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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路遥
金二锤立在门前,抠着手指甲,为难地看着父亲,嗫嚅着说:“爸,咱们不要这样……”“怎?”金光亮歪着嘴巴问。
“我爷旧社会的确剥削过穷人,我现在参加了解放军,借此再去祭奠他,政治影响不好……”金二锤话还没说完,金光亮就走前一步,伸出巴掌在儿子脸上打了一记耳光,喝问道:“你说你去不去?”金二锤眼里旋转泪水,说:“不……”金光亮眼里闪着凶光,问:“那是不是你爷?”“是……”“那你为什么不上他的坟?”
“……”
金光亮又伸开巴掌朝儿子脸上抡过来,结果被光明和光辉挡住了。二锤他妈已经和几个娃娃在锅台后面哭成了一堆。
金光亮怒气冲冲,扑着还要过来打儿子,他的两个弟弟一人扯着他的一条胳膊,在旁边好言相劝。金光明说:“大哥,你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但你也要理解二锤呢。虽说现在政策宽了,我们也还得谨慎一些为好……”金光辉也凑话说:“老人已经是入土的人了,也不在乎咱们这些事。他们在地下也能体谅活人的难处哩……”“放你们的臭屁!”情绪疯狂的金光亮对两个弟弟破口大骂,他甩开这两个捉他的人,提起那个篮子,一个人恼悻悻地出了门。
临近中午的时候,在小学后面金家祖坟那里,金光亮一个人跪在老地主的坟前,哭丧着脸开始了他的祭祖仪式。与此同时,他的儿子不听家人的劝说,强行骑着他二爸的自行车,提前回了原西县武装部。几天来弥漫在这一大家人中的欢乐情绪顿时烟消云散,而重新被一种不愉快的气氛笼罩了……在这些激荡的日月里,生活的戏剧常常一幕紧接着一幕,令人目不暇接。谁也想不到,金光亮家的二锤参军走了没几天,他们的邻居金俊文一大家人又迎接了金富的归来。金村人议论的话题立刻又从二锤转移到金富的身上了。
外出半年多毫无音讯的金富,突然回到了双水村,这本身就是一条新闻。更何况,金俊文家的这个大小子,象个人物一样,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大家的面前,不能不使村民们对这个过去不成器的家伙刮目相看。
金富完全成了另外一副样子。一身时新衣服,头发披散在脖项里,大蛤蟆眼镜遮住了半个脸,脚上象金光明一样登着锃亮的皮鞋。口音也变了,把猪肉说成“大肉”,把金俊武改叫“二叔”,而不叫“二爸”了。但更重要的是,据说这家伙带回来了许多值钱的东西,衣服、手表、录音机和各种人们还叫不出名堂的新玩意儿;光布匹听说就有几大捆!至于钱,有人看见他随手就能在口袋里抓出一大把来。全村人又一次被惊得目瞪口呆。如果说金光亮成了“政治暴发户”。那么金俊文就成了双水村的“经济暴发户”。人们纷纷议论,这两家人猛一下红火成这等光景,或许是因为挪了宅第的原因?当初田福堂把他们从哭咽河住处往金家湾前村赶的时候,这两家人还哭鼻流水,舍不得当年米阴阳看下的风水宝地呢!现在看来,双水村真正的风水宝地倒是他们现在住的这地方。有的人十分遗撼当年没抢先把自己的家安在那里……这些大里,村中各处的闲话中心,又充满新奇和激动,把双水村新崛起的人物金富围在人堆中间,吸他的进口外国烟,听他眉飞色舞讲叙大地方的景致。金富尽管把牛皮吹破了,但有些没见过世面的庄稼人对这些不着边际的神话仍然信以为真。金富吹嘘说他到中南海和华国锋下过了三盘棋。第一盘他赢了,第二盘华国锋赢了,第三盘他和华国锋下了个和棋,结果双方不分输赢握手言和……有人问他:“你坐过火车没?”
金富扬起头自负地哈哈一笑说:“火车算个球!我常坐的是飞机!两月前,我坐飞机就从咱们双水村上空飞过。我当时把头探出来一看,我妈正在哭咽河里洗衣裳哩!田万江大叔吆一群牲灵在田家圪崂的土坡上往下走;还听见庙坪山玉米地里锄草的婆姨女子笑得咯呱呱的……”啊啊!所有的人都不由不张开了嘴巴。他们想不到眼前这个人曾经在空中就已经回了一次双水村。
没有多少天,金俊文和他的儿子就在前后村庄中名声大震。他们的钱财引得许多人家托起媒人,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金富;金富不行,就是嫁给金富的弟弟金强也可以。这阵势立刻把金俊文也变成了个人物。这些天来,他穿戴着儿子带回来的“外路货”,不时满脸荣耀地出现在公众面前,那神气很快使人们联想起不久前的金光亮。俊文也已经把旱烟锅撇在家里,出门拿着带嘴纸烟,见人就散。遇上有人给他的儿子说媒提亲,他总是矜持地笑笑,说:“这是娃娃们的事嘛,不得由他们自己作主……”唉唉,世事啊!想当年,东拉河流域的庄稼人,谁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金俊文不成器的儿子呢?可是现在,人们却象攀皇亲一样,盼望自己的女儿被金富选中。人们!你怎么能因为贫穷,就以物遮目,而变得如此愚蠢呢?
但对稍有头脑的人来说,有一点至今还是个谜:金俊文的小子大字不识几个,又一直是个“溜光棰”,怎么半年之中就变成了一个神通广大的人物呢?他干什么营生嫌下这么多钱?
据金富自己讲,他在外面做大生意,上海广州都跑遍了。但做什么生意,这小子一直说得含糊不清。
对于大多数只走过石圪节的农民来说,外面的世界他们无法想象,也就将信将疑地接受了金富的说法。大概大地方赚钱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吧?金富说过,大城市街上到处都是钱。也许的确是这样。唉唉!就算是这样,双水村的大部分农民也没勇气出去到那些地方捡人民币去。看来还是俗话说得对: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可是,从金富腰缠细软趾高气扬地回家的第一天,有一个人就明白他在外面做什么“生意”,这人就是金富他二爸金俊武。
被金富现在称呼为“二叔”的俊武,用鼻子也能闻见侄儿是靠什么发横财的。在俊文一家人和村民们谈论这个逛鬼的“本事”帮运气时,精明人金俊武早已羞愧得低下了头。俊武同时知道,村里也不是没有人明白金富的“把戏”,只不过人家不说罢了。他清楚,象俊山和孙少安弟兄们,甚至还有田福堂和海民他们,早已在心里嘲笑上他们这家人了。
他自己一直碍于情面,也不愿给大哥大嫂揭穿其中的丑陋。自从彩娥和孙玉亭的麻糊事件发生后,他已经不愿意再看见他家出丑事扬播到前后村庄;这接二连三的丑闻,将会使他自己的儿子长大后,都没人给说媳妇!
他只好忍着不吭声。金富给他家送过来的礼物,他都让老婆客气地退回去了,这使俊文和张桂兰极不满意,好象他金俊武眼红他们发财,才这样伤他们的脸。他老婆也不明白他的做法。她看哥嫂为此不高兴,就提出请金富吃一顿饭来弥补兄弟妯娌间出现的感情裂痕。金俊武这才忍不住破口大骂:“糊脑松!那王八羔子倒是个什么人物值得咱去巴结?三天两后晌,鸡窝里就能飞出金凤凰?那小子的钱财不是从好路上来的,他瞒得了众人,瞒不了我金俊武!”
几天以后,金俊武左思右想,决定找大哥谈一谈。这天在庙坪山摘完豇豆,已经黄昏了。等众人下山后,俊武就设法和俊文相跟在一起走。
两个人抽了一锅烟,俊武就开口对俊文说:“大哥,有件事我早想和你拉谈拉谈,但一直很难开口……”金俊文疑惑地问了:“什么事?你就直说!”
金俊武牙齿咬了嘴唇,也不看大哥,低着头说:“我看金富要闯大祸呀!”
“怎?”金俊文停住脚步,一脸的奇怪。
金俊武委婉地说:“哥,自家的娃娃自家知道。你也不想想,金富一下子就变得那么能行了?这半年多功夫,怎能赚那么钱呢?咱虽然没出过远门,但凭脑子笨想,估计外面的钱也不那么好赚……”“生意人凭的是运气!说赚就能赚大票子!”金俊文对弟弟的说法不以为然。
金俊武沉吟了一会,说:“我也是为咱们家了。咱父亲活着的时候,常指教咱们活人要活得清清白白……”“那你是说金富的钱财是在外面偷来的?抢来的?”金俊文立刻沉下脸问。
生俊武没有言传。
他态度等于肯定了金俊文的反问。这严重地损伤了俊文的尊严。他有点气愤地对弟弟说:“你不要红口白牙枉说我的娃娃!金富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我的小子,是好是坏碍不着两旁世人!”
说完便头一扭,独自一个人在前面走了。
金俊武望着大哥远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痛心地感到,他们弟兄之间的关系,已经再不可能象过去那样亲密无间了……两天以后,百无聊赖的金富心血来潮提出要单独住进他三妈的窑洞里。彩娥改嫁以后,财物大部分拉到石圪节胡得禄那里,她的窑洞就用一把“将军不下马”锁转—这意味着金俊斌这一支人从此就“黑门”了。但窑洞作为遗产,自然还属王彩娥。金富不服此理,认为窑洞理所当然应该由金家继承,因此准备强行进驻。
但金富的弟弟金强倒成了个懂事青年,他劝阻哥哥说不能这样。气盛的金富出口就骂金强。金强骨子里也不是个省油灯盏,两兄弟于是就在他三妈的院子里吵开了架,不一会功夫,自然就引了许多村民前来围观。
金强见无法劝阻他哥,就赌气说:“我管不了你!不过,我看你怎么住进去呀!除非你把门砸了!”
金富轻松地笑了笑,说:“我什么也不砸就过去了!不信你现在就看!”
金富说罢此话,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了惊人的开锁技巧:他随手拾起一根硬柴棍,走前去在锁眼里一捅,“将军”立刻下了“马”。转眼间,王彩娥的两扇门就大敞开了……这一天以后,双水村的人才明白了金富靠什么“本事”在外面弄了那么多的钱财。许多庄稼人羞愧地撤回了自己女儿的媒约,再也不住金家湾前村头跑了。
金富住进他三妈窑洞的当天,和彩娥家沾亲的村民刘玉升,象那年“麻糊事件”一样,及时到石圪节去报了信。这次王彩娥没有动用娘家的人马,而拿着公社主任徐治功给双水村大队党支部一封态度坚决的信,回到了村子。她先把公社的信交给田福堂,然后去金家湾那里,双脚跳起,把金俊文和金俊武两家人骂了个狗血喷头。金家的其他人明知理亏,谁也没敢出来应骂。只有金富扑着要出来扯他三妈的嘴,结果被金俊文夫妻硬把这个烈子拦挡住了。
第二天,大队党支部只好派可以和这家人对话的副书记金俊山,向他们传达了公社的强硬决定,让金富立刻将强占的窑洞交出来。
于是,住了一夜的金富只好又从他三妈的窑里搬了出去。至于门上的锁子,倒也不用另买,金富两个手指头一捏,“咯吧”一声就重新锁住了。
过了几天,金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双水村,不知又到什么地方做他的“生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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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大踏步地迈进了一九八○年。
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中国社会生活开始大面积地解冻了。广大的国土之上,到处都能听见冰层的断裂声。冬天总不会是永远的。严寒一旦开始消退,万物就会破土而出。
好啊,春天来了!大地将再一次焕发出活力和生机。但是前行的人们还需留心;要知道,春天的道路依然充满了泥泞……阳历二月下旬到三月初,庄稼人出牛动农之前生产责任制的浪潮大规模地席卷了整个黄土高原。面对这种形势,社会上尽管仍然有“国将不国”的叹息声,但没有人再能阻挡这个大趋势的发展了。
毫无疑问,这是继土改和合作化以后,中国近代历史上农村所经历的又一次巨大的变革,它的深远意义目前还不能全部估价。
富有戏剧性的是,二十多年前,中国农村的合作化运动是将分散的个体劳动聚合成了大集体的生产方式,而眼下所做的工作却正好相反。生活往往就是这样。大合大分,这都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说不定若干年后,中国农村将会又一次重新聚合成大集体——不过,那时的形势不会也不应该等同于以往了。人类正是这样不断地在否定之否定中发展的。当然,短短几十年中,如此规模的社会大集散,也许只有中国才具备这种宏大气魄。
在黄原地区,尽管地委书记苗凯和人称“苏斯洛夫”的副书记高凤阁,对生产责任制采取了“顶门杠”式的做法,但门还是没能顶祝被高凤阁说成是田福军的“路线”看来明显占了上风。在去年夏收后的工作基础上,眼下生产责任制已在全区各县所有的农村展开。当然,今年已经比去年走得更远——几乎绝大部分农村都包产到户了。田福军知道,这不是他个人有多少能耐,而是中央的方针和农民的迫切愿望直接交流才造成了这种势不可挡的局面……过罢春节不久,小小的双水村就乱成了一窝蜂。对生产责任制抱反感情绪的田福堂,一反常态,干脆来了个“彻底革命”,宣布全村实行“单干”,谁愿怎干就怎干!这态度实际上也是一种不满情绪的发泄——由此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一时的混乱。
“去他妈的,乱吧!”田福堂在心里说。他甚至有一种快感。
混乱首先从金家湾二队那里开始了。
二队的人成份复杂,加之去年夏收后没实行生产责任组,现在看见一队的人已经见了好处他们心痒痒;如今既然田福堂让大家“单干”,这下可不能再落到了一队后面了。于是说分就分,把承包责任制弄得象土改时分地主的财物一样,完全失去了章法。
在分土地的时候,尽管是凭运气抓纸蛋,但由于等次分得不细,纸蛋抓完后还没到地里丈量,许多人就在二队的公窑里吵开了架;其中有几个竟然大打出手。在饲养院分牲口和生产资料的时候,情况就更混乱了。人们按照抓纸蛋的结果纷纷挤在棚圈里拉牲口。运气好的在笑,运气不好的在叫、在咒骂;有的人甚至蹲在地上不顾体面地放开声嚎了起来。至于另外的公物,都按“土政策”分,分不清楚的就抢,就夺,接着就吵,就骂,就打架;哪怕是一根牛缰绳也要剁成几段麻绳头,一人拿走一段。一旦失去了原则和正确的引导,农民的自私性就强烈地表现了出来。他们不惜将一件完好的东西变成废物,也要砸烂,一人均等地分上那一块或一片——不能用就不能用!反正我用不成,也不能叫你用得成!连集体的手扶拖拉机都大卸八大块,象分猪肉一样一人一块扛走了——据说拖拉机上的钢好,罢了拿到石圪节或米家镇打造成镢头……二队东西分眼红的人,眼看没个分上的了,竟然跑到公路上去分路边他们队地段上的树木。
大队党支部副书记金俊山经常扮演“救火队”的角色。他看此情,急得去找二队长金俊武,对他说:“咱们金家湾的人是不是都不想活了?公路边上的树怎敢分嘛!那是国家的财产!你是个精明人,今儿个怎么这么糊涂?不信你看吧,树一旦分开,社员几天就连根刨了!金家湾半村人恐怕都得让公安局用法绳捆了去!”
金俊武眼角里糊着眼屎,无可奈何地对金俊山说:“我现在也没办法了。一听要单干,队里的人谁还再把我放在眼里呢?社员一哇声要做的事,一个人怎能挡住?再说,就是我不同意这样做,大家说田福堂都同意,你金俊武小子算老几?你管了我们十几年,现在爬远吧!”
俊武说的也是实情。金俊山看没办法了,就到学校去找儿子金成,让他骑自行车去石圪节公社找个领导来——双水村的局势一旦失去控制,金俊山的办法就是找公社领导来解决——这倒也不失为良策。
但小学教师金成嗫嚅着对父亲说:“我是教师,这是村里的事,我怎能把公社领导请动哩?”





平凡的世界 第37节
不爱发火的金俊山对儿子吼叫说:“你给徐治功和刘根民说,双水村分东西打死了几个人,看他们来不来!”金成只好骑着车子去石圪节……当天晚上,公社副主任刘根民来到了双水村。
刘主任看了金家湾这个局面,当然生气极了。这位年轻的上级领导把田福堂找来,很不客气地把他批评了一通。
田福堂大为震惊:这么个娃娃竟然跑来数落起了他?自他当大队领导以来,历届公社领导还没敢这样批评过他呢!即是他做错了事,过去的领导也只是婉转地好言相劝——想不到世事一变,这么个毛头小子倒把他象毛头小子一样指教了一番!
不过,人家年龄虽小,但官比他大,田福堂只好检讨说他没把工作做好。但又强调说,他也是为了“执行党的路线”,想把这场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刘根民立刻让金家湾的“生产责任制”停止进行,并让村民们把分走的东西先交回来,破坏了生产的工具,根据情况,由破坏者照价赔偿。
刘根民接着给徐治功打了招呼,索性在双水村住了下来。开始帮助这个村的两个生产队有条不紊地落实生产责任制。他和大小队两级干部组织成立了领导小组,没明没黑进行这件复杂的工作。
根据外面一些地方的成熟经验,根民和干部社员反复协商后,把土地按川、山、地、坝地和阳、背、远、近分类分级;牛、羊、驴、马,以次等次作价;耙、犁、鞍、锨、铡刀、木锨、木杈、连枷、簸箕以至架子车、钢磨、柴油机等,也统统按好坏折成了钱。土地按人口分。牲畜作价后按人劳比例拉平分,差价互相找补。生产工具纯粹按价出卖给个人。公窑继续作为集体财产保留。树木凡是集体栽种的都作价卖给个人。公路边的树作为集体和国家财产不许动,至于在一九七一年“一打三反”运动中作价归公的私人树木,根据原西县宜粗不宜细的有关政策,活着的归原主,损伤的酌情补钱。另外,大队几个主要领导都给多分了六到十亩土地,以后开会和其它公务误工就一律不再给付报酬了……几乎经过近半个月的忙乱,赶刘根民回公社的时候,双水村的责任制才终于全部搞完。
现在,这个一惯热闹和嘈杂的村庄,安静下来了。
但是各家各户的生活节奏却异常地紧张起来。春耕已经开始,所有的家庭都忙成了一团。哈呀,多年来大家都是在一块劳动,现在一家一户出山,人们感到又陌生又新奇,同时也很激动。从今往后,自己的命运就要靠自己掌握罗,哪个人再敢耍奸溜滑不好好劳动?谁也没心思再管旁人的闲事,而一头扎在自己的土地上拼起了命;村中所有的“闲话中心”都自动关闭了……双水村开始了新的生活。同时,新的问题也立刻出现了:几乎一半的学生不再上学,回家来带父母亲种地。一家一户劳动,即要忙农活,还要经管牲口和放牧羊只,谁家都感到人手紧缺呀!
村中的初中班垮了。这个班大部分学生都回了家,剩下一两个愿意继续上学的,也都转到了石圪节中学。当初因办这个班而增加的教师孙少平和田润生,自然也被解除了教师职务。
润生不几天就跟他姐夫李向前去学开车,兴致勃勃地离开了双水村;而愁眉苦脸的孙少平只好象他的学生一样回家去种地。
这样,孙玉厚一家倒有了三个强壮劳力。在现时的农村,这是一个很大的资本,让双水村的人羡慕不已。村民们更羡慕的是,孙少安去年秋冬间在原西城里包工拉砖,赚了一笔大钱——据传说有好几千元哩!啊呀,时势一转变,曾经是村里最烂包的人家,眼看就要发达起来了!
情况的确如此。孙玉厚父子们眼下的腰杆确实硬了许多。只要这政策不变。他们有信心在几年中把光景日月变个样子。尤其是孙少安,他现在手里破天荒有了一大笔积蓄,去年拉砖除过运输费、房租和牲口草料钱,净赠了两千元。
另外,铁青骡子卖了一千六百元。还了贷款、贷款利息和常有林的三百元借款,这头牲畜干赚了五百元。两千五百块钱哪!对于一个常常手无分文的庄稼汉来说,这一大笔钱揣在怀里,不免叫人有点惊恐!
是呀,这笔钱如何使用,现在倒成了个问题。
孙玉厚老汉早已表明了态度,他对儿子说:“这钱是你赚的,怎个花法,你看着办吧!
爸爸不管你……”秀莲一门心思要拿这钱箍几孔新窑洞。
她央求丈夫说:“咱结婚几年了,又有了娃娃,一直和牲畜住在一起……自己没个家怎行呢?我已经受够了,我再也不愿钻在这烂窑里!现在趁手头有几个钱,咱排排场场箍几孔石窑洞。箍成窑,这就是一辈子的家当,要不,这一大家子人,几年就把这钱零拉完了……你总不能让虎子长大娶媳妇也像你一样……”秀莲说着便委屈地哭了。其实,少安原来也打算拿这钱箍窑,只是包产到户以后,他心里才有了另外的主意。
他想拿这钱作资金,开办一个烧砖窑。
孙少安在城里拉砖的时候,就看见现在到处搞建筑,砖瓦一直是紧缺材料,有多少能卖多少。他当时就想过,要是能开个烧砖窑,一年下来肯定能赚不少钱。
他当时打算回来给大队领导建议开办个砖瓦厂……现在既然集体分成了一家一户,人就更自由了。为什么自己不能办呢?没力量办大点的砖厂,开一个烧砖窑看来还是可以的——象他们家,男女好几个劳动力,侍候一个烧砖窑也误不了种庄稼!
主意拿定后,他先征求了父亲的意见。父亲仍是老话:你赚的钱你看着办!
接着,孙少安又用了三个晚上,在被窝里搂着秀莲,七七八八给她说好话,讲道理,打比方,好不容易才把箍窑入迷的妻子说通。不过,秀莲让步的附加条件是,烧砖只要一赚下钱,首先就要修建窑洞。
少安答应了她。
清明前后,地已经全部融通,孙少安就在村后公路边属于他们家承包的一块地盘上,开始修建烧砖窑了。
他,他父亲,少平,秀莲和他妈一齐上手,用了近半个月的时间,终于修建起了一个烧砖窑。少安在城里拉砖时,已经把烧砖的整个过程和基本技术都学会了。烧砖窑建好后,他率领一家人开始打土坯——在这之前,他已经去了趟原西城,买回一些必需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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