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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脂砚斋批本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清]曹雪芹
那夏家先前不住在京里,因近年消索,又记挂女儿,新近搬进京来.父亲已没,只有母亲,又过继了一个混帐儿子,把家业都花完了,不时的常到薛家.那金桂原是个水性人儿,那里守得住空房,况兼天天心里想念薛蝌,便有些饥不择食的光景.无奈他这一乾兄弟又是个蠢货,虽也有些知觉,只是尚未入港.所以金桂时常回去,也帮贴他些银钱.这些时正盼金桂回家,只见薛家的人来,心里就想又拿什么东西来了.不料说这里姑娘服毒死了,他便气得乱嚷乱叫.金桂的母亲听见了,更哭喊起来,说:“好端端的女孩儿在他家,为什么服了毒呢!”哭着喊着的,带了儿子,也等不得雇车,便要走来.那夏家本是买卖人家,如今没了钱,那顾什么脸面.儿子头里就走,他跟了一个破老婆子出了门,在街上啼啼哭哭的雇了一辆破车,便跑到薛家.
进门也不打话,便儿一声肉一声的要讨人命.那时贾琏到刑部托人,家里只有薛姨妈,宝钗,宝琴,何曾见过个阵仗,都吓得不敢则声.便要与他讲理,他们也不听,只说:“我女孩儿在你家得过什么好处,两口朝打暮骂的.闹了几时,还不容他两口子在一处,你们商量着把女婿弄在监里,永不见面.你们娘儿们仗着好亲戚受用也罢了,还嫌他碍眼,叫人药死了他,倒说是服毒!他为什么服毒!”说着,直奔着薛姨妈来.薛姨妈只得后退,说:“亲家太太且请瞧瞧你女儿,问问宝蟾,再说歪话不迟。”那宝钗宝琴因外面有夏家的儿子,难以出来拦护,只在里边着急.恰好王夫人打发周瑞家的照看,一进门来,见一个老婆子指着薛姨妈的脸哭骂.周瑞家的知道必是金桂的母亲,便走上来说:“这位是亲家太太么?大奶奶自己服毒死的,与我们姨太太什么相干,也不犯这么遭塌呀。”那金桂的母亲问:“你是谁?”薛姨妈见有了人,胆子略壮了些,便说:“这就是我亲戚贾府里的。”金桂的母亲便说道:“谁不知道,你们有仗腰子的亲戚,才能够叫姑爷坐在监里.如今我的女孩儿倒白死了不成!”说着,便拉薛姨妈说:“你到底把我女儿怎样弄杀了?给我瞧瞧!”周瑞家的一面劝说:“只管瞧瞧,用不着拉拉扯扯。”便把手一推.夏家的儿子便跑进来不依道:“你仗着府里的势头儿来打我母亲么!”说着,便将椅子打去,却没有打着.里头跟宝钗的人听见外头闹起来,赶着来瞧,恐怕周瑞家的吃亏,齐打伙的上去半劝半喝.那夏家的母子索性撒起泼来,说:“知道你们荣府的势头儿.我们家的姑娘已经死了,如今也都不要命了!”说着,仍奔薛姨妈拼命.地下的人虽多,那里挡得住,自古说的”一人拼命,万夫莫当。”
正闹到危急之际,贾琏带了七八个家人进来,见是如此,便叫人先把夏家的儿子拉出去,便说:“你们不许闹,有话好好儿的说.快将家里收拾收拾,刑部里头的老爷们就来相验了.”金桂的母亲正在撒泼,只见来了一位老爷,几个在头里吆喝,那些人都垂手侍立.金桂的母亲见这个光景,也不知是贾府何人,又见他儿子已被人揪住,又听见说刑部来验,他心里原想看见女儿尸首先闹了一个稀烂再去喊官去,不承望这里先报了官,也便软了些.薛姨妈已吓糊涂了.还是周瑞家的回说:“他们来了,也没有去瞧他姑娘,便作践起姨太太来了.我们为好劝他,那里跑进一个野男人,在奶奶们里头混撒村混打,这可不是没有王法了!”贾琏道:“这回子不用和他讲理,等一会子打着问他,说:男人有男人的所在,里头都是些姑娘奶奶们,况且有他母亲还瞧不见他们姑娘么,他跑进来不是要打抢来了么!”家人们做好做歹压伏住了.周瑞家的仗着人多,便说:“夏太太,你不懂事,既来了,该问个青红皂白.你们姑娘是自己服毒死了,不然便是宝蟾药死他主子了,怎么不问明白,又不看尸首,就想讹人来了呢,我们就肯叫一个媳妇儿白死了不成!现在把宝蟾捆着,因为你们姑娘必要点病儿,所以叫香菱陪着他,也在一个屋里住,故此两个人都看守在那里,原等你们来眼看看刑部相验,问出道理来才是啊。”
金桂的母亲此时势孤,也只得跟着周瑞家的到他女孩儿屋里,只见满脸黑血,直挺挺的躺在炕上,便叫哭起来.宝蟾见是他家的人来,便哭喊说:“我们姑娘好意待香菱,叫他在一块儿住,他倒抽空儿药死我们姑娘!”那时薛家上下人等俱在,便齐声吆喝道:“胡说,昨日奶奶喝了汤才药死的,这汤可不是你做的!”宝蟾道:“汤是我做的,端了来我有事走了,不知香菱起来放些什么在里头药死的。”金桂的母亲听未说完,就奔香菱.众人拦住.薛姨妈便道:“这样子是砒霜药的,家里决无此物.不管香菱宝蟾,终有替他买的,回来刑部少不得问出来,才赖不去.如今把媳妇权放平正,好等官来相验。”众婆子上来抬放.宝钗道:“都是男人进来,你们将女人动用的东西检点检点。”只见炕褥底下有一个揉成团的纸包儿.金桂的母亲瞧见便拾起,打开看时,并没有什么,便撩开了.宝蟾看见道:“可不是有了凭据了.这个纸包儿我认得,头几天耗子闹得慌,奶奶家去与舅爷要的,拿回来搁在首饰匣内,必是香菱看见了拿来药死***.若不信,你们看看首饰匣里有没有了。”
金桂的母亲便依着宝蟾的所在取出匣子,只有几支银簪子.薛姨妈便说:“怎么好些首饰都没有了?”宝钗叫人打开箱柜,俱是空的,便道:“嫂子这些东西被谁拿去,这可要问宝蟾。”金桂的母亲心里也虚了好些,见薛姨妈查问宝蟾,便说:“姑娘的东西他那里知道。”周瑞家的道:“亲家太太别这么说呢.我知道宝姑娘是天天跟着大***,怎么说不知!”这宝蟾见问得紧,又不好胡赖,只得说道:“奶奶自己每每带回家去,我管得么.”众人便说:“好个亲家太太!哄着拿姑娘的东西,哄完了叫他寻死来讹我们.好罢了,回来相验便是这么说。”宝钗叫人:“到外头告诉琏二爷说,别放了夏家的人。”
里面金桂的母亲忙了手脚,便骂宝蟾道:“小蹄子别嚼舌头了!姑娘几时拿东西到我家去.宝蟾道:哥问准了夏家的儿子买砒霜的话,回来好回刑部里的话。”金桂的母亲着了急道:“这宝蟾必是撞见鬼了,混说起来.我们姑娘何尝买过砒霜.若这么说,必是宝蟾药死了的。”宝蟾急的乱嚷说:“别人赖我也罢了,怎么你们也赖起我来呢!你们不是常和姑娘说,叫他别受委屈,闹得他们家破人亡,那时将东西卷包儿一走,再配一个好姑爷.这个话是有的没有?”金桂的母亲还未及答言,周瑞家的便接口说道:“这是你们家的人说的,还赖什么呢。”金桂的母亲恨的咬牙切齿的骂宝蟾说:“我待你不错呀,为什么你倒拿话来葬送我呢!回来见了官,我就说是你药死姑娘的。”宝蟾气得瞪着眼说:“请太太放了香菱罢,不犯着白害别人.我见官自有我的话。”
宝钗听出这个话头儿来了,便叫人反倒放开了宝蟾,说:“你原是个爽快人,何苦白冤在里头.你有话索性说了,大家明白,岂不完了事了呢。”宝蟾也怕见官受苦,便说:“我们奶奶天天抱怨说:`我这样人,为什么碰着这个瞎眼的娘,不配给二爷,偏给了这么个混帐糊涂行子.要是能够同二爷过一天,死了也是愿意的.说到那里,便恨香菱.我起初不理会,后来看见与香菱好了,我只道是香菱教他什么了,不承望昨儿的汤不是好意。”金桂的母亲接说道:“益发胡说了,若是要药香菱,为什么倒药了自己呢?”宝钗便问道:“香菱,昨日你喝汤来着没有?”香菱道:“头几天我病得抬不起头来,奶奶叫我喝汤,我不敢说不喝,刚要扎挣起来,那碗汤已经洒了,倒叫奶奶收拾了个难,我心里很过不去.昨儿听见叫我喝汤,我喝不下去,没有法儿正要喝的时候儿呢,偏又头晕起来.只见宝蟾姐姐端了去,我正喜欢,刚合上眼,奶奶自己喝着汤,叫我尝尝,我便勉强也喝了。”宝蟾不待说完,便道:“是了,我老实说罢.昨儿奶奶叫我做两碗汤,说是和香菱同喝.我气不过,心里想着香菱那里配我做汤给他喝呢.我故意的一碗里头多抓了一把盐,记了暗记儿,原想给香菱喝的.刚端进来,奶奶却拦着我到外头叫小子们雇车,说今日回家去.我出去说了,回来见盐多的这碗汤在奶奶跟前呢,我恐怕奶奶喝着咸,又要骂我.正没法的时候,奶奶往后头走动,我眼错不见就把香菱这碗汤换了过来.也是合该如此,奶奶回来就拿了汤去到香菱床边喝着,说:`你到底尝尝.那香菱也不觉咸.两个人都喝完了.我正笑香菱没嘴道儿,那里知道这死鬼奶奶要药香菱,必定趁我不在将砒霜撒上了,也不知道我换碗,这可就是天理昭彰,自害其身了。”于是众人往前后一想,真正一丝不错,便将香菱也放了,扶着他仍旧睡在床上.
不说香菱得放,且说金桂母亲心虚事实,还想辩赖.薛姨妈等你言我语,反要他儿子偿还金桂之命.正然吵嚷,贾琏在外嚷说:“不用多说了,快收拾停当,刑部老爷就到了。”此时惟有夏家母子着忙,想来总要吃亏的,不得已反求薛姨妈道:“千不是万不是,终是我死的女孩儿不长进,这也是自作自受.若是刑部相验,到底府上脸面不好看.求亲家太太息了这件事罢。”宝钗道:“那可使不得,已经报了,怎么能息呢。”周瑞家的等人大家做好做歹的劝说:“若要息事,除非夏亲家太太自己出去拦验,我们不提长短罢了.”贾琏在外也将他儿子吓住,他情愿迎到刑部具结拦验.众人依允.薛姨妈命人买棺成殓.不提.
且说贾雨村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税务,一日出都查勘开垦地亩,路过知机县,到了急流津.正要渡过彼岸,因待人夫,暂且停轿.只见村旁有一座小庙,墙壁坍颓,露出几株古松,倒也苍老.雨村下轿,闲步进庙,但见庙内神像金身脱落,殿宇歪斜,旁有断碣,字迹模糊,也看不明白.意欲行至后殿,只见一翠柏下荫着一间茅庐,庐中有一个道士合眼打坐.雨村走近看时,面貌甚熟,想着倒象在那里见来的,一时再想不出来.从人便欲吆喝.雨村止住,徐步向前叫一声:“老道。”那道士双眼微启,微微的笑道:“贵官何事?”雨村便道:“本府出都查勘事件,路过此地,见老道静修自得,想来道行深通,意欲冒昧请教。”那道人说:“来自有地,去自有方。”雨村知是有些来历的,便长揖请问:“老道从何处修来,在此结庐?此庙何名?庙zg有几人?或欲真修,岂无名山,或欲结缘,何不通衢?”那道人道:“葫芦尚可安身,何必名山结舍.庙名久隐,断碣犹存.形影相随,何须修募.岂似那`玉在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之辈耶!”
雨村原是个颖悟人,初听见”葫芦”两字,后闻”玉钗”一对,忽然想起甄士隐的事来.重复将那道士端详一回,见他容貌依然,便屏退从人,问道:“君家莫非甄老先生么?”那道人从容笑道:“什么真,什么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雨村听说出贾字来,益发无疑,便从新施礼道:“学生自蒙慨赠到都,托庇获隽公车,受任贵乡,始知老先生超悟尘凡,飘举仙境.学生虽溯洄思切,自念风尘俗吏,未由再觐仙颜.今何幸于此处相遇,求老仙翁指示愚蒙.倘荷不弃,京寓甚近,学生当得供奉,得以朝夕聆教。”那道人也站起来回礼道:“我于蒲团之外,不知天地间尚有何物.适才尊官所言,贫道一概不解。”说毕,依旧坐下.雨村复又心疑:“想去若非士隐,何貌言相似若此?离别来十九载,面色如旧,必是修炼有成,未肯将前身说破.但我既遇恩公,又不可当面错过.看来不能以富贵动之,那妻女之私更不必说了。”想罢又道:“仙师既不肯说破前因,弟子于心何忍!”正要下礼,只见从人进来,禀说天色将晚,快请渡河.雨村正无主意,那道人道:“请尊官速登彼岸,见面有期,迟则风浪顿起.果蒙不弃,贫道他日尚在渡头候教。”说毕,仍合眼打坐.雨村无奈,只得辞了道人出庙.正要过渡,只见一人飞奔而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下卷 第一零四回醉金刚小鳅生大浪 痴公子余痛触前情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20 本章字数:6731
话说贾雨村刚欲过渡,见有人飞奔而来,跑到跟前,口称:”老爷,方才进的那庙火起了!”雨村回首看时,只见烈炎烧天,飞灰蔽目.雨村心想,”这也奇怪,我才出来,走不多远,这火从何而来?莫非士隐遭劫于此?”欲待回去,又恐误了过河,若不回去,心下又不安.想了一想,便问道:”你方才见这老道士出来了没有?”那人道:”小的原随老爷出来,因腹内疼痛,略走了一走.回头看见一片火光,原来就是那庙中火起,特赶来禀知老爷.并没有见有人出来.”雨村虽则心里狐疑,究竟是名利关心的人,那肯回去看视,便叫那人:”你在这里等火灭了进去瞧那老道在与不在,即来回禀.”那人只得答应了伺候.
雨村过河,仍自去查看,查了几处,遇公馆便自歇下.明日又行一程,进了都门,众衙役接着,前呼后拥的走着.雨村坐在轿内,听见轿前开路的人吵嚷.雨村问是何事.那开路的拉了一个人过来跪在轿前禀道:”那人酒醉不知回避,反冲突过来.小的吆喝他,他倒恃酒撒赖,躺在街心,说小的打了他了.”雨村便道:”我是管理这里地方的.你们都是我的子民,知道本府经过,喝了酒不知退避,还敢撒赖!”那人道:”我喝酒是自己的钱,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便是大人老爷也管不得.”雨村怒道:”这人目无法纪,问他叫什么名字.”那人回道:”我叫醉金刚倪二.”雨村听了生气,叫人:”打这金刚,瞧他是金刚不是!”手下把倪二按倒,着实的打了几鞭.倪二负痛,酒醒求饶.雨村在轿内笑道:”原来是这么个金刚么.我且不打你,叫人带进衙门慢慢的问你.”众衙役答应,拴了倪二,拉着便走.倪二哀求,也不中用.
雨村进内复旨回曹,那里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街上看热闹的三三两两传说:”倪二仗着有些力气,恃酒讹人,今儿碰在贾大人手里,只怕不轻饶的.”这话已传到他妻女耳边.那夜果等倪二不见回家,他女儿便到各处赌场寻觅,那赌博的都是这么说,他女儿急得哭了.众人都道:”你不用着急.那贾大人是荣府的一家.荣府里的一个什么二爷和你父亲相好,你同你母亲去找他说个情,就放出来了.”倪二的女儿听了,想了一想,”果然我父亲常说间壁贾二爷和他好,为什么不找他去.”赶着回来,即和母亲说了.
娘儿两个去找贾芸.那日贾芸恰在家,见他母女两个过来,便让坐.贾芸的母亲便倒茶.倪家母女即将倪二被贾大人拿去的话说了一遍,”求二爷说情放出来”.贾芸一口应承,说:”这算不得什么,我到西府里说一声就放了.那贾大人全仗我家的西府里才得做了这么大官,只要打发个人去一说就完了.”倪家母女欢喜,回来便到府里告诉了倪二,叫他不用忙,已经求了贾二爷,他满口应承,讨个情便放出来的.倪二听了也喜欢.
不料贾芸自从那日给凤姐送礼不收,不好意思进来,也不常到荣府.那荣府的门上原看着主子的行事,叫谁走动才有些体面,一时来了他便进去通报,若主子不大理了,不论本家亲戚,他一概不回,支了去就完事.那日贾芸到府上说”给琏二爷请安”.门上的说:”二爷不在家,等回来我们替回罢.”贾芸欲要说”请二***安”,生恐门上厌烦,只得回家.又被倪家母女催逼着说:”二爷常说府上是不论那个衙门,说一声谁敢不依.如今还是府里的一家,又不为什么大事,这个情还讨不来,白是我们二爷了.”贾芸脸上下不来,嘴里还说硬话:”昨儿我们家里有事,没打发人说去,少不得今儿说了就放.什么大不了的事!”倪家母女只得听信.岂知贾芸近日大门竟不得进去,绕到后头要进园内找宝玉,不料园门锁着,只得垂头丧气的回来.想起”那年倪二借银与我,买了香料送给他,才派我种树.如今我没有钱去打点,就把我拒绝.他也不是什么好的,拿着太爷留下的公中银钱在外放加一钱,我们穷本家要借一两也不能.他打谅保得住一辈子不穷的了,那知外头的声名很不好.我不说罢了,若说起来,人命官司不知有多少呢.”一面想着,来到家中,只见倪家母女都等着.贾芸无言可支,便说道:”西府里已经打发人说了,只言贾大人不依.你还求我们家的奴才周瑞的亲戚冷子兴去才中用.”倪家母女听了说:”二爷这样体面爷们还不中用,若是奴才,是更不中用了.”贾芸不好意思,心里发急道:”你不知道,如今的奴才比主子强多着呢.”倪家母女听来无法,只得冷笑几声说:”这倒难为二爷白跑了这几天,等我们那一个出来再道乏罢.”说毕出来,另托人将倪二弄了出来,只打了几板,也没有什么罪.
倪二回家,他妻女将贾家不肯说情的话说了一遍.倪二正喝着酒,便生气要找贾芸,说:”这小杂种,没良心的东西!头里他没有饭吃要到府内钻谋事办,亏我倪二爷帮了他.如今我有了事他不管.好罢咧,若是我倪二闹出来,连两府里都不干净!”他妻女忙劝道:”嗳,你又喝了黄汤便是这样有天没日头的,前儿可不是醉了闹的乱子,捱了打还没好呢,你又闹了.”倪二道:”捱了打便怕他不成,只怕拿不着由头!我在监里的时候,倒认得了好几个有义气的朋友,听见他们说起来,不独是城内姓贾的多,外省姓贾的也不少.前儿监里收下了好几个贾家的家人.我倒说,这里的贾家小一辈子并奴才们虽不好,他们老一辈的还好,怎么犯了事.我打听打听,说是和这里贾家是一家,都住在外省,审明白了解进来问罪的,我才放心.若说贾二这小子他忘恩负义,我便和几个朋友说他家怎样倚势欺人,怎样盘剥小民,怎样强娶有男妇女,叫他们吵嚷出来,有了风声到了都老爷耳朵里,这一闹起来,叫你们才认得倪二金刚呢!”他女人道:”你喝了酒睡去罢!他又强占谁家的女人来了,没有的事你不用混说了.”倪二道:”你们在家里那里知道外头的事.前年我在赌场里碰见了小张,说他女人被贾家占了,他还和我商量.我倒劝他才了事的.但不知这小张如今那里去了,这两年没见.若碰着了他,我倪二出个主意叫贾老二死,给我好好的孝敬孝敬我倪二太爷才罢了.你倒不理我了!”说着,倒身躺下,嘴里还是咕咕嘟嘟的说了一回,便睡去了.他妻女只当是醉话,也不理他.明日早起,倪二又往赌场中去了.不题.
且说雨村回到家中,歇息了一夜,将道上遇见甄士隐的事告诉了他夫人一遍.他夫人便埋怨他:”为什么不回去瞧一瞧,倘或烧死了,可不是咱们没良心!”说着,掉下泪来.雨村道:”他是方外的人了,不肯和咱们在一处的.”正说着,外头传进话来,禀说:”前日老爷吩咐瞧火烧庙去的回来了回话.”雨村踱了出来.那衙役打千请了安,回说:”小的奉老爷的命回去,也不等火灭,便冒火进去瞧那个道士,岂知他坐的地方多烧了.小的想着那道士必定烧死了.那烧的墙屋往后塌去,道士的影儿都没有,只有一个蒲团,一个瓢儿还是好好的.小的各处找寻他的尸首,连骨头都没有一点儿.小的恐老爷不信,想要拿这蒲团瓢儿回来做个证见,小的这么一拿,岂知都成了灰了.”雨村听毕,心下明白,知士隐仙去,便把那衙役打发了出去.回到房中,并没提起士隐火化之言,恐他妇女不知,反生悲感,只说并无形迹,必是他先走了.
雨村出来,独坐书房,正要细想士隐的话,忽有家人传报说:”内廷传旨,交看事件.”雨村疾忙上轿进内,只听见人说:”今日贾存周江西粮道被参回来,在朝内谢罪.”雨村忙到了内阁,见了各大人,将海疆办理不善的旨意看了,出来即忙找着贾政,先说了些为他抱屈的话,后又道喜,问:”一路可好?”贾政也将违别以后的话细细的说了一遍.雨村道:”谢罪的本上了去没有?”贾政道:”已上去了,等膳后下来看旨意罢.”正说着,只听里头传出旨来叫贾政,贾政即忙进去.各大人有与贾政关切的,都在里头等着.等了好一回方见贾政出来,看见他带着满头的汗.众人迎上去接着,问:”有什么旨意.”贾政吐舌道:”吓死人,吓死人!倒蒙各位大人关切,幸喜没有什么事.”众人道:”旨意问了些什么?”贾政道:”旨意问的是云南私带神枪一案.本上奏明是原任太师贾化的家人.主上一直记着我们先祖的名字,便问起来.我忙着磕头奏明先祖的名字是代化,主上便笑了,还降旨意说:前放兵部,后降府尹的,不是也叫贾化么?”那时雨村也在傍边,倒吓了一跳,便问贾政道:”老先生怎么奏的?”贾政道:”我便慢慢奏道:原任太师贾化是云南人;现任府尹贾某是浙江人.”主上又问:苏州刺史奏的贾范,是你一家子么?我又磕头奏道:是.主上便变色道:纵使家奴强占良民妻女,还成事么?我一句不敢奏.主上又问道:贾范是你什么人?我忙奏道:是远族.主上哼了一声,降旨叫了出来.可不是诧事!”众人道:”本来也巧.怎么一连有这两件事?”贾政道:”事倒不奇,倒是都姓贾的不好.算来我们寒族人多,年代久了,各族都有.现在虽没有事,究竟主上记着一个”贾”字就不好.”众人说:”真是真,假是假,怕什么?”贾政道:”我心里巴不得不做官,只是不敢告老,现在我们家里两个世袭,这也无可奈何的.”雨村道:”如今老先生仍是工部,想来京官是没有事的.”贾政道:”京官虽然没事,我究竟做过两次外任,也就说不齐了.”众人道:”二老爷的人品行事,我们都佩服的.就是令兄大老爷,也是个好人.只要在令侄辈上严紧些就是了.”贾政道:”我因在家的日子少,舍侄的事情不大查考,我心里也不甚放心.诸位今日提起,都是至相好,或者听见东宅的侄儿家有什么不奉规矩的事么?”众人道:”没听见别的,只是几位侍郎心里不大和睦,内监里头也有些.想来不怕什么,只要嘱咐那边令侄,诸事留神就是了.”
众人说毕,举手而散,贾政然后回家.众子侄等都迎接上来.贾政迎着请贾母的安,然后众子侄俱请了贾政的安,一同进府.王夫人等已到了荣禧堂迎接.贾政先到了贾母那里拜见了,陈述些违别的话.贾母问探春消息,贾政将许配探春的事都禀明了,还说:”儿子起身急促,难过重阳,虽没有亲见,听见那边亲家的人来说的极好.亲家老爷太太都说请老爷太太的安.还说今冬明春,大约还可调进京来.这便好了.如今闻得海疆有事,只怕那时还不能调.”贾母始则因贾政降调回来,知探春远在他乡,一无亲故,心下伤感;后听贾政将官事说明,探春安好,也便转悲为喜,便笑着叫贾政出去.然后弟兄相见,众子侄拜见,定了明日清晨拜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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