。田二自己傻不说,还有个傻儿子,父子俩经常在窑里屙尿,臭气熏天,村里人一般谁也不去他家踏个脚踪;而润叶姐却常提着点心去看他们,这不得不叫全村人夸赞她的德行了。
相比之下,润叶她爸倒没有她在村里威信高。由于父亲和哥哥性子都很耿直,少不了常和书记顶顶碰碰,因此他们两家的关系并不怎么好。但润叶姐却始终和他们家保持着一种亲密关系。也许因为这一点,平时书记才没有过分地和他们一家人过不去。少平在内心一直对润叶姐充满了尊敬和感激。
按说,润叶姐要求他的事,他都应该按她说的做。但现在叫他到她二爸家去吃饭,他倒的确有点惶恐和为难了。他想到他穿这么一身破烂衣服,要跑到尊贵的县领导家里去作客,由不得一阵阵心跳耳热。
一直到收工回了宿舍,学校马上要开饭的时候,孙少平还是拿不定主意。他想他如果不去,就太对不起润叶姐了,况且润叶姐还有话要对他说呢;他不去,说不定还会误了润叶姐的什么事。如果去,他又感到有点惧怕。他长这么大。还没到这么大的领导家里去过,更不要说还要在人家家里吃饭。另外,他感到他的这身衣服也太丢人了。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先不去润叶姐二爸家吃饭。等他在学校吃完饭后,过一段时间,他直接到城关小学去找润叶。这样既见了润叶姐,又可以不去她二爸家。至于城关小学,他知道就在中学下面不远的地方,他前一段瞎转悠的时候还到这小学的操场上去过。
他这样决定以后。又想到润生说不定马上就要叫他来了,因此不能呆在宿舍里得找个地方去躲一躲。
他很快出了宿舍,来到院子里。
到哪里去呢?现在还没开饭——就是开了饭,他也要等别人吃完以后才去。这期间还有一段时间,反正总得找个去处。
他于是出了南边总务处旁边的一个小门。来到学校围墙外面。他沿着墙根向西面的一个小沟岔走去。
孙少平在这小山沟里消磨了一阵时间,并且还折了一枝发绿的柳枝,做了一只哨子,噙在嘴里吹着——他身上显然还有些孩子气。
平凡的世界 第2节
他约摸别人已经打完饭后,才从那个小门进了校园,来到饭场上。他走到馍筐前,看见里面只留了两个黑面馍——这说明郝红梅已经把自己的两个拿走了。
他取了这两个黑馍,向宿舍走去。他想,等他吃完这两个馍,再喝一点开水,就去小学找润叶姐呀;也许那时润叶姐还没从她二爸家返回学校,但这不要紧,他可以在她门外等一等。
孙少平这样想着,拿着两个黑馍走到了他宿舍的门口。
他在门门一下子愣住了:他看见润叶姐正坐在他宿舍的炕边沿上,望着他发笑——显然在等他回来。
少平一下子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润叶姐走上前来,仍然笑着说:“我让润生叫你到我二爸家去,你怎么不来呢?”“我……”他不知说什么才对。
润叶姐敏捷地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那两个黑馍,问:“哪个是你的碗?”
他指了指自己的碗。
她把馍放在他碗里,说:“走,跟我吃饭去!”“我……”润叶已经过来,扯着他的袖口拉他了。
现在没办法拒绝了,少平只好跟着润叶姐起身了。
他一路相跟着和润叶姐进了县革委会的大门。进了大门后,他两只眼睛紧张地扫视着这个神圣的地方。县革委会一层层窑洞沿着一个个斜坡一行行排上去,最上面蹲着一座大礼堂,给人一种非常壮观的景象。在晚上,要是所有的窑洞都亮起灯火,简直就象一座宏伟的大厦。
现在,少平看见最上面一排窑洞的砖墙边上,润生探出半截身子正看着他们往上走。润生抽着纸烟,不老练地弹着烟灰。田福堂的这个宝贝儿子刚一进城,就把干部子弟的派势都学会了。
少平跟润叶进了她二爸家的院子,润生走过来对他说:“我到宿舍找了你两回,你到哪里去了?”
少平有点不好意思,说:“我……去给学校还镢头去了。”他一边撒谎,一边瞥了一眼这家著名人物的院子:一共四孔窑洞,一个不大的独院;墙那边看来还住着另外几家领导,格局和这院子一模一样。院子东边有个小房,旁边垒一堆炭块,显然是厨房。院子西边有个小坛,一位穿灰毛线衣的人正拿把铁锨翻土。他以为这就是润叶她二爸。仔细一看,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干部,他并没见过。
他心慌意乱地跟润叶进了边上的一孔窑洞。润生说他要去看电影,和他打了个照面就走了。
润叶让他坐在一个方桌前,接着就出去为他张罗饭去了。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这陌生的地方,心还在咚咚地跳着。两只手似乎没个搁处,只好规规矩矩放在自己的腿膝盖上。还好,这屋子里没人。他环顾四周,发现这窑洞里不盘炕,放着一些箱子、柜子和其它杂物。窑洞不小,留出很大一块空间。这张方桌的四周摆着一圈椅子、凳子,显然是专门吃饭的地方。
正在这时,他听见外面有个女的和润叶说话。听见润叶叫这人二妈,少平便知道这是田主任的爱人——听说她在县医院当大夫,动手术非常能行,老百姓到县医院治病,都抢着找徐大夫。
听见徐大夫声音很大地喊着说:“爸,你怎不穿棉衣?小心感冒!”又听见一个老人瓮声瓮气地回答说:“我不冷……”少平估计这就是他刚才在院子花坛边看见的那个翻土的老头——原来这是田主任的老丈人。
不一会,润叶便端着一个大红油漆盘子进来了。
他赶忙站起来。润叶把盘子放在方桌上,然后把一大碗猪肉烩粉条放在他面前,接着又把一盘雪白的馒头也放在了桌子上。她亲切地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说:“快坐下吃!我们已经吃过了,你吃你的,我出去刷一下碗筷。不要怕,好好吃,我知道你在学校吃不好……”她拿着木盘出去了。
孙少平的喉眼骨剧烈地耸动起来。肉菜和白馍的香味使他有些眩晕。
他坐下来,拿起筷子,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什么也不想了,闷着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感谢润叶姐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否则他吃这顿好饭会有多别扭!
他把一大碗猪肉粉条刨了个净光,而且还吞咽了五个馒头。他本来还可以吃两个馒头,但克制住了——这已经吃得不象话了!
他放下碗筷,感到肚子隐隐地有些不舒服。他吃得太多太快了;他那消化高粱面馍的胃口,经不住这种意外的宠爱。
他从凳子上立起身来,在脚地上走了两步。这时,润叶姐进来了,她后边还跟进来一个姑娘,对他笑了笑。润叶姐对他说:“这是晓霞,我二爸的女子。你不认识?她也是才上高中的。”
“你和润生是一个班的吧?”田晓霞大方地问他。“嗯……”少平一下子感到脸象炭火一般发烫。他首先意识到的是他的一身烂脏衣服。他站在这个又洋又竣穿戴漂亮的女同学面前,觉得自己就象一个叫化子到她家门上讨吃来了。
润叶收拾他的碗筷,晓霞热情地给地泡茶。
晓霞把茶杯放在他面前,说:“咱们是一个村的老乡!你以后没事就到我们家来玩。我长了十七岁,还没回过咱村呢!什么时间我跟你和润生一起回一次咱们双水村……我是高一〈2〉班的,听润生说过咱村还来了两个同学,都分在高一〈1〉班了,也没去认识你们。
你看,我这个老乡真是太不象话了!”
晓霞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连笑带说。她的性格很开朗,一看就知道人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少平同时发现,田晓霞外面的衫子竟然象男生一样披着,这使他感到无比惊讶。
他立在脚地上,仍然紧张得火烧火燎。等润叶把他的碗筷送到厨房重新返回来的时候,他赶快对她说:“姐,没什么事我就走呀……”润叶大概也看出了他的窘迫,笑着说:“我还没跟你说话呢!”
少平这才想起,润叶姐不光是叫他来吃饭的,她还有事要给他说哩!
润叶姐看来很理解他的难处,马上又说:“那好,我去送送你,咱们路上再说。”
“喝点水再走吧!”晓霞把水杯往他面前挪了挪。“我不渴!”他象农民一样笨拙地说。
晓霞露出两排白牙齿笑了,说:“那我这杯水算是给你白倒了!”
少平立刻意识到这是一句略带揶揄意味的玩笑话。这种玩笑话实际上是一种亲切的表示。不过,这却使他更拘束了,竟然满脸通红,无言对答。
晓霞看他这样难为情,赶忙笑着给他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他于是就和润叶姐相跟着起身回学校去。
当他们走到县革委会大门口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回家的田主任。少平认识润叶她二爸——他有时路过常回村子里来。“你还没吃饭哩?”润叶问她二爸。
“刚开完会……”这位县领导五官很象他哥田福堂,只是头发背梳着,脸面也比他哥和善多了。
“这是谁家的娃娃?”田主任指着他问润叶。
“这就是咱村少安他弟弟嘛!也是今年才上的高中……”润叶说。
“噢……孙玉厚的二小子!都长这么大了。和你爸一样,大个子!…是不是和晓霞一个班?他扭头问润叶?
“和晓霞不一个班,和润生是一个班。”润叶回答他。“咱村里还有谁家的娃娃来上高中了?”田主任又问少平。少平拘束地抠着手指头,说:“还有金波。”
“金波?他的娃娃……”
少平头“轰”地响了一声,知道他回答问题不准确。润叶嘿嘿笑了,赶忙对二爸说:“金波是金俊海的小子。”田主任也笑了,说:“噢噢,俊海在地区运输公司开车……天这么黑了,到家里吃饭去嘛!”他招呼少平说。润叶说:“已经吃过了。我去送送他!”
“那好。常来碍…”田主任竟然伸出了手要和少平握手。
少平慌得赶紧把手伸了出去。田主任握了握他的手,笑着点点头,就背抄起胳膊转身回家去了。
少平在衣服襟子上把右手冒出的汗水揩了揩,就跟润叶来到通往中学的石坡路上。
走了一段路以后,润叶突然问他:“你这个星期六回不回家去?”
“回。”他回答说。
“你回去以后,给你哥说,让他最近抽个空,到我这里来一下……”她说话的时候,也不看他,头低着,用脚把一颗碎石块踢得老远。
少平一时想不开她叫他哥来做什么。既然润叶姐不明说,他也不好问。他只是随便说:“家里一烂包,怕他抽不开身……”“不管怎样,无论如何叫他最近来一次!一定把这话给他捎到!叫他到城里后,直接到小学来找我!”她态度坚决地对他说。
少平知道,他哥看来非来不行了,就认真地对润叶姐说:“我一定把你的话捎给他!”
“这就好……”她亲切地看了他一眼。
天开始模模糊糊地黑起来了。城市的四面八方,灯火已经闪闪烁烁。风温和地抚摸着人的脸颊。隐隐地可以嗅到一种泥土和青草芽的新鲜味道。多么好呀,春夜!
现在,润叶姐把他送到了学校的大门口。她站定,说:“你快回去……”说完这话后,便从自己的衣袋里摸出个什么东西,一把塞进他的衣袋,旋即就转过身走了。走了几步她才又回过头说:“那点粮票你去换点细粮吧……”少平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润叶姐就已经消失在坡下的拐弯处了。
他呆呆地立在黑暗中,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袋,紧紧地捏住了那个小纸包。他鼻子一酸,眼睛顿时被泪水模糊了……
第四章
第四章
星期五,孙少平请了半天假,来到城关粮站,拿润叶姐给他的五十斤粮票,按粗细粮比例,买了二十斤白面和三十斤玉米面。这年头,五十斤粮票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啊!
润叶姐塞给他的那个小纸包里,还有三十元钱,买完这些粮,还剩了拾元,他准备拿这钱给祖母买点止痛片和眼药水,然后再给自己换一点学校大灶上的菜票。
他把这些粮食从粮站上背到学校,换了三十斤“亚洲”票和五斤“欧洲”票。另外的十五斤白面他舍不得吃,准备明天带回家去。让老祖母和两个小外甥吃。三十斤玉米面他已经够满足了。在以后一段日子里,他可以间隔地在自己的黑“非洲”中夹带一个金黄色的“亚洲”。至于那五斤“欧洲”票,他是留着等哥哥来一起吃的。哥哥来城里,总不能顿顿饭都在润叶姐那里吃;要是亲爱的哥哥来学校吃饭,他不能让他也在中学的饭场上让别人冷眼相看……第二天中午,他先到街上给祖母买好了药,然后就把那一小袋面粉提到金波的宿舍里。两个人相帮着把它绑在后车座的旁边,就准备一起相跟回家了。
每到这个时候,学校就乱成一团。乡里的学生纷纷收拾起空瘪的干粮袋,离城近的步行,离城远的骑自行车,纷纷涌出了校门口。他们要回家去度过一个舒服的夜晚。在家里,光景好些的人家,大人们总要给回家的孩子做两顿好吃的,然后再打闹一口袋象样的干粮,以便下一个星期孩子在大灶饭外有个补充。这期间,偌大的学校里就象退了潮的海滩那般宁静。到了星期天下午,乡里的学生又都纷纷返回来,这个世界才又恢复了它那闹哄哄的局面……少平和金波骑着车子出了县城,便沿着向西的一条公路,一个带着一个,往家里赶去。两个人共同骑过好几年车子,他们一路上换着蹬,轻松而愉快。
从县城到他们村有七十华里路。这条路连接着黄土高原两个地区,因此公路上的汽车还是比较繁多的。从出县城起,路面比较宽阔,以后就越走越狭窄。约摸到五十华里外,川道完全消失了。西山夹峙的深沟,刚刚能摆下一条公路。接着,便到了分水岭。壁立的横断山脉陡然间堵住了南北通道。在以前,公路只好委屈地从这里盘山而上,才能伸到山那面。前几年在一个山腰里捅开了一个豁口,才把公路从山顶降到了半山腰。不过,山两面公路的坡度还是很长很陡的。这里汽车事故也最多,公路边的排水沟里,常常能看见翻倒的车辆——上坡时慢得让司机心烦,下坡时他们往往发疯地放飞车,结果……上这坡时,所有的自行车都不可能再骑了。少平和金波这时就轮换推着车子,两个人都累得满头大汗。翻过分水岭就是他们公社。沟道仍然象山那面一样狭窄。这道沟十来个村子,每个村相隔都不到十华里,被一条小河串连起来。小河叫东拉河,就是在这分水岭下发源的。
下了山,过了一个叫下山村的村子,再走十华里路,就是公社所在地石圪节村了。他们双水村离石圪节公社也是十里路,中间隔一个罐子村——少平他姐兰花就出嫁在这村里。
少平和金波翻过分水岭,骑着车便象风一般从大坡上飞下来了。下山村一闪而过。接着就到了石圪节公社。
公社在公路对面,一座小桥横跨在东拉河上,把公路和镇子连结起来。一条约摸五十米长的破烂街道,唯一的一座象样的建筑物就是供销社的门市部。但这镇子在周围十几个村庄的老百姓眼里,就是一个大地方。到这里来赶一回集,值得乡里的婆姨女子们隆重地梳洗打扮一番。另外,这街上的南头,还有个小食堂。食堂里几个吃得胖乎乎的炊事员,在本公社和公社主任一样有名气——生活在这穷乡僻壤的人们,对天天能吃肉的人多么羡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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