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路遥
说实话,这个城市的市委书记也太难当了。在他初来之时,就迎面遇上了黑龙河农场大闹市委这样棘手的事件。历史遗留和现实滋生的问题堆积如山。总之,这是一条巨大而到处是漏洞的船。他既要为这条船掌舵,同时还要忙于修补船上各处的窟窿眼。市委这面改组了,但政府那面的班子仍然未动,市长和几个副市长之间矛盾重重,根本无力抓工作。他等于既当书记,又当市长。
这是一个惯于挑剔的城市,作为这个市的领导,没有相当的本事与胆识,根本压不住阵脚。当初,听说穷得叮当响的黄原地区的书记要来这个城市当书记,市民们大都不以为然,有的甚至嗤之以鼻。
是的,他的确没有领导大城市的经验。
可怕的是,他在工作上面临巨大困难的同时,又遭受了失去女儿的沉重打击。啊,那一月之间,他的头发就白了三分之二!
正是带着这样沉重的压力和心灵伤痛,他开始领导这个城市刷新它的面貌。
首先,除过一部分带有长期战略性的规划外,这个城市目前最紧迫的问题是什么呢?也就是说,他应该把精力和时间先往哪方面使用和支配?
问题很快有了明确的答案:必须首先抓城市建设和城市管理。卫生差,蔬菜供应短缺,公共交通紧张……所有这些,连外国人也给中央提意见!
是的,衣、食、注行、吃、喝、拉、撒、睡,如果把群众生活安排不好,秩序不好,没有一个好的条件和环境,什么也就无从谈起;古人都讲安居乐业哩,不安居,何以乐业?
于是,他立即主持成立了市环境服务整顿指挥部,自己充任总指挥,召开各种动员会,调查会,在听取不同意见的基础上,由他亲自草拟了三十条要求,制定了奖惩细则。
全市上下总动员,抓环境卫生,抓服务质量,四处张贴着总指挥部内容详尽的公告。
先从“三点十线”开始!叭恪奔词兄行摹7苫〖盎鸪嫡荆弧笆摺奔慈惺踔饕蠼帧s谑牵酱x荚谇逑绰访妫ㄖㄌ常幕凰12旅琶妫皇形褪姓牧斓寂茏偶觳槎秸健w孕谐当9苷疽宦裳沟饺诵械廊滓酝獾谋诚锢铮晃フ陆ㄖ10フ绿悖宦刹鸪怀盗拘腥耍髯咂涞溃涣俳置琶妫克12拢簧枇12喽礁冢辖娴赝绿担胰庸ぶ叫肌l锔>救讼笱彩诱笄暗耐乘В亟置恳欢温罚恳桓龅昶掏炜矗坏┓11治侍猓辞肜锤枚胃涸鹑耍断录耍砩戏?睢忻衩歉静幌肮哒庵帧疤透址ā彼且丫谥泄降乃嬉庑灾猩罟吡耍虼肆15潭晕拿魉吹摹安蛔杂伞痹股氐馈p矶嗦粜〕缘母鎏逄罚家蛭郎缓媳曜济荒芴油逊?畹某痛Γ还ノ灰膊焕狻钡教锔>暗蹦昊圃邪酌鞔u淖龇ǎ∥笤阂惨蛭郎缓细穹a丝睿3艺铝四强楸嗪盼懔阋坏摹拔郎冉迸谱雍螅挂榈纳瞬沤ソテ较11吕础r蛭蠹铱醇飧鋈耸钦嫘南氚殉鞘型酶恪u飧龃罄顺彼婕创印叭闶摺崩┱沟搅巳小?
一个月以后,城市骤然间就象重新换了面貌。严格的制度使这个面貌一直保持了下来。
仅此一举,田福军便在这个城市声望鹊起。当然,也有人攻击他是靠罚款来搞工作的。是的,罚了。尽管他强调以教育为主,但该罚的也没有手软。其实,在大整顿过程中,共罚三百多起,现金总额不足万元。就这个近三百万人口的城市来说,多乎哉?不多也!
瞧吧,换来的又是什么?是一座崭新的城市!不仅清洁卫生,光去年秋天和今年春天,就在城市内外又新栽了二百多万株树和三十五万多平方米的草坪;十条主要大街的两侧都修了花坛,搞了雕塑;市民们的养花兴趣也随之高涨起来,大部分宿舍楼的阳台上都摆上了花盆……这阵儿,田福军还在清晨拥挤的人行道上踽踽而行。
尽管只有一年,他看起来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头发大部分白了;身板瘦弱而单薄,肩背都有些佝偻。只有那双稍稍眯缝的眼睛仍不失当年的活色,那眼光挑剔着周围的一切,市民们挑剔地看这个城市的当家人,而他也挑剔地看这个城市一切不顺眼的地方。只有他挑剔得多些,别人才会少挑剔他。
唉,真是的,就因为这大城市的事繁琐,吃喝拉撒都要管,使他快成个罗嗦的管家婆了!即是这样在街上行走的时候,他也留心什么地方不顺眼,随时准备纠正。当他路过一个杂货铺的时候,便不由抬头望了一眼牌匾,见上面写着“日新杂货店”。嗯,对着哩,就是这个铺子!
田福军记起,昨天晚报上有一封读者来信,是作家协会一位诗人写的,说他在这个杂货店买了一只烧水的铝壶,刚用第一次就漏水,并且在信后面还写了几句讽刺性的打油诗。记得那位诗人的名字叫古风铃?
田福军现在便顺路走进了这个杂货店。
这是个集体单位。经理和售货员马上认出了他是谁——他们早在电视上就认识了市委书记。
田福军一开口便询问报上读者来信所提到的那只铝壶。经理立刻告诉他,他们一见报,昨天晚上就带了一只新壶,亲自到那位用户家里替他换了,并且还道了歉。
“这就好。”田福军表扬说,随即转出了这个杂货店,继续往市委那边走。
此间顺便提提古风铃买铝壶的事。
其实,那只铝壶是古风铃的爱人买回来的。她是个小学教员,过日子很仔细。当时见那只壶漏水,竟急得哭了。诗人吼住了她,说:“这是个屁事!才几块钱的东西!叫我给晚报写个稿子,即扬了他们的臭名,再赚它几块稿费,不照样能买只新的?”于是,他便写了那封“读者来信”。结果,杂货店赶忙登门将坏壶换成了新壶;而那封“读者来信”的稿费也确实能买两只新铅壶。“你看,一只坏壶换了三只新壶,怎样?”现代派诗人用现实主义方法创造的“杰作”,使他那实用主义的老婆破涕为笑……现在,行走在大街上的田福军,又走进了另一家个体户店铺。他想抽支烟,但身上没装火柴。
“买盒火柴。”他对那位用肮脏绳子把石头眼镜拴在光头上的店主说。
那店主从镜框上面白了他一眼:“你再找一下,看这几天哪里有火柴哩?”
田福军一愣,问:“没火柴了?”“早断了!”
他转身出来,走进旁边一家国营副食商店。一打问,也没有。
啊呀!火柴断了这么多天,他怎么不知道呢?
田福军索性不回市委去了。他走到街上的公共电话间,要到了他的秘书。
平凡的世界 第92节
“让吴师把车开到东大街骡马市口来。”他对秘书说。“农办张主任和农业局江局长正在办公室等着你呢!”秘书在电话上告诉他。
“让他们过一个半小时再来!”
“知道了……”
不到五分钟,他就在骡马市口坐上了小车。
他先去了市商业局,然后带着正副局长又去了火柴厂的仓库——都是为了解决火柴问题。
他当场做出决定:把所有库存火柴,全部拿到市场上去!他批评商业局长说:“你怕脱销,把火柴压了那么多!你压的越多,人们买不到火柴,买的人也就越多;这是无谓地制造紧张局面!让营业员给顾客讲清楚,这几天一人只准买一盒,就说先用着,火柴马上可以解决!”
田福军同时又在市火柴厂给黄原地委书记呼正文挂了个电话,让他把黄原火柴厂的火柴给这里支援一部分;然后指示惊慌失措的商业局长到外地组织货源……上午九点半,他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农办主任和农业局长正在等他。
“我估计你们还没有解决化肥问题吧?”田福军焦虑地问他们。今年郊县所用化肥紧缺,到处都在告急,田福军为此对农办和农业局的的领导发了火,让他们想一切办法解决化肥问题!
“搞到了……”农办主任小声说。
田福军眼一亮,问:“多少?”
“三万吨。”农业局长说。
“我的天!”田福军冲动地从办公桌后面转出来,笑呵呵地握住了两位下属的手。
“怎搞到的?”他把他们让进沙发,兴奋地问。
两位受宠若惊的下属却吱唔着,一个推诿着让另一个给田书记汇报。
最后,农业局长只好开口说:“我们两个亲自跑了一趟北京。”
“去了北京?”
“嗯……我们没什么好办法,只好跑到部里去纠缠人家。那天我们一下飞机,就要了辆出租车直接去了部里,找到了主管司,可人家快下班了,正副司长都不在,只留个办事员,那位女办事员问我们有什么事,我们就照实说了……“本来,我们是找司长,没想到那位女办事员问我们得多少?这下我们才赶忙说了咱们市的困难,并打问了这位女办事员的住宿处。人家给我们写个地址。
我们心想,只要留地址就有门!这样,我和张主任晚上就上她家登门拜访了一回。没想到这位女同志就是司里管化肥调拨的,马上就从内蒙古给咱们调了三万吨。当然……我们把所有带的名贵土特产都送给了这位女同志……”农业局长叙述完这个买化肥的“故事”后,脸通红。
“那你们从哪里弄的土特产?”田福军惊讶地问。“我们让市郊一个县农业局筹办的。
说好搞到化肥以后,可以多给他们县拨一些……”农办主任说完后又尴尬地补充说:“这是我出的主意……”田福军坐在椅子里,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是该表扬他们呢?还是批评他们?
唉,这就是我们面对的现实。就连到中央部门办点事,也得来这一套!
但他能说什么呢?不管怎样,他们今年的化肥问题已经基本解决了!
他最后只好对两个下属说:“那就尽快组织力量,把化肥及时送到基层……”农办主任和农业局长走后,田福军的心情仍然难以平静下来,在改革开放的新形势下,社会各个环节存在着许多令人忧虑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又在直接威胁和瓦解着改革本身。从宏观上来说,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真正强大,不仅依赖于经济的发展,同时也应该整个地提高公民素质的水准……田福军发了一会愣,又叹了一口气,便在文件堆积如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准备处理一些紧急事务。这时候,却听见有人又在敲门。
他极不乐意地打开门,却惊讶而高兴地看见,他过去多年共事的冯世宽笑呵呵地从门外走进来了。
他有点激动地握住了世宽的手,问:“刚到?”“昨天到的。一个钟头后就得起飞!”
“往北还是往南?”
“当然只能是往南罗!”
“那么说,你就要去上任了?”
“省委催的紧嘛,黄原那面刚办完手续,就赶下来了。”“世宽,你的担子不轻松啊!”
田福军亲切地拉冯世宽坐进沙发,喊叫通讯员弄来两杯茶水。
高凤阁被撤销了南部那个地区的专员职务后,省委就任命冯世宽去那里当行署专员。在省委常委会上,田福军竭力推荐冯世宽出任那个地区的行政首脑。为重建这座被水毁灭的城市,中央拨了几亿人民币。这样一大笔钱,需要一个认真负责的人去使用。冯世宽是合适的,省委经过考察,便任命了他。
有趣的是,高凤阁和冯世宽都是从黄原提拔到那里去任专员。这两个人过去又都曾反对过田福军。田福军并没有因世宽过去和他闹过别扭,就对他存有偏见;我们知道,他们在黄原时就已合作得很好了……“连一顿饭也顾不上吃?”田福军遗撼地问世宽。“没时间了!
我抽点空就是来看看你。你们可得要好好支援我们那个地区啊!再说,你也是省委领导,我们一块共事多年了,你很了解我的缺点,请能随时提醒我!”世宽很诚恳地说。
两个人只说了一会话,世宽要到飞机场去,就匆匆和田福军告别。田福军坚持要到机场去为他送行。
世宽知道田福军很忙,但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在这一刹那间,他们心里或许都想了许多事。是呀,即是高级干部,他们也同样具有普通人的感情。他们也闹别扭,闹意见;也为重新建立起友谊而感到一种热辣辣的喜悦。
田福军在机场一直把世宽送进安全检查口,才坐车返回市里。
已经到下班时候了,他没有回机关,让司机老吴把他直接送到一个区的医院里。他的爱云在这里上班。田福军现在到这医院是看望老岳父的。
自晓霞死后,徐国强老汉的身体就彻底垮了,三天两天就得住院。因为不是什么急症。
通常就住进爱云上班的这个医院里,她还可以多照顾一下老人。
这次老汉住院后,田福军一直忙着没顾上来看望他。今天,他准备在医院呆到儿子晓晨来换他妈的时候,然后再和妻子一块返回家吃饭。晓霞死后,儿子和他未婚妻子给了他们老两口很大的安慰。
到医院门口时,田福军关切地叮咛司机老吴说:“这儿能停车吗?要把车放到指定地点去,小心罚款!”是呀!他也畏惧他自己立下的规矩。田福军到医院后,和妻子一块在老人的病床前坐了好一会,说了许多空洞的安慰话。
可怜的徐国强老汉完全被外孙女的死击垮了。他那强壮的身体瘦成了一把干柴,生命之灯看来已接近熄灭。他两眼混浊地望着天花板,无意听女婿说些什么。他只从被单下面伸出一只鸡爪似的瘦手,抚摸着那只黑猫。
这只黑猫正是原来的那只老猫死后,晓霞在黄原东关的自由市场上为他买的。小黑猫如今也长成了大黑猫,正到了充满活力的年龄,膘肥体壮,四肢强健,两只眼睛闪着金色的光芒。它和徐老形影不离;当然从未捉过一只老鼠。本来住院部不让带动物进来,鉴于老汉有“特殊情况”,医院才破了例……晓晨赶来替换他妈。田福军于是就和爱云一同起身坐车回家——晓晨的未婚妻在家里已为他们做好了晚饭。汽车在灯光如银的大道上飞驰。城市的夜晚华丽多彩,弥漫着初夏令人沉醉的芬芳与温馨。
田福军侧过脸,瞥见了旁边妻子那张忧伤的脸和一头花白的头发;眼前倏忽间浮现出女儿的身影……他不由鼻根一酸,伸出胳膊温柔地搂住了妻子的肩头。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从责任制开始到现在的几年里,双水村尽管仍然还是个主要以农业生产为主的村庄,但农业以外地其它经营活动和商品性生产却也在缓慢地发展起来。当然,最早和规模最大的还是首推孙少安砖常这个砖场经过一次破产的风险之后,现在成了全石圪节乡最引人注目的农民个体企业。去年年底,少安就还完了所有公家的贷款和私人手里借的钱,并且开始盈利了。
这半年来,村里人谁也算不清这小子倒究赚下了多少钱。有人估计肯定超过了两万,甚至还要更多。
除少安之外,在金家湾那面,金俊武既养奶羊,还喂了两头大奶牛。金光亮养了“意大利蜂”,光亮的弟媳妇马来花天天在公路上卖茶饭,而全村的“粮食大王”金俊武也和县林业站签订了合同,开始育树苗。
金家户族里还有一些木匠石匠常年在外做活——有的人还跑到原西和黄原搞了营业执照,卖起了有利可图的风味小吃。
田家圪崂这面还是种庄稼的人居多。从群体上看,田家圪崂这面“闹革命”很有些人才,但做生意搞买卖就比不上金家湾那面的人了。
田姓人家中,眼下只有田海民夫妻办了个养鱼常当然,说起来,田家圪崂还有一个从事非农业生产的人。这人就是神汉刘玉升,刘玉升那一套装神弄鬼的把戏越来越吃香,全家人不愁吃不愁穿,光景过得绿格茵茵。去年冬天,这位神汉竟然买回来了台黑白电视机——这是全村第一架电视机,当时引起了东拉河两岸人家的哄动。
只是电视买回来后,有人指出,本村没有电。刘玉升这才不得不又把这台电视转卖了。
前不久,他还带了一个徒弟。这徒弟是原一队会计田平娃。田平娃小学毕业,有点文化,因此“学”起来相当快,已经跟着师傅出马“治脖了,在看“麻衣相”方面,平娃比他的教父”都要高出一筹……除这孙少安的砖场,双水村眼下最瞩目的赚钱生意就是田海民夫妻的养鱼场了。精明的小两口按“书上说的”养鱼,事业发展极快,从去年夏天就开始大量向原西县城卖鱼,一斤鱼两块钱,那收入也够它妈叫人眼红了!
今年,他们又按“书上说的”,在的所有鱼池里搞了增氧机,每亩水平均增加了一千多尾鱼。
入夏以来,这家人进入了黄金季节。每过几天,海民就把大量的鲜鱼运到了原西县城。
有时候,县上甚至黄原的一些单位,都亲自开着车来村里买鱼。
海民夫妻除过捞鱼临时雇几个人外,平时就他们俩自己经管。他们给鱼池撒麦夫,撒草叶,撒大粪,撒煮熟的玉米瓣,活路相当紧张。
再紧张他们也不雇人。即是捞鱼临时雇几个人,也尽量不用本村的。因为他们连父亲和四爸都拒绝入伙,也就不可能再让村里其他人沾他们的光。正因为如此,双水村的人虽然眼红他们的收入,也佩服他们的本事,但在他们的人缘方面却颇有微词。村民们认为他们夫妻既自私,又缺乏同情心。
是呀,两旁世人的死活可以睁眼装个看个见,怎能连自己的老人都不管呢?看田五田四硒惶成啥了!一个冬天老弟兄俩都穿着开花破棉袄!
虽说都是年轻人,村里人普遍认为海民夫妻和少安两口子差远了。这两家现在都发了财,但村里有些穷家薄业的人想借几个急用钱,谁也不会找海民,而都跑到少安家里去借;只要少安手头有,就不会让任何一个求他的人失望。
实际上,海民和银花也知道村里人对他们有看法,银花根本不管这些外人的指责。她生性就是如此。在她看来,谁有本事,吃香的喝辣的和外人屁不相干!谁没本事,谁受穷受硒惶,也和他们屁不相干!连她的公公也不例外!她甚至对村民们的攻击很不理解:我们有钱,是我们自己用劳动和本事赚的,又不是偷的抢的,外人有什么权利说三道四?为什么有些人自己不为自己想办法,光想沾别人的光呢?
她这思想也不是完全没道理。甚至可以说,这是农村新萌发的“现代意识”。只不过,这种意识和中国农村传统的道德观念向来都是悖逆的。
海民倒不全象他妻子这样看事情。他也知道自己活得确实有些自私;同时也为父亲和四爸的穷光景而难受和痛苦——他终究是那条根上长出来的根芽。
但他畏惧银花。他不敢公开帮助老人,只是偷着给他们塞几个零用钱——这点钱还是精明的妻子因偶然的疏忽漏算了的收入。
不过,海民越来越难以忍受村民们对他吝啬的攻击了,归根结底,他要在双水村这个世界里生活啊!如果这里环境中的人都对他有了看法,就是赚了钱也活得不畅快!
于是,他一直在盘算着想做点什么事,以改变一下众人对他夫妻俩的不良印象。
当然,重新改变对老人们的态度,让他们入伙养鱼,这根本不可能;银花会和他闹个头破血流。
因为海民急迫地想尽快改变旁人对他们的指责,急中生智,突然灵机一动想:能不能给村里每家人白送一两条鱼,让大家尝尝新鲜呢?
得,这也许是个好主意!村里人大都没有吃过鱼,他田海民白送着让大伙吃个稀罕,也许多少能堵一些众人的嘴巴。虽然扣失一二百斤鱼怪心疼的,但这牵扯他们的名声问题,还是值得的。
晚上睡觉,当他和妻子亲热得正到好处时,便把这主意提出来和她商量。
银花一听心里就很不痛快,但也总不能因此将趴在她肚子上的丈夫掀下去。
趁精明女人这个难得的糊涂机会,田海民又立刻加添了许多甜言蜜语说服她;那话句句听起来十分中耳,使得银花觉得损失了鱼不知能换回来多少好处。
银花“恢复”精明以后,才认定丈夫给村里人献这殷勤实在是愚蠢透顶。
不过,这是一个硬正女人,答应了的事绝不会再反目不认帐。因为丈夫那里也有限度。
她从来不冲破这个限度,她满心炽烈地爱海民,绝不至于厉害到蓄意破坏丈夫生活中那点突发“诗情”。
银花自有银花的可爱!
当双水村的人听说海民夫妻要白让他们吃一顿“海味”的时候,不免造成了全村性的哄动。一来海民夫妻突然变得如此大方,让众人觉得就象驴头上长出来两只牛角;二是双水村绝大部分人的确没吃过这东西,因此都有点莫名的激动。“哈呀,俗话说山珍海味,这就是海味!过去皇上吃的就是这东西!”有人在加深这件事的神秘性。
和海民夫妇关系较好的几家人,手里提着送饭罐,先到了他们的鱼池边。海民和银花就把刚捞出来的鲜鱼,分别给他们的饭罐里放了几条。这些人就兴致勃勃地回去了。
紧接着,许多人家也都涌到了鱼池边,手里提着各种盛鱼的家具;盆、罐、桶、坛,应有尽有;有的还端个黑老碗。今天海民夫妇对人特别仁义友好,满脸堆着笑,不论谁家来,都一视同仁,分别赠送鲤鱼几条。当然,也有些人家没来,没来要鱼的人大都是因为不敢吃这面目狰狞的怪物。
田四田五不用说,他们无意吃不孝之子施舍的这点“稀罕”!
这一天中午,双水村大部分人家都吃鱼。
完全可以把那条歇后语改成这样:双水村人吃鱼——头一回。的确,这个村的大部分人谁也没吃过这玩艺了;但又听说这是“皇上吃的东西”,因此每个人都想享享口福。怎个往熟做哩?
这实在难倒了许多婆姨!有的女人对这“怪东西”吓得不敢动刀,只好让胆大的男人上手;而男人们又几乎用了杀牛的勇气来对付这些只会摇摇尾巴的可怜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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