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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杨溯
四座都露出怜惜的神色,纷纷摇头哀叹,“可怜的孩子。”
白明均太息道:“傻成这样,也是不一般了。元籍掌门,我看,你安安分分伏法认罪,莫再难为一个痴儿了吧。”
“清式掌门,素来见你温厚和善,却不知你生了一张铁嘴。”元籍冷笑,“莫要顾左右而言他,云岚此人如何,与他是谁又有何关联?”他转向云岚的方向,“云岚,数日前我派弟子回报,你扫雪之时失足落下悬空阶,此后杳无音讯。我且问你,你失踪之后,究竟去了哪里?魔龙大闹冰海之时,你又在何处?可有人证,可有物证?”
这元籍果真不是吃素的,一下就看穿凤还的伎俩,切中问题的要害。戚隐定了定心神,站起来朝元籍拱了拱手,道:“我兄长心智不足,难以应对师叔的责难,便由我这个当弟弟的替他回话。我哥失踪当夜,我们下墓搜寻,是在神墓后殿寻得我哥,当时他被……”戚隐顿了顿,道,“化妖的家父裹成人茧,昏迷多时。可见,他是误入神墓,被家父逮住,此事我与云知师兄皆可为证。”
云知在后头举起手,道:“没错儿,就是这么回事儿。”
“你们自家人说自家话儿,又何足为证?”元籍道,“与你们一同前往的还有我派灵枢,钟鼓山方辛萧。灵枢伤重,尚在昏迷,方辛萧却正好就在此处。辛萧小友,你们究竟有没有在墓中遇见云岚,你须得从实说来。”
方辛萧脸色苍白,期期艾艾不敢应声儿。云知吊儿郎当地站起来,道:“辛萧师妹那会儿已经昏迷了,出了墓才醒过来,当然不知道云岚的事儿。”他看向方辛萧,挑了挑眉,“师妹,你说是也不是?”
“是,我昏迷了许久,什么都记不清了。”方辛萧咬着唇道。
“那便是既无人证,也无物证了。”元籍淡淡笑起来。
“师叔好没道理,依你这话儿,我们凤还山和妖魔同流合污,沆瀣一气?”云知也笑,“我们凤还虽然蓬门荜户,当不得你们无方钟灵毓秀,人才辈出,可也断不会与妖魔为伍,更不会任由您平白欺侮凤还小辈。我派清和长老已经被您折磨得不成人形,你又来构陷我这心智残缺的师弟。不知我们凤还与您有何深仇大恨,竟累得您如此咄咄逼人?”
四下里议论纷纷,冰冷的目光落在那中央的元籍身上,都在指责他胡言乱语,攀诬好人。现下两方都没有证据,元籍又是板上钉钉的疯子大坏蛋,大家自然更相信凤还山的说辞。戚隐略略安了心,想安慰扶岚说别担心。转过眼,却见他低垂着眼,神色寂寂。
元籍掖手跪坐在当中,丝毫不见慌乱,神色自如。他扭头望向方辛萧,道:“辛萧小友,个中真相,只有你知道。你有没有昏迷,何时昏迷,也只有你明白。”他略顿了顿,复笑起来,“我听闻白掌门座下首徒方师侄天资聪颖,甚得白掌门欢喜,还她做义女。不知她若来了,能否让你说出实话?”
闻言,方辛萧和白明均同时脸色大变。
白明均抖着手指着元籍,“你这疯狗,休要狺狺乱吠!”
“这龟孙真毒,”云知暗道不好,凑在戚隐边上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专门干女儿的爹?”
“你他娘的不是随口胡说的吗?”戚隐愕然。
“我什么时候胡说过?我说的话向来有根有据!”云知说,“这钟鼓山首徒,就是方辛萧她堂姐!”
头顶像降下一道焦雷,直直劈在戚隐头顶。他素知凤还堕落,想不到还有比凤还更堕落的门派。干女儿这事儿他听云知说过几嘴,凤还山这帮人屁股长牙,从来坐不住,去了一处地儿就爱乱跑。前几年叶清明带着云知去别处仙山做客,俩人晚上勾肩搭背偷摸乱逛,刚巧碰见有男女在雪洞里叫亲达达亲囡囡。云知这小子从来满嘴跑马,当不得真,戚隐只当香艳的话本子听,谁他娘的知道这竟然是真的。
元籍目光冷然,“辛萧小友,你在神墓后殿,到底有没有见过云岚?”
“我……我……”方辛萧看向戚隐,眼泪汪汪,她做了个对不起的口型,道,“没有,我没有看见。后殿很多人茧,可是没有一个是岚哥哥。”
元籍冷笑,“凤还满门上下满嘴谎言,根本不足为信!”
四座絮絮低语,怀疑来怀疑去,没个定论。白明均擦着汗道:“清式老弟,你这徒儿究竟是何来历,你就照实说了吧!”
元籍冷然微笑,“或者,你们还有什么人证么?”
隔着遥遥黑暗,元籍和扶岚的目光相交,相接之处仿佛有粲然电光。戚隐敏锐地察觉到,森冷的杀气在扶岚周围凝聚,他漆黑的眼眸中杀机渐起。他身上有伤,必须夺得先机。只要座中有人拔剑,他就会开始杀戮。
“还有我。”
秘殿大门忽然洞开,一个瘦削的人影儿出现在门口。所有人回头,一个弟子搀扶着戚灵枢步入秘殿。
云知一怔,“小师叔!”
那小子伤得这么重,怎么起来了?戚隐也愣住了。戚灵枢艰难地步下几级高阶,每走一步都颤抖得像霜风中的枯叶,那双腿仿佛顷刻间就要折断似的。许多人站起来,为他让出道儿。戚隐眼睛利,透过人头攒动的缝隙,正瞧见纯黑色的玄武台阶上,他的脚印竟都浸着血。
“我可以作证,我、云知、云隐,在神墓后殿发现云岚。他身受重伤,业已昏迷。彼时方辛萧已经发烧昏睡,故而不知。诸位师叔伯,不信凤还山的话儿,还不信灵枢的话儿么?”戚灵枢额头上冷汗密密麻麻,他一字一句地道,“灵枢别无所求,唯求将此人正法,还我师尊……公道!”
戚灵枢此话一出,满座喟然。戚灵枢乃是戚元微唯一的弟子,无方山的首徒,他的品行天下皆知,就算天下人都撒谎,他也不可能撒谎。戚灵枢话儿说完,身子一晃,一下子倒了下去。云知白影一闪,立时出现在戚灵枢身边将他接住。他软在云知怀里,轻飘飘得像一片落叶。云知目眦欲裂,道:“谁他娘的告诉他这里在审讯云岚,你们疯了,他伤成这样,还让他过来!”
那扶他来的弟子嗫喏着道:“小师叔非要来,我们……我们……”
云知恶狠狠剜了他一眼,将戚灵枢打横抱起,吼道:“让开让开,谁他娘的挡路老子踹死谁!”钟鼓昆仑的丹药长老都聚过来,拥着云知一块儿出去了。
“哥,巫罗秘法的苏生术能给小师叔用么?”戚隐小声问扶岚。
扶岚摇头,“我不了解他的经脉。”
心里凉了一截,戚隐记得叶枯残说过,苏生术需要施术者十分了解受术者的经脉分布走向,否则一旦灵力走岔,受术者也会经脉断裂而亡。
“画出他的经络图需要时间,可他快死了,他撑不过今晚。”扶岚轻声道。
当真没救了么?戚隐耷拉着脑袋,心里涌起凄楚的味道。那个总爱冷冰冰板着个脸教训人家伙,就要这么没了么?他心里有一种无力回天的凄凉,总觉得人命就像草芥似的,风一吹,倏忽间就没有了。
戚灵枢出来作证,事情就板上钉钉了。四大仙山子弟押着元籍走上高阶。这个男人恶贯满盈,他即将在天诛崖接受五雷轰顶之刑,他会被劈成焦炭,坠入冰海。上四座其他长老也将得到审判,放逐远山荒野,永生不可再回无方。
经过扶岚和戚隐的时候,他停了步子,转身和身后的弟子说了些什么,弟子们退了几步。元籍蹲下身来,望着他俩。这个男人是个落拓的中年人,眉间有一道深痕,这让他不皱眉的时候也像皱眉,眉宇间总有一种孤独悲怆的况味。他苦笑道:“阁下为何要来人间呢?是刺探仙山情报,将我们一网打尽?看看我们这帮人,妖魔在侧,一无所察,在你眼里是不是可笑至极?”
扶岚摇了摇头,“因为阿芙和小隐在这里,我想回家。”
“阿芙?”元籍露出讶异的神色。
“阿芙是我娘,”戚隐道,“很多年前我们一起住在乌江小村的一个小木屋里,我娘养了我哥,教我哥洗衣做饭炒菜带娃娃。后来因为一些事,我们失散了很久。我哥没别的想头,只想和我娘还有我待在一块儿。可惜我们重逢的时候,我娘已经没了。”
元籍这回缄默了很久,神色说不出的复杂,戚隐看不透。清式抱着肚腩站在他们身后,幽幽叹了声,道:“元籍,莫再多说了,上你的路吧。”
“云岚,怪不得他们说你是个怪物。”元籍的目光意味深长,“这世上只有人、妖、魔,没有既是人又是妖又是魔的东西,更没有非人非妖也非魔的东西。不过,既然你对人间没有图谋,此事便与我无关了。”他又看向戚隐,道,“我给你父亲植妖心,是想救他,不是害他。杀妖取心,杀人换心,求取巫罗秘法,凡此种种,皆是为了人间道法,我样样不悔。唯有给元微妖心一事,我悔。”
他站起身,对掖着两袖,款步走进了殿外的灿烂天光。
戚隐望着他的背影,默默无言。
说什么为了挽救苍生,其实每回戚隐路过茶馆,听说书的说剑仙大战妖魔鬼怪,拯救苍生的故事的时候,就觉得他们特别无聊。苍生为什么需要拯救?他小时候被街霸王揍得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往家里走,心里就想苍生还是毁灭了好。最好降下一波天火,把大家都烧光。烧光了,他就不用天天被骂赔钱货还要憋着气炒菜做饭。烧光了,他爹那个惨蛋就不用化妖,也不用自剖内腑了。
女娲大神俯视人间,看见这帮傻蛋自相残杀,挖妖心挖人心的时候,是不是特别后悔捏出了这么些贼心眼儿的玩意儿?
不过他只是想想而已,他大部分时候还是希望人间兴盛繁荣,大家都安居乐业的。
戚隐心里空茫茫的,踅身背起扶岚,道:“哥,走,我们回屋睡觉。”
第69章 香冷(一)
戚隐把扶岚背回屋,猫爷不知道去哪儿溜达了,屋子里空荡荡的。戚隐帮他脱了夹袄,裹上棉被。扶岚倦倦的,仰在迎枕上阖上了眼。戚隐料他是累得狠了,转身放下了绡纱帘幕,阴阴的天光透进来,满屋子铺了一层严霜似的。戚隐轻声道:“哥,你先歇着,我去看看小师叔。”
扶岚侧躺着瞧他,枯着眉头问:“小隐,你还当我的新娘子么?”
他哥怎么还记着这事儿呢?戚隐感到一阵头疼。扶岚心眼实,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望着他专注的大黑瞳子,戚隐心里涌起愧疚。坐在床沿上斟酌了一会儿,戚隐道:“咱俩不能成亲,哥,咱俩是都是男的,男的和男的不能在一块儿。”
扶岚想了一会儿,低头从乾坤囊摸出一把匕首来,递给戚隐。
戚隐接过匕首,疑惑地问道:“干嘛?”
“阉掉。”扶岚说,“就可以成亲了。”
“……”戚隐不可置信地问道,“哥,你认真的吗?”
扶岚呆呆地瞧着他。





嫁魔 第48节
“你为什么不阉你自己?”
扶岚沉默不说话。
哦,他还会再长出来。戚隐顿时无言以对,要想成亲,还真只能他阉自个儿。不是,他哥怎么回事儿?这人看着呆不拉几的,有时候还挺机灵,可是这机灵劲儿用不对地方。戚隐又气又笑,道:“哥,你不能这样!”
扶岚垂下眼眸,一脸沮丧的样子,窝进被窝不说话儿了。那厚重的棉被拥着他苍白的脸颊,受了气的小媳妇儿似的。他闷闷地说:“骗人是不对的。”
戚隐无可奈何,道:“哥,我这么跟你说吧,断袖也不是真不行,但关键是相互喜欢才能成亲。我上回就跟你说过了,你对我的喜欢是兄弟的喜欢,这个样子是不能当夫妻的。”
眼前的人儿懵懂地蹙起眉心,大概是在思考他的话儿。戚隐耐心地等他,候了一会儿,只见他支起身子,棉被从肩膀上溜下来。一室黯淡朦胧的天光里,低垂的帘幕下,扶岚倾过了身,单手按住戚隐的后脑勺,吻住了戚隐的唇。
窗外簌簌的风停了,哗啦啦的叶子也不响了。万籁俱灭,斑驳的树影映过窗棂,照在两个人的身上,投下一片明明暗暗。
心头弼弼急跳,血直往脸上涌,脸烫得像烙铁,可以在上面煎个蛋。戚隐下意识想要后退,可扶岚不让他动,这个家伙的手劲儿大得吓人,按着他的脑袋,他一寸也腾挪不了。唇贴着唇,滚烫得像要烧起来。戚隐感受到扶岚的呼吸,扶岚的气味,扶岚的一切。
好半晌,这厮终于松开戚隐。戚隐大口喘气儿,捂着嘴道:“哥,你干嘛啊!”
扶岚低头抚自己的心口,疑惑地道:“还是没有砰砰跳。”
“我就说了啊,你不喜欢我!”戚隐叫道。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失落,戚隐又急又气,差点儿想一走了之。
“可是……”扶岚探出手,放在戚隐的胸前,腔子里的那颗心砰砰地跳,仿佛被他握在了掌心,“你跳得好快。你喜欢我么?小隐。”
戚隐呆住了,像小孩儿被大人发现藏了糖,秘密的幕布被解开,一下子全兜了底。脑子里大火燎过似的,一片空白。他话儿都说不明白了,舌头打结,“我我我我我……”
“小隐喜欢我,为什么不嫁?”扶岚不依不饶地问。
嫁个屁啊!戚隐欲哭无泪,使劲儿抓了抓头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思考。扶岚这个傻二缺,根本不懂成亲是什么意思。他以为是带娃娃,养弟弟,可这根本不一样!戚隐深吸一口气,斟酌着道:“哥,你不懂!成亲意味着我们从现在开始,活着躺一张床,死了睡一副棺材。成亲意味着你要一辈子喜欢我,爱我,保护我。”
扶岚睁着大眼睛,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戚隐继续道,“成亲更意味着将来有一天你爱上别人,我们就不再是夫妻,不再是兄弟,我们会成为敌人。从那一天起,直到我咽气为止,我们都是敌人。”戚隐定定地看着他,“我知道有的人和离之后还能心平气和,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什么的。见了面,还能装模作样的打招呼,唠唠嗑。但是我不一样,哥,我这个人心眼很小,我会恨你的。我们俩要是分开了,我们就是一辈子的仇人,你明白吗?哥。”
扶岚呆了,怔怔地问:“我们会打架么?”
“说不定啊,”戚隐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可如果你是我哥哥,你将来有了妻子,你和嫂子都会是我的亲人,你们生的孩子也是我的亲人。我会祝福你们,照顾你们,逢年过节给你们送酒送肉,给我的小侄子买糖饼糕点什么的。”
“可是我不会……”
“不要说不会,”戚隐打断他,低低地道,“哥,你不爱我,不是夫妻的爱,不是鱼水之欢的那种爱。将来有一天,你会碰上一个你爱的女人,你会明白喜欢女人和喜欢弟弟不一样,你会明白那种喜欢到底是什么感觉。到那时候你就会后悔,后悔现在不明不白和我成了亲。”
扶岚沉默了,屋子里陷入长久的静默。两个人对坐着,都不说话。阴阴的天光在屋子里像一片薄薄的水,一切朦朦胧胧,树影在膝盖上颤抖。戚隐很沮丧,秘密被揭开,他像被脱了亵裤似的没有安全感。
正在这时候,门臼传来转动的响声,云知火急火燎赶进来。这厮不是去守戚灵枢了么?怎么又来这儿了?正疑惑着,只见他按了按眉心,道:“现在清和师叔十成十能洗脱嫌疑了。”
“怎么了?”戚隐看他脸色不太好。
云知坐在杌子上,脸埋入手心。他素来玩世不恭的模样,现下却少见地露出疲惫的样子。他道:“师叔没了。”
“没了?”戚隐没听明白。
“就是死了,黑仔,”云知道,“清和师叔仙逝了。”
揣着袖子出了院子,往孟清和的居所走。扶岚原本想跟着,戚隐看他困得眼皮子都掀不开了,硬把他按回去。反正大伙儿都在,巫郁离要来拐人也不会挑这时候。孟清和原本住在紫极藏经楼里,受了伤,挪到了边上的明月小筑。一进门便听得呜呜的哭声,戚隐踏过门槛,凤还山桑字号弟子都跪在地上,愁云惨淡哭成一片。孟清和披着大氅,盘腿坐在红漆小案后面,低垂着头,仿佛是睡着了。桌上堆满了经卷,一卷书摊开在面前,上面的批注还是新墨。
云知走过去,跪在席子上,把案上的卷轴一样样摞在一起,进书箱。
“桑若头一个发现的,她来送早饭,敲门没人应,一进来,师叔已经没了。”云知把毛笔从孟清和手里拿出来,“他身子一直很虚,从牢里出来越发不好,总是咳血。看这样子,是在看书打盹儿的时候登仙的,走得挺安详。”
戚隐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关头,说什么安慰的话儿都是徒劳。
云知也缄默,过了好半晌才开声,“黑仔,你说这是怎么了?一下子是戚师叔走了,一下子又是清和师叔,我他娘的披麻戴孝都戴不过来。小师叔眼看也要没了,钟鼓昆仑的师叔都说他撑不过今晚。我素知天爷不开眼,谁知他压根就没长过眼。清和师叔人这么好,温温柔柔,从来不说重话儿。我长这么大,就没见他发过火。”
凤还山弟子都跪在地下哭,天光阴沉,乌木高几上点了木樨香,阴凉的味道沉淀下来,屋子里一片迷蒙。戚隐和云知一同把孟清和放到床榻上,他的关节已经僵硬,皮肤苍白得像蜡。戚隐用劲儿把他拗平,让他平躺,白布拉过头顶,覆住他安详的脸庞。
这是个干净得像美人蒿一样的男人,即便睡着了,嘴角仿佛还带着温和的笑。人命有如朝露,眨眼的工夫,不经意间,说没就没了。
“节哀顺变。”戚隐拍拍云知的肩膀,道,“师父和清明师叔呢?”
“他们下山买棺材了。”云知叹了口气,“他们说必须得买个金丝楠木的,倾家荡产也得买。等棺材运上来,咱们就回凤还。”
戚隐用力点点头,道:“回凤还。”
他们俩一起去另一个小筑看戚灵枢,他还在昏迷,气息越发微弱。云知留下,坐在床榻边上守着他。戚灵枢师父没了,又没亲师兄亲师弟,独自一人儿,也只能云知送送他。戚隐心里闷得慌,扣了口锅似的,他不忍看平日里御剑飞天的戚灵枢苟延残喘的模样,回去拾掇孟清和的遗物。他这师叔的物件简单得很,一把瑶琴,几箱书本,一箱衣裳,就没了。还剩下几盒香料,他这师叔日子过得细,衣裳熏香之后才穿。戚隐拿起来看了看,都是上好的木樨香,贵重的很,清和师叔大概是凤还山最有钱的主儿了。
天渐渐暗了,光线暗淡下来。绡纱低垂,屋子里幕影重重。拾掇到孟清和的书画,打开瞧,这画儿写意得很,苍茫山水,烟墨竹林里面有个白色人影儿。戚隐没什么书画上的修养,只觉得那白影儿像鬼似的,飘飘忽忽。看了好几张,画的都是一个影儿。清和师叔这爱好奇特得很,他喜欢画鬼。不过鬼出现的地点都不同,有的是墨色的巍峨高山,银色瀑布层层叠叠,飞流直下。有的在幽绿的竹林,雾瘴迷蒙,影影绰绰看得见高脚竹楼,错错落落立在远处。
看得眼睛酸,抬起头,师兄姐们在外头院子里清扫。戚隐低下头继续翻,这次背景又换了,是座巍峨的古庙,巨大的大理石方柱,支撑高耸的檐宇。墨色的藤蔓缠绕庙宇斑驳的石墙,一直攀上最高端的圆盘石像。那硕大无比的圆盘笼在一层迷蒙的雾气里,仿佛天边一轮满月。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屹立在圆盘的顶端,戚隐瞪大眼睛仔细瞧,隐隐约约辨认出一个熟悉的轮廓。
一只鹿。
脑袋里嗡地一声,戚隐忽然明白过来,这他娘的该不会是白鹿吧?
白鹿的家在月轮天,神墓里的岩画里神巫迎神下降,白鹿都是从月亮上下来的。南疆的巫祝崇拜白鹿,一定也崇拜月亮。这庙堂顶端的圆盘,莫非象征的就是月亮?那么这庙宇……莫非就是巴山神殿?
他又往回翻看那些白衣鬼魂,那些不是鬼魂,那是白鹿,是人形的白鹿!
心颤抖起来,戚隐的背后泛起一阵霜毛。为什么清和师叔的画儿里会有巴山神殿,会有白鹿?他想起黑猫的猜测,可是这不可能啊,孟清和在常州府长大,他怎么可能是巫郁离?这画儿也不一定是他画的,师叔博闻强识,说不定是从哪儿发现的古画呢。戚隐安慰自己,忽然间,一阵幽幽的香味儿飘过来,温柔缱绻,让人想起美人的眼波,临去一转,潋滟无声。
戚隐咽了口唾沫,他记得这个香味儿,紫色曼陀罗,罪徒身上的香。
慢吞吞转过几寸脸,余光瞥见乌木高几上的木樨香已经燃尽了。难怪要熏香,原来是为了掩盖紫色曼陀罗的味道。戚隐欲哭无泪,他想自己真是倒霉透顶,越不想来什么越来什么。
他没敢回头,只望向前面立柜上的铜镜。黄澄澄的镜面模糊的虚影,那个男人的尸体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坐在戚隐身后不远处,笼在层层帘幕的后面。
你大爷的,美人诈尸了。
和一个诈尸的男巫共处一室,戚隐的心凉到了底,脖子后面发冷,阴匝匝的,像有毒蛇在颈后吐信。那尸体耷拉着脑袋,可能还没发现他。他轻悄悄放下画卷,弯下身,一步步倒退,想要退出这个屋子。这地方不对劲,四下里静悄悄,外面人声儿都没了,他只听得见自己细微的喘息。
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就没有鬼。戚隐催眠自己。
余光看得见门槛了,戚隐蹑手蹑脚,转过山水木雕画屏。
一声低低的轻笑忽然响起,戚隐脚步一顿,打了一个激灵。
他听见一个低沉的嗓音贴着耳畔响起,仿佛有个人在他耳朵边上悄声细语。
“我看见你了,孩子。”
“归昧!”戚隐嘶声大吼,归昧剑应声而出,贴着他的脑袋瓜子扎向身后。后面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好像是博物架被打碎了。眼矬子里瞧见那具尸体抬起了头,苍白漂亮的脸庞笼在一层深重的阴影里。戚隐头皮发麻,头也不回,撒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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