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鹿鼎记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金庸
次日一早,顺天府来拜,说道奉到上官谕示,得悉皇上委派韦公爷查究忠诚伯冯锡范失踪一事,特地前来侍候,听取进止。
韦小宝皱起眉头,问道:你顺天府衙门捕快公差很多,这些天来查到了什么线索
那知府道:回公爷:冯锡范失踪,事情十分蹊跷,卑职连日督率捕快,明查暗访,没得到丝毫线索,实在着急得不得了。今日得知皇上特旨,钦命韦公爷主持,卑职可比连升三级还要高兴。韦公爷是本朝第一位英明能干大臣,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不论多么棘手的大事一到公爷手里,立刻迎刃而解。卑职得能侍候公爷办这件案子,那真是祖宗积德。卑职衙门里人人额手称庆,都说这下子可好了,我们大树底下好遮荫。韦公爷出马,连罗刹鬼子也给打得落荒而逃,还怕查不到冯伯爷的下落么韦小宝听这知府谀词潮涌,说得十分好听,其实却是将责任都推到了自己肩头,心想:那冯锡范的尸首不知藏在那里,今晚可得用化尸粉化了,别让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只要没证据,谁也赖不到我头上。其实这尸首早该化了,这几天太忙,没想到这件事。但皇上面前又怎生交代皇上交代下来的差使,我小桂子不是吹牛,可从来没有一件不能交差的。
那知府又道:忠诚伯夫人天天派人到卑职衙门来,坐在衙门里不走,等着要人。卑职当真难以应付。昨天冯府又来报案,说伯爷的一名小妾叫什么香兰的,跟着一名马夫逃走了,卷去了不少金银首饰。倘若忠诚伯再不现身,只怕家里的妾侍婢仆,要走得一个也不剩了。
韦小宝哼了一声,道:这冯锡范不知躲在那里风流快活,你多派人手,到各处窑子里查查。他吃喝嫖赌的不回家,小老婆跟人逃走了,也算活该。那知府道:是,是。按理说,冯伯爷倘若在花街柳巷玩耍,这许多日子下来,也该回去了。韦小宝道:那也难说得很。冯锡范这家伙是个老色鬼,可不像老兄这么正人君子,逛窑子只逛一天半晚。那知府忙陪笑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正在这时,忠诚伯冯夫人差了他兄弟送了八色礼物来,说要向韦公爷磕头,多谢韦公爷出力查案。韦小宝吩咐挡驾小见,礼物也不收。
亲兵回报:回大人:冯家的来人好生无礼,临去时不住冷笑,说什么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又说皇上已知道了这件事,终究会水落石出,旁人别想只手遮天,瞒过了圣明天子。回大人:这人胆敢到咱们门前撒野,小的当时就想给他几个耳括子。当日法场换人,这名亲兵也曾参与其事,听得冯府来人说话厉害,似乎已猜到了内情,不由得心中发毛。
韦小宝做贼心虚,不由得脸色微变,心想:这般闹下去,只怕西洋镜非拆穿不可。你奶奶,冯锡范自己出给老子杀了,难道老子还怕你一个死鬼的老婆
突然间想到了一个主意,登时笑容满面,向那知府道:贵府不忙走,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回入内堂,叫来亲兵队长,吩咐如此如此。那队长应命而去。
韦小宝回到大厅,说道:皇上差我干这件事,咱们做奴才的,自当尽心竭力,报答圣主。咱们这就到冯家大院去踏勘踏勘。那知府一愕,心想:忠诚伯失踪,他家里有什么好踏勘的口中连声答应。韦小宝道:这椿案子十分棘手,咱们把冯家的大小人等一个仔细盘问,说不定会有些眉目。那知府道:是,公爷所见极是。卑职愚蠢的紧,始终见不及此。
其实以他小小一个知府,又怎敢去忠诚伯府详加查问同时顺天府衙门中自上至下,人人都知冯锡范是抚远大将军韦公爷的死对头,此人失踪,十之八九是韦公爷派人害死了。韦公爷是当朝第一大红人,兵权印把子,那一个胆边生毛,敢去老虎头上拍苍蝇办理这件案子,谁也不会认真,只盼能拖延日子,最后不了不之。这时那知府心想:韦公爷害死了冯伯爵,还要去为难他的家人。那冯夫人也真太不识相,派人上门来胡说八道,也难怪韦公爷生气。
韦小宝会同顺天府知府,坐了八人大轿,来到忠诚伯府,只见数百名亲兵早已四下团团围住。进入府中,亲兵队长上前禀道:回大人:冯家家人男女一共七十九口,都在西厅侍候大人问话。韦小宝点点心。那队长又道:回大人:公堂设在东厅。
韦小宝来到东厅,见审堂的公案已经摆好,于是居中坐下,要知府在下首坐着相陪。
亲兵带了一个年轻女子过来,约莫二十三四年纪,生得姿首不恶,袅袅娜娜的在公堂前跪下。韦小宝问道:你是谁那女子道:贱妾是伯爵大人的第五房小妾。韦小宝笑道:请起,请起,你向跪下可不敢当。那女子迟疑不敢起身。韦小宝站起身来,笑道:你不起来我可要向你下跪了。那女子嫣然一笑,站了起来。韦小宝这才坐下。
那知府心想:韦公爷对冯家的人倒不凶恶,只不过色迷迷的太不庄重。
韦小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道:我叫菊芳。韦小宝鼻子嗅了几下,笑道:好名字怪不得你一进来,这里就是一股菊花香。菊芳又是一笑,娇声道:公爷取笑了。韦小宝摇头摆脑的向她瞧了半晌,问道:听说贵府逃走了一个姨娘菊芳道:是啊。她叫兰香。哼,这贱人好不要脸。韦小宝道:老公忽然不见了,跟了第二个男人,嗯,倒也情有可原,未可未可转头问知府道:未可什么非哪那知府道:回公爷:是未可厚非。
韦小宝哈哈一笑,道:对了,未可厚非。菊芳姐姐,你怎么又不逃啊知府听了,登时皱起眉头,心想:这可越来越不成话了,怎么把姐姐二字都叫了出来
菊芳低下头去,却向韦小宝抛了个媚眼。
韦小宝大乐,宛然是逛窑子的风光,笑问:你会不会唱十话到口边,总算缩得快,转头吩咐亲兵:赏这位菊芳姑娘二十两银子。几名亲兵齐声答应,叫道:大人有赏。谢赏菊芳盈盈万福,媚声道:多谢大爷原来她本是堂子妓女出身,人家一赏钱,她习惯成自然,把公爷叫成了大爷。
韦小宝逐一叫了冯家的家人来盘问,都是女的,年轻貌美的胡调一番,老丑的则骂上一顿,说她们没好好侍候伯爵,以至他出门去风流快活,不肯回家。
问得小半个时辰,亲兵队长走进屋来,往韦小宝身后一站。韦小宝又胡乱问了两个人,站起身来,说道:咱们各处瞧瞧。带着知府、顺天府的文案、捕快头目、亲兵,一间间厅堂、房间查将过去。
查到第三进西偏房里,众亲兵照例翻箱倒笼的搜查。一名亲兵突然啊的一声,从箱子底下摸准出一柄刀子来,刀上有不少干了的血渍。他一膝半跪,双手举刀,说道:回大人:查到凶器一把。
韦小宝嗯了一声,道:再查。对知府道:老兄你瞧瞧,刀上是不是血渍知府过刀来,凑近嗅了嗅,果然隐隐有血腥气,说道:回公爷:好像是血。韦小宝道:这刀的刀头有个洞,那是什么刀啊顺天府的一名文案仔细看了一会,道:回公爷:这是切草料的铡刀,是马厩里用的。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
亲兵队长吩咐下属,去挑一担水来,泼在地下。韦小宝问道:这干什么那队长道:回大人:倘若那儿掘动过,泥土不实便会很快渗水进去。话犹未了,床底下的水迅速渗入土中。众亲兵齐声欢呼,抬开床来,拿了鹤嘴锄和铁铲掘土,片刻之间,掘了一具尸首出来。
那具尸首并无脑袋,已然腐臭,显是死去多日,身上穿的是伯爵公服,那知府一见,便叫了起来:这这是冯爵爷
韦小宝问道:是冯锡范么你怎么认得那知府道:是,是。须得找到了脑袋,方能定案。转身问身边的捕快头目:这是什么人住的屋子
那头目道:小人立刻去问。去西厅叫了一名冯家人来一问,原来这房间本是逃走的兰香所在。那捕快头目道:启禀公爷,启禀府台大人:凶刀是马厩里用的铡刀,拐带兰香卷逃的是本府的马夫邢四,待小人去马厩查查。
众人到马厩中去一搜,果然在马槽之下的土中掘出了一个人头。请了冯夫人来认尸,确是冯锡范无疑。当下仵作验定:冯锡范为人刀伤、身首异处而死。
这时冯府家人都要从西厅中放了出来,府中哭声震天,人人痛骂邢四和兰香狠心害主。消息传了出去,不到大半日,城里到处已说得沸沸扬扬。
那知府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心想若不是韦爵爷迅速破案,只怕自己的前程大大有碍,没口的称谢之余,一面行下海公文,捉拿戗主逃亡的邢四和兰香,一面申报上司。
只有那捕快头儿心中犯疑,见尸身断处切得整齐,似是快刀所断,不像是用切草料的铡刀切的,又见藏尸和藏头处的泥土甚为新鲜,显是刚才翻动过的,不是已埋了十多天的模样。但韦公爷给他破了一个大案,上头的犒赏丰厚,冯府又给了他不少银子,要他尽快结案,别让冯府亲人到衙门里出丑露乖,他便有天大的疑心,又怎敢吐露半句只是自个儿寻思:在冯府查案之时,韦公爷的亲兵把守各处,谁也不许走动,他们要移尸栽证,那是容易之极。别说要在地下埋一具尸首,就是埋上百儿八十的,那也不是难事。
韦小宝拿了顺天府知府的公文去见康熙,禀报破案的详情。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小桂子,你破案的本事不小,人家都称赞你是包龙图转世哪。韦小宝道:那是托了皇上的洪福,奴才碰巧破获而已。康熙哼了一声,向他瞪了一眼,冷冷的道:移花接木的事,跟我的洪福可拉不上干系。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皇上怎么又知道了一转念间,立即明白:我的亲兵队里,皇上当然也派下了密探。正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康熙叹了口气,说道:这样了结,那也很好,也免了外面的物议。只不过你这般大胆妄为,我可真拿你没法子了。
韦小宝心中一宽,知道皇帝又饶过自己这一遭,当即跪下连连磕头。
康熙道:方今四海升平,兵革不兴,你这抚远大将军的衔头,可以去了。
韦小宝道:是,是。知道这是皇帝惩罚自己的胡闹,又道:奴才这一等鹿鼎公,也可以降一降级。康熙道:好,就降为二等公罢。韦小宝道:奴才胡闹得紧,心中不安,请皇上降为三等的好了。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他妈的,你居然会心中不安,日头从西方出了。
韦小宝听得他妈的三字一出口,知道皇帝怒气已消,站起身来,说道:奴才良心虽然不多,有总是还有些的。
康熙点点头,说道:就是瞧在你还有点良心的份上,否则的话,我早已砍下你的脑袋,去埋在你夫人阿珂、双儿的床底下了。韦小宝急道:这个万万不可。康熙问道:有什么不可韦小宝道:阿珂和双儿,那是决计不会跟了马夫逃走的。
康熙笑道:不跟马夫逃走,便跟说到这里,便即住口,心想再说下去,未免轻薄无聊,何况韦小宝虽然无法无天,终究对自己忠心,君臣之间说笑可以,却不能出言侮辱。一时难以转口,便不去理他,低头翻阅案头的奏章。
韦小宝垂手站在旁侍候,只见康熙眉头微蹙,深有忧色,心想:皇上也时时不快活。皇帝虽然威风厉害,当真做上了,也不见得有什么好玩。
康熙翻阅了一会奏章,抬起头来,叹了一口长气。韦小宝道:皇上有什么事情,差奴才去办罢。奴才将功赎罪,报主龙恩。康熙道:这一件事,就不能差你了。施琅上奏,说道台湾台风为灾,平地水深四尺,百姓房屋损坏,家破人亡,灾情很重。
韦小宝见他说话时泪光莹然,心想咱们从小就是好,不能不帮他一个忙,说道:奴才倒有个法子。康熙道:什么法子韦小宝道:不瞒皇上说,奴才在台湾做官的时候,发了一笔小财,最近又向一个台湾财主讨了一批旧债。奴才双手捧着皇上恩赐的破后翻新金饭碗,这一辈子是不会讨饭的了,钱多了也没用,不如献出来,请皇上抚恤台湾的灾民罢。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受灾人数很多,你这点小财,也管不了什么用。我即刻下旨,宫里裁减宫女太监,减衣减膳,让内务府筹划筹划,省他四五十万两银子去救济灾民。
韦小宝道:奴才该万死,真正乖乖不得了。康熙问道:什么韦小宝道:奴才做官贪污,在台湾贪了一百万两银子。最近这笔债,是向郑克土爽讨还的,又有一百万两康熙吃了一惊,说道:有这么多韦小宝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骂道:小桂子该死
康熙却笑了起来,说道:你要钱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韦小宝又道:小桂子该死脸上却有得色,心道:做官的人伸手拿到钱,怎能让你做皇帝的知道你在我手下之人之中派了探子,只能查到我敢不敢造反。你妹夫右手收钱,左手入袋,连你大妹子也不知道,你这大舅子就万万查不到了。他嘴里自称奴才,心中却自居妹夫。
康熙沉吟半晌,道:你这番忠君爱民之心,倒也难得。这样罢,你捐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出来,我再省五十万两,咱们君臣凑乎凑乎,弄个二百万两。台湾灾民约有一万几千户,每家分得一百多两,那也丰裕得很了。
韦小宝一时冲动,慷慨捐输,心中正感肉痛,已在后悔,听得康熙给他省了五十万两,登时大喜,忙道:是,是。皇上爱民如子,老天爷保佑皇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康熙为了台湾灾重,这半天来一直心中难受,这时凭空得了这一大笔钱,甚为是高兴,微微笑道:也保佑你升官发财,多福多寿。
韦小宝笑道:多谢万岁爷金口。奴才升官发财,多福多寿,全凭皇上恩赐。再说,奴才这两笔钱,本来都是台湾人的,士还给了台湾的老百姓,也不过是完璧归归台而已。康熙哈哈大笑,说道:完璧归赵的成语,他妈的给你改成了完璧归台。韦小宝道:是,是完璧归赵,奴才一时想不起这个赵字来了。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百家姓上姓赵的排名第一,难怪他们这么发达,原来完璧什么的,都归了他赵家的。
康熙更是好笑,心想此人不学有术,也教不了他许多,笑道:很是,很是。有句成语,叫做韦编三绝,说你韦家的人读书用功,学问很好。你们姓韦的,可也了不起得很哪。韦小宝道:奴才的学问可差劲得很了,对不起老祖宗。按:韦编三绝中的韦字,是指穿连竹简的皮条,康熙故意歪解,拿来韦小宝开玩笑。
康熙道:这次去台湾赈灾的事本想顺理成章,就派了他去,转念一想:此人捐了这大笔银子出来,不过跟我讲义气,未必真有什么爱民之心,只怕一出宫门,立刻就后悔了。他到台湾,散了二百万两银子赈灾,多半要收回本钱,以免损失,说不定还要加一加二,作为利息。他是韦小宝的,当即改口道:很容易办,不用你亲自去。小桂子,你的一等鹿鼎公,也不用降级了。咱们外甥点灯笼,照舅罢。
韦小宝跪下谢恩,磕过了头,站起身来,说道:奴才捐这点银子,不过是完璧归归赵钱孙李,皇上就当是功劳。皇上减膳减衣,那才是真正省出来的,才叫不容易呢。
康熙摇头道:不对。我宫里的一切使用,每一两银子都是来自老百姓。百姓供养我锦衣玉食。我君临万民,就当尽心竭力,为百姓办事。你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我食民之禄,就当忠民之事。古书上说:四海困穷,则天禄永终。如果百姓穷困,那就是皇帝不好,上天震怒,我这皇帝也就做不成了。韦小宝道:那是决计不会的,万万不会的。
康熙道:你做大臣,出于我的恩典。我做皇帝,出于上天的恩典。你办事不忠,我砍你的脑袋。我做不好皇帝,上天也会另外换一个人来做。尚书有云:皇天后土,改厥元子。元子就是皇帝,皇帝不好,上天会撵了他的。韦小宝道:是,是。你叫做小玄子,原来玄子就是皇帝。康熙道:这个玄字跟那个元字不同。
韦小宝道:是,是。心想:圆子汤团,都差不多。反正他什么元字玄字都不识,也不用费神分辨了。
康熙从桌上拿来起一本书来,说道:浙江巡抚进呈了一本书,叫做明夷待访录,是一个浙江人黄黎洲新近做的。浙江巡抚奏称书中有很多大逆不道的言语,要严加查办。我刚才一看了这书,却觉得很有道理,已批示浙江巡抚不必多事。说着翻开书来,说道:他书中说,为君乃以一人奉天下,非为天下奉一人这意思说得很好。他又说:天子所是未必是,天子所非未必非。这也很对。人孰无过天子也是人,那有一做了皇帝,就什么都是对、永远不会错之理康熙说了一会,见韦小宝虽然连声称是,脸上却尽是迷惘之色,不由得哑然失笑,心想:我跟这小流氓说大道理,他那里理会得再说下去,只怕他要呵欠连连了。于是左手一挥,道:你去罢。右手仍拿着那本书,口中诵读: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手,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人不敢自私,不敢苟同。以我之大私,这天下之大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
韦小宝听得莫名其妙,但皇帝正在读书,又连连赞好,岂可不侍候捧场见康熙放下书来,便问:皇上,不知这书里说的是什么有什么好
康熙道:叫天下的人不可自私,不可自利,只有他皇帝一人可以自私自利,而他皇帝的大私,却居然说是天下的大公。这做皇帝的起初心中也觉不对,有些儿惭愧,到得后来,习惯成自然,竟以为自己很对,旁人都错了。
韦小宝道:这人说的是坏皇帝,像皇上这样鸟生鱼汤,他说的就不对了。康熙道:嘿嘿做皇帝的,人人都自以为是鸟生鱼汤,那一个是自认桀纣昏君的何况每个昏君身边,一定有许多歌功颂德的无耻大臣,把昏君都捧成了鸟生鱼汤。韦小宝笑道:幸亏皇上是货真价实、划一不二的鸟生鱼汤,否则的话,奴才可成了无耻大臣啦。
康熙左足在地下一顿,笑道:你有耻的很,滚你的蛋罢
韦小宝道:皇上,奴才向你求个恩典,请皇上准奴才的假,回扬州去瞧瞧我娘。
康熙微笑道:你有这番孝心,那是应该的。再说,富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原该回去风光风光才是。你早去早回,把娘接到北京来住罢。我吩咐人写旨,给你娘一品太夫人的诰封。你死了的老子叫什么名字,去呈报了吏部,一并追赠官职。这件事上次你回扬州,就该办了,刚好碰到吴三桂造反,耽搁了下来。他想韦小宝多半不知他父亲的名字如何写法,这时也不必查问。康熙虽然英明,这件事却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韦小宝固然不知父亲的名字如何写法,其实连父亲是谁也不知道。
韦小宝谢了恩,出得宫门,回去府中取了一百五十万两银票,到户部银库缴纳;去兵部缴了抚远大将军兵符印信;又请苏荃替自己父亲取了个名字,连祖宗三代,一并由小老婆取名,缮写清楚,交了给吏部专管封赠、袭荫、土司职事的验封司郎中。
诸事办妥,收拾起行。韦小宝在朝中人缘既好,又是圣眷方隆,王公大臣送行宴会,自有种种热闹。他临行时才想起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捐得肉痛,又派亲兵去向郑克土爽讨了一万多两个银子的旧欠,这才出京。
从旱路到了通州,转车换船,自运河向南,经天津、临清、渡黄河、经济宁。这一日将到淮阴,官船泊在泗阳集过夜。
韦小宝在舟中和七个夫人用过晚膳后坐着闲谈。苏荃说道:小宝,明儿咱们就到淮阴了。古时候有一个人,爵封淮阴侯韦小宝道:嗯,他的官没我大。苏荃微笑道:那倒不然。他封过王,封的是齐王。后来皇帝怕他造反,削了他的王爵,改为淮阴侯。这人姓韩名信,大大的有名。韦小宝一拍大腿,道:那我知道了萧何月下追韩信、十面埋伏,霸王别姬,那些戏文里都是有的。苏荃道:正是。这人本事很大,功劳也很大,连楚霸王那样的英雄,都败在他手里。只可惜下场不好,给皇帝和皇后杀了。韦小宝叹道:可惜可惜皇帝为什么杀他他要造反吗苏荃摇头道:没有,他没造反。皇帝忌他本事了得,生怕他造反。韦小宝道:幸亏我本事有限得紧,皇上什么都强过我的,因此不会忌我。我只有一件事强过皇上,除此之外,什么都是万万不及。
阿珂问道:你那一件事强过皇帝了韦小宝道:我有七个如花似玉的夫人,天下再也找不出第八个这样美貌的女子来。皇上洪福齐天,我韦小宝是艳福齐天。咱君二人各齐各的,各有所齐。他厚了脸皮胡吹,七个夫人笑声不绝。
方怡笑道:皇帝是洪福齐天,你是艳福大圣。韦小宝道:对,我是水帘洞里的美猴王,率领一批猴婆子、猴子孙孙,过那逍遥自在的日子。
正说笑间,舱外家人朗声说道:启禀公爷,有客人求见。丫环拿进四张拜帖。苏荃接过来看了,轻声道:客人是顾炎武、查继佐、黄黎洲、吕留良四位。韦小宝道:顾先生他们,那是非见不可的。吩咐家人在大船船舱中奉茶,当即换了衣衫,过去相见。
顾、查、黄三人当年在扬州为吴之荣所捕,险些性命不保,幸得韦小宝相救。那吕留良却是初会,他身后跟着两个二十来的年轻人,是吕留良的儿子吕葆中、吕毅中。行礼相见后,分宾主坐上,吕葆中、吕毅中站在父亲的背后。
顾炎武低声道:韦香主,我们几个这次前来拜访,有一件大事相商。泗阳集上耳目众多,言谈不便。可否请你吩咐将座舟驶出数里,泊于偏僻无人之处,然后再谈
顾炎武当年在河间府杀龟大会之中,曾被推为各路英雄的总军师,在江湖上声誉甚隆,韦小宝对他一向佩服,当即答应,回去向苏荃等人说了。
苏荃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的座船跟着一起去,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接应。
韦小宝想到要跟着顾炎武等到僻静无人之处,心下有些惴惴,有七个夫人随后保驾,就稳妥多了,连声叫好,吩咐船夫将两艘船向南驶去,说是要在运河中风景清雅的所在饮酒赏月,韦公爷雅兴来时,说不定要做几首好诗,其余从舟仍泊在泗阳集等候。
韦小宝回到大船中陪客。两舟南航七八里,眼见两岸平野空阔,皓月在天,四望无人,韦小宝吩咐下锚停泊,叫大船上的舟子和侍从都到后舟中去,以免碍了韦公爷和六位才子的诗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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