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魔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杨溯
没法儿自愈?好端端的,怎么会没法儿自愈?戚隐低下头再看扶岚身上的伤,右胸的创口最深,直接穿了背,周边有冻伤的痕迹。他一下明白了,这不是他哥的伤,是他的伤,是他哥未曾言明的那个咒术,扶岚把他身上的伤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像被谁掏了心窝子,戚隐胸口发疼。他哥学坏了,这个傻呆呆的家伙,竟然学会瞒人了。酸楚盈满鼻腔,戚隐紧紧搂住怀里的人儿,搓他的手,搓他的脸,让他暖起来,可他依旧脸色苍白,长长的眼睫垂下,在眼下覆出一片阴影。戚隐几乎要哭出来,他爹死的时候他都没这么慌乱,扶岚这样奄奄一息,他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对了,喝血有用,他哥不是说过在九垓战场的时候,自愈失效就喝血么?忙掏出匕首,割破自己的手掌,把血滴进扶岚的嘴巴,直把扶岚的嘴唇染得殷红,艳若桃李。
“不能歇!”那边叶清明摆着手,死命爬起来,“快,快起来。追兵要来了!”
“对!后面有好多妖鬼,”黑猫扒在戚隐肩膀上大叫,“小隐,快背上呆瓜,我们快逃!”
话音刚落,一个狰狞的黑影蹿出水面,扑向众人。猪妖猛然一跃,一口咬住那玩意儿的脖颈子,霎时间鲜血迸溅如泉,那玩意儿身首分离,断成两半。啪地一声,那黑影的身子落回池子,脑袋却掉在砖地上。它还没死,脑袋骨碌碌乱滚,兀自咔嗒咔嗒张着嘴乱咬。猪妖一脚把它踢进池子,大吼一声:“跑!”
那张苍白可怖的脸,人不人妖不妖,两粒火眼阴森嗜血。戚隐心头发寒,忙背起扶岚,叶清明背起方辛萧,云知也背起戚灵枢。这一批伤患伤的伤残的残,相互扶携着逃命,猪妖在最后断后,所有人没命地往前冲。
路又黑又窄,长得望不到头,身后渐渐响起嘶吼声,那是妖鬼进入了神墓。戚隐凝神留意着扶岚的呼吸,他吐息在耳畔,戚隐感受不到多少热气儿。心里茫茫的,像一个小孩儿迷了路,戚隐眼眶发热,哀声乞求他,“哥,你别睡,你理理我。你不能抛下我,我没爹了,你不能让我没哥。”
云知在一旁叫道:“黑仔,想想你哥讨厌什么?气他!”
戚隐眼睛一亮,可想了半天,扶岚这小子从来无悲无怒,不哀不喜,七情六欲淡泊,整个人像一片白纸,好像没什么讨厌的东西。等等,没有讨厌的,但是有喜欢的。戚隐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法子,他微微偏过头,小声道:“哥,你醒醒,你活过来,我就给你当新娘子。”
黑暗里,扶岚耷拉的手指动了动,黑猫飞檐走壁,眼尖瞧见,惊喜地道:“呆瓜!”
戚隐高兴得掉眼泪,道:“哥,你说过咱们同生共死的。我活着,你也得活,你是乖孩子,不能骗人。”
扶岚闭着眼,终于缓缓出了声儿,咬字艰难。
他说:“不……骗人……”
戚隐略略定了心,吸了吸鼻子,用力狂奔。身后嘶吼声不停,他们奔过一个墓室,又转入一个墓道。叶清明和朱明藏手忙脚乱落闸门,把路封死。渐渐听不见那些妖鬼的吼声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云知燃起灯符,幽幽荧光亮起来,照亮前方,黑洞洞的墓道里,无数罪徒佝偻着脊背站在前方,那黑黝黝的滚滚头颅同时掉转过来,一张张枯槁瘦削的脸庞和漆黑下陷的眼塘子望向戚隐。
“神——!”罪徒们同时哀嚎。
所有人贴着墙壁,心凉到了底。
罪徒们伸出枯枝般的双臂,探向戚隐的方向,步履蹒跚地走过来。
戚隐大吼:“前有狼后有虎,现在怎么办!?”
云知和叶清明御剑几次,罪徒毫发无损,执着地向前。
“这玩意儿打不死!我怎么知道!”云知回吼。
眼看罪徒渐渐逼近,戚隐恨不得把自己压扁,嵌进石头里去。然而那些罪徒走到近前,离戚隐将将几步远,却忽然脸色大变,纷纷退后。金黄色的符光照见他们因恐惧而扭曲的脸颊,焦褐色的面庞沥青一样融化一般,五官都变了形。所有罪徒见了鬼似的,争先恐后踉跄着往后挤。
“怎……怎么回事?”戚隐把着归昧剑,结结巴巴地问。
“恶鬼!黄金俑里的恶鬼!”罪徒们恐惧地嚎叫。
“啊?”戚隐没听明白。
罪徒们哭嚎着道:“神,他就在您的身后!”
戚隐脸色一变,一下明白过来,这些家伙是在恐惧他爹粮仓斗室里的那个罪徒,那玩意儿逃出了黄金俑的封印,不知去了哪里,现在看来,他竟然一直跟在他们后头!戚隐心脏狂跳,连忙回头,云知脑子素来转得快,立马反应过来,也迅速转身,归昧和有悔唰唰指向后头,对着一脸懵懂的朱明藏。
“什么玩意儿?你们凡人脑子是不是有病,在搞什么东西?”朱明藏骂道。
叶清明也满脸迷茫,贴着墙壁不敢动弹。戚隐解释了一遍黄金俑的事儿,道:“按照这些罪徒的话儿……那个逃出来的恶鬼,就是你。”
“放你娘的屁!”朱明藏拍自己的脸上的横肉,“你看老子细皮嫩肉的,和这些干尸长得像么?”
戚隐打量了它一番,猪头猪脸,确实不太像。
朱明藏愠怒地补充,“老子有爹有娘,打小长在南疆巫山野猪林,我爹是铁猪王朱烈,我爷爷是钢猪王朱霸天。老子父祖先辈皆说的出名头,怎么可能是什么封印了几千年的罪徒?不信你问这只死肥猫,老子和它认识很久了,它的话儿你总不会不信吧?”
黑猫点头道:“确实如此,老夫与这只肥猪的父亲认识,和它一样蠢一样肥,一样没头脑。”
这他娘的奇了怪了。戚隐满心疑窦,又踅身看那帮罪徒,他们仍旧见了鬼似的,缩在墓道的前端一动也不敢动,看这等吓得几乎尿裤子的模样,又不像是在作伪。
“那个罪人到底是我们中的哪个?”戚隐问那帮罪徒。
罪徒们筛糠似的抖抖索索,方才嚎得起劲儿,一个个破锣样,现在声儿都不敢吭。
戚隐什么也问不出,想起罪徒刚刚说那个玩意儿在他身后,之前站在他身后的,除了猪妖,还有叶清明。戚隐狐疑地转向叶清明,道:“师叔……”
“喂喂喂,小侄儿,”叶清明忙摆手,道,“我的来历可也是一清二楚的,我打小就在凤还待着了,当了一辈子的道士,连姑娘的手都没有摸过,云知大侄儿可以为我作证!”
云知点头,“摸没摸过姑娘的手不知道,其他的是真的。”
戚隐搞不懂了,大家都不是那玩意儿,那这帮罪徒害怕个鸡毛?等等,戚隐忽然反应过来,满屋子人和妖,说不清来历的,只有一个,就是扶岚。
扶岚的来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这猜测一冒出头就按不下去了。戚隐犹豫了一会儿,让大伙儿都贴着对面的墙站,他自己背着扶岚站在另一面,然后再次询问罪徒:“现在呢?那个罪徒在哪儿?不用说话,指个方向就行。”
罪徒们伸出瘦棱棱的手臂,齐刷刷指向戚隐的方向。
他们认为戚隐是神,不可能是戚隐。他们指的,真的是扶岚。
肩膀上的人儿又动了一动,戚隐回过脸,正瞧见扶岚睁开了眼睛。他喘了几口气,在戚隐耳边道:“问他们,吾唤何名,所犯何罪?”
第65章 舍身(三)
戚隐依言询问他们,罪徒们索索落落地打着寒颤,抖着嘴唇道:“恶鬼之名,吾等不敢唤。恶鬼之罪,吾等不敢言。”
“……”戚隐几乎气得吐血,“你们刚才追我的时候不挺能耐的么?现在这么这副德行了?”这地儿就该扶岚下来,他们这么怕他哥,他跟着他哥,岂不是能横着走?戚隐瞧他们当真吓得不行,将扶岚放在地上,把他搂在怀里,循循善诱道:“你们不是说我是你们的神么?别怕,我制着这个恶鬼呢,他已经逃脱不了我的手掌心了,你们不必惧怕,尽管一一道来。”他把扶岚搂紧,道,“看,制得死死的,他动不了了。”
朱明藏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小声问黑猫:“肥猫,这小子是不是在占你主子的便宜呢?”
黑猫斜了它一眼,“兄弟之间的事儿,能叫占便宜么?这叫相亲相爱。”
“此人并非那只恶鬼……”罪徒后面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戚隐定睛望过去,挤在一块儿的罪徒们从中间让开一条道儿来,一个枯槁的干瘪老人从后面爬出来。他的肢体焦黑瘦弱,犹如老树盘虬的烂根,一丛花白的硬发,杂乱地蓬在头顶。他的四肢好像都是断的,不能走动,只能撑着手肘爬行。慢慢爬到戚隐跟前,他道:“大人,此人并非罪徒,正如您也并非我们的神祇。”
“老爷子,您倒是不糊涂。”云知走过来,在老人面前蹲下。
老人黑洞洞的眼眶对着戚隐,叹道:“吾等困守神墓千年,不得超脱,忽然闻得大神气息,难神智狂乱。大人,大神无法繁育,并无子嗣,虽不知您身上血脉从何而来,但必定与白鹿大神有所渊源。至于这个孩子,气息与那恶鬼相似,但若细细分辨,却又有所不同。”
这老爷子同其他哭哭啼啼的罪徒都不同,他两手放在膝上,端端正正跪坐于地,有种庄重的从容。虽然人家犯了罪,但也毕竟是活了几千年的老祖宗了,戚隐当不起他的跪,忙单膝跪下来,恭敬地拜了拜,问道:“烦请老人家为我等解惑,方才你们说黄金俑里的恶鬼,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是南疆的罪人,渎神的恶徒。是他挑起中原与南疆的大战,引来伏羲神怒,天火滔滔。是他牵累白鹿大神战死疆场,血肉化雨,归散凡间。我还记得那天天穹赤红,我们的神化为鹿灵奔行云上,清啼响彻天地。那一天,大旱了三年的南疆终于下了雨,所有战死妖魔凡人的魂灵都得到安息,走向幽冥的彼岸。伏羲罢战,诸神鸣响天尽头的铜鼓,哀悼吾神的陨落。从那以后,我南疆,再无神祇。”
墓道里的罪徒掩面恸哭,哭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戚隐看他们一副死了亲爹的模样,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们那只鹿已经活了。
“大战之后,神巫治罪恶鬼,熏其目,诅其身,将他封印后殿,永生永世陪殉大神,不得超脱。”老人缓缓道,“可禁锢符咒失效,那只恶鬼终于还是逃了出来。”老人抬起手指,指尖凝聚一点微光,“大人,我可以让您进入我的记忆,去看看那只恶鬼。”
戚隐有些迟疑,这些罪徒封在神墓里这么久,刚醒过来一个比一个疯,谁知道这老头子会不会耍什么诡计?他回头看了看扶岚,扶岚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点了点头。
他哥说行就行,戚隐同意了。
“大人,您将会看见吾所见,听见吾所闻,那只恶鬼所经之地,所做之事,你都会知晓。”
他说完,枯瘦的指尖点上戚隐眉间,淡白色的微光一闪,戚隐眼前顿时黑了下去。
戚隐落入了不可名状的黑暗,他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靠着墙站着。他动不了了,像被茧子束缚住,浑身憋着难受。眼前一片黑,什么也看不清,他想起来,他应该是在那老人家的记忆里,他只能见到那个老人所见,听见那个老人所闻。老人的双目被熏瞎,所以他也是瞎的。
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仿佛有危险正向他逼近。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哭声。
听起来像一个男人的啜泣,断断续续,悲哀呜咽,仿佛死了亲爹亲娘亲儿。那声儿从墓道深处传出来,像一阵阴森森的风,飘到他的耳畔,凉匝匝阴在他后脖颈子上。即使已经听过这些罪徒哭泣,戚隐还是浑身起鸡皮疙瘩。哭声越来越近,在他的右后方,戚隐很想转身看看,可他无法回头,更不能动。
他的身体终于动了,戚隐大松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抬起了右手,有什么东西从手心里飘出来,他的视野顿时亮了些许。他能看见了,他所在的地方是一个狭窄的墓室,墙角青铜鸟喙灯里燃着长明火,阴惨惨的幽绿色光芒笼罩了整片墓室。墓室里飘摇着许多苍白的小蝴蝶,翅膀扑扑,扇出光晕点点。他意识到这是那个老人家的分身,老人使用了巫罗秘法,去窥探那个从黄金俑里逃出来的罪徒。
哭声越来越近,他蹲了下来,或者说是老人蹲了下来,白蝶落在地上,透过细细的门缝,他看见外面投下一个瘦削的影儿,一股浓郁的紫曼陀罗香味儿飘到鼻尖,紧接着,一只干枯焦黑的脚落在眼前。那双脚经过他的眼前,然后消失在黑暗里。
看起来和其他罪徒没什么两样儿,戚隐有些不以为然。恶鬼,到底有多恶?他吃人么?他轻轻推开石门,静悄悄跟在后面。戚隐很想看看那个家伙,但白蝶绕在身侧,一直飘摇着,不敢靠太近。这老人儿胆儿挺小的,一眼都不敢看。
哭声不再移动,他也停了步子,躬身躲在拐角。那哭声一直在白鹿中殿门口徘徊,戚隐等得心里不耐烦,简直想硬拗出脑袋,看看那个恶鬼到底长什么样儿。身体忽然动了,他的白蝶扑扑翅膀,飞出拐角。他终于看到了那个家伙,长明火下,他跪在中殿门口,额头抵着粗糙的大门,正悲伤地恸哭。血泪流出他空洞的眼眶,划过干枯的脸颊,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孤单瘦弱的影儿投在墓道里,戚隐莫名觉得这个罪徒有点可怜。
老人没敢多看,白蝶只飘出去一瞬,立马折了回来。戚隐很想再仔细看两眼,偏生老人不敢动弹。哭声忽然停了,也没有听见脚步声,戚隐心里起了疑惑。身子又悄悄探了出去,白蝶栖在他的肩头,透过白蝶的眼睛,他望向深深的墓道。长明火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着,戚隐用力眨了眨眼,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面前显露出一张枯瘦的轮廓。他惊悚地发现,那只恶鬼就蹲在他的身前,他们离得极近,两张脸几乎只有一个巴掌的距离,他看见恶鬼脸颊上殷红的泪痕,还有那两只空洞深邃的眼眶,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恶鬼勾起嘴角,弯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他开口了,一字一句,声音低沉。
“我看见你了。”
不知怎的,戚隐总觉得他这话儿不是冲那老人说,而是冲他说。他想逃,可身子就这样僵住了,仿佛压了重负在肩上,半分也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地看着恶鬼向他伸出干枯的手掌,耳畔忽然响起老人的声音,急切又惊恐。
“大人,快闭眼!快闭眼!”
它的手掌离他越来越近,他想要闭眼,可是眼皮不听使唤似的,怎么也阖不上。
一双温热的手覆在眼前,视野里顿时一片漆黑,身上的重负忽然间就解脱了,他大汗淋漓地醒过来神来。手放下,眼前又是那帮哭哭啼啼的罪徒,他心有余悸地回过头,扶岚靠在墙边,闭着眼休息。方才遮他的眼的,正是扶岚。
他浑身都是汗,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梦魇。戚隐压住颤抖的手,道:“老人家,您在记忆里是能走的?”
“不错,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不该直视他。直视他,就会被他察觉,他将我的手脚都折断了。”老人道。
“看一眼就会被发现?”
“就像倘若有人在背后骂你,你会打哈欠。声音和目光都有力量,神祇能够通过呼唤和目光感应到对方的存在。大人,他很强,他曾是天下最接近神的人。决不能唤他的名字,风会把你的声音带到他的耳边,他将会听见你的声音。决不能直视他的容颜,注视暴露你的方向,他将会察觉到你的目光。”老人道,“大人,您可以前往巴山神殿,典籍中被抹去的是他,被删除的是他,被消隐的是他。您将在字里行间发现他的踪迹,得知他的过往。”
朱明藏小声对黑猫道:“肥猫,你说这个鬼是不是就是那千年老怪?难怪那老怪要遮脸,长这么丑,出门得吓死一条街的人。”
黑猫一爪子拍在它的猪脸上,“闭嘴吧你,小心他听见你说他坏话,一把火把你烧成烤乳猪。”
“老人家,我看你们追黑仔追了半天,定是有所求。”云知笑道,“我们大家都赶时间,你们等了几千年,一定也急得慌,不如大家明明白白说出来,如何?”
老人淡笑,“不错,大人,我等身中神巫诅咒,肉体不腐,灵魂不灭。我们已经在这神墓里待了太久了,大人,您身上有白鹿的血脉,恳求您赐予我们血液,让我们走向幽冥的彼岸。”
“要多少?不会要吸干黑仔吧?”云知问。
“不会不会,一滴即可。这里统共三十名罪徒,只劳烦大人破一点皮肉。”老人忙道。
戚隐解开掌心的布条,左手指尖一凝,三十颗血滴子晃晃悠悠地从掌心的伤口里冒出来,飞向墓道里的罪徒。所有罪徒跪在地上,捧起掌心接住那殷红的血滴。
罪徒们齐声道:“大人,叩谢您的恩德,愿白鹿大神降福于您,护佑您福寿安康。”
血滴悬浮在空中,滴落在他们的眉心。每个罪徒身上都亮起白花花的光芒,焦黑色的外壳皲裂,露出他们原本的模样。他们的发上结着小辫,垂在圆润的肩头,大多数人赤着半身,胸背纹着妖魔魑魅,还有的纹着奔月白鹿。往下看,腰上系着银色裙裳,缠了一圈叮叮当当的骨饰。他们再次向戚隐稽首,耳下大银环子晃晃悠悠,一眨一眨闪着光。
“大人,请切记,既出神墓,绝不可说出他的姓名。他是恶鬼,他总有一天会回来,向你们,向诸天神祇,向整个世间复仇。”老人叩首道,“他的名字,是巫郁离。”
说完,所有白色魂灵开始消散,像山坳子里的云烟,风流云散。
“老人家,敢问您的罪过是什么?”戚隐问。
嫁魔 第46节
“我养大了他,”老人空洞的眼眶流出晶莹的眼泪,“我养大了那只恶鬼……我亲眼看着他的掌心第一次飞出紫萤蝶,也亲眼看着他躺入玄银锁黄金俑。那只恶鬼,那个孩子啊……”
魂灵消散,墓道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一声浅浅的叹息,随风而去。
第66章 雪融(一)
跑出墓道,终于回到了前殿。十二把十字护手刀仍悬浮在青铜鼎上,四壁壁画庄严,白鹿奔月的画横亘穹顶。这回大伙儿没心思观摩了,连滚带爬跑出殿宇。戚隐刚刚停下来给扶岚喂了点儿血,落在后头。大伙儿都上了拱桥,戚隐也背着扶岚正要过桥,后头忽然传来一阵幽幽的铃响。
所有人定在当场。
朱明藏咬着牙大骂:“哪个龟孙装神弄鬼?出来,跟老子面对面单挑!”
黑猫脸色一变,道:“这是摄魂铃?”
一张枯槁的怪脸从戚隐身后转出来,深邃枯黑的眼塘子,蟾蜍一样厚重的眼皮。戚隐被他吓了个半死,半晌没认出这到底是谁来。只见那人嘻嘻一笑,满脸枯枯皱皱的纹路展开,像一个皲裂的大核桃,“小隐,我就说了,你是个丧门星,克亲鬼。你看,你先把你娘克死,然后克死我爹我娘,最后,你又亲手把你亲爹给杀了。”
这是姚小山的声音。戚隐震惊地瞪大双眼,这厮怎么长成这样儿了?
这张脸莫名地熟悉,戚隐认了半天,猛地发现这他娘的是他膝盖上那张人面的脸。
那人面妖也太邪性了,姚小山……怎么长出这副模样来了?
戚隐竭力镇静情绪,道:“表哥,你冷静点儿。我跟你说,前面入口已经打开了,咱们可以出去了,没事儿了,表哥,咱一起出去吧。”
“出去?”姚小山桀桀怪笑,“你还想出去?你这个小忘八,胳膊肘往外拐,和戚灵枢那个贱玩意儿合起伙来害我。我告诉你们,你们一个也别想逃。”
“小兔崽子,你过来,你这摄魂铃打哪来的?”黑猫大叫,“扶岚杀了张洛怀那个妖道,摄魂铃早就失落在乌江了,怎么会到你手上?”
“小隐,你别怕,”姚小山没理黑猫,两手搭在戚隐脖子上,慢慢紧,“我先送你下去,然后再把你这些好朋友送下去陪你。你不要怨表哥,这是你欠我们家的,我们早该把你扔了。你八岁那年,本来是要把你扔在菜市口的,谁知你还能被过路人给送回来!也不知道那人跟娘说了什么,娘竟然再没有提过要把你送走的事儿。你怎么不被狗叼去,怎么不被人贩子拐去?要是那时候你没了就好了,”姚小山呜呜直哭,“你没了,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儿了!”
“姚小山……”
脖子上两只手爪铁钳似的,越越紧,戚隐渐渐无法呼吸。前面的人背对着他们,看不到后面的景象,但听后边儿没声儿了,知道坏事儿,接连大骂。姚小山又哭又笑,形似癫狂,手上劲儿缓缓紧。正在这时,扶岚忽然抬起手,两指并拢,直直插进了姚小山的额心。
一股血流从那血窟窿里涌出来,沿着姚小山的鼻侧汩汩往下淌。戚隐整个人愣住了,姚小山也木偶似的呆住,双眼圆睁,满脸不可置信。扶岚指尖亮着一点萤光,姚小山的脸庞上爬出细密的发光脉络,连向扶岚的两指。戚隐这才反应过来,扶岚是在点姚小山的魄。
过了半晌,扶岚抽出血淋淋的指头,姚小山没了支撑,往边上一栽,带着他的摄魂铃,一同掉进了地下河。那瘦得皮包骨头的影儿一沉一浮,霎时间就被水冲了个没影儿。扶岚这招太狠了,食指插颅,一面点魄,一面杀了他。
摄魂铃一走,所有人都恢复了行动,朱明藏朝河里狠狠唾了一口。
扶岚手一松,软软耷拉在戚隐肩头。戚隐心里发急,忙偏头看他,他闭着眼,脸色苍白了好几分,纸糊的似的,瞧不出半点儿血色。戚隐连喊了好几声哥,他也没反应。没办法,只好狠下心不管,先出去再说。
蹚水进了窄道,走了不知多久,前面终于瞧见亮光。白鹿没骗人,他真的把入口打开了。大家都喜形于色,踩着水过去,上面传下人声,似乎有人在喊着什么。大家都被吓出阴影来了,不自觉全都停了步子,细细听是什么人在喊。若是无方的,恐怕又是一顿恶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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