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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呻吟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未知
“以后要多吃点热的,自己多照顾自己。”
这关心来的多不是时候:他腔嗓酸涩,哭而不能哭,那种滋味为苦之上品。他心中厌烦着:我的村姑乃乃,您闭嘴吧!
终于捱到收工。趔趄回住所,脱去鞋袜,那大拇指的指甲已整个掉下来。他包裹起来。但已经不能洗脚了,他心里极为不快。热爱清洁,而天天洗脚的一个大学教授,居然不能洗脚,精神上的折磨,远甚于r体。正在默默忧伤,一个脆亮的声音传进屋里:
“南先生在么?”
是翁七妹。“在,在……”他一边应着一边慌乱地找他那温辘辘的棉鞋;棉鞋烤在炉膛边上,正冒着袅袅的湿烟。
翁七妹已推门而进,他慌忙用棉被把l脚盖上。
翁七妹给他端来一沙甑小米稀饭,甑口上“稳”着一小碗特制的咸菜。“南先生,闹肚子,可不能再胡吃;喝点儿小米粥,可以回回胃。”正如谢亭云给翁息元熬稀粥醒酒一样,山里的女人都懂得“回胃。”
“多谢了,多谢了。”南先生尴尬地掖了掖被角。
“你乘热喝吧,我回去了。”翁七妹知趣地退出屋子。
南先生迅即穿好了鞋,再开门望去,村姑的影子早已奋然。
他开始喝翁七妹送来的粥。粥好喝极了,咸菜也好吃,上边还浮着几滴香油。那一沙甑小米粥都叫他喝了。他惊异于自己的食量。
一沙甑粥下肚之后,翁上元来了。他手里托着一大叠报纸,对南先生:“我二叔活着的时候订了两报一刊;他去世后,我本想不订了,可淑芳说咱,你二叔是支书,你就不是支书?看不看在你,订不订可不在你,那可代表着身份。她说得在理,咱就留下了,咱文化浅,也看不出个哩儿隆1,搁着也是搁着,想到你是读书人,兴许喜欢,便给你送过来了。”
1哩几隆:京西土语,意为门道、道理,或内容、味道等。
南先生大喜过望。没想到在一个偏僻的山村,一个反动的右派分子,居然还能看上党报党刊!他岂止是大喜过望!
他急迫地从翁上元手上接过报纸,站着就翻了起来。
“南先生既然这么爱看,每天的报纸,咱就都给你送过来。但是得隔一两天送一次,别让人家说闲话。”翁上元说。淳朴的翁上元毕竟是一个村的支部书记,对政治多少有些敏感。
“翁支书,能看上报,我就大喊爹娘了,知足得很那!您只要给我留着,管它旧报新报!我南明阳真是三生有幸,摊上了你们这些好人,下辈子如有可能,当效犬马之劳!”南先生激动地说。
“南先生言重了,咱一个乡下人,靠的是凭感觉交人;你南先生看着就不像个恶人,没道理恶声恶气地对你;最不济把你当成个村里人,该怎么待你还怎么待你。”翁上元说。
南先生紧紧握着翁上元的手,报纸撒了一地。
翁上元一边帮他捡报纸,一边说:“昨晚上让你受苦了,咱都高兴,就把酒喝得没拦挡了。”南先生说:“您甭客气,我也乐意。以后的酒我还得练练,既然是村里人了,就得有村里人的酒量和秉性。”翁上元说:“这就对了。咱后岭偏僻贫穷,你不能娇惯自己,什么都得受着,受得久了,你便也是条汉子了。”南先生点头称是,心说诚服。
“噢,对了,南先生你那什么诗歌,得多写点,小喇叭一广播,心里挺受用的。”翁上元说。
“那不是假的么?”南先生说。
“假的听着听着就跟真的似的,阖着眼听着,心里也挺痒痒的,蛮受用哩!”
“那我就写。”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翁上元走后,他饿鬼般翻起报来。他看得极其仔细,哪怕一句话的短讯也不放过。看之前,心中热火如烧;可愈看心里愈冷。依报上的内容,他命运的转机还没有看到,而且希望更加渺茫;他需要捱过更长的时日,他应该有足够的耐心。
他心如死灰,静静地坐在那里。柜底板的小鼠等不急主人眠去,急切地啃起柜板来。那清脆的啃啮之声,啃着南明阳的心。他的名字是个很灿烂的形象与蕴意,“南明阳啊,南明阳。”叨念着自己的名字,他品到了人生的大讽刺。他又翻出那帧漂亮女人的照片,久久凝视着,泪眼迷朦。
夜里他睡不着觉,辗转反侧,唏嘘不止。
该死的报纸!

上大冻了。村里人窝在家里,抽烟、喝酒、摸麻孙儿1,撒着欢儿干男女事情。乡下人管这叫“猫冬”。农事已闲,人们像猫一样偎在热炕,赋生命的闲。这极符合自然规律,以“猫冬”称之,形象至极!
1麻孙儿:京西的一种娱乐工具,纸牌型,图案与玩法与麻将相似。
村里人全家人“猫冬”,是天伦之事;邻里间串着门“猫冬”,乃人伦之乐。但南先生无冬可“猫”,孤孤单单地蹲在屋里,抽农家的旱烟。
翁大元和翁七妹找上门来。
“南先生,你不是要教咱俩字么?都猫冬哩,你有功夫了,就教呗。”翁大元说。
“教,教!”南先生应承着,脸上也有了一丝喜色。
“我姑姑也说学,你教不教?”
“教,教,都教!”村姑的脸子红了,他的脸子也红了。
两个拿出三块滑石板,给了南先生一块;他们是有备而来。
便开始教——
耳 眼 鼻 舌 口
手 足 刀 剪 走
写下这几个字,两个学生同时叫起来:“不学这个,不学这个,你真小瞧人,这些我们都会!”两个学生虽然都没上过学,看来也能识不少字。南先生有些为难。从哪儿着手呢?想了想,便写了一个“琼”字。
翁大元说,念“京”。
翁七妹看了看翁大元,对,念“京”。
南先生似乎找到了感觉,就又写了一个“琅”字。
翁大元说念“良”;翁七妹说,对,念“良”。
南先生便乐了。他知道该怎么教他们了。“那么,咱们就从王字旁的字学起。这‘琼’,不念‘京’,而念‘穷’;这‘琅’,不念‘良’,而念‘狼’。”
两个学生就乐。“穷”、“狼”,“穷”、“狼”地叨念几遍,说:“记住了。”
再问意思,都摇头。南先生就分别在二人的滑石板上写下:
(1)美玉。

(2)美好的。例:琼浆(美酒),琼楼玉宇。
(1)(琅iq,读“竿”)美石。

(2)(琅琅)玉石相击声。比喻清朗响亮的读书声。例:书声琅琅。南先生的记性真好,把《汉语小词典)上的词条,都写下来了。他便逐条解释。
“噢,原来是两块好石头!”两个学生惊叹。
南先生不仅逐词条解释,还一遍一遍地解释,总怕两个新开蒙的学生记不住。他兀自认真着,两个学生却不耐烦了,“南先生,甭再讲了,都记住了!”
南先生一笑,接着又教了两个别的带“王”字旁的字,没讲几遍,依然听到了不耐烦的一声“都记住了”。他们是嫌南先生讲得慢。
南先生撂下两个新学的字,猛地回去问刚才那两个字的读法与词义,两个学生竟毫不犹豫毫无遗漏地讲了出来。南先生惊叹不已,两个学生都智力不俗,真是两块好石头!
聪明的山里人便给他的心中增添了一分喜悦,便有滋有味地教了起来。一个晚上,就教会了二十多个“王”字旁的生字,他便喜悦不已,躺在床上还反复地回味。他觉得,在自己枯槁的生活里,出现了一线生机。
就这么教了一段日子,两个学生掌握了很多字;那报纸上的大部分文章,均能磕磕绊绊地读下来。后来,两个学生已不满足于这样的教法,要他教整篇的文章,他们好多理解些意思。他手头没有现成的课文,报纸上的文章,因为有令他忧伤的特有的味道,他又不愿意选用,便选了那册戏文《哭眉阝子》。
课文的选用,使他的两个学生发生了分化。
翁七妹是唱过那戏的,人物、剧情和唱词都熟得很;南先生选这部戏文,她很乐意;多年来,她只会唱(念),而不会认,而这次要解决她唱(念)、认合一的问题,她自然兴味盎然。对她来说,这些字都不是生字,只不过是会念而对不上字形,她只须对上字形便罢。所以她学得很快。对翁大元来说,戏文中的字,他不仅不会唱(念),而剧情也很陌生。那些字之于他,是纯粹意义上的生字,学起来便慢些。他们两个出现了不合拍。南先生迁就翁大元,翁七妹有些不乐意;顺着翁七妹,翁大元更是连连叫苦。他便劝说翁七妹迁就一下翁大元,翁七妹居然说,一个学字,谁等谁呀。做姑姑的风范一慨皆无。翁大元气哼哼地说:
“即便你等我,我也不学哩;本来咱对那戏文就没兴趣。”
居然就真的不来学了。南先生摇摇头,他领教了,山里的姑娘、儿童都很有个性,都很有脾气。就他没有脾气。
就教一个翁七妹。
不出几日,那册戏文便“学”了半本。他高兴,她也高兴。高兴之下,翁七妹便把那戏文唱出来,且边唱边动作,让南先生大开眼界。翁上元让他看戏文写诗歌的时候,他领略了戏文之美;翁七妹的表演,让他叹为观止:那山梆子的曲调真是太美了,旋律之转曲,恰恰唱出戏中人物情绪的波动。他看过不少戏,懂得不少戏种和曲牌,怎么就从来没有领略过这种曲牌呢?别的曲调有“做”之美,山梆子的曲调有“顺”之美。做,是调动所有强烈的音符,把情绪挤出来;顺,是随着曲调的收放,情感就自然表达了。山调配山音,曲韵连着心;山民质朴的喜怒哀乐,非土韵俚腔的山梆子表达不可。山梆子虽然默默无闻,但它在山民中的流韵会袅袅不绝。他能感觉得出,所以怦然心动。
与此同时,翁七妹的做功更让他怦然心动。那动作妩媚而稚拙,活化出剧中人物。在他看来,山梆子的舞台动作,不应该那样飘逸潇洒;妩媚而稚拙,恰恰是山梆子的魂与神。
南先生的理解,深深地感动了他自己。再听翁七妹的一腔一调,再看她的一招一式,无不一一入心。这个村姑便是这山梆子的传人啊!
在瞑朦中,他已弄不清,是他教她,还是她教他。
他只感到眼前的村姑是那么的美,一种妩媚稚拙的朴野之美。他心血奔张,他的思绪开始离辙了。
“南先生!”
翁七妹的叫声,使他回过神来。他不敢看她,脸红了。

要过年了。
一进腊月,村里的碾坨子就将昼与夜碾连襟。家家都碾黄面,家家都蒸枣子年糕。腊月十八那天是村里吃糕的日子。都把盛满枣子糕的蒸笼敞开盖子,稳在灶膛的温火上,任香润的雾气于室内线绕。街坊邻居便一个一个地上屋来,从蒸笼中取一片糕子吃。吃过,便说一声好,再到别的家去吃一片两片。这一天,每个人都要登所有村人的门,尝所有村人的年糕。即便平日有些隔膜的人家,也要走到。走到了,便一切淤怨都得以化解——这叫怨文不过年。当然也有褊狭的人,故意不登你的家门,让你哭笑不得;对此,村人自有处理的办法,便是将属于那人的一块年糕扔到院中去,口中喊一声:“就当喂狗了!”便再也不牵挂那一方恩怨。南先生是外乡人,跟村人素无恩怨,便在翁上元的引领下,每家都走走,在每家都吃两口年糕,并且每家都送给他两块;所以,他虽然没碾黄面,但他不缺年糕吃。
吃着百家的年糕,他竟忧伤起来。他对他的两个学生说,春节期间不开课了,放假。他是怕接触那叫《哭眉阝子》的剧本,那悲切的情感让他受不了;那把悲切情感唱得很妩媚了的人,同样让他受不了。
他整日窝在屋里,想心思。
除夕那天,他被翁上元请过去,一起吃年饭。他大口吃r,大口喝酒,也跟村人一样了。酒饭之后,翁上元对南先生说:“走,咱们到皂荚树那儿去,熬年。”山村的除夕是通宵醒着的,叫熬年。到了大皂荚树下,村里老少已来了不少;翁上元叫人砍来很多柏树枝杈,堆了阔大的一堆。他点了火,柏枝便噼叭地烧起来。这叫烧百岁火,因为“柏”谐“百”,是企盼人人都能活到百岁,永远厮守的意思,所以又叫“守岁”。村里的男人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手里都拿着一捆柏枝,到了以后,便扔上去,叫篝火烧得不断档。青苍的柏枝在火上烧,柏油就烧得流溢,火焰就芬芳无比。众人喊着“去邪,去邪哩!”便大口大口地吸进去,都嚷痛快。南先生吸了一口,果然通体清爽。那柏枝响亮地燃烧着,把一颗颗质朴的心撩拨得不再平静,就围着火堆跳起来,跳着杂沓而强劲的韵律。南先生也跟着跳,耳朵里却听不尽热烈的叫声。他想起了除夕之夜与他的尹文听一个大音乐家的《欢乐颂》的情景。那一刻的欢乐,安静而强烈。
到了午夜时分,人们呼啦地散去,跑到各自的屋檐下。每家的屋檐下都有长长的炮辫子舒舒展展地朝一只洋铁桶中顺下去。人们都点着了火,鞭炮在瞬间炸响在一起,村里的天都颤抖。这是一种绵绵的颤抖,会一直颤抖到山村的哑口娩出一轮火红的太阳。
在鞭炮的热浪中,有一排排更高亢的声浪掀过小村的山头。那是翁上元带着一班猎人放出的排子枪。他们站在高高的石壁上,齐唰唰地端平了枪,对着无边的一片青苍,渲泄出一道道的轰鸣。翁上元大喊着:
“伙计们,莫吝惜那一点狗p不值的火药,平时,是为那帮畜性,今儿个,是为咱自己!”
这是对贫穷而幽僻的生活的一种反抗,让人感到一种甜蜜的畏惧。
在山里人无遮无拦的激情中,南先生却有些困倦了;他从簧火旁悄悄地走开,朝他的住处走。
走到村街的一座谷秸垛旁,他见到一团影子努力地往垛里钻,那谷秸垛颤抖着,垛顶上的草哗哗地朝下落。他以为是一只村猪在拱垛,便走上前去,试图把它轰出去。走到近处,却看到耷拉着的一团老青布棉裤的腰,团着的裤腰上高耸着一张赤l的青白色的臀。听到走的脚步声,人的身子急急地朝垛的深处钻去,外露的臀便翘得更加风致。
一个妇人的声音:“快点弄吧,个大冷的天儿。”
那个高耸的臀便不管不顾地耸动起来。草窝里传出呜呜的低吟。那秸垛子也颤抖着,终于坍了下来,把那张寒冷的臀完完全全地包裹起来……
南先生心跳不止,急急地跑回了住处。
躺在床上,眼前总是浮现那耸动的青白色的臀。他口干舌躁,翻身下炕,喝了一气老凉水。南先生那城市的肠胃,已经乡村化了。合上眼,那张臀就又耸耸地伸到他面前;一团迷惘袭来,竟喘息起来。他感到他腿裆间那个寂寞沉睡的伙计,蠢蠢地s动起来;很快便在棉被的平地上树起了一座尖尖的峰巅。那座峰巅是那么好笑又是那么的令他畏惧。他想推平它,抽紧了臀腹;那尖峰竟然摇曳起来。他不知所措,用力掐弄那蠢动的伙计;摇曳的尖峰反而升起一股莫名的快感。他低声骂了自己一句。但这一声骂却像一个引子,竟把城里那张床上,同样青白的一张臀引到他面前。
“尹文!尹文!”他高叫着,陷落到一片死海之中,像那坍下来的谷垛,紧紧地把他包裹。眼前一片黑暗。天!心底叹了一声。
翁大元请他吃初一饺子,他才从昏梦中醒来。
他腰腿酸痛,动作吃力;刚欠起身子,便又躺下,无可奈何地对翁大元说:
“夜裹着凉了。”
翁大元说:“这好办,我给你捏捏就好。”
翁大元叫他俯卧,在他腰脊间捏拿。从尾梢到颈顶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临了,翁大元拍了一下南先生的p股,“起来吧,包你没事。”
南先生竟轻松地爬起来,下到地下,除了腰腿尚有一些沉滞感之外,并不妨碍走路。
南先生惊叹不已,“大元,你学过按摩?”
“没学过。”
“你常给人捏腰吗?”
“有人找就捏,一捏就好。”
“你有特异功能。”南先生说。
“我不懂。”翁大元摇摇头。
“你应该上学,多学点知识,那你就懂了。”
“行,请你多教我。”
“我教你,不如你到学校去学。”
“知道,等我大一点了再去学校。”
“瘫子李水你给捏过吗?”
“捏过。我一捏他就疼得要死,我自己手脚也发麻,捏不好。”
“那为什么?”
“我自己留心过,一般的腰腿疼咱能捏好,硬伤捏不好。李水是硬伤。”
“有这等事?”
“有。
南先生连连称奇。

开春,刘淑芳生了第三胎。是个女胎,因不足月,生下来就死了。
刘淑芳哭闹不止,惊动了村里上下,不少妇人去安慰她。原来,产前的头天夜黑,两口子吵了架,被翁上元一脚踹在肚子上,第二天就早产。
死孩子就放在炕上,在小襁褓中,肢体健全,模样喜人,妇人大叹可惜。
翁上元蹲在地上,一声不吭。他心中悔恨不已。
刘淑芳哭闹着,让他滚出去;说是不见他还好,一见就烦得要死。
翁上元一声不吭地走出屋子,朝远处走去。
“支书挺仁义个人儿,怎也能办出这事?”一个妇人说。
“他仁义?他是黄鼠狼问病j,假仁假义!人前他装得厚道着呢,人后比谁都不是东西。”刘淑芳也一改平常的贤淑,扯着嗓子说到。
“这人都咋回事呢?”一个妇人问。
“咋回事也不咋回事,这人都差不多。”一个婆娘答。
“这人那,最是人的是人,最不是人的还是人。”一个说。
“就是,就是。”
“这事咱甭拱火,谁的粉儿谁搽,谁的好儿谁念。”
“就是,就是。”
……
“淑芳,你也甭想不开,上元心中有邪火,你得体贴他。”一个说。
“就是,就是。不就一个崽么?咱婆娘生孩子跟屙屎似的,明年再生。”一个说。
“想不开也得想得开。只要留着咱这肚子,就什么都有;咱女人的肚子,除了装大粪,不就是装孩子么!”一个说。
大家就都乐了。刘淑芳也乐了。
见刘淑芳乐了,妇人们就更有兴致了。
“咱女人甭太金贵了,越贱越受用。说城里的女人到医院里生孩子,有时那人都生死了;咱乡下人,炕头上撒把炉灰就生,也没见死人的。”
“就是。咱女人跟男人立什么垒?他活着你瞧他不顺眼,嫌他对你不好,要是死了呢?一死就塌了天;你再有脾气你骂谁去,你再有气朝谁撒去?!咱还是贱着点吧。”
“对哩。咱女人贱就是贵,越贱越贵。他打你你不叫谁知道?伤疤你不给人看谁知道?他日咕你就让他日咕你,他乐意怎么日咕你就让他怎么日咕你。你不说不道谁知道你被日咕了?这屋门一开,你还是个全合人儿;二婶子还是二婶子,不会是二侄女。”
“这女人就得想得开。人在外,嘴要严,懒男也要说三分好;男人也要说他七分强。把自家男人说(尸从)了有什么好?那爬墙跨篱笆的坏男人专找(尸从)男人的女人欺侮。家丑不可外扬,家贫不可外扯。家贫咋着?不是有一个笑话么?穷人门后头挂一张r皮,出门前用r皮擦擦嘴,走在街上,总是油光瓦亮,没人敢小瞧,跑堂的都得对你点头哈腰。”
……
在婆娘们的乡土哲学阐发得热烈的当口,翁上元朝着南先生的住处走来。
南先生的屋里已早有了一个翁大元。
南先生已经知道了刘淑芳的事。
“我恨我爹,我也恨我娘。”翁大元说。
“为什么?”
“他们在人前对谁都好,一回到家就对自己不好;俩人总是吵架,让人烦透了!”
……
翁上元进了屋,“大元,你也在这儿?”
翁大元不理他爹。看了南先生一眼,跑出去了。
翁上元劈头就问:“南先生,你有女人没有?”
“有。”南先生知道翁上元说的女人就是指妻子。
“在家?”
“不,离了。”
“谁提离的?”
“她提离的。”
“我r!这娘儿们可够刁的!”
“不能这么说。”
“你真(尸从),让娘儿们甩了,你还敬着她?!”
“她是个好人。”
“好个p!你们城里男人都神经,竟让女人骑。”
“这你不懂。”
“咱是不懂,也不想懂。咱就知道,那女人就那么回事。”
南先生笑笑,“你跟淑芳怎么回事?听大元说,你们尽吵架?”
“个死崽子,嘴倒快!”翁上元说:“怎么回事?瞧着不顺眼,又不想离,就吵呗,不吵不舒坦!”
“淑芳可是个好女人,人懂事又贤惠。”
“那是饺子皮儿,里边是什么?是烂r!”
“你可也是个好人,女人有什么短长,你应该会包容。”
“我是什么?也是饺子皮儿,里边装的是酸r!”
……
翁上元发泄完了,叹了口气,“其实,刘淑芳对咱不赖,也舍得跟咱吃苦。”
“那你应该对她好点。”
“心里也想对她好点,可真一做起来,就不好了。”
“为什么呢?”
“心里总觉得她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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