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魔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杨溯
清式掖了掖袖子,望向崖外青山,水红的日头像一面黯淡的剪纸,悬在青苍苍的穹隆上。他笑道:“你说得对,他是个好孩子。老夫活了四十余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孩子。”他想起扶岚的眸子,大而黑,像一面静谧的古镜,“即便是元微,也没有这样的眼神。”
听见戚慎微的道号,戚隐动作一滞。
“云岚徒儿用的那个苏生咒法,大约便是来自巴山吧。说实话,老夫并不好奇南疆腹地到底有什么东西,天地广大,凡人何能穷尽?可惜这个道理很少人知道。”清式转过头来,逆着光望向戚隐,“小隐,这世上有两种话最不可信,一个是传说,一个是谣言。遗憾的是,恰恰是这两种话儿最多人信。他是不是扶岚不在于你,而在于天下。”清式温吞地笑道,“小徒儿切记,云岚徒儿的身份你知我知凤还知,不足为外人道也。”
阳光照在清式肥白的脸上,不知怎的,戚隐在这个破烂掌门绿豆大的眯缝眼里,竟然看出一束和蔼温善的光来。
戚隐沉默了半晌,扶着椅子艰难地站起来,端端正正作揖道:“徒儿谨记。”
月亮像一朵圆圆的窗花,糊上了树梢。戚隐捂着伤口慢吞吞地往回走,上了泥巴土路,好像想到什么,脚下一拐,又踅回茅屋,走到背面隔着小窗问云知:“喂,云知。”
云知从里头探出头来,“怎么了?”
“你没把我哥和猫爷的事儿告诉别的师兄师姐吧?”
“放心吧,我没说。”
戚隐点了点头,又踌躇了一阵,问道:“师父和我爹的关系是不是挺好的?”
云知明显愣了下,手臂撑在窗台上笑道:“没错,他们是挚友。二十年前一同斩妖除魔,被誉为‘仙门二君子’。可惜岁月不养人,咱师父越长越胖,很少人知道他当年也是个美男子来着。”
水檐底下一片静默。云知望着戚隐,那个男孩儿站在月光里,黑发遮了眸,看不出脸上是什么神气。等了半晌,男孩儿笑了笑,道:“行,我知道了。”
戚隐踅身走了,瘦削的背影沿着青石板阶梯下去,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清明抱着手臂靠在百宝架边上,道:“你干嘛告诉他?要是他跑了可怎么办?”
云知点了点窗棂,道:“他问的不是‘师父和我爹关系怎么样’,而是‘师父和我爹关系是不是挺好’。人家早就猜到了,瞒着又有什么意思?况且……”云知笑起来,“我觉得他挺在意戚师叔的。”
“年底无方罗天论道,被那小妖怪一逼,这小子顿悟了灵感,倒是勉强过了无方的门槛,但说到底还是个半吊子,”清明搔搔耳朵,“你师父真的要让他去无方?”
“当然要去。”云知望着窗外,闲闲笑起来。他想起兰仙要杀扶岚的时候戚隐御剑狂奔的眼神,道:“师叔,别小看我这小师弟。虽平日里蔫头巴脑,像条野狗似的。但野狗发了疯,就是疯狗了。”
瓦房的水檐底下挂了红灯笼,长长的一溜,师兄弟姐妹蹲在阶上漱口洗脸,见了他高声问好。戚隐一一答了,踱过泥巴土路,回了他和扶岚的小屋。阖上门,上了门闩。扶岚贴上符,把符划亮,屋子荧荧然橘黄一片,像一块透明的胶黄色琥珀,他们是琥珀里的昆虫,小小的,瘦瘦的。
扶岚见戚隐回来了,搬着药箱过来帮戚隐换绷带,换药。
他的灵力修复了戚隐大部分的伤,但是却不能让它完全愈合。胸口还是一个大口子,像是心的壳子破了,可以钻进点儿东西去。扶岚低垂着眉眼,微凉的指尖触碰到他的伤口,冰冰的,微微的疼。戚隐想起清式口中那个从茫茫白雾里走出来的孩子,挠了挠头,问道:“哥,师父跟我说了些你的事儿。”
扶岚抬起眼瞧他。
“那些道士说的话儿,”黑猫慢悠悠踱过来,一下跃上了床,“你左耳朵听,右耳朵出就行。他是不是说呆瓜滥杀无辜,横行霸道,欺男虐女?”
“那倒没有,”戚隐说,“他说我哥打一个吃人的地方来,叫巴山神殿。”
第29章 白鹿(三)
扶岚点点头,问:“你想去吗?等回南疆,我带你去玩儿。”
这厮神情淡淡的,好像巴山神殿是街坊里的菜市场,提个篮子就能进去晃悠。戚隐有些不可置信,试探着问:“不是吧,你真从那儿来?而且你确定……我能去?”
扶岚迷茫地道:“不能吗?”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戚隐忽然觉得这厮不甚可靠,万一他领着戚隐进去,走着走着,戚隐没了,这厮还呆不拉几地没发现。戚隐有些无语,道:“巴山是不是有白雾,还会吃人?五十年前有一队仙长去探险,全折在那儿了。我一个半吊子,连鬼火道士都算不上,你确定我能安然无恙地进去?”
扶岚摸摸戚隐的脑袋,道:“小隐很可爱,它们会喜欢你的。”
“它们?”戚隐一愣。
“就是你说的白雾啦,其实不能算是雾,那玩意儿只有呆瓜能看见,”黑猫想了一会儿,理不出个明白话儿来,最后道,“跟你说也说不清,以后你自己去看就知道了。咱们只要跟着呆瓜进去,白雾就不会吃我们。”
戚隐想不明白,“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雾还能吃人?怎么吃的?”
“小隐,”扶岚静静望着他,道,“他们在进入那片白雾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戚隐一愣,问道:“什么意思?”
“你有没有想过,要怎么才能确认一个人的存在?”
这小子平日里呆了吧唧的,竟然能问出这么高深莫测的问题,戚隐回答不上来,只能摇头。
扶岚指指他的眼睛,“一个人如果存在,一定能被看见。所以被看见,就能确认存在。巴山白雾,不见彼此,不见己身。神杀人,不诛心,不割喉,神抹去他们的存在。”
他这话儿说得玄乎,戚隐还是理解不了,照这么说,瞎子都不存在么?这叫什么话儿?戚隐又追问了半天,奈何扶岚原本就不怎么会说话,遇到这么复杂的问题更是解释不清楚。黑猫比他还懵,因为它也和那群道士一样进了里头就是睁眼瞎,只不过托扶岚的福才没有丢了性命。戚隐只能放弃,想着以后有机会自己去瞧一瞧。
月影移过森森棂花,黑猫抱着爪子道:“你哥记事起就在那地儿待着,八岁破雾而出,在外面混了两年,遇见老夫。巴山除了你哥没有能动弹的活物,但景色很不错。神殿后有个不老泉,等你去了,让呆瓜带你泡热汤。春天有山茶花,夏天有芍药,月圆的时候还能听见风里的笛声,传说远古时候有个大巫每到月圆就给白鹿大神吹骨笛,后来那个大巫没了,笛声却留在了风里。你小时候夜里闹腾不肯睡觉,呆瓜就哼那个调子给你当摇篮曲。”
“白鹿神?”戚隐道,“师父说它是个邪神,爱吃孩童心肝。”
黑猫一下怒了,道:“瞎说什么玩意儿!还吃心肝,亏那老胖子说得出口。老夫听闻你们仙门道法除了剑法咒术,还要修习道派传承,源流历史。凤还清和,无方元尹学贯古今,著述尤多。怎么连大神诞于天地灵气,不饮不食都不知道?”
两个家伙两套说辞,戚隐也不知道信谁好,只能干笑道:“他说是传说,传说而已。”
扶岚拿出一个小鹿木雕,放在戚隐手心。小鹿站在手掌上,四腿修长,脊背光滑得像细瓷,身上刻了繁复瑰丽的花纹,一对角尤其长,还有星星点点的花骨朵儿缀在上头,像是把春天簪在了角上。这样美丽的鹿,谁见了都无法相信它食人心肝。
戚隐万分稀罕地摸了摸,道:“这是白鹿神?”
黑猫说:“它是我们南疆的守护神,南疆的妖怪窝在姆妈的怀里听它的故事长大。它喜欢小孩儿,有的幼崽迷了路,或者误入别族的领地,它就会现身,领孩子回家。很久以前妖族发生争战,一旦听见鹿的蹄音就会停下兵戈,因为大家害怕白鹿看见大伙儿打架流血会伤心难过。不过现在世道不一样了,就算天王老子来了,妖族也照样打得你死我活。”黑猫舔舔嘴,继续道,“白鹿之于南疆,就如同伏羲女娲之于中原。之前我们在乌江找不到你,也是白鹿大神指引我们去的吴塘。”
戚隐有片刻的怔愣,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还以为白鹿大神和伏羲老爷、女娲娘娘一样,是活在传说故事里的神了。没想到它还真显灵过?怎么指引?难不成噗地一下从一阵白烟儿里走出来,对扶岚说,嘿,傻小子,你的宝贝弟弟在吴塘呢,快去找他吧!然后再噗地一下消失,只留下浅浅的蹄音。
正奇怪着,扶岚从乾坤囊里拿出一个签筒,对着小鹿木雕摇了摇,问道:“白鹿大神,我可以带小隐回家看你吗?”
嫁魔 第20节
一根红签儿掉出来,是上上大吉,扶岚道:“它说好。”
“……”戚隐扶额,道,“你们就是这么掷签问的我在哪儿?”
“是啊,”黑猫扒拉出一根签子立起来,道,“就像这样,我们问该往哪儿走才能找到你,”黑猫松了爪,签子落在地上,指出一个方向,“白鹿大神说北面,乌江往北是吴塘,果然我们就在那找着你了。”
“你们再掷一回,白鹿老爷兴许就告诉你们该往南走了。”
“不行,掷签头一次才灵,再掷就不灵了。”黑猫郑重其事地说。
太傻了,戚隐觉得,可他又感到快乐。满室荧光里,扶岚捧着木雕,黑猫摇着签筒问明天桑若会不会给它送红烧肉。戚隐盘腿坐在床铺上,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小时候去女娲庙,他常听见来来往往的人为心中挂念的人许愿,他有时候想,这世上会不会也有一个人为他许愿。他偷偷地听小姨的愿望,又偷听姨爹的愿望,可惜他们的愿望里都只有姚小山,没有他。
现在戚隐知道了,有一个少年和一只猫曾万分虔诚地在南疆大神面前为他许愿。这大概是他记事以来最快乐的时候,因为他有一个哥哥,还有一只肥猫。
黑猫叼着白鹿放进他手心,道,“娃儿,虽然你们凡人不信白鹿,但你是老夫的娃娃,是扶岚的弟弟,白鹿大神一定也会保佑你的。这只鹿是你哥雕的,送你了,它会保佑你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戚隐摩挲着小鹿的纹理,笑道,“等我学会了御剑诀,我就跟你们去南疆好不好?”
黑猫眼睛一亮,“你真的愿意?”
扶岚也呆呆地瞧着他。
“愿意啊,”戚隐把手背在脑后,往后一躺,“南疆我还没去过呢,嘉陵江的落日,巫峡的夜雨,九垓永夜天,渊山魔龙骨……”困意袭来,戚隐的声音低得像呓语,“我都能去看么?”
光影森森,戚隐的侧颜安详,深邃的眉目融在桔黄色的光里。不知怎的,扶岚心里的烟水忽然有了波澜,涟漪一圈一圈地,就那么散了出去。巴山日复一日的夕阳,年复一年的夜雨,还有九垓经年不变的永夜天,他亲手甩在渊山峻谷中发黑发灰的魔龙骨,平常得像他古井一般的岁月。
可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有了憧憬,想要再去一次,和小隐一起。
他用力点了点头,轻声道:“嗯,我们一起去。”
第30章 无方(一)
高天上挂着亮泼泼的一团红日头,迟迟的晨钟散入山林,清式执起一卷经书,开始每日诵经。茅寮子里一众师兄弟姐妹都蔫头耷脑,一个个东倒西歪。不怪他们昏昏欲睡,全因清式读得过于催眠。诵经还没到一炷香的时间,底下人已经倒了一大片。云知倒是个例外,那个狗贼伤好了,又开始活蹦乱跳,笑嘻嘻地执着毛笔在打瞌睡的桑芽脸上画胡须。
戚隐一般不诵经,晨诵最为无聊,他觉得浪时间,不如干点儿别的。昨天他读完了记载道门源流的《海内中州志》,今天对着《傻瓜符箓大全》画符。他现在是有灵力的人了,修为上了一个台阶。有了灵力就能御剑,就能凌空画符,他信心满满,翻出个化形符,屏息静气,凝力于指尖。
微微的萤光冒出了芽,他压抑住心里的兴奋,一笔一划地画起来,灵力在虚空中勾连出淡青色的轨迹,闪着幽微的光。初时灵力充沛,越往后越来越吃力。轨迹慢慢变细,他的手臂开始发麻,经脉像流干了水的河道。他咬着牙坚持,经脉开始发疼,一寸寸蔓延到指尖,到最后手指都像要断掉似的。
“臭师兄!你又欺负我!”
那边桑芽一声尖叫,戚隐的笔触猛然中断,化形符不过画了一半不到,青光褪色,消弭无踪。戚隐捂着脸长叹一声,趴到桌子上,扭过头,正瞧见扶岚坐在茅寮子的边缘,和平常一样,望着远山发呆,白皙的侧脸氤氲在天光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隽。
戚隐撑着下巴望着扶岚发了半天呆,拾思绪正想重整旗鼓再次画符,清式拍响了惊堂木。底下人眯瞪着眼从桌子上爬起来,清式笑眯眯地道:“猴儿们,今日老夫的催眠经念得如何?”
“甚好!甚好!”大家一致点头称赞。
清式无奈地摇摇头,道:“猴崽子们,不好好用功,丢脸的是你们。眼看丢脸的机会便来了,年底无方罗天论道,有灵力者即可参会。腊月十二一过,你们便随云知御剑南去。”
罗天论道?戚隐一个激灵坐起来,这玩意儿他听过,是三千仙门五年一度的盛事。无方作为宗门之首,每五年会开一次坛,广邀仙门长老弟子论道听学。论道其实就是打擂,是想要崭露头角的仙门子弟一举成名的好机会,戚慎微那个狗剑仙就是数十年前的罗天论道上成的名。听说那次他从白天打到天黑,在拭剑台上屹立不倒,归昧剑一夜之间名扬四海。
再来就是传经,无方山自诩道派首宗,开坛授学,广邀仙门子弟齐聚听学。每届学生写出来的优秀道论都会被集成册子,名为《道苑萃华》,入无方紫极藏经楼之中。
小时候的戚隐总是做白日梦,梦见自己拭剑台上剑挑八方,打败天下无敌手,拭剑台下写出长篇巨著,一时之间大街小巷争相传阅他的道法大论。旧有祖师爷《道德经》被奉为圭臬,今有他戚隐《叽哩哇啦经》首屈一指。
但好在戚隐已经长大成人,早就不做白日梦了,他这般半桶水的修为就别去丢人现眼了。更何况是无方山,他一点儿也不想去。他举起手,道:“师父,大伙儿都得去么?”
清式望向他,目光颇有点儿意味深长,“为师从不强求,去不去全在你自己。”
“放心啦师弟,”云知过来勾他的肩,“就你这水平,打擂也不过就是玩一玩。听学也不难,课业就是写几篇八百字的小文章啦。”
戚隐一口老血吐出来,“我说梦话都说不出八百个字。”
“写那玩意儿有诀窍,到时候师兄教你。”流白冲他抛媚眼,“一起去呗,就当游山玩水咯。”
一众师兄弟都来劝他,戚隐被烦得没办法,抓抓头道:“我再想想。”
大家散了课,人都走了,扶岚慢吞吞地拾书箱,戚隐长叹了一声,头抵在他背上闷声道:“哥,我是不是特笨?入门仨月才有灵力,御剑诀时灵时不灵,到现在只在兰仙儿那成功使出过一次。画符也画不出来,画一半我他娘的膀子都要断了。”
扶岚回过身来,摸了摸他的狗头表示安慰。
戚隐垂头丧气地道:“这玩意儿到底怎么学?我起早贪黑,又是练剑又是背符的。现在连桑芽那丫头都能御着小铲子给猫爷铲屎了,我连个勺子都御不动。”
扶岚想了想,道:“跟我来。”
戚隐一愣,跟着他往外走,道:“去哪儿?你别又把我从钉耙上扔下去。”
扶岚这次没乱来,他把他带到思过崖上。墨黑的山团在青苍苍的天穹底下,日头还不算老,在漫山遍野里泼出一片潋滟。扶岚当着风,飒飒发丝在微风中扬出去。他侧过脸,对戚隐说:“小隐,闭眼。”
“啊?”戚隐摸不着头脑。
扶岚他转到戚隐身后,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仔细听——”
无数淡青色的飞鱼从扶岚身上游出来,穿过戚隐的身躯,飞向遥遥远天。戚隐还发着懵,他不知道扶岚在干什么,这个家伙的手平日里凉凉的,就像他淙淙溪水一般的灵力,有种沁人心脾的感觉。恍惚间,戚隐又闻到他身上雨后大山的味道,不自觉靠后了一步,他的背后贴上了扶岚的前胸,戚隐一哆嗦,没敢动。
“听到了吗?”扶岚问他。
这家伙离他太近了,声音就响在耳边,戚隐耳朵发着痒,心也痒痒的,像有片小羽毛轻轻搔着心尖儿。戚隐红着脸问:“听到什么?”
扶岚放下手,呆呆地看他。
小鱼在他们周围浮动盘旋,两个人脸对着脸大眼瞪小眼,戚隐竟然从这个神情寡淡的人眼里看出了一点点无奈。
“小隐,你不专心。”扶岚说。
戚隐像是被抓了现形一般涨红了脸,干咳了几声,道:“抱歉,再来、再来。”
戚隐深呼吸,默念静心诀,摒除杂念。扶岚重新捂住他的眼,小鱼一只只游向远山。扶岚的灵力缓缓地浸透他,像泡进了清凉的水。他听见扶岚的心跳贴着他的后心,一下一下地跳动。恍惚之中,他的心好像和扶岚的心合二为一,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变了,戚隐睁开了眼。
高天近在咫尺,青苍苍的山脉在下方绵延。他忽然发现自己仿佛是透明的,鸟可以飞过他,风可以吹过他。他恍然间发现自己变成了扶岚的小鱼,换句话说是扶岚将小鱼借给了他。只不过这一次和上回在瓦房里不一样,他们达到了更紧密的融合,所有的鱼都听从他的号令,随他一同飞向高天远山。
“小隐,你听见了吗?”扶岚的声音响在耳畔,“你们凡人常说天地无声,但其实天地有心跳,天地有声音。你听——”
扶岚的听觉对他开放。
霎时间,天地万物声如潮水一般朝他涌来,千里之外乌云汇集的风风雨雨,近在咫尺的松涛万顷此起彼伏。还有那心跳,不绝如缕,初时小,然后越来越大,仿佛是沉雄的战鼓。天地杂沓,万物齐嘶,辨不清是谁的心跳,是山是浪潮还是森远高天雄雄大地,那心跳如万马蹄声,纷乱着汹涌而来。
他茫茫然在风雩中游梭,像一只小小的蜉蝣。他被喧嚷的心跳包围,层层叠叠纷纷扰扰,嘈杂中忽然万籁俱寂,他听见了他自己寂弱的心脏在一下一下地搏动。
你听见了吗?戚隐,那便是浩然天地。
恍惚间有谁同他说话,他猛然回头,莽莽山川中响起窃窃私语,仿佛是穿越了千年万年,从时光的罅隙里飞出来飘到他的耳边。时间两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生死两端,碧落黄泉两处茫茫。
原来人寄天地,不过蜉蝣而已。
然而蜉蝣有心,亦可与天地相通。
不知过了多久,游鱼摆尾回笼,扶岚放下手,戚隐还愣着神,没回过魂来。
“小隐。”扶岚戳了戳他的脸。
“哥,”戚隐回过神来,道,“你太神了。”
扶岚道:“天地有声,万物有灵,当你能听见剑的心跳,你就能御剑了。”
“啊?”戚隐苦了脸,“那得等到猴年马月。”
两个人在山崖上坐下,并肩看远山。扭头看扶岚,这个家伙眸子静静的,又不知道在发什么呆。戚隐忽然知道了,或许他在发呆的时候就像刚刚那样,在谛听天地的心跳。
“哥,”戚隐用胳膊肘戳了戳他,“你觉得我该去无方么?”
扶岚扭头看他,“你想去么?”
戚隐低头晃着腿,道:“我也不知道,我挺矛盾的。要是去了无方,肯定要去我爹的墓前拜一拜。我不知道我要不要去见见他,我挺不想见他的,死的活的都不想见。但是有时候一觉醒来,好像又有点儿想……”戚隐郁闷地抓抓头,“哎,我不知道。”
“老夫觉得你该去。”黑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蹲在戚隐旁边。
戚隐吓了一跳,道:“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老夫出来溜溜弯儿,这山头就这么点儿大,老夫还能去哪儿?”黑猫舔舔爪子,道,“想去就去,一个无方罢了。你若不去,兴许还会惦念一辈子。将来咱们回了南疆,可没那么容易去无方了。”
戚隐枯着眉头,没言声儿。
“去了姓戚的墓前,可以撒泡尿报复一下。”黑猫说。
戚隐:“……”
算了,想得他脑袋痛,先不想了。戚隐勾着扶岚的脖子,聊起闲天来,“哥,你觉得我俩谁比较俊?”
“你。”
“嘿嘿,眼光不错,”戚隐很满意,又问:“哥,你的原型就是你现在这样儿?”
“嗯。”
“是不是只要不碰你的心脏,你断胳膊断腿都能再长出来?”
“嗯。”
“那要是剁了你的大宝贝怎么办,还能长回来吗?”
扶岚沉默了。
“能吗?”戚隐锲而不舍地追问。
扶岚:“……”
第31章 无方(二)
“我不去无方。”戚隐说。
他坐在藤椅上,手里端着一杯热腾腾的苦茶。叶清明和云知倚在门边儿上,听了戚隐的话扭头望过来,眼睛里有显然的惊讶。清式坐在上首,脸上仍是笑眯眯的。这胖子一直都是这样,笑得眼睛眯缝儿,让人捉摸不透他心里想什么。
清式笑道:“原以为你会去的,看来是我失算了。可否问问为何?”
戚隐耸耸肩,道:“主要是觉得尴尬。我表哥姚小山假冒我的身份在无方修仙呢,我要去了,和他打了照面多尴尬。而且无方山那帮人……”戚隐用脚尖蹭蹭地,“每回说起戚慎微,总是要提我娘,不阴不阳的,我不喜欢。”
“哦……”清式略带深思地点点头,“确实是我欠考虑了。”
“怕什么?”云知凑过来勾他的脖子,“咱们画个符改改你的容貌,就算去了,姚小山也认不出你。至于无方那帮家伙,谁要是敢说你娘的坏话,你师哥我第一个揍他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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