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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脂砚斋批本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清]曹雪芹
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辞别诸人回去,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袭人见人去了,便携了莺儿过来,问宝玉打什么络子.宝玉笑向莺儿道:“才只顾说话,就忘了你.烦你来不为别的,却为替我打几根络子。”莺儿道:“装什么的络子?”宝玉见问,便笑道:“不管装什么的,你都每样打几个罢。”莺儿拍手笑道:“这还了得!要这样,十年也打不完了。”宝玉笑道:“好姐姐,你闲着也没事,都替我打了罢。”袭人笑道:“那里一时都打得完,如今先拣要紧的打两个罢。”莺儿道:“什么要紧,不过是扇子,香坠儿,汗巾子。”宝玉道:“汗巾子就好。”莺儿道:“汗巾子是什么颜色的?”宝玉道:“大红的。”莺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压的住颜色。”宝玉道:“松花色配什么?”莺儿道:“松花配桃红。”宝玉笑道:“这才娇艳.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娇艳。”莺儿道:“葱绿柳黄是我最爱的。”宝玉道:“也罢了,也打一条桃红,再打一条葱绿.”莺儿道:“什么花样呢?”宝玉道:“共有几样花样?”莺儿道:“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宝玉道:“前儿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样是什么?”莺儿道:“那是攒心梅花。”宝玉道:“就是那样好。”一面说,一面叫袭人刚拿了线来,窗外婆子说姑娘们的饭都有了.去的!”莺儿一面理线,一面笑道:“这话又打那里说起,正经快吃了来罢。”袭人等听说方去了,只留下两个小丫头听呼唤.
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因问他”十几岁了?”莺儿手里打着,一面答话说:“十六岁了。”宝玉道:“你本姓什么?”莺儿道:“姓黄。”宝玉笑道:“这个名姓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叫作金莺.姑娘嫌拗口,就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宝玉道:“宝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莺儿抿嘴一笑.宝玉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更提起宝钗来!便问他道:“好处在那里?好姐姐,细细告诉我听。”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他去.”宝玉笑道:“这个自然的。”正说着,只听外头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宝玉忙让坐.宝钗坐了,因问莺儿”打什么呢?”一面问,一面向他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说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宝钗道:“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
宝玉听说,喜之不尽,一叠声便叫袭人来取金线.正值袭人端了两碗菜走进来,告诉宝玉道:今儿奇怪,才刚太太打发人给我送了两碗菜来.家吃的。”袭人道:“不是,指名给我送来的,还不叫我过去磕头.这可是奇了。”宝钗笑道:“给你的,你就吃了,这有什么可猜疑的。”袭人笑道:“从来没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宝钗抿嘴一笑,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还有呢。”袭人听了话内有因,素知宝钗不是轻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来,便不再提,将菜与宝玉看了,说:“洗了手来拿线。”说毕,便一直的出去了.吃过饭,洗了手,进来拿金线与莺儿打络子.此时宝钗早被薛蟠遣人来请出去了.
这里宝玉正看着打络子,忽见邢夫人那边遣了两个丫鬟送了两样果子来与他吃,问他”可走得了?若走得动,叫哥儿明儿过来散散心,太太着实记挂着呢。”宝玉忙道:“若走得了,必请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请太太放心罢。”一面叫他两个坐下,一面又叫秋纹来,把才拿来的那果子拿一半送与林姑娘去.秋纹答应了,刚欲去时,只听黛玉在院内说话,宝玉忙叫”快请”.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上卷 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11 本章字数:6984
话说贾母自王夫人处回来,见宝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欢喜.因怕将来贾政又叫他,遂命人将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儿唤来,吩咐他”以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你老爷要叫宝玉,你不用上来传话,就回他说我说了:一则打重了,得着实将养几个月才走得,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那小厮头儿听了,领命而去.贾母又命李嬷嬷袭人等来将此话说与宝玉,使他放心.那宝玉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今日得了这句话,越发得了意,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亦发都随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园中游卧,不过每日一清早到贾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闲消日月.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众人见他如此疯颠,也都不向他说这些正经话了.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
闲言少述.如今且说王凤姐自见金钏死后,忽见几家仆人常来孝敬他些东西,又不时的来请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这日又见人来孝敬他东西,因晚间无人时笑问平儿道:“这几家人不大管我的事,为什么忽然这么和我贴近?”平儿冷笑道:“奶奶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我猜他们的女儿都必是太太房里的丫头,如今太太房里有四个大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个月几百钱.如今金钏儿死了,必定他们要弄这两银子的巧宗儿呢。”凤姐听了,笑道:“是了,是了,倒是你提醒了.我看这些人也太不知足,钱也赚够了,苦事情又侵不着,弄个丫头搪塞着身子也就罢了,又还想这个.也罢了,他们几家的钱容易也不能花到我跟前,这是他们自寻的,送什么来,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凤姐儿安下这个心,所以自管迁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
这日午间,薛姨妈母女两个与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房里大家吃东西呢,凤姐儿得便回王夫人道:“自从玉钏儿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着一个人.太太或看准了那个丫头好,就吩咐,下月好发放月钱的。”王夫人听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说,什么是例,必定四个五个的,够使就罢了,竟可以免了罢。”凤姐笑道:“论理,太太说的也是.这原是旧例,别人屋里还有两个呢,太太倒不按例了.况且省下一两银子也有限。”王夫人听了,又想一想,道:“也罢,这个分例只管关了来,不用补人,就把这一两银子给他妹妹玉钏儿罢.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他妹妹跟着我,吃个双分子也不为过逾了。”凤姐答应着,回头找玉钏儿,笑道:“大喜,大喜。”玉钏儿过来磕了头.王夫人问道:“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凤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王夫人道:“可都按数给他们?”凤姐见问的奇怪,忙道:“怎么不按数给!”王夫人道:“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什么原故?”凤姐忙笑道:“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这也抱怨不着我,我倒乐得给他们呢,他们外头又扣着,难道我添上不成.这个事我不过是接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作主.我倒说了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分的.他们说只有这个项数,叫我也难再说了.如今我手里每月连日子都不错给他们呢.先时在外头关,那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一遭儿。”王夫人听说,也就罢了,半日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道:“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凤姐笑道:“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然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他的.若不裁他的,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就是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还是老太太的话,别人如何恼得气得呢。”薛姨娘笑道:“只听凤丫头的嘴,倒象倒了核桃车子的,只听他的帐也清楚,理也公道。”凤姐笑道:“姑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薛姨妈笑道:“说的何尝错,只是你慢些说岂不省力。”凤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听王夫人示下.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儿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凤姐一一的答应了,笑推薛姨妈道:“姑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薛姨妈道:“早就该如此.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他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凤姐道:“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他在屋里岂不好?王夫人道: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如今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
说毕半日,凤姐见无话,便转身出来.刚至廊檐上,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他回事呢,见他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这半天?可是要热着了。”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み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门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头里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け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娘的春梦!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一想是奴几,也配使两三个丫头!”一面骂,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不在话下.
却说王夫人等这里吃毕西瓜,又说了一回闲话,各自方散去.宝钗与黛玉等回至园中,宝钗因约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回说立刻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意欲寻宝玉谈讲以解午倦.不想一入院来,鸦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锦k子,来至宝玉的房内.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げ.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那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帚子赶什么?”袭人不防,猛抬头见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倒也不防,唬了一跳.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象蚂蚁夹的。”宝钗道:“怨不得.这屋子后头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儿,这屋子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说着,一面又瞧他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努嘴儿.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道:“他原是不带,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便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不怕了.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现带的那一个呢。”宝钗笑道:“也亏你奈烦。”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便走了.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
不想林黛玉因遇见史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林黛玉见了这个景儿,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握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湘云一见他这般景况,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让人,怕他言语之中取笑,便忙拉过他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他去。”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走了.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忽见袭人走过来,笑道:“还没有醒呢。”宝钗摇头.袭人又笑道:“我才碰见林姑娘史大姑娘,他们可曾进来?”宝钗道:“没见他们进来。”因向袭人笑道:“他们没告诉你什么话?”袭人笑道:“左不过是他们那些玩话,有什么正经说的。”宝钗笑道:“他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话未完,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袭人只得唤起两个丫鬟来,一同宝钗出,自往凤姐这里来.果然是告诉他这话,又叫他与王夫人叩头,且不必去见贾母,倒把袭人不好意思的.见过王夫人急忙回来,宝玉已醒了,问起原故,袭人且含糊答应,至夜间人静,袭人方告诉.宝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了那么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唬我.从今以后,我可看谁来敢叫你去.”袭人听了,便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宝玉笑道:“就便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你也没意思。”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难道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一口气不在,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宝玉听见这话,便忙握他的嘴,说道:“罢,罢,罢,不用说这些话了。”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实话又生悲感,便悔自己说冒撞了,连忙笑着用话截开,只拣那宝玉素喜谈者问之.先问他春风秋月,再谈及粉淡脂萤,然后谈到女儿如何好,又谈到女儿死,袭人忙掩住口.宝玉谈至浓快时,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袭人道:“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こ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袭人忽见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困了,不理他.那宝玉方合眼睡着,至次日也就丢开了.
一日,宝玉因各处游的烦腻,便想起《牡丹亭》曲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的好,因着意出角门来找时,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的让坐.宝玉因问”龄官独在那里?”众人都告诉他说:“在他房里呢。”宝玉忙至他房内,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宝玉素习与别的女孩子顽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进前来身旁坐下,又陪笑央他起来唱”袅晴丝”一套.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字那一个.又见如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宝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说了,遂出来.宝官便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因问:“蔷哥儿那去了?”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还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
宝玉听了,以为奇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又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个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的往里走着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豆。”宝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样.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顽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雀儿你顽,省得天天闷闷的无个开心.我先顽个你看。”说着,便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说着,果然将雀儿放了,一顿把将笼子拆了.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叫大夫来瞧,不说替我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
的,又偏病。”说着又哭起来.贾蔷忙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他说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深意.自己站不住,也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顾送,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出来.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袭人昨夜不过是些顽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
且说林黛玉当下见了宝玉如此形象,便知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向他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的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只清早起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看。”宝玉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着人家赶蚊子分上,也该去走走。”宝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子?”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他。”一面又说:“明日必去。”正说着,忽见史湘云穿的齐齐整整的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宝玉林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史湘云也不坐,宝林两个只得送他至前面.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气,因此倒催他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连答应了.眼看着他上车去了,大家方才进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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