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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脂砚斋批本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清]曹雪芹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人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论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忆女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体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慧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蒩。花原自怯,岂奈狂飚?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疾。故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帷;荆棘蓬榛,蔓延窗户。既怀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闱恨比长沙;贞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馀痕尚渍。镜分鸾影,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楼空鳷鹊,从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消;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腰俱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阶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袖谁裁?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陟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遣抛孤柩。及闻蕙棺被燹,顿违共穴之情;石椁成灾,愧逮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磷;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岂道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斑斑泪血,洒向西风;梓泽默默馀衷,诉凭冷月。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之有妒!毁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卿之尘缘虽浅,而玉之鄙意尤深。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此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次,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为前寻兮,卫危虚于傍耶?驱丰隆以为庇从兮,望舒月以临耶?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翳以征耶?闻馥而飘然兮,纫蘅杜以为佩耶?斓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借葳蕤而成坛畤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文瓠瓟以为觯斝兮,洒醽醁以浮桂醑耶?瞻云气而凝眸兮,仿佛有所觇耶?俯波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期汗漫而无际兮,捐弃予于尘埃耶?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卿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来兮止兮,卿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障,列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爱格爰诚,匪簋匪莒。发轫乎霞城,还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逋,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怦怦,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欷怅怏,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筼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读毕,遂焚帛奠茗,依依不舍。小丫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
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觉大惊。那小丫鬟回头一看,却是人影儿从芙蓉花里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唬得宝玉也忙看时,——究竟是人是鬼,下回分解。
上卷 第七十九回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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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宝玉祭完了晴雯,只听花影中有人声,倒唬了一跳.走出来细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宝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答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蹈于熟滥了,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的顽意,谁知又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放着现成真事,为什么不用?”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k,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宝玉听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极,是极!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子说不出想不出罢了.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说着,又接连说了一二十句”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宝玉笑道:“论交之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万万使不得的.如今我越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故今宁可弃此一篇大文,万不可弃此`茜纱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于我无涉,我也惬怀的。”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作此语.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宝玉听了,忙笑道:“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说的。”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家人来拜允,所以叫你们过去呢。”宝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说话,一面咳嗽起来.宝玉忙道:“这里风冷,咱们只顾呆站在这里,快回去罢。”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儿再见罢。”说着,便自取路去了.宝玉只得闷闷的转步,又忽想起来黛玉无人随伴,忙命小丫头子跟了送回去.自己到了中,果有王夫人打发老嬷嬷来,吩咐他明日一早过贾赦那边去,与方才黛玉之言相对.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题升.因未有室,贾赦见是世交之孙,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青目择为东床娇婿.亦曾回明贾母.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宝玉却从未会过这孙绍祖一面的,次日只得过去聊以塞责.只听见说娶亲的日子甚急,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又见邢夫人等回了贾母将迎春接出大观园去等事,越发扫去了兴头,每日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听得说陪四个丫头过去,更又跌足自叹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寞,屏帐の然,不过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既领略得如此寥落凄惨之景,是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宝玉方才吟罢,忽闻背后有人笑道:“你又发什么呆呢?”宝玉回头忙看是谁,原来是香菱.宝玉便转身笑问道:“我的姐姐,你这会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许多日子也不进来逛逛。”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说道:“我何曾不来.如今你哥哥回来了,那里比先时自由自在的了.才刚我们奶奶使人找你凤姐姐的,竟没找着,说往园子里来了.我听见了这信,我就讨了这件差进来找他.遇见他的丫头,说在稻香村呢.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谁知又遇见了你.我且问你,袭人姐姐这几日可好?怎么忽然把个晴雯姐姐也没了,到底是什么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瞧瞧这地方好空落落的。”宝玉应之不迭,又让他同到去吃茶.香菱道:“此刻竟不能,等找着琏二奶奶,说完了正经事再来。”宝玉道:“什么正经事这么忙?”香菱道:“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要紧。”宝玉道:“正是.说的到底是那一家的?只听见吵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的.这些人家的女儿他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了,叫人家好端端议论。”香菱道:“这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别家了。”宝玉忙问:“定了谁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门贸易时,在顺路到了个亲戚家去.这门亲原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前日说起来,你们两府都也知道的.合长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宝玉笑问道:“如何又称为`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贵.其余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贡奉,因此才有这个浑号.如今大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也并没有哥儿兄弟,可惜他竟一门尽绝了。”宝玉忙道:“咱们也别管他绝后不绝后,只是这姑娘可好?你们大爷怎么就中意了?”香菱笑道:“一则是天缘,二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又是通家来往,从小儿都一处厮混过.叙起亲是姑舅兄妹,又没嫌疑.虽离开了这几年,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的这样,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又令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心看准了.连当铺里老朝奉伙计们一群人蛉帕巳思胰四日,他们还留多住几日,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你哥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奶奶去求亲.我们奶奶原也是见过这姑娘的,且又门当户对,也就依了.和这里姨太太凤姑娘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宝玉见他这样,便怅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觉滴下泪来,只得没精打彩,还入来.一夜不曾安稳,睡梦之中犹唤晴雯,或魇魔惊怖,种种不宁.次日便懒进饮食,身体作热.此皆近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羞辱惊恐悲凄之所致,兼以风寒外感,故酿成一疾,卧床不起.贾母听得如此,天天亲来看视.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心中虽如此,脸上却不露出.只吩咐众奶娘等好生伏侍看守,一日两次带进医生来诊脉下药.一月之后,方才渐渐的痊愈.贾母命好生保养,过百日方许动荤腥油面等物,方可出门行走.这一百日内,连院门前皆不许到,只在房中顽笑.四五十日后,就把他拘约的火星乱迸,那里忍耐得住.虽百般设法,无奈贾母王夫人执意不从,也只得罢了.因此和那些丫鬟们无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戏.又听得薛蟠摆酒唱戏,热闹非常,已娶亲入门,闻得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宝玉恨不得就过去一见才好.再过些时,又闻得迎春出了阁,宝玉思及当时姊妹们一处,耳鬓厮磨,从今一别,纵得相逢,也必不似先前那等亲密了.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凄惶迫切之至.少不得潜心忍耐,暂同这些丫鬟们厮闹释闷,幸免贾政责备逼迫读书之难.这百日内,只不曾拆毁了,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顽耍出来.如今且不消细说.
且说香菱自那日抢白了宝玉之后,心中自为宝玉有意唐突他,”怨不得我们宝姑娘不敢亲近,可见我不如宝姑娘远矣,怨不得林姑娘时常和他角口气的痛哭,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从此倒要远避他才好。”因此,以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日日忙乱着,薛蟠娶过亲,自为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宁些,二则又闻得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他心中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好容易盼得一日娶过了门,他便十分殷勤小心伏侍.
原来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中的邱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只吃亏了一件,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弟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彼母皆百依百随,因此未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家中时常就和丫鬟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的.今日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这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熟烂,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唤做金桂.他在家时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须另唤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广寒嫦娥之说,便将桂花改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此.薛蟠本是个怜新弃旧的人,且是有酒胆无饭力的,如今得了这样一个妻子,正在新鲜兴头上,凡事未免尽让他些.那夏金桂见了这般形景,便也试着一步紧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气概还都相平,至两月之后,便觉薛蟠的气概渐次低矮了下去.一日薛蟠酒后,不知要行何事,先与金桂商议,金桂执意不从.薛蟠忍不住便发了几句话,赌气自行了,这金桂便气的哭如醉人一般,茶汤不进,装起病来.请医疗治,医生又说”气血相逆,当进宽胸顺气之剂。”薛姨娘恨的骂了薛蟠一顿,说:“如今娶了亲,眼前抱儿子了,还是这样胡闹.人家凤凰蛋似的,好容易养了一个女儿,比花朵儿还轻巧,原看的你是个人物,才给你作老婆.你不说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还是这样胡闹,ゆ嗓了黄汤,折磨人家.这会子花钱吃药白遭心。”一席话说的薛蟠后悔不迭,反来安慰金桂.金桂见婆婆如此说丈夫,越发得了意,便装出些张致来,总不理薛蟠.薛蟠没了主意,惟自怨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后,才渐渐的哄转过金桂的心来,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气概又矮了半截下来.那金桂见丈夫旗纛渐倒,婆婆良善,也就渐渐的持戈试马起来.先时不过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又将至薛宝钗.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寻隙,又无隙可乘,只得曲意附就.一日金桂无事,因和香菱闲谈,问香菱家乡父母.香菱皆答忘记,金桂便不悦,说有意欺瞒了他.回问他”香菱”二字是谁起的名字,香菱便答:“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说姑娘通,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嗳哟,奶奶不知道,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欲明后事,且见下回.
上卷 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王道士胡诌妒妇方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18 本章字数:7162
话说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了两声,拍着掌冷笑道:“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香菱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你说,那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香菱说到热闹头上,忘了忌讳,便接口道:“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花之香可比。”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唤宝蟾者,忙指着香菱的脸儿说道:“要死,要死!你怎么真叫起姑娘的名字来!”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赔罪说:“一时说顺了嘴,奶奶别计较。”金桂笑道:“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这个`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换一个字,不知你服不服?”香菱忙笑道:“奶奶说那里话,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属奶奶,何得换一名字反问我服不服,叫我如何当得起.奶奶说那一个字好,就用那一个。”金桂笑道:“你虽说的是,只怕姑娘多心,说`我起的名字,反不如你?你能来了几日,就驳我的回了.”香菱笑道:“奶奶有所不知,当日买了我来时,原是老奶奶使唤的,故此姑娘起得名字.后来我自伏侍了爷,就与姑娘无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发不与姑娘相干.况且姑娘又是极明白的人,如何恼得这些呢。”金桂道:“既这样说,`香字竟不如`秋字妥当.菱角菱花皆盛于秋,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香菱道:“就依奶奶这样罢了。”自此后遂改了秋字,宝钗亦不在意.
只因薛蟠天性是”得陇望蜀”的,如今得娶了金桂,又见金桂的丫鬟宝蟾有三分姿色,举止轻浮可爱,便时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宝蟾虽亦解事,只是怕着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颇觉察其意,想着:“正要摆布香菱,无处寻隙,如今他既看上了宝蟾,如今且舍出宝蟾去与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远了,我且乘他疏远之时,便摆布了香菱.那时宝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处了。”打定了主意,伺机而发.
这日薛蟠晚间微醺,又命宝蟾倒茶来吃.薛蟠接碗时,故意捏他的手.宝蟾又乔装躲闪,连忙缩手.两下失误,豁啷一声,茶碗落地,泼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思,佯说宝蟾不好生拿着.宝蟾说:“姑爷不好生接。”金桂冷笑道:“两个人的腔调儿都够使了.别打谅谁是傻子。”薛蟠低头微笑不语,宝蟾红了脸出去.一时安歇之时,金桂便故意的撵薛蟠别处去睡,”省得你馋痨饿眼。”薛蟠只是笑.金桂道:“要作什么和我说,别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听了,仗着酒盖脸,便趁势跪在被上拉着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要把宝蟾赏了我,你要怎样就怎样.你要人脑子也弄来给你。”金桂笑道:“这话好不通.你爱谁,说明了,就收在房里,省得别人看着不雅.我可要什么呢。”薛蟠得了这话,喜的称谢不尽,是夜曲尽丈夫之道,奉承金桂.次日也不出门,只在家中厮奈,越发放大了胆.至午后,金桂故意出去,让个空儿与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来.宝蟾心里也知八九,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谁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必在难分之际,便叫丫头小舍儿过来.原来这小丫头也是金桂从小儿在家使唤的,因他自幼父母双亡,无人看管,便大家叫他作小舍儿,专作些粗笨的生活.金桂如今有意独唤他来吩咐道:“你去告诉秋菱,到我屋里将手帕取来,不必说我说的。”小舍儿听了,一径寻着香菱说:“菱姑娘,***手帕子忘记在屋里了.你去取来送上去岂不好?”香菱正因金桂近日每每的折挫他.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不暇.听了这话,忙往房里来取.不防正遇见他二人推就之际,一头撞了进去,自己倒羞的耳面飞红,忙转身回避不迭.那薛蟠自为是过了明路的,除了金桂,无人可怕,所以连门也不掩,今见香菱撞来,故也略有些惭愧,还不十分在意.无奈宝蟾素日最是说嘴要强的,今遇见了香菱,便恨无地缝儿可入,忙推开薛蟠,一径跑了,口内还恨怨不迭,说他**力逼等语.薛蟠好容易圈哄的要上手,却被香菱打散,不免一腔兴头变作了一腔恶怒,都在香菱身上,不容分说,赶出来啐了两口,骂道:“死娼妇,你这会子作什么来撞尸游魂!”香菱料事不好,三步两步早已跑了.薛蟠再来找宝蟾,已无踪迹了,于是恨的只骂香菱.至晚饭后,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时不防水略热了些,烫了脚,便说香菱有意害他,赤条精光赶着香菱踢打了两下.香菱虽未受过这气苦,既到此时,也说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开.
彼时金桂已暗和宝蟾说明,今夜令薛蟠和宝蟾在香菱房中去成亲,命香菱过来陪自己先睡.先是香菱不肯,金桂说他嫌脏了,再必是图安逸,怕夜里劳动伏侍,又骂说:“你那没见世面的主子,见一个,爱一个,把我的人霸占了去,又不叫你来.到底是什么主意,想必是逼我死罢了。”薛蟠听了这话,又怕闹黄了宝蟾之事,忙又赶来骂香菱:“不识抬举!再不去便要打了!”香菱无奈,只得抱了铺盖来.金桂命他在地下铺睡.香菱无奈,只得依命.刚睡下,便叫倒茶,一时又叫捶腿,如是一夜七八次,总不使其安逸稳卧片时.那薛蟠得了宝蟾,如获珍宝,一概都置之不顾.恨的金桂暗暗的发恨道:“且叫你乐这几天,等我慢慢的摆布了来,那时可别怨我!”一面隐忍,一面设计摆布香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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