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鹿鼎记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金庸
韦小宝想起一事,说道:茅大哥,郑克那小子也在北京,咱们跟他当面对质去,谅他也不敢抵赖。对,对咱们立刻就去正说到这里,忽听得门外亲兵大声说道:圣旨到。御前侍卫多总管奉敕宣告。韦小宝站起身来,迎到门口,只见多隆已笑吟吟的走来。韦小宝向北跪下磕头,恭请圣安。多隆待他拜毕,说道:皇上吩咐,要提那在街上骂人的反贼亲自审问。韦小宝心头一凛,说道:那那个人么兄弟抓了起来,已详细审过,原来是个疯子,这人满口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的胡说八道。兄弟问不出甚么,狠狠打了他一顿,已将他放了。皇上怎地会知道这事其实全不打紧的茅十八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猛力在桌上一拍,只震得碗盏都跳了起来,乒乒乓乓,在地下摔得粉碎,大声骂道:他妈的韦小宝,谁是疯子了今日在大街上骂鞑子皇帝的就是老子老子千刀万剐也不怕,难道还怕见他妈的鞑子皇帝韦小宝暗暗叫苦,只盼骗过了康熙和多隆,随即放了茅十八,那知他全然不明自己的一番回护之意,如此公然辱骂皇上,茅十八当真便有十八颗脑袋,也保不住了。多隆叹了口气,对韦小宝道:兄弟,你对江湖上的挺有义气,我也是很钦佩的。这件事你已出了力,算得是仁至义尽。咱们走罢。茅十八大踏步走到门口,突然回头,一口唾沫,疾向韦小宝脸上吐去,韦小宝正想着心事,不及闪避,拍的一声,正中他双目之间。几名亲兵拔出腰刀,便向茅十八奔去。韦小宝摆摆手,黯然道:算了,别难为他。多隆带来的部属取出手铐,将茅十八扣上了。
韦小宝寻思:皇上亲审茅大哥,问不到三句,定要将他推出去斩了。我须立刻去见皇上,无论如何,总得想法子救人。向多隆道:我要去求见皇上,禀明内情,可别让这粗鲁汉子冲撞了皇上。一行人来到皇宫。韦小宝听说皇帝在上书房,便即求见。康熙召了进去。韦小宝磕过了头,站起身来。康熙道:今日在大街上骂了你、又骂我的那人,是你的好朋友,是不是韦小宝道:皇上明见万里,甚么事情用不着猜第二遍。康熙道:他是天地会的韦小宝道:他没正式入会,不过会里的人他倒识得不少。他很佩服我的师父。皇上圣旨中说我杀了师父,他听到后气不过,因此痛骂我一场。至于对皇上,他是万万不敢有半分不敬的。康熙微笑道:你跟天地会已一刀两断,从今而后,不再来往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这次去打罗刹鬼子,奴才就没带天地会的人。康熙问道:以后你天地会的旧朋友再找上你来,那你怎么办韦小宝道:奴才决计不见,免得大家不便。康熙点了点头,道:因此我在那道诰命之中,亲笔加上陈近南、风际中两个的名字,好让你日后免了不少麻烦。小桂子,一个人不能老是脚踏两头船。你如对我忠心,一心一意的为朝廷办事,天地会的浑水便不能再了。你倘若决心做天地会的香主,那便得一心一意的反我才是。韦小宝吓了一跳,跪下磕头,说道:奴才是决计不会造反的。奴才小时候做事胡里胡涂,不懂道理,现在深明大义,洗面割心,那是完完全全不同了。康熙点头笑道:那很好啊。今天骂街的那个疯子,明天你亲自监斩,将他杀了罢。韦小宝磕头道:皇上明鉴,奴才来到北京,能够见到皇上金面,都全靠了这人。奴才对他还没报过恩,大胆求求皇上饶了这人,宁可宁可奴才这番打罗刹鬼子的功劳,皇上尽数革了,奴才再退回去做鹿鼎侯好了。康熙脸一板,道:朝廷的封爵,你当是儿戏吗赏你做一等鹿鼎公,是我的恩典,你拿了爵禄封诰来跟我做买卖,讨价还价,好大的胆子
韦小宝连连磕头,说道:奴才是漫天讨价,皇上可以着地还钱,退到鹿鼎候不行,那么退回去做通吃伯、通吃子也是可以的。康熙本想吓他一吓,好让他知道些朝廷的规矩,那知这人生来是市井小人,虽然做到一等公、大将军,无赖脾气却丝毫不改,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喝道:他妈的,你站起来韦小宝磕了个头,站起身来。
康熙仍是板起了脸,说道:你奶奶的,老子跟你着地还钱。你求我饶了这叛逆,那就得拿你的脑袋,来换他的脑袋。韦小宝愁眉苦脸,说道:皇上的还价太凶了些,请您升一升。康熙道:好,我就让一步。你割了卵蛋,真的进宫来做太监罢。韦小宝道:请皇上再升一升。康熙道:不升了。你不去杀了此人,就是对我不忠。一个人忠心就忠心,不忠就不忠。那也有价钱好讲的韦小宝道:奴才对皇上是忠,对朋友是义,对是孝,对妻子是爱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家伙居然忠孝节义,事事俱全。好,佩服,佩服。明天这时候,拿一个脑袋来见罢,不是那叛逆的脑袋,便是你自己的脑袋。
韦小宝无奈,只得磕头退出。
康熙见他走到门口,说道:小桂子,你又想逃走了吗韦小宝道:这一次是不敢了。奴才回家去,垫高了枕头,躺下来好好想想,最好是既能让皇上欢喜,又顾得了朋友义气,而奴才自己这颗脑袋,仍是生得牢牢的。康熙微笑道:很好。我跟建宁多日不见,很想念她,已吩咐接来宫里。顿了一顿,又道:你其余的六个夫人,三个儿女,也随同公主一起进宫来朝见太后。太后说你功劳不小,要好好赏你的夫人和儿女。韦小宝道:多谢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奴才实在是粉身难报。退得两步,忍不住道:皇上。奴才以前说过,你是如来佛,我是孙悟空,奴才说甚么也跳不出你的手掌心。康熙微笑道:你神通广大,那也不用客气了。韦小宝出得书房门,不由得唉声叹气,心道:皇上把我七个老婆、三个儿女都扣了起来,就算我有胆子逃走,可也舍不得哪。走到长廊,多隆迎将上来,笑道:韦兄弟,太后召见你的夫人、公子、,赏赐定是不少。恭喜你啊。韦小宝拱手道:托福,托福。多隆微笑道:兄弟这回带兵出征之前,吩咐我给你讨债,讨到现在,也有七八成了。二百六十几万两银子的银票,回头我送到府上来。
韦小宝笑道:大哥本领不小,居然榨到了这么多。随即恨恨的道:郑克这小子害死我师父,直到今天,还是叫我头痛之极。他奶奶的,那疯子今日在街上骂人,还不是郑克种下的祸根。越想越恨,说道:大哥,请你多带人手,咱们这就讨债去。多隆听到又要去郑府讨债,那是第一等的赏心乐事,今日有抚远大将、一等鹿鼎公韦公爷带队,干起来更加肆无忌惮,当即连声答应,吩咐御前侍卫副总管在宫里值班,率了一百名侍卫,簇拥着韦小宝向郑府而去。
那郑克封的虽然也是公爵,然而和韦小宝这公爵相比,可就天差地远了,一个是归降的叛逆藩王,一个是皇帝驾前的大红人、大功臣。同是公爵府,大小、派头却也大不相同,大门匾额上那海澄公府四字乃是黑字,不如韦小宝鹿鼎公府那四字是金字。韦小宝一见之下,便有几分喜欢,说道:这小子门口的招牌,可不及我的金字招牌了。众侍卫来海澄公府讨债,三日两头来得惯了的,也不等门公通报,径自闯进府去。韦小宝在大厅上居中一坐,多隆坐在一旁。郑克听得抚远大将军韦小宝到来,那是他当世第一克星,不由得便慌了手脚,却又不敢不见,只得换上公服,战战兢兢的出迎,上前拱手见礼,叫了声:韦大人韦小宝也不站起,大刺刺的坐着,拾头向天,鼻中哼了一声,向多隆道:多大哥,郑克这小子可忒也无礼了。咱们来了这老半天,他不理不睬,可不是瞧不起人吗多隆道:是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老是做一辈子缩头乌龟,终究是躲不过去的。郑克怒极,只是在人檐下过,那得不低头,眼前二人,一个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一个是御前侍卫总管,自己无权无势,身当嫌疑之地,虽说爵位尊荣,其实处境比之一个寻常百姓还要不如,只得强忍怒气,轻轻咳嗽一声,说道:韦大人,多总管,您两位好
韦小宝慢慢低下头来,只见眼前站着个弓腰曲背的老头儿,头发花白,容色憔悴不堪,仔细再看,这人年纪倒也不怎么老,只是愁眉苦脸,眼角边都是皱纹,颏下留了短须,也已花白,再凝神一看,却不是郑克是谁数年不见,竟然老了二三十岁一般。韦小宝先是大奇,随即明白,他这几年来苦受折磨,以致陡然衰老,不禁起了怜悯之意,但跟着想起当年他在通吃岛上手刃陈近南的狠毒,怒气立时便涌将上来,冷笑道:你是谁郑克道:在下郑克,韦大人怎地不认识了韦小宝摇头道:郑克郑克不是在台湾做延平王吗怎么会到了北京你是个冒牌货色。郑克道:在下归顺大清,蒙皇上恩典,赏了爵禄。韦小宝道:哦,原来如此。你当年在台湾大吹牛皮,说要打到北京,拿住了皇上,要怎样怎样长,怎样怎样短,这些话还算不算数
郑克背上冷汗直流,心想:他要加我罪名,胡乱捏造些言语。皇上总是听他的,决不会听我的。自从多隆率领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士不断前来滋扰,郑克当真度日如年,从台湾带来的大笔家产,十之八九已给他们勒索了去,为了凑集二百多万两银子的巨款,早将珠宝首饰变卖殆尽。他心中已不知几千百遍的懊悔,当日实不该投降。施琅攻来之时,如率兵奋力死战,未必便败,就算不胜,在阵上拚命而死,也对得起祖父、父亲的在天之灵,不致投降之后,却来受这无穷的困苦羞辱。此刻听了韦小宝这几句话,更是懊丧欲死。韦小宝道:多大哥,这位郑王爷,当年可威风得很哪。兄弟最近听得人说,有人要迎接郑王爷回台湾去,重登王位。郑王爷,来跟你接头的人,不知怎么说兄弟想查个明白,好向皇上回报。郑克颤声道:韦大人,请你高抬贵手。您说的事,完完全没有韦小宝道:咦,这倒奇了。多大哥,昨儿咱们不是抓到了一个叛徒吗他破口大骂皇上,又骂兄弟。这人说是郑王爷的旧部下,说他在北京受人欺侮,要为他报仇,要杀尽满清鞑子甚么的。郑克听到这里,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曲,跪倒在地,颤声道:韦大人饶命小人过去罪该万死,得罪您老人家。您大人大量,放我一条生路,老天爷保你公侯万代。韦小宝冷笑道:当日你杀我师父的时候,可没想到今日罢突然间后堂快步走出一人,身材瘦长,神情剽悍,却是一剑无血冯锡范。他抢到郑克身旁,一伸手便拉起了他,转头向韦小宝道:当年杀陈近南,全是我的主意,跟郑公爷无关。你要为你师父报仇,尽管冲着我来好了。韦小宝对冯锡范向来十分忌惮,见到他狠霸霸的模样,不由得全身在椅中一缩,颤声道:你你想打人吗多隆跳起身家,叫道:来人哪便有十多名侍卫一起拥上,团团围住。韦小宝见己方人多势众,这才放心,大声道:这人在京师之地,胆敢行凶,拿下了。四名侍卫同时伸手,抓住了冯锡范的手臂。冯锡范也不抗拒,朗声道:我们归降朝廷,皇上封郑公爷为海澄公,封我为忠诚伯。皇上金口说道,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决不计较。韦大人,你想假公济私,冤枉好人,咱们只好到皇上跟前去分剖明白。
韦小宝冷笑道:你是好人,嘿嘿,原来一剑无血冯大人是大大的好人,这倒是今日第一天听见冯锡范道:我们到了北京之后,安份守己,从来不见外人,更加不敢犯了半条王法。这些侍卫大人不断的前来伸手要钱,我们倾家荡产的应付,那都没有甚么。韦大人,你要乱加我们罪名,皇上明见万里,只怕也由不得你。这人有胆有识,远非郑克可比,这番话侃侃而言,韦小宝一时倒也难以辩驳,心想他二人虽是台湾降人,却已得朝廷封爵,欺侮欺侮固然不难,当真要扳倒他们,皇上只消问得几句,立时便显了原形。皇上料到自己是为师父报仇,非怪罪不可。他心中已自软了,嘴上却兀自极硬,说道:我们昨天抓到一个叛逆,他亲口供认要迎郑王爷回台湾,难道会是假的冯锡范道:这种人随口妄扳,怎作得数请韦大人提了这人来,咱们上刑部对质。
韦小宝道:你要对质那好得很,妙得很,刮刮叫得很,别别跳得很。转头问郑克道:郑王爷,你欠我的钱,到底几时还清哪冯锡范听得韦小宝顾左右而言他,鉴貌辨色,猜想他怕给皇帝知晓,心想这件事已弄到了这步田地,索性放大了胆子,闹到皇帝跟前。皇帝年纪虽轻,却十分英明,是非曲直,定能分辨。若不乘此作个了断,今后受累无穷。实在是给这姓韦的小子逼得让无可让了,狗急跳墙,人急悬梁,你逼得我要上吊,大伙儿就拚上一拚。他心念已决,说道:韦大人,多总管,咱们告御状去。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要是告到皇帝跟前,自己吃不了要兜着走,可是这当儿决不能示弱,说道:很好把这姓郑的一并带了走把他们两个先在天牢里收押起来,让他们好好享享福,过得一年半载,咱们慢慢的再奏明皇上。多隆心下踌躇,郑克是敕封的公爵,跟他讨债要钱,那是不妨,真要逮人,却非奉到上谕不可,低声道:韦大人,咱们先去奏知皇上,再来提人。
郑克心中一宽,忙道:是啊,我又没犯罪,怎能拿我见风使帆原是韦小宝的拿手好戏,当即说道:是不是犯罪,现在还不知道。你欠我的钱可没还清,那怎么办你是还钱呢,还是跟了我走
郑克听得可免于逮捕,一叠连声的道:我还钱,我还钱忙走进内堂,捧了一叠银票出来,两名家丁捧着托盘,装着金银首饰。郑克道:韦大人,卑职翻箱倒笼,张罗了三四万两银子,实在再也拿不出了。韦小宝道:再也拿不出了我不信,兄弟陪你进去找找。郑克道:这个这个那可不大方便。
冯锡范大声道:我们又没犯了王法,韦大人要抄我们的家,是奉了圣旨呢,还是有刑部大堂的文书韦小宝笑道:这不是抄家。郑王爷说再也拿不出了,我瞧他还拿出得很。只怕他金银珠宝,还有大批刀枪武器、甚么龙椅龙袍,收藏在地窖秘室之中,一时找不到,大伙儿就给他帮忙找找。郑克忙道:刀枪武器、龙椅龙袍甚么的,我我怎敢私藏再说,卑职只是只是公爵,王爷的称呼,是万万不敢当的。韦小宝对多隆道:多大哥,请你点一点,一共是多少钱。多隆和两名侍卫点数银票,说道:银票一共是三万四千三百两银子,还有些挺不值钱的首饰,不知怎生作价。韦小宝伸手在首饰堆里翻了几下,拿起一枚金凤钗,失惊道:啊哟,多大哥,这是违禁的物事啊,皇上是龙,正宫娘娘是凤,怎怎么郑王爷的王妃,也戴起金凤钗来冯锡范更是恼怒,大声道:韦大人,你要鸡蛋里找骨头,姓冯的今日就跟你拚了。普天下的金银首饰铺子,哪一家没金凤钗北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女眷,哪一个不戴金凤钗韦小宝道:原来冯大人看遍了北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女眷,嗯,你说哪一家的太太小姐最为美貌啧啧啧,厉害,厉害,看了这么多人家的女眷,眼福不浅。康亲王的王妃,兵部尚书明珠大人的小姐,你都见过了吗冯锡范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心里也真有些害怕,知道这少年和当朝权贵个个交好,倘若将这番话加油添酱的宣扬出去,自己非倒大霉不可。郑克连连打躬作揖,说道:韦大人,一切请你担待,卑职向你求个情。韦小宝见几句话将冯锡范吓得不敢作声,顺风旗已经扯足,便哈哈一笑,说道:多大哥,兄弟的面子,比起你来可差得远了,多大哥来讨债,讨到了二百多万两银子,兄弟亲自出马,却不过这么一点儿。郑克道:实在是卑职家里没有了,决不敢决不敢赖债不还。韦小宝道:咱们走罢过得十天半月,等郑王爷从台湾运到了金银,再来讨帐便是。说着站起身来,走出厅去。
冯锡范听得韦小宝言语之中,句句诬陷郑克图谋不轨,仍在和台湾的旧部勾结,这是灭族的大罪,若不辩明,一世受其挟制,难以做人,朗声道:我们奉公守法,不敢行错踏差了半步。今日韦大人、多总管在这里的说话,我们须得一五一十的奏明皇上。否则的话,天地虽大,我们可没立足之地了。韦小宝笑道:要立足之地么有的,有的。郑王爷、冯将军回去台湾,不是有一块大大的立足地么你们两位要商议立足的大事,我们不打扰了。携了多隆之手,扬长出门。韦小宝回到府中,当即开出酒筵,请众侍卫喝酒。多隆命手下侍卫取过四只箱子,打了开来,都是金银珠宝以及一叠叠的银票,笑道:讨了几个月债,郑克这小子的家产,一大半在这里了。韦兄弟,你点收罢。
韦小宝取了一叠银票,约有十几万两,说道:这狗贼害死了我师父,偏生皇上封了他爵位,这仇是报不得了。多谢大哥和众位兄弟治得他好惨,代兄弟出了这一口恶气。我师父没家眷,兄弟拿这笔钱,叫人去台湾起一座大大的祠堂,供奉我师父。余下的便请大哥和众位兄弟分了罢。多隆连连摇手,说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郑克欠兄弟的钱。你只消差上几名清兵,每日里上门讨债,也不怕他不还。我们给你办一件小小差使,大家是自己人,怎能要了你的韦小宝笑道:不瞒大哥说,兄弟的家产已多得使不完,好朋友有钱大家使,又分甚么彼此
多隆说什么也不肯收,两人争得面河邡赤,最后众侍卫终于收发一百万两银子的讨债费,另外三十万两,去交给骁骑营的兄弟们分派,余下的多隆亲自捧了,送入韦府内堂。众侍卫连着在宫里值班的,大家一分,每人有几千两银子。人人兴高采烈,酒醉饭饱之余,便在公爵府花厅上推牌九、掷骰子的大赌起来。既是至好兄弟,韦小宝掷骰也就不作弊了。赌到二更时分,韦小宝向多隆道:多大哥,兄弟还要烦劳你做一件事。多隆手气正旺,心情大佳,笑道:好,不管甚么事,只要你吩咐。但随即想起一事,说道:就只一件不成那个骂街的疯子,皇上吩咐了要我严加看管,明天一早由你监斩。倘使我徇私释放,皇上就要砍我的头了。
韦小宝想托他做的,便正是这件事,哪知他话说在前头,先行挡回,心想:皇上神机妙算,甚么都料到了。连一百万两银子都买不到茅大哥的一条命。心中恼恨,便又想去郑克家讨债,但一想到郑克那副衰颓的模,觉得尽去欺侮这可怜虫也没甚么英雄,一转念间,说道:那疯子是皇上亲自吩咐了的,我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放他。今日咱们去讨债,那郑克倒也罢了,他手下那个冯锡范,妈巴羔子的好不厉害,咱们可都给他欺了。兄弟想起来,这口气当真咽不下。几名侍卫在旁听了,都随声附和,说道:咱们今日见着,人人心里有气。韦大人不用烦恼,大伙儿这就找上门去。他一个打了败仗的降兵,竟胆敢在北京城里逞强,这般无法无天的,咱们还用混吗众侍卫越说越怒,都说立时去拆了冯锡范的伯爵府。韦小宝道:咱们去干这龟儿子,可不能明着来,给言官知道了,奏上一本,御前侍卫的名声也不大好。多隆忙道:是,是,兄弟顾虑得很对。韦小宝道:多大哥也不用亲自出马,便请张大哥和赵大哥两位带了人去。向张康年和赵齐贤道:你们冒充是前锋营泰都统的手下,有紧急公事,请冯锡范那龟儿子商议。他就算心中起疑,却也不敢不来。走到半路,便给他上了脚镣手铐,眼上蒙了黑布,嘴里塞了烂布,在东城西城乱兜圈子,最后才兜到这里来。大伙儿狠狠揍他一顿,剥光他衣衫,送去放在泰都统姨太太的床上。众侍卫哄堂大笑,连称妙计。御前侍卫和前锋营的官兵向来不和,碰上了常常打架。前锋营的统领本是阿赤济,那日给韦小宝用计关入了大牢,后来虽放了出来,康熙怪他无用,办事不力,已经革职,现下的都统姓泰。多隆和泰都统明争暗斗,已闹了好久,只是谁也奈何不了谁。多隆更是心花怒放,说道:老泰这家伙怕老婆,娶了妾侍不敢接回家去。他新娶的第八房姨太太住在甜水井胡同,老泰晚上不去住宿。咱们把冯锡范剥得赤条条的,放在他新姨太太的床上,老泰非气个半死不可。他就算疑心是咱们搞的鬼,大伙儿只要不泄漏风声,他也无可奈何。当下众侍卫除去了身上的侍卫标记,嘻嘻哈哈的出门而去。韦小宝和多隆在厅上饮酒等候。韦小宝手下的亲兵不断打探了消息来报:众侍卫已到了忠诚伯府门前,自称是前锋营的,打门求见;冯锡范出来迎接,要请众人入内喝茶;张康年说奉泰都统之命,有台湾的紧急军情,请他即刻去会商;冯锡范已上了轿,众侍卫拥着去了西城;众侍卫已将冯锡范上了铐镣,将他随带的从人也都抓了起来;一行人去了北城,九门提督的巡夜喝问,赵齐贤大声回答是前锋营的,冯锡范在轿里一定听得清清楚楚;众人向着这边府里来了过得一炷香时分,众侍卫押着冯锡范进来。张康年大声道:启禀泰都统:犯官冯锡范带到。韦小宝右手捏紧拳头,作个狠打的姿势。众侍卫叫道:犯官冯锡范勾结叛逆,图谋不轨。泰都统有令,重重拷打。当即拳打脚踢,往他身上招呼。冯锡范武功极高,为人又十分机警,当众侍卫冒充前锋营官兵前来相请之时,他便瞧出路道不对,若要逃走,众侍卫人数虽多,却也决计擒拿不住。但他投降后得封伯爵,心想对方纵使有意陷害,皇帝英明,总可分辩,要是自己脱身而走,不免坐实了畏罪潜逃的罪名,从此尊荣爵禄,尽付流水,是以一直不加抗拒。只因贪图富贵,以致身为当世武功高手,竟给众侍卫打得死去活来。
眼见他鼻孔流血,内伤甚重,韦小宝甚感痛快,杀师父之仇总算报了一小半,再打下去只怕便打死了,当即摇手制止,命亲兵剥光他衣衫,用一条毛毡裹住。这时冯锡范已自奄奄一息,人事不知。多隆笑道:这就到老泰的八姨太家去罢。赵齐贤笑道:最好把老泰的八姨太也剥光了,将两人捆在一起。。众侍卫大乐,轰然叫好。多隆要瞧泰都统的八姨太给剥光了衣衫的模样,笑道:这次我来带队。
一行人抬了冯锡范正要出发,忽然两名亲兵快步进来,向韦小宝禀报:启禀大人:甜水井泰都统的外宅,这会儿闹得天翻地覆,正在打大架。
众人都吃了一惊,均想:怎么泄漏了风声泰都统有了防备,这件事可要糟糕。
韦小宝问道:甚么人打大架一名亲兵道:小人等一共八人,奉了大人将令,在甜水井胡同前后打探,忽然见到一队娘子军,总有三四十人韦小宝皱眉道:甚么娘子军那亲兵道:回大人:这一大队人都是大脚女人,有的拿了赶面棍儿,有的拿了洗衣棒,还有拿着门闩扁担,冲进泰都统的外宅,乒乒乓乓的乱打,把一个花不溜秋的小娘子拉了出来,用皮鞭狠狠的抽。韦小宝道:这可奇了再探。两名亲兵答应了出门。第二路探子跟着来报:回大人:泰都统骑了快马,已赶到甜水井胡同。他衣服也没穿好,左脚有靴子,右脚却是赤脚。原来率领娘子军攻打甜水井胡同的,便是泰都统夫人。众人一听之下,哄堂大笑,才知是泰都统夫人喝醋,去抄打他的外宅。那亲兵说到这里,也忍不住笑,又道:那位太太抓住了泰都统,劈脸就是劈劈拍拍两个耳括子,跟着又是一脚,好不厉害。泰都统打躬作揖,连说:太太息怒多隆手舞足蹈,说道:这一下可有得老泰受的了。韦小宝笑道:大哥,你快带领人马,赶去劝架。这一下老泰给你揪住了小辫子,保管他前锋营从今而后,再也不敢跟咱们御前侍卫作对。多隆给他一言提醒,大喜之下,伸手在自己额头用力一凿,笑道:我这胡涂蛋这么好的机会也不抓住。兄弟们,大伙儿去瞧热闹啊。率领众侍卫,向甜水井胡同急奔而去。韦小宝瞧着躺在地下的冯锡范,寻思:这家伙怎生处置才是放了他之后,他必定要去禀告皇上。就算拿不到我把柄,皇上也必猜到是我作的手脚。背负双手,在厅上踱来踱去,又想:天一亮,就得去杀茅大哥,可有甚么法子救他性命大名府劫法场是不行的,法场,法场突然之间,想起了一出戏来:法场换子对了,薛刚闯了祸,满门抄斩,有个徐甚么的白胡子老头儿,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在法场换了一个薛甚么的娃娃出来他看过的戏文着实不少,剧中人的名字不大说得上来,故事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一想到法场换子,跟着又想起了另外一出戏来:搜孤救孤这故事也差不多,有个叫做程婴的黑胡子,把自己的儿子去调换了主子的儿子,让儿子去杀头,救了小主人的性命。乖乖不得了,幸亏茅大哥的年纪跟我儿子不一样,否则的话,要我将虎头、铜锤送上法场杀头,换了茅大哥出来,虽说朋友义气为重,这种事情我可是万万不干的。很好,很好向着躺在地下的冯锡范重重踢了一脚,说道:你运气不坏,韦大人这就收了你做干儿子。韦大人的亲儿子舍不得换,干儿子就马马虎虎。当即叫了亲兵队长进来,密密嘱咐一番,赏了他一千两银子,另外又有一千两银子,命他去分给办事的其余亲兵。那队长躬身道谢,说道:大人放心,一切自会办得妥妥帖帖,决不有误。韦小宝安排已毕,回进内堂。七个夫人和儿女都给太后召进皇宫去了,屋里冷冷清清,和衣在床上躺了一会,不久天便亮了。辰牌时分,宫里传出旨来:江洋大盗茅十八大逆不道,辱骂大臣,着即斩首,命抚远大将军、一等鹿鼎公韦小宝监斩。韦小宝接了上谕,在府门外点齐了亲兵,只见多隆率领了数十名御前侍卫,押着茅十八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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