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脂砚斋批本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清]曹雪芹
待要往后再看,听见有人说道:“你又发呆了!林妹妹请你呢.好似鸳鸯的声气,回头却不见人.心中正自惊疑,忽鸳鸯在门外招手.宝玉一见,喜得赶出来.但见鸳鸯在前影影绰绰的走,只是赶不上.宝玉叫道:“好姐姐,等等我。”那鸳鸯并不理,只顾前走.宝玉无奈,尽力赶去,忽见别有一洞天,楼阁高耸,殿角玲珑,且有好些宫女隐约其间.宝玉贪看景致,竟将鸳鸯忘了.宝玉顺步走入一座宫门,内有奇花异卉,都也认不明白.惟有白石花阑围着一颗青草,叶头上略有红色,但不知是何名草,这样矜贵.只见微风动处,那青草已摇摆不休,虽说是一枝小草,又无花朵,其妩媚之态,不禁心动神怡,魂消魄丧.宝玉只管呆呆的看着,只听见旁边有一人说道:“你是那里来的蠢物,在此窥探仙草!”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是一位仙女,便施礼道:“我找鸳鸯姐姐,误入仙境,恕我冒昧之罪.请问神仙姐姐,这里是何地方?怎么我鸳鸯姐姐到此还说是林妹妹叫我?望乞明示。”那人道:“谁知你的姐姐妹妹,我是看管仙草的,不许凡人在此逗留。”宝玉欲待要出来,又舍不得,只得央告道:“神仙姐姐既是那管理仙草的,必然是花神姐姐了.但不知这草有何好处?”那仙女道:“你要知道这草,说起来话长着呢.那草本在灵河岸上,名曰绛珠草.因那时萎败,幸得一个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得以长生.后来降凡历劫,还报了灌溉之恩,今返归真境.所以警幻仙子命我看管,不令蜂缠蝶恋。”宝玉听了不解,一心疑定必是遇见了花神了,今日断不可当面错过,便问:“管这草的是神仙姐姐了.还有无数名花必有专管的,我也不敢烦问,只有看管芙蓉花的是那位神仙?”那仙女道:“我却不知,除是我主人方晓。”宝玉便问道:“姐姐的主人是谁?”那仙女道:“我主人是潇湘妃子。”宝玉听道:“是了,你不知道这位妃子就是我的表妹林黛玉。”那仙女道:“胡说.此地乃上界神女之所,虽号为潇湘妃子,并不是娥皇女英之辈,何得与凡人有亲.你少来混说,瞧着叫力士打你出去。”
宝玉听了发怔,只觉自形秽浊,正要退出,又听见有人赶来说道:“里面叫请神瑛侍者。”那人道:“我奉命等了好些时,总不见有神瑛侍者过来,你叫我那里请去。”那一个笑道:“才退去的不是么?”那侍女慌忙赶出来说:“请神瑛侍者回来。”宝玉只道是问别人,又怕被人追赶,只得踉跄而逃.正走时,只见一人手提宝剑迎面拦住说:“那里走!”唬得宝玉惊慌无措,仗着胆抬头一看却不是别人,就是尤三姐.宝玉见了,略定些神,央告道:“姐姐怎么你也来逼起我来了。”那人道:“你们兄弟没有一个好人,败人名节,破人婚姻.今儿你到这里,是不饶你的了!”宝玉听去话头不好,正自着急,只听后面有人叫道:“姐姐快快拦住,不要放他走了。”尤三姐道:“我奉妃子之命等侯已久,今儿见了,必定要一剑斩断你的尘缘。”宝玉听了益发着忙,又不懂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回头要跑.岂知身后说话的并非别人,却是晴雯.宝玉一见,悲喜交集,便说:“我一个人走迷了道儿,遇见仇人,我要逃回,却不见你们一人跟着我.如今好了,晴雯姐姐,快快的带我回家去罢。”晴雯道:“侍者不必多疑,我非晴雯,我是奉妃子之命特来请你一会,并不难为你。”宝玉满腹狐疑,只得问道:“姐姐说是妃子叫我,那妃子究是何人?”晴雯道:“此时不必问,到了那里自然知道。”宝玉没法,只得跟着走.细看那人背后举动恰是晴雯,那面目声音是不错的了,”怎么他说不是?我此时心里模糊.且别管他,到了那边见了妃子,就有不是,那时再求他,到底女人的心肠是慈悲的,必是恕我冒失.”正想着,不多时到了一个所在.只见殿宇精致,色彩辉煌,庭中一丛翠竹,户外数本苍松.廊檐下立着几个侍女,都是宫妆打扮,见了宝玉进来,便悄悄的说道:“这就是神瑛侍者么?”引着宝玉的说道:“就是.你快进去通报罢。”有一侍女笑着招手,宝玉便跟着进去.过了几层房舍,见一正房,珠帘高挂.那侍女说:“站着候旨。”宝玉听了,也不敢则声,只得在外等着.那侍女进去不多时,出来说:“请侍者参见。”又有一人卷起珠帘.只见一女子,头戴花冠,身穿绣服,端坐在内.宝玉略一抬头,见是黛玉的形容,便不禁的说道:“妹妹在这里!叫我好想。”那帘外的侍女悄咤道:“这侍者无礼,快快出去。”说犹未了,又见一个侍儿将珠帘放下.宝玉此时欲待进去又不敢,要走又不舍,待要问明,见那些侍女并不认得,又被驱逐,无奈出来.心想要问晴雯,回头四顾,并不见有晴雯.心下狐疑,只得怏怏出来,又无人引着,正欲找原路而去,却又找不出旧路了.正在为难,见凤姐站在一所房檐下招手.宝玉看见喜欢道:“可好了,原来回到自己家里了.我怎么一时迷乱如此。”急奔前来说:“姐姐在这里么,我被这些人捉弄到这个分儿.林妹妹又不肯见我,不知何原故。”说着,走到凤姐站的地方,细看起来并不是凤姐,原来却是贾蓉的前妻秦氏.宝玉只得立住脚要问”凤姐姐在那里”,那秦氏也不答言,竟自往屋里去了.宝玉恍恍惚惚的又不敢跟进去,只得呆呆的站着,叹道:“我今儿得了什么不是,众人都不理我。”便痛哭起来.见有几个黄巾力士执鞭赶来,说是”何处男人敢闯入我们这天仙福地来,快走出去!”宝玉听得,不敢言语.正要寻路出来,远远望见一群女子说笑前来.宝玉看时,又象有迎春等一干人走来,心里喜欢,叫道:“我迷住在这里,你们快来救我!”正嚷着,后面力士赶来.宝玉急得往前乱跑,忽见那一群女子都变作鬼怪形像,也来追扑.
宝玉正在情急,只见那送玉来的和尚手里拿着一面镜子一照,说道:“我奉元妃娘娘旨意,特来救你。”登时鬼怪全无仍是一片荒郊.宝玉拉着和尚说道:“我记得是你领我到这里,你一时又不见了.看见了好些亲人,只是都不理我,忽又变作鬼怪,到底是梦是真,望老师明白指示。”那和尚道:“你到这里曾偷看什么东西没有?”宝玉一想道:“他既能带我到天仙福地,自然也是神仙了,如何瞒得他.况且正要问个明白。”便道:“我倒见了好些册子来着。”那和尚道:“可又来,你见了册子还不解么!世上的情缘都是那些魔障.只要把历过的事情细细记着,将来我与你说明。”说着,把宝玉狠命的一推,说:“回去罢!”宝玉站不住脚,一交跌倒,口里嚷道:“阿哟!”
王夫人等正在哭泣,听见宝玉苏来,连忙叫唤.宝玉睁眼看时,仍躺在炕上,见王夫人宝钗等哭的眼泡红肿.定神一想,心里说道:“是了,我是死去过来的。”遂把神魂所历的事呆呆的细想,幸喜多还记得,便哈哈的笑道:“是了,是了。”王夫人只道旧病复发,便好延医调治,即命丫头婆子快去告诉贾政,说是”宝玉回过来了,头里原是心迷住了,如今说出话来,不用备办后事了。”贾政听了,即忙进来看视,果见宝玉苏来,便道:“没的痴儿你要唬死谁么!”说着,眼泪也不知不觉流下来了.又叹了几口气,仍出去叫人请医生诊脉服药.这里麝月正思自尽,见宝玉一过来,也放了心.只见王夫人叫人端了桂圆汤叫他喝了几口,渐渐的定了神.王夫人等放心,也没有说麝月,只叫人仍把那玉交给宝钗给他带上,”想起那和尚来,这玉不知那里找来的,也是古怪.怎么一时要银一时又不见了,莫非是神仙不成?”宝钗道:“说起那和尚来的踪迹去的影响,那玉并不是找来的.头里丢的时候,必是那和尚取去的。”王夫人道:“玉在家里怎么能取的了去?”宝钗道:“既可送来,就可取去。”袭人麝月道:“那年丢了玉,林大爷测了个字,后来二奶奶过了门,我还告诉过二奶奶,说测的那字是什么`赏字.二奶奶还记得么?”宝钗想道:“是了.你们说测的是当铺里找去,如今才明白了,竟是个和尚的`尚字在上头,可不是和尚取了去的么。”王夫人道:“那和尚本来古怪.那年宝玉病的时候,那和尚来说是我们家有宝贝可解,说的就是这块玉了.他既知道,自然这块玉到底有些来历.况且你女婿养下来就嘴里含着的.古往今来,你们听见过这么第二个么.只是不知终久这块玉到底是怎么着,就连咱们这一个也还不知是怎么着.病也是这块玉,好也是这块玉,生也是这块玉——”说到这里忽然住了,不免又流下泪来.宝玉听了,心里却也明白,更想死去的事愈加有因,只不言语,心里细细的记忆.那时惜春便说道:“那年失玉,还请妙玉请过仙,说是`青埂峰下倚古松,还有什么`入我门来一笑逢的话,想起来`入我门三字大有讲究.佛教的法门最大,只怕二哥不能入得去。”宝玉听了,又冷笑几声.宝钗听了,不觉的把眉头儿ケ揪着发起怔来.尤氏道:“偏你一说又是佛门了.你出家的念头还没有歇么?”惜春笑道:“不瞒嫂子说,我早已断了荤了。”王夫人道:“好孩子,阿弥陀佛,这个念头是起不得的。”惜春听了,也不言语.宝玉想”青灯古佛前”的诗句,不禁连叹几声.忽又想起一床席一枝花的诗句来,拿眼睛看着袭人,不觉又流下泪来.众人都见他忽笑忽悲,也不解是何意,只道是他的旧病.岂知宝玉触处机来,竟能把偷看册上诗句俱牢牢记住了,只是不说出来,心中早有一个成见在那里了.暂且不题.
且说众人见宝玉死去复生,神气清爽,又加连日服药,一天好似一天,渐渐的复原起来.便是贾政见宝玉已好,现在丁忧无事,想起贾赦不知几时遇赦,老太太的灵柩久停寺内,终不放心,欲要扶柩回南安葬,便叫了贾琏来商议.贾琏便道:“老爷想得极是,如今趁着丁忧干了一件大事更好.将来老爷起了服,生恐又不能遂意了.但是我父亲不在家,侄儿呢又不敢僭越.老爷的主意很好,只是这件事也得好几千银子.衙门里缉赃那是再缉不出来的。”贾政道:“我的主意是定了,只为大爷不在家,叫你来商议商议怎么个办法.你是不能出门的.现在这里没有人,我为是好几口材都要带回去的,一个怎么样的照应呢,想起把蓉哥儿带了去.况且有他媳妇的棺材也在里头.还有你林妹妹的,那是老太太的遗言说跟着老太太一块儿回去的.我想这一项银子只好在那里挪借几千,也就够了。”贾琏道:“如今的人情过于淡薄.老爷呢,又丁忧,我们老爷呢,又在外头,一时借是借不出来的了.只好拿房地文书出去押去。”贾政道:“住的房子是官盖的,那里动得。”贾琏道:“住房是不能动的.外头还有几所可以出脱的,等老爷起复后再赎也使得.将来我父亲回来了,倘能也再起用,也好赎的.只是老爷这么大年纪,辛苦这一场,侄儿们心里实不安。”贾政道:“老太太的事,是应该的.只要你在家谨慎些,把持定了才好。”贾琏道:“老爷这倒只管放心,侄儿虽糊涂,断不敢不认真办理的.况且老爷回南少不得多带些人去,所留下的人也有限了,这点子费用还可以过的来.就是老爷路上短少些,必经过赖尚荣的地方,可也叫他出点力儿。”贾政道:“自己的老人家的事,叫人家帮什么。”贾琏答应了”是”,便退出来打算银钱.
贾政便告诉了王夫人,叫他管了家,自己便择了发引长行的日子,就要起身.宝玉此时身体复元,贾环贾兰倒认真念书,贾政都交付给贾琏,叫他管教,”今年是大比的年头.环儿是有服的,不能入场,兰儿是孙子,服满了也可以考的,务必叫宝玉同着侄儿考去.能够中一个举人,也好赎一赎咱们的罪名。”贾琏等唯唯应命.贾政又吩咐了在家的人,说了好些话,才别了宗祠,便在城外念了几天经,就发引下船,带了林之孝等而去.也没有惊动亲友,惟有自家男女送了一程回来.
宝玉因贾政命他赴考,王夫人便不时催逼查考起他的工课来.那宝钗袭人时常劝勉,自不必说.那知宝玉病后虽精神日长,他的念头一发更奇僻了,竟换了一种.不但厌弃功名仕进,竟把那儿女情缘也看淡了好些.只是众人不大理会,宝玉也并不说出来.一日,恰遇紫鹃送了林黛玉的灵柩回来,闷坐自己屋里啼哭,想道:“宝玉无情,见他林妹妹的灵柩回去并不伤心落泪,见我这样痛哭也不来劝慰,反瞅着我笑.这样负心的人,从前都是花言巧语来哄着我们!前夜亏我想得开,不然几乎又上了他的当.只是一件叫人不解,如今我看他待袭人等也是冷冷儿的.二奶奶是本来不喜欢亲热的,麝月那些人就不抱怨他么?我想女孩子们多半是痴心的,白操了那些时的心,看将来怎样结局!”正想着,只见五儿走来瞧他,见紫鹃满面泪痕,便说:“姐姐又想林姑娘了?想一个人闻名不如眼见,头里听着宝二爷女孩子跟前是最好的,我母亲再三的把我弄进来.岂知我进来了,尽心竭力的伏侍了几次病,如今病好了,连一句好话也没有剩出来,如今索性连眼儿也都不瞧了。”紫鹃听他说的好笑,便噗嗤的一笑,啐道:“呸,你这小蹄子,你心里要宝玉怎么个样儿待你才好?女孩儿家也不害臊,连名公正气的屋里人瞧着他还没事人一大堆呢,有功夫理你去!”因又笑着拿个指头往脸上抹着问道:“你到底算宝玉的什么人哪?”那五儿听了,自知失言,便飞红了脸.待要解说不是要宝玉怎么看待,说他近来不怜下的话,只听院门外乱嚷说:“外头和尚又来了,要那一万银子呢.太太着急,叫琏二爷和他讲去,偏偏琏二爷又不在家.那和尚在外头说些疯话,太太叫请二奶奶过去商量。”不知怎样打发那和尚,下回分解.
下卷 第一一七回阻超凡佳人双护玉 欣聚党恶子独承家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21 本章字数:8041
话说王夫人打发人来叫宝钗过去商量,宝玉听见说是和尚在外头,赶忙的独自一人走到前头,嘴里乱嚷道:“我的师父在那里?”叫了半天,并不见有和尚,只得走到外面.见李贵将和尚拦住,不放他进来.宝玉便说道:“太太叫我请师父进去。”李贵听了松了手,那和尚便摇摇摆摆的进去.宝玉看见那僧的形状与他死去时所见的一般,心里早有些明白了,便上前施礼,连叫:“师父,弟子迎候来迟。”那僧说:“我不要你们接待,只要银子,拿了来我就走。”宝玉听来又不象有道行的话,看他满头癞疮,混身腌か破烂,心里想道:“自古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当面错过,我且应了他谢银,并探探他的口气。”便说道:“师父不必性急,现在家母料理,请师父坐下略等片刻.弟子请问,师父可是从`太虚幻境而来?”那和尚道:“什么幻境,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罢了!我是送还你的玉来的.我且问你,那玉是从那里来的?”宝玉一时对答不来.那僧笑道:“你自己的来路还不知,便来问我!”宝玉本来颖悟,又经点化,早把红尘看破,只是自己的底里未知,一闻那僧问起玉来,好象当头一棒,便说道:“你也不用银子了,我把那玉还你罢。”那僧笑道:“也该还我了。”
宝玉也不答言,往里就跑,走到自己院内,见宝钗袭人等都到王夫人那里去了,忙向自己床边取了那玉便走出来.迎面碰见了袭人,撞了一个满怀,把袭人唬了一跳,说道:“太太说,你陪着和尚坐着很好,太太在那里打算送他些银两.你又回来做什么?”宝玉道:“你快去回太太,说不用张罗银两了,我把这玉还了他就是了。”袭人听说,即忙拉住宝玉道:“这断使不得的!那玉就是你的命,若是他拿去了,你又要病着了。”宝玉道:“如今不再病的了,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摔脱袭人,便要想走.袭人急得赶着嚷道:“你回来,我告诉你一句话。”宝玉回过头来道:“没有什么说的了。”袭人顾不得什么,一面赶着跑,一面嚷道:“上回丢了玉,几乎没有把我的命要了!刚刚儿的有了,你拿了去,你也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你要还他,除非是叫我死了!”说着,赶上一把拉住.宝玉急了道:“你死也要还,你不死也要还!”狠命的把袭人一推,抽身要走.怎奈袭人两只手绕着宝玉的带子不放松,哭喊着坐在地下.里面的丫头听见连忙赶来,瞧见他两个人的神情不好,只听见袭人哭道:“快告诉太太去,宝二爷要把那玉去还和尚呢!”丫头赶忙飞报王夫人.那宝玉更加生气,用手来掰开了袭人的手,幸亏袭人忍痛不放.紫鹃在屋里听见宝玉要把玉给人,这一急比别人更甚,把素日冷淡宝玉的主意都忘在九霄云外了,连忙跑出来帮着抱住宝玉.那宝玉虽是个男人,用力摔打,怎奈两个人死命的抱住不放,也难脱身,叹口气道:“为一块玉这样死命的不放,若是我一个人走了,又待怎么样呢?”袭人紫鹃听到那里,不禁嚎啕大哭起来.正在难分难解,王夫人宝钗急忙赶来,见是这样形景,便哭着喝道:“宝玉,你又疯了吗!”宝玉见王夫人来了,明知不能脱身,只得陪笑说道:“这当什么,又叫太太着急.他们总是这样大惊小怪的,我说那和尚不近人情,他必要一万银子,少一个不能.我生气进来拿这玉还他,就说是假的,要这玉干什么.他见得我们不希罕那玉,便随意给他些就过去了。”王夫人道:我打谅真要还他,这也罢了.为什么不告诉明白了他们,叫他们哭哭喊喊的象什么.道:“这么说呢倒还使得.要是真拿那玉给他,那和尚有些古怪,倘或一给了他,又闹到家口不宁,岂不是不成事了么?至于银钱呢,就把我的头面折变了,也还够了呢。”王夫人听了道:“也罢了,且就这么办罢。”宝玉也不回答.只见宝钗走上来在宝玉手里拿了这玉,说道:“你也不用出去,我合太太给他钱就是了。”宝玉道:“玉不还他也使得,只是我还得当面见他一见才好。”袭人等仍不肯放手,到底宝钗明决,说:“放了手由他去就是了。”袭人只得放手.宝玉笑道:“你们这些人原来重玉不重人哪.你们既放了我,我便跟着他走了,看你们就守着那块玉怎么样!”袭人心里又着急起来,仍要拉他,只碍着王夫人和宝钗的面前,又不好太露轻薄.恰好宝玉一撒手就走了.袭人忙叫小丫头在三门口传了焙茗等,”告诉外头照应着二爷,他有些疯了。”小丫头答应了出去.
王夫人宝钗等进来坐下,问起袭人来由,袭人便将宝玉的话细细说了.王夫人宝钗甚是不放心,又叫人出去吩咐众人伺候,听着和尚说些什么.回来小丫头传话进来回王夫人道:“二爷真有些疯了.外头小厮们说,里头不给他玉,他也没法,如今身子出来了,求着那和尚带了他去。”王夫人听了说道:“这还了得!那和尚说什么来着?”小丫头回道:“和尚说要玉不要人。”宝钗道:“不要银子了么?”小丫头道:“没听见说,后来和尚和二爷两个人说着笑着,有好些话外头小厮们都不大懂。”王夫人道:“糊涂东西,听不出来,学是自然学得来的。”便叫小丫头:“你把那小厮叫进来。”小丫头连忙出去叫进那小厮,站在廊下,隔着窗户请了安.王夫人便问道:“和尚和二爷的话你们不懂,难道学也学不来吗?”那小厮回道:“我们只听见说什么`大荒山,什么`青埂峰,又说什么`太虚境,`斩断尘缘这些话。”王夫人听了也不懂.宝钗听了,唬得两眼直瞪,半句话都没有了.正要叫人出去拉宝玉进来,只见宝玉笑嘻嘻的进来说:“好了,好了。”宝钗仍是发怔.王夫人道:“你疯疯颠颠的说的是什么?”宝玉道:“正经话又说我疯颠.那和尚与我原是认得的,他不过也是要来见我一见.他何尝是真要银子呢,也只当化个善缘就是了.所以说明了他自己就飘然而去了.这可不是好了么!”王夫人不信,又隔着窗户问那小厮.那小厮连忙出去问了门上的人,进来回说:“果然和尚走了.说请太太们放心,我原不要银子,只要宝二爷时常到他那里去去就是了.诸事只要随缘,自有一定的道理.”王夫人道:“原来是个好和尚,你们曾问住在那里?”门上道:“奴才也问来着,他说我们二爷是知道的。”王夫人问宝玉道:“他到底住在那里?”宝玉笑道:“这个地方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宝钗不待说完,便道:“你醒醒儿罢,别尽着迷在里头.现在老爷太太就疼你一个人,老爷还吩咐叫你干功名长进呢。”宝玉道:“我说的不是功名么!你们不知道,`一子出家,七祖升天呢。”王夫人听到那里,不觉伤心起来,说:“我们的家运怎么好,一个四丫头口口声声要出家,如今又添出一个来了.我这样个日子过他做什么!”说着,大哭起来.宝钗见王夫人伤心,只得上前苦劝.宝玉笑道:“我说了这一句顽话,太太又认起真来了。”王夫人止住哭声道:“这些话也是混说的么!”正闹着,只见丫头来回话:“琏二爷回来了,颜色大变,说请太太回去说话。”王夫人又吃了一惊,说道:“将就些,叫他进来罢,小婶子也是旧亲,不用回避了。”贾琏进来,见了王夫人请了安.宝钗迎着也问了贾琏的安.回说道:“刚才接了我父亲的书信,说是病重的很,叫我就去,若迟了恐怕不能见面。”说到那里,眼泪便掉下来了.王夫人道:“书上写的是什么病?”贾琏道:“写的是感冒风寒起来的,如今成了痨病了.现在危急,专差一个人连日连夜赶来的,说如若再耽搁一两天就不能见面了.故来回太太,侄儿必得就去才好.只是家里没人照管.蔷儿芸儿虽说糊涂,到底是个男人,外头有了事来还可传个话.侄儿家里倒没有什么事,秋桐是天天哭着喊着不愿意在这里,侄儿叫了他娘家的人来领了去了,倒省了平儿好些气.虽是巧姐没人照应,还亏平儿的心不很坏.妞儿心里也明白,只是性气比他娘还刚硬些,求太太时常管教管教他。”说着眼圈儿一红,连忙把腰里拴槟榔荷包的小绢子拉下来擦眼.王夫人道:“放着他亲祖母在那里,托我做什么。”贾琏轻轻的说道:“太太要说这个话,侄儿就该活活儿的打死了.没什么说的,总求太太始终疼侄儿就是了。”说着,就跪下来了.王夫人也眼圈儿红了,说:“你快起来,娘儿们说话儿,这是怎么说.只是一件,孩子也大了,倘或你父亲有个一差二错又耽搁住了,或者有个门当户对的来说亲,还是等你回来,还是你太太作主?”贾琏道:“现在太太们在家,自然是太太们做主,不必等我。”王夫人道:“你要去,就写了禀帖给二老爷送个信,说家下无人,你父亲不知怎样,快请二老爷将老太太的大事早早的完结,快快回来。”贾琏答应了”是”,正要走出去,复转回来回说道:“咱们家的家下人家里还够使唤,只是园里没有人太空了.包勇又跟了他们老爷去了.姨太太住的房子,薛二爷已搬到自己的房子内住了.园里一带屋子都空着,忒没照应,还得太太叫人常查看查看.那栊翠庵原是咱们家的地基,如今妙玉不知那里去了,所有的根基他的当家女尼不敢自己作主,要求府里一个人管理管理。”王夫人道:“自己的事还闹不清,还搁得住外头的事么.这句话好歹别叫四丫头知道,若是他知道了,又要吵着出家的念头出来了.你想咱们家什么样的人家,好好的姑娘出了家,还了得!”贾琏道:“太太不提起侄儿也不敢说,四妹妹到底是东府里的,又没有父母,他亲哥哥又在外头,他亲嫂子又不大说的上话.侄儿听见要寻死觅活了好几次.他既是心里这么着的了,若是牛着他,将来倘或认真寻了死,比出家更不好了。”王夫人听了点头道:“这件事真真叫我也难担.我也做不得主,由他大嫂子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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