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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玺记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石头与水

    “这一推,就推到了三殿下那里。这位三殿下,真是帝都奇人。那性子,神鬼莫近,尤其去年立储之后,见谁都是一张冷脸,到刑部审案,更是半点人情不通。原本我以为就是周氏一人的事,不想接着周家的事也闹了出来,谁知道周家不声不响的干了这么些缺德事!大哥,你说这可怎么着”胡二老爷想想都替他大哥愁的慌。

    “安黎怎么到三殿下那里去的”南安侯问。

    胡二老爷哎声叹气,“这就更甭提。我听阿颍说,是三殿下相中安黎的才干。三皇子妃跟信安郡主走的近,阿黎对周家,早厌烦透了的。这孩子也不知怎地,忒个铁面无私,他带人把二叔家的铺子给抄了,还抓了二叔家的一个孙子,二叔去刑部找他说理,被他给撵出来了。现在族里一堆人对阿黎不满,我说他们也不拿个镜子照照自己个儿,要自己是个干净人儿,也招惹不上官司。”

    “我就是担心阿黎跟阿源,真是冤家一般,我哪个都劝不动,就得等你回来了。”胡二老爷属于少年靠爹,中辈子靠哥,晚年靠儿的那类人,人生意义就是俩字:活着。

    帝都有此好命的也就是前帝都府尹今翰林学士陈学士了。

    不过,人家陈学士好歹正经进士晋身,胡二老爷连个功名都没有,比陈学士还差

    胡二老爷连案情也不太清楚,跟他哥说,“哥你回来,阿源的案子该了结还是了结了吧,总这么拖着也不好。阿源吃这一回教训,以后肯定会谨慎的。”

    胡二老爷虽无甚本领,却也操心侄子侄孙,絮絮叨叨的说着,“也劝劝他们父子俩,哪里就真生分了呢。有什么话说开,各让一步也就是了。”

    “我知道了,你去吧。”南安侯道,“晚上让阿颍过来一趟。”

    “大哥不说他也要来的。”胡二老爷知道儿子和兄长都属于那种有一个他无法进入的世界的人,反正这类人就是天生要操心许多事情的。

    “大哥,我料着今天必然乱糟糟的,就没让小二郎和菡姐儿过来,晚上你要不要见一见他们”

    南安侯想到这是周氏所出子女,轻叹一声,“明天再说吧。”

    “是。”胡二老爷叮嘱兄长几句,让兄长注意身体,就先回了。

    临走前又到厨下交待一番,看过兄长居住的院子,摸了摸被褥薄厚,丫环们可尽心晒过了

    暖融融的风吹过,院门口的槐树叶沙沙作响,南安侯突然有一种深深的疲倦袭来,身下的座椅那样坚硬,这空荡荡的理事厅那样寂寥,他一年回帝都一次,这次回来却是要亲自处置自己的长子。x

    纵铁血名将如南安侯,都不禁露出一丝暮年伤感。

    这伤感也只是一闪而过,南安侯对幕僚道,“你去刑部问一声,看安黎什么时候落衙,让他回家吃饭。”

    “是。”

    夕照如血,南安侯带着两个贴身侍卫,一步一步向祠堂走去。

    祠堂幽暗,两畔烛台已经点起,映着正中祖像威仪的面容,仿佛在威严的俯视着跪在香案前的不肖子孙。

    胡源的腿已经有些麻了,麻木中带着丝丝冷痛,冷痛里或者还有一些他不愿意承认的畏惧。

    直待门外传来脚步声,继而大门推开复又合拢,胡源僵硬的身体微微一晃。南安侯站在长子身后,也在望着列祖列宗的神像神位,良久,南安侯问,“在想什么”

    胡源张张嘴,却似什么噎在喉中,竟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南安侯随意拉把椅子坐下,“跪了这么久,没什么想说的么”

    “儿有罪。”

    “有哪些罪”

    南安侯的每句话都很短,却又极是难当。

    胡源垂下头,“儿辱没家门。”

    南安侯有些乏味。

    不知过了多久,听门外一声回禀,“侯爷,大公子回来了。”

    “让安黎进来说话。”

    落衙之后,胡安黎原本要留下来继续整理案宗,结果,就见到祖父的心腹幕僚奕先生过来请他回府。胡安黎倒是知晓今天祖父回帝都的事,殿下回刑部时提了一句。

    不过,此时回侯府

    奕先生和和气气的说,“侯爷久不见公子,说让公子落衙后无事早些回府用饭。”

    胡安黎心下明白,便是这次推了,只要祖父要见他,他就得去见。与其推托,倒不如应下。胡安黎掩上案卷,“先生稍待,我跟杜师兄去说一声。”

    奕先生微微欠身,在外等侯。他跟在南安侯身畔,是南安侯的左膀右臂,刚刚胡安黎那些微妙神色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畏惧亦或犹豫都是正常的,倒是胡安黎一瞬间便有决断,而且是迎难而上的决断,令奕先生暗暗颌首。

    胡安黎同杜长史说了要回府的事,杜长史还有些担忧,咬一咬笔杆头,给胡安黎出馊主意,“要不你先别回,就说事情多。找个人去打听打听,看你祖父心情如何。倘他不怪你,你再回。要撞他老人家气头上打你一顿,你这不白挨着么。”

    胡安黎心说,我杜师兄挨揍都挨出经验了。他知道杜师兄好意,微微一笑,“祖父一向公允,我并无过错,缘何不悦就是不悦,也不是因我的缘故。师兄放心,我无事的。”

    杜长史不放心的打量胡安黎一眼,“你这么呆。哪里叫人放心得下。”

    杜长史陪着胡安黎出去,见是奕先生,杜长史立刻精神百倍的过去拱手打招呼,“这不是奕叔么,您怎么倒在外站着,这不折煞我们做晚辈的,快进来吃杯茶!”

    “谢小杜大人,今天不便,侯爷还等着大公子哪。待下次便宜,我再来领大人的茶。”奕先生笑道。胡杜两家是世交,这位杜二爷以往便认识,只是奕先生是长辈,与小辈的交集便少,也知道杜二爷少时有名的淘气,虽不及其兄,却也极有出息。

    “哪里就差这么一杯茶的功夫。”杜长史拉着奕先生的胳膊就把人拖屋里去吃茶了。

    一边吃茶一边把了二百遍,其中有一些话,胡安黎听着都脸红,简直是吹的没了边儿。

    奕先生笑眯眯的听着,待吃过茶,便起身道,“小杜大人的意思,我都明白了。”

    “那我就把我师弟托付给先生了,您可千万别让他少一根汗毛,我全指着他帮衬哪。殿下也很看重安黎,哪一天见不到他都不成。我们殿下的性子,向来视属下如手足的。”

    奕先生看胡安黎满面无奈,笑道,“成,我都记下了。”

    杜长史这才让胡安黎跟着奕先生去了。

    胡安黎一向是骑马,奕先生也习惯骑马,两人出了刑部,胡安黎话极少,奕先生道,“咱们府上与杜家也是几辈子的交情,大公子和杜二爷瞧着也是极投缘的。”

    “杜师兄很照顾我。”胡安黎心里也很感念这个师兄。

    奕先生笑,“以前在书院时就是同窗吧”当初杜大人官阶不够,把这个弟弟弄到内书馆还颇费了些周折。

    “不算同窗,杜师兄比我早入内书馆,我到内书馆读书时,他已经是书馆的知名人物。”胡安黎眼中也不禁露出丝丝笑意,他与杜师兄在内书馆时也就限于认识的程度,彼此并不亲近,倒是近来在刑部共事,两位师兄师弟很快熟络投缘。

    胡安黎道,“久未见祖父,不知祖父身体可好”

    奕先生稍稍侧头看向胡安黎,“侯爷都好,只是记挂家里头。”

    胡安黎听出这话中意有所指,手中马鞭指向前路,“先生看这大道,许多人只是最初一并同行,走到路口时,可能你向东,我向西。这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

    奕先生劝说,“家族之所以成为家族,不是因为血亲之人聚在一起更有力量么”

    “乌合之众,初虽有欢,后必相吐,有什么力量可言呢”胡安黎淡淡评价一句。

    奕先生第一次这样认真的看向这位侯府嫡长孙,相较于军中出身的胡家人,这位看似斯文俊秀的文人一般的嫡长孙,其实一样有着隐藏于骨血中的不逊于侯爷的冷酷高傲吧。

    胡安黎很久没回侯府了,年前的宗族大祭都没有参加,更何况现在胡家人大概恨不能对他群起攻之。檐下匾额黑底鎏金的敕造南安侯府六个大字在夕阳中光彩耀耀,少时无数次觉着这片匾额高不可攀,如今再看,倒不觉如何。

    胡安黎眯了眯眼睛,俐落下马,再一次迈入这百年侯府。




第140章 一二八章
    祠堂的牛油大蜡垂下玉脂般的烛泪在烛台堆积成山峦,祠堂的门再一次被推开,夕阳一丝残影射入门内,南安侯不禁眯了眯眼。

    胡安黎背光站在门口,看不清相貌,只见身姿如玉青松翠竹一般。胡安黎上次见祖父还是去岁的事,他对这位祖父不算熟悉,但每年祖父回帝都述职也会抽空同他说说话,问一问他的功课。以往还曾问过是否去南夷住一段时间,他不放心母亲便拒绝了。

    “孙儿给祖父请安。”胡安黎两步过去行礼问安,以往的斯文中多了些洒脱意味。南安侯抬手示意,“起来吧。听说刑部现在挺忙,你这会儿回来,没误了差使吧。”

    “我跟杜长史说了一声,就先回来了。”胡安黎起身,一面答道。

    南安侯指指身畔的椅子,胡安黎过去坐了,南安侯道,“你父亲可还跪着呢,你就大咧咧的坐下,合适吗”

    “父亲跪是因父亲心中有愧,我心中无愧,况祖父允准,自然可以坐。”胡安黎道。

    南安侯似笑非笑的看向这长孙,胡源却是大怒,回头骂道,“畜牲!你陷家族于险地,你无愧!你还知不知一个羞字如何写!”

    胡安黎道,“家族险地因我而起恕我直言,周氏是父亲的爱宠,周家是父亲一手提携起来的,严家的案子发生时,我尚懵懂稚子。就是族人犯下的那些大小案子,难道是我的过失父亲的意思应该是我不该在刑部帮助审问周家案,而后周家案牵扯出严家案,严家案陷父亲于莫测之地吧当然,我还不该对族人袖手旁观,坐视他们陷于官司而不施于援手,父亲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胡源就要扑上前教训胡安黎,奈何他跪的太久,腿脚发麻,倒险些绊个趔趄。尤其南安侯一句,“跪着!”胡源挣扎着要起的身子登时便又跪了回去,只是双眼中的厉光,可见是极恶胡安黎的。

    胡源恨声道,“哪个家族不是胳膊折在袖子里,就你要大张旗鼓的折腾出来!我与你母亲生分于你有何好处!南安侯府名誉受损于你有何好处!我这个父亲更不在你眼里,胡家再不好,也生你养你更没有亏待过你!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狠!”

    “我狠父亲跪在祠堂,在先祖面前忏悔,悔的是什么是教子无方生出我这样的孽障,竟将家族丑事抖于人前吗父亲怎么不忏悔你色令智昏,贪财无义呢这世间,从无只手遮天的事,这个道理,父亲现在都不明白吗”

    胡安黎不是不悲凉,却也深觉可笑,世间竟有这样的人,自己做恶,错的都是旁人。而这个人,还是他的父亲!

    胡源冷冷道,“我做的事,我自会认。我问你一句,周家的事,你处心机虑了多久你敢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应一句吗”胡源指着祖宗牌位质问胡安黎。

    “平时要读书习武,无非就是有空了去看一看他家又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这有什么不对吗我厌恶周家,当然要留些心,什么时候实在不爽,让他们去死一死得有证据啊。若周家清清白白,不生恶意,我再处心机虑也没用。他们自己要作死,怪也怪父亲把他们的心纵大,自寻死路!”

    “孽障孽障,你知不知晓,周家与侯府是什么关系周家微不足道,你却因一己之私败坏家门,事到如今,你还不知罪!”胡源将地面捶的砰砰的响。

    “败坏家门的人是谁,父亲自己心中有数。所以,不必试图把过错推到我身上,我不认,也不可能认。”胡安黎不再客气,冷冷道,“需要我提醒父亲一句吗,现在官司缠身的人不是我!跪在祖宗牌位面前的人,也不是我!”

    胡源脸色胀红,难堪至极,外强中干的喝一句,“在你祖父面前,你还有没有半点为人子的规矩!”

    胡安黎眼神嘲讽。x

    南安侯摆摆手,“规矩不过是做给外人看。你们吵这半晌的架,我看阿源你这里就一件事过不去,你认为安黎是成心要把周家的事闹出来,是这个意思吧”

    胡源咬牙,“不是儿子这样认为,阖帝都都知道,现在哪个不赞他一句人品凉薄。”

    南安侯问胡安黎,“是你干的吗”

    胡安黎道,“周氏的案子一判,我就猜到周家必然事发,根本不必多此一举。往刑部告状的人极多,我帮着殿下甄别一二,免得鱼目混珠,使得周家案被人利用。”

    “利用二字何解”南安侯问。

    “周家的案子有些不寻常,是集中式爆发,一下子苦主们都来了,刑部大案小案接了几十桩。这个时候,帮周家脱身其实有一个很便宜的法子,就是在这几十桩案子里安插一桩冤案,故意使刑部审错,再令原告反口,殿下必然百口莫辩。周家立刻就能脱身。”胡安黎道,“殿下之所以找我过去帮忙,就是想到此节,他需要一个对周家案子非常熟悉的人,才找了我。”x

    胡安黎没有错过他父亲脸上一闪而过的痛恨,淡淡道,“刑部司都是经年断案的老吏,不可能出此差错。这种诡计,更不可能会得逞。”

    “安黎,”南安侯端起几上的茶盏,呷口茶,“你告诉你父亲,你是有意使他入此万劫之局吗”

    “不是。”x

    “你恨他吗”南安侯看向胡安黎。

    胡安黎瞥胡源一眼,继而移开视线,“以前恨过,现在不恨了。”

    胡源脸现怒意,刚欲破口训斥,南安侯淡淡一眼扫过,胡源只得哑忍。

    “怎么不恨了我看他这个父亲做的很寻常,是非不明,待你也不好。”

    胡源实在忍不住,不满道,“父亲,我生他养他,生养之恩大于天!”

    南安侯嗔一句,“什么养育之恩,一条狗也知道把自己的崽子养大,孩子嘛,生了就得养,我们这样的家族,衣食周全、文武教导,都是应当的。这是生养的本分,不是什么恩情!”

    胡安黎一向认为自己如今算是把世事亲缘皆看破,却仍是为祖父所言脊背发凉。南安侯看向胡安黎,胡安黎照自己所想回答道,“以往父亲待我多有不公,现在我看他人品才干不过如此,也就不在意了。”

    南安侯继续问,“你是怎么看胡家的”

    “家族有祖父和二叔这样的人,也有腐朽堕落的人,平庸寻常的人,大多数家族什么样,胡家就什么样吧。如果胡家把自己跟那些正在霉烂的家族比,兴许还强些。”

    “你将自己置于家族什么位置”

    “以往倒是想过我是父亲嫡长,应该以家族为己任。而今才算明白,我得先是我自己,若自己与家族不能兼得,只得取自己舍家族了。”胡安黎十分坦荡,“父亲是保不住爵位的,我对爵位没有半点兴趣,祖父若是考虑新世子人选,不必考虑我。”

    胡源脸色瞬息惨白,南安侯仿佛无所觉,倒是看着胡安黎笑了,“你只是孙辈,我为什么要考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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