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呻吟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未知
倏地,大家都不笑了。场子里静极了,一束束鼻息便突然显得滞重。
翁上元打破了这种沉静,“南先生是写书的,写书犯了错误,上边告诉咱他是右派,在咱村里劳动改造。上边还说,要注意利用这个典型,经常开一些批判会。今天就召开第一次批判会。”他看了一眼南先生,“不过,咱得强调两点,这一哩,对南先生不许打,他是个白面书生,不经打;这二哩,干农话儿的时候,大家不许捉弄他,要实打实地教给他,上边还要检查改造成果,咱不能交不了差。”
“啥叫右派,他写的啥么书?”有人问。南先生站起来,诚惶诚恐地要接受质问。
翁上元摆了摆手,“这些说了你也不懂,甭说了,咱图个耳不听,心不烦。”
“也是。”
这批判会便冷了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叫啥批判会呢?既不知道人家犯的什么错,又不许打;翁送元活着可不会是这样。也说不准,他后来除了种种烟,不什么也不管了么?这人那,到哪儿说哪儿,过一会儿是一会儿。就是就是。
整个场子出奇地静寂。被批斗人南先生感到极不自在,寒冷的冬日里竟也流了满脸的汗。他的腰部隐隐地疼了一下,那是在大学里被小将们打的;小将们打他之前,从来不跟他商量;刚才还静如处子,一会儿就凶如恶煞。他不知道人家什么时候变脸,所以总是战战兢兢。他不知道山里的爷儿们怎么变脸,便内心忐忑。
沉静了好一会儿,翁上元咳了一下,“大家伙儿没啥说的了是不?那咱喊几声口号吧。”
“打倒右派分子南明阳!”他平平地喊了一声。
大家这才知道南先生叫南明阳,便也跟着喊,“打倒右派分子南明阳。”翁上元再喊了一遍,群众也跟着喊一遍。三遍口号过后,翁上元说,散会。群众就都走光了。
剩下个南先生怔怔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翁上元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南先生,走哩。”
南先生一惊,“完事了?”他怯怯地问。
“完事了。”
居然就完事了,他百思不得其解,摇了摇头。
回到住处,翁大元过来了,“我爹叫咱给你扛了几件家伙儿。”他朝墙根指了指。哪儿整齐地摆了几件农具。
“我爹叫我告诉你,家伙怎么使,到时有人教你;干活儿时悠着点,你刚来乍到,还不习惯。”翁大元说。
“对了,你抽烟不?”翁大元问。
“不抽。”
“我爹叫咱给你拿来一个烟笸箩,还一杆烟袋,就撂在你的柜上,不抽就不抽,就放在你这儿吧。”
南先生看到了那杆烟袋,杆子还是铜的,烟锅头是新的,锃明瓦亮。他摩挲着,居然哭了。
“哭啥,就一把破烟袋,没几个钱。”翁大元认真地说。
南先生止住了哭,把眼泪抹去,很难为情地笑笑,“你们山里人真好。”
“人倒不赖,就是穷。”翁大元说。
听到一个孩子很世故的说法,南先生感到翁大元早熟,便逗弄他,“怎么个穷法?”
“大老爷们儿连条裤衩都不穿,连我爹都不穿,脱了裤子就露j巴蛋儿。”
南先生听了,不禁破颜,赶紧用手把嘴捂上。
“你咋那么乐?跟个酸娘儿们似的。”小孩子严肃地说。
南先生止住了笑,“大元,回头我教你识俩字。”
“识俩字就识俩字。”翁大元点点头。
这时从房梁上掉下来一只小蛇,在柜板上蠕动着;南先生失声尖叫。翁大元从容地走过去,用两个指头轻轻一捏,那蛇便伸直了身子,驯顺地呆着,一动不动。他把小蛇捏起来,放到门外,说一声“走”,那蛇便很听话地爬远了。
南先生大为骇异。眼睛盯着翁大元,送去质询的目光。
翁大元一晃头,“咳,这不稀罕。从小,蚂蚁、蚂蚱、螳螂、蜥蜴,我都捏过,只要咱一伸手,它们就都老实了。”
“那你就不害怕?”
“不害怕。倒是它们有点怕我。”
“为什么?”
“咱也不知道哩。”
一切都显得那么神秘。
第二天的活计是起猪圈。起猪圈是农村冬季里的一个主要活计:把猪圈里的冻粪起出来,放到猪圈外的场子里,再由人用背篓背到堰田上去,当底肥。山里人都会起猪圈,把冻层招开一条缝,镐刃伸到底层去,一用力,便把一大块冻粪撬下来;然后再用镐背把冻粪敲碎,粗细均匀的猪粪便起出来了。由于都懂得窍门,村里人起粪,又轻松,量又大。南先生不懂得起法,挥起镐子直直地朝冻层招去,一招招出一个小白点;便更用力气,镐子反而弹回来,弄得人站立不稳。看着趔趄不稳的南先生,人们都乐,这一乐,他更显尴尬,脸色就愈苍白。他拼命地与冻粪较劲,粪没起出多少,虎口已裂出血来。翁七妹心中生出一股怜情,走过来教他方法。南先生虽是个知识分子,对起粪的窍门却理解得异常慢,久久掌握不住要领,翁七妹很有耐心,一遍一遍地教他,不厌其烦。南先生很感动,觉得这农村姑娘很妩媚,是灰色的山村景色中的一抹亮色,对她产生了深刻的印象。南先生终于会起粪了,他感到他已开始进入乡村生活,悬空的心有了落地之感,情绪稳定下来。
他的乐观情绪来得过早,在一些生活琐事上,他吃了大苦头。
初来的几天,翁上元给他安排了派饭,到社员家里用餐。淳朴的乡亲努力给他做些好吃食,他吃得也愉然。后来队里给了他一些玉米和谷物,叫他自己起伙,他便进了身心无措之境。
玉米可怎么吃呢?可以熬粥。他的粥熬得或稀或稠,并且总是熬糊了,粥里有呛人的糊味。熬糊了的粥不能倒掉,因为他是个被改造分子。便小口小口地啜那糊粥。啜了小半碗之后,便再也吸不下去,因为腔嗓里都像蠕满了虫子,烧撩得难耐。他没有吃饱,便一声不吭地爬到土炕上。半夜饥肠挛动,辘辘如歌,蒙面而泣。玉米还可以蒸窝头,打糊饼(又称“贴饼子”)。他蒸的窝头,总是不抱团,笼屉里蒸出的,是一小撮一小撮的粘稠物。他打的贴饼子,总是从锅体上出溜到锅底的沸水之中,把饼煮成粥。他便用碗盛着这非干非稀、非饼非粥的吃食,背着人们的目光,偷偷下咽。他吃得稀里糊涂。
这是玉米面的制作。更让他尴尬的是那满口袋的整玉米。这整玉米,粒粒金黄,美丽如诗。但不能整个吞下去品味,须辗成玉米粉。怎么辗呢?须上碾。山里的辗便是老皂荚树下的石碾子。妇人们转于辗道上,缓行如吟,飞动如蹈,倒也是一幅隽永的风情画;但一个男子要是手执辗g,耐着性子,走出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步子,辗出一点糊口的玉米粉,却多少有些滑稽。所以,山里的汉子也不上辗子。但南先生得上。他没有可驭使的妇人,他只能驭使自己。他笨拙地推动着沉重的石碾,不时推一推滑下来的镜框。石碾硌噔硌噔地响着,单调而滞重,他一点儿也没有听出诗的味道。碾盘里的玉米,总是往碾盘外边跑,一边是整粒,一边是面屑,碾了半日,居然没碾出可以入口的面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还是翁七妹笑格盈盈地向他走来,手里拿着一把笤帚。她用笤帚给他清理碾盘,把碾轴里的玉米扫出来,把碾盘外的玉米扫进去。你瞧没,把玉米都赶到碾盘心儿里去,碾坨子咬着心儿碾,那米粒子就成面了。翁七妹耐心地示范着。南先生很是感动,翁七妹在前边给他扫碾盘,他推着碾坨子紧紧地跟着。他感到这农村姑娘扭动着的身姿真美,脚步儿也轻盈;他咬着这个美丽的身影儿走,才开始品出诗味来。
“以后你的粮食,就交给咱碾吧,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在辗道里转圈圈,也不是个事儿;好像山里人欺负你。”翁七妹说。
“不敢,不敢,我是一个被改造的人,不敢贪图安逸。”南先生诚惶诚恐地说。
“咳,改造归改造,推碾子归推碾子;地富反坏的男人都不推碾子,你推什么推!”
“不敢奢望,不敢奢望。”南先生坚持说。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犯酸哩?你乐意碾就碾吧,咱不管了!”翁七妹把手里的笤帚扔给南先生,扭扭地走了。
南先生一怔:这妩媚的农村姑娘,还是蛮有脾气的。
南先生就照着翁七妹教给的样子,碾了下去。碾了很久,依然碾不精细;他已失了耐性,草草地收场了。
他吃了他无谓的戒心的苦。
他碾出来的玉米面由于没有碾到火候,油性少,皮子多;熬出来的粥口感极疲,啜的时候,直剐嗓子眼儿,便加了小心啜。流质的粥居然也要小心地喝,他尝到了生活的个中滋味。
晚上,他打开了一个小布包,布包裹包着一个笔记本,他在那上边写了几句。之后,从笔记本的塑料套封里拿出一张照片来。他仔细端详着,竟潸然泪下。
那张照片上,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这个女人曾是他的妻子,也曾恩爱,但为了个人前程,与他划清界线,离异了。女人虽弃他而去,但他并不恨她,心中对她的情感依依不能割断,他感到无奈,感到迷们,深深地忧伤着,追寻已逝的时光。
他看着女人的照片,眼镜上起了一层雾;他摘下来,草草地擦了两把,就又戴上,更专注地凝视那帧追忆,叹息不止。
门外响起一阵风声。
他一震,赶紧把照片收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
他的手碰到了柜上的烟笸箩;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铜杆的烟袋,随手拿了起来。他装上了一袋烟,划着了火柴,居然拍了一口。这一口烟,使他大咳,咳得浑身耸动。他放下烟袋专心咳起来,像要咳出一些什么,咳喘平息了,他竟又执起烟袋,狠劲儿地抽了一口,徐徐地吐出烟雾,好像抽得很在行了。
三
翁上元进了小院,叫了一声:“南先生。”
南先生的烟袋僵在了他的手上。进了门的翁上元看到了这一切,不禁笑了。
“翁支书,啊,啊,请坐。不过是抽着玩玩。”
“能抽就抽两口,这样,就更像咱山里人了。”翁上元说。
南先生索性也笑一笑,“最初抽着有些苦,抽两口就感觉不到了。”
“再抽,你可能会上瘾哩。什么都是从不习惯到习惯,待烟叶拍完了,咱那里还有。”
“多谢,多谢。”
“今儿个我来,是跟你商量点事。”翁上元说。
“请您别客气,愿听吩咐,愿听吩咐。”南先生忙说。
“以前咱二叔喜欢搞个运动,把咱后岭搞成了典型;这不,上边不断有指示下来,叫咱村要注意巩固这运动成果,还说你南先生就是斗争重点,要充分利用一下,我很是犯愁。”翁上元说。
“我愿意接受批判,好好改造。”南先生说。
“这咱知道,以后上边来人检查,就批判你一下,装装样子,也就请南先生受点委屈。人走了,该干啥就还干啥。只是这平常的运动,咱还得应承。今儿个来就是跟你商量这事。”
“我能干什么?”
“你南先生能干的,咱村里人还真干不了。这村村户户都安了广播喇叭,也就给咱带来方便;咱思忖着叫你接常不短地写一些广播词儿,以咱后岭支部的名义报到公社去,这小喇叭一广播,就显得咱后岭对运动的重视。它喇叭广播它的,咱该搞生产就搞生产,叫运动生产两不误。”
南先生眼睛一亮,但倏地又黯淡了。“我可是个改造对象,那运动的词儿叫我写,恐怕有些不妥,传出去了,对您不好,我担当不起。”
“这你就放心,你右派不右派的,咱不管,咱就知道你是个读书的人,知识分子。读书人,历来被村里人敬重,认为高不可攀,‘秀才一进门,财源滚滚来’这是老辈人的歌诀,乡下人就吃没文化的苦。咱把你当有用的人看,你也就别托辞,该写就写哩。咱后岭人长舌头的少,也不会瞎传话,再说,这事就你知我知,顶多几个靠得住的人知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我就写。”南先生对翁上元生出一丝敬意,“翁支书,我下放到后岭,遇到您这么一位知情达理的支书,算我姓南的幸运,以后有什么事您就吩咐,我努力做好。”
“这就好。咱眼前就需要你写一篇,明天我到公社去开会,顺便就交上去,晚上你加个夜子1赶出来,行不?”
1加夜子:京西土语,系熬夜、加夜班之意。
“行,行!我现在就写。”南先生急切地说。
“不忙,误不了明儿个带走就成;噢,对了,你写得要大家都能听得懂,像那个戏词最好。”说着,从怀里老棉袄的衣襟下,掏出来一本发黄的册子,“这是个老戏本子,你看看,琢磨琢磨。”
翁上元走了,南先生展开那戏本子,便是翁上元与翁七妹唱过的那出《哭眉阝子》。南先生对印刷本有出奇的兴趣,竟一下子读下去。那戏词凝炼、悲切,不仅琅琅上口,而且情节跌宕,情绪波动,竟深深地吸引了他。流动在字里行间的五味情感,弄得南先生心潮回荡,泪水横流。他把古戏当成他的现实命运来读了,个中味道,无不关我。正读得情意绵切之时,公j唱出了头遗曲。南先生一惊,那交写的段子尚没有写,便赶紧放下册子,铺开两张纸。
以戏词的方式显然不甚合适。那戏词婉丽悲切,句式绵长且跌宕,且多是哼咳腔;唱起来却别扭,那句点和切口不易被把握。若以此而写之,倒可以写得意蕴深长,但非专业人员或文化层次不高的人,难以品味;反之,会被外人读出酸腐和隔膜。面对广大的基层人民群众,你写出如此奇章崛句,实为一种抵抗和蔑视,凭添被批判的口实,且为善良的翁支书惹来麻烦。他略作沉吟,以民歌体入手。时间不长,已写成好几段子。回头复览,词韵上口,词义通明,堪可用。心里便踏实了,复展黄古戏文,沉湎之;又涕泅交迸一番,天已大亮;两只近视眼红肿如桃,让人心惊。
翁上元如期而至,且带着睡眼惺松的翁大元。
看到南先生红肿的双眼,翁上元吓了一跳,“南先生辛苦,南先生辛苦。”透出满心感激。接过南先生的词句,翁上元更是欢喜,“哎咱的娘,写得真不少,够广播站那狗日的妞子念半天!”他之兴奋,是因为南先生写得长,没有潦草应付他。
“大元,你照南先生写的那个样子抄一遍。”他对翁大元说。
“他不是不识字么?”南先生诧异地问。
“不识字他也能干。上次公社给他二爷爷(翁送元)写的啥子悼、悼词,他就抄了一份留底儿了。”翁上元说。
翁大元从南先生手里接过纸笔,认真地抄了起来。一会儿的功夫竟然抄完了。南先生
慢慢呻吟 第 9 部分
翁大元从南先生手里接过纸笔,认真地抄了起来。一会儿的功夫竟然抄完了。南先生接过来一看:字抄得很工整,无一笔误。他大为诧异:
“这孩子有灵性,得好好培养培养。”
“那你南先生就多费点心,教教他。”翁上元说。
“我尽心就是了。”南先生感到他有这个责任。
“今儿个的事,你莫告诉别人,听见没?”翁上元对翁大元说。
“咱知道,不用你嘱咐。”孩子很世故地说。
……
下午翁上元一开会回来,就兴冲冲地找到南先生,“南先生,公社领导高兴得很哩,咱的词儿晚上就广播。你甭做饭了,快到我家去,边吃边听。”
南先生的屋,他来前没人住,所以没有安上小广播喇叭。便随翁上元进了他的家门。“弄俩菜,我和南先生喝两杯,就全当支部书记派饭。”翁上元对刘淑芳吩咐说。
小喇叭广播了。先是开始曲:《社员都是向阳花》;再是公社书记的录音讲话;讲话完了,是一段中间曲,曲子结束,那个女广播员尖厉的嗓音很兴奋地传出来:
“全社的广大干部社员同志们,后岭村是我社运动的典型村;今年以来,该村广大干部群众,不骄傲自满,不躺在昨天的功绩上讨日子,而是更加自觉地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学习党的路线、方针和政策,思想觉悟有了新的提高,斗争热情进一步高涨,开创了诗歌、讲用会等多种新的斗争形式,把后岭的运动推向了新的高c。这是喜人的,令人鼓舞的,值得我社广大干部群众学习借鉴。现在请听后岭大队送来的诗歌,题目是:《后岭社员觉悟高》——
说后岭,道后岭,
后岭人民志气高;
斗争为纲抓生产,
风口浪尖逞英豪。
说后岭,道后岭,
后岭人民觉悟高;
斗争为纲不忘记,
永保江山万年牢。
这是一篇民间杰作。翁上元乐得前仰后合,南先生笑得肿眼细眯,翁大元呵呵傻笑,刘淑芳赞叹不止:“还是秀才能琢磨!……”翁上元大喊:“上酒,上酒!”翁大元早已把酒壶提高了角度,哗儿,哗儿……喜悦已斟满了农家的土碗。
两人便喝。你一碗,我一碗,一颗心儿两只碗。
南先生酒量有限,兴奋之下,喝得也无遮无拦。两碗酒下肚,瘫了。他的头软在饭桌上,嘴角却依然笑着。“你咋吓黑1灌他呀,他一个书力人儿2经得住恁么灌?”刘淑芳嗔怪着。翁上元摇摇南先生,“南先生,南先生。”见他纹丝不动,“(尸求)的真不中用哩。”便把他背回去了。帮南先生盖好被子,封好火门,“好好睡它一觉,养养你那肿眼哩!”说完悻悻地往外走。正迎着飞跑过来的翁大元,翁大元怀抱着两只硕大的蒸白薯,“我娘说了,南先生酒醉没吃饭,怕他半夜三更醒来饿的慌,给他预备俩白薯。”“还是娘儿们想得周全。”翁上元说
1黑:京西土语,大量的、过量的意思。
2书力人儿:京西土语,指读书人;含对读书人的亲切感。
果然他半夜三更醒来,不住地喊:“尹文,水;尹文,水……”他叫的是他离异的妻子。见叫不到尹文,就睁开了眼睛;方知睡在农家的屋檐下。摸索着拉开灯,跌撞着下了炕;拿过暖壶,空的,略作沉吟,便跌撞到水缸前。勺了一瓢冷水,咕嘟咕嘟地喝下去,山里汉子似的。冰冷的凉水下到脚,被激得彻底清醒了。感到饿。正好那两只兔崽似的白薯等着他,也不剥皮,顷刻间吞得没了薯影。他感到浑身发冷,钻到被窝里去。突然肚肠一阵痉挛,便疼痛难耐;他卷起身来,迁就那绞动的肠胃。肠胃不懂迁就,抽动得愈加剧烈,疼得他满炕翻滚。“尹文!尹文!你在哪儿?亲爱的,你在哪儿?”他嚎叫着,做一种濒死般的挣扎。那绞动终于平缓下来,肚里却又生起一团恣肆奔涌的凉气,且叫声如鼓;一声比一声滞重,欲将书生的肚皮撞破。他惊惧地按抚着他可怜的肚腹,期待着那不明的结局。绝望中,那团浊气呼啸着朝他的腿裆奔去,奋然脱出,化成一个接一个的响p,繁密如雷。雷声过后,肚腹宣告平安,突然瘪下去的肚子,给他一种更为强烈的饥饿感,身子像躺在棉花上,叫了一声“尹文”,便昏迷了。
是翁上元一家的温温情谊害了他。
四
第二天的农活仍是起猪圈。经了一夜肚腹之痛的酒后的南先生,疲乏难奈,普通的铁镐执起也如重锤。尽管这项活计他干得已相当熟练,但镐子下去,方向却发生了偏移,他招到了自己的脚上。疼痛钻心,他咧了咧嘴,但马上又变得若无其事,他怕被村人看出来。他艰难地挥着镐,嵌开了一块冻土,生命的活力依然属于他自己。便更努力地嵌着,虚汗淋漓,倒觉得热情洋溢。兴奋之中,又一镐嵌到自己的脚上,他不禁蹴下了身子。望着翁七妹询问的目光,他痛苦地一笑,“没关系,没站稳。”那只脚可能烂了,因为他感到了湿润;他低头看他的鞋,那鞋是手工布面棉鞋,并未发现有汁y浸出来。他感谢这棉鞋。这鞋子做工细密,封闭好,里边的风景不会轻易地露一线出来。他疼得站不稳,越想站稳越是趔趄不稳。“南先生,你一个书力人儿,甭下恁大的力气,悠着点吧。”翁七妹关心地说。一个七尺须眉,被一个姑娘垂怜,在南先生心中激起一种逆反;他反而不顾脚痛,更用力地干起来。刚刚找到一种令自己满意的感觉,肚腹突然叫了一下,有股滚热的物质直奔腿裆之间。他便去找一个可以如厕的地方。跑到两捆玉米秸前,刚要蹲下,突然想到回头看看,一看觉得不妥,因为还能看到攒动的人头。便接着跑,跑到两块岩石之间,一股稀质已在他提得死紧的臀裆间往下流了。他不顾一切蹲下身去,稀质便喷薄而出,打得几j枯草摇曳不止。终于解决了问题,却找不到了手纸;情急之下,想到村人揩的方法,捡起一块石头。石头擦下去冰冷如锥,他打了一个寒颤;还未揩干净,便又捡起一块石头,想结束了这揩的过程,无奈他揩不得法,总也揩不干净。揩了若干块石头。已揩不出物质了,站起身来;因为从未用石头揩过,揩干净了还像没揩干净,便夹着内k往前走。在他的意象中他还夹着脏物,心里对自己厌恶起来:一个清白的人,怎活得这样污贱了!心里污贱着自己,已忘却了的脚疼也钻隙而至,他皱紧了眉头,觉得自己不仅污贱,而且还卑苦。软绵绵地挥起镐子,他不敢抬头,因为村姑翁七妹总是朝他投以问寻的目光,令他惶惊不安。好不容易把心放得坦然了,肚腹又一阵响,又有了那种物质,还得往远里跑;跑到那两相玉米秸旁,臀裆已有不可收束之感,已顾不得人头攒动之虞,急切地蹲下了身子。完了,完了,已斯文扫地!他叫苦不迭,真想哭出来。
“南先生,东西没吃对付吧?”那个村姑居然问。
“吃了两块凉白薯。”南先生,兀自挥着镐子,不敢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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