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魔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杨溯
扶岚的神志终于回笼,他屈起手指,擦了擦戚隐脸颊上的泪珠,怔怔地道:“小隐,你哭了。你是在……为我哭么?”他的心里茫茫的,刚刚好像发生了奇怪的事情,但他脑子里一片迷雾,想不起来了。
戚隐抹了把脸,摇摇头,回身看向巫郁离。
“勇敢的孩子。”那个家伙高高站在藤蔓顶上,垂着眸微笑,“你挑衅神祇大灵,不怕他们找你的麻烦么?”
“你不也不怕么?师叔,恕我直言,你和那些神一样,都是混蛋。你之前说什么交易,当我傻么,我根本没有选择,这算哪门子交易?就算我不许愿让你救小师叔,你也不会放过我,不是么?”
“的确如此。”巫郁离颔首。
戚隐低头笑了笑,“我这个人,又怂蛋又废物,练剑练不利索,读书也读不明白,浑身上下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活到十八岁,讨不到媳妇儿还克死了小姨一家。唯一喜欢我的哥哥,竟然是神祇用篡改意志的法子得来的。”
扶岚疑惑地看着他,眸子里满是迷茫。
戚隐揉了揉他的发顶,不无辛酸地道:“真是背到家了,有时候真不知道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白鹿说得对,活着就糟心,一堆烦心事,一群烦心人。算起来,我这辈子最有价值的事儿,大概就是这副肉身好使,能让你复活白鹿吧。”
人活着得有点儿盼头,平常人的盼头是团团圆圆,安安康康。一方小院里一方桌,围坐热热闹闹一家人。小孩儿要简单点,一年到头,盼着逢年过节长辈发的压岁钱,欢呼着到蜜饯铺子里买糖饴。可戚隐不一样,他没什么盼头,他没爹又没娘,逢年过节小姨给他钱是让他去买菜,回到家还要立在她跟前儿,一样样报菜价,洗清他偷钱买凉糕的嫌疑。
扶岚出现的时候,他像跋涉沙漠得见绿洲,霜雪天望见一炉暖炭,只觉得天地茫茫,终于有一处地方是他戚隐的安身之地了。可原来绿洲是海市蜃楼,暖炭是虚无的烟火,一切都是别人设计给他的。他必将是孤独的客子,他世界里缠缠绵绵的雨,永远都不会停。
“不过……”戚隐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让你就这么得了我的肉身太便宜了,我吃了十多年的苦才有今天的模样。就算死在你手里,起码也得让你扎满手的刺,我才不算亏,”他粲然一笑,“你说是不是,师叔?”
巫郁离叹了一声,“小隐,这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归昧蓦然一震,白蛇一般狰狞的雪亮剑光闪过,飞速朝巫郁离而去。藤蔓疯了一般生长,织成藤网,截住那似雪剑光。另一边,无数双藤蔓鬼手从地底伸出来,挡在戚隐面前。更多藤蔓绕过来,弯弯曲曲勾连在一起,织成巨大的树藤路障。
巫郁离道:“小隐,你我的实力相差太远。”
戚隐耸了耸肩,“确实是这样,但是凡事总得试一试嘛。”他扭头喊道,“哥,给我开个路!”
斩骨刀应声而动,刀光如簌簌细雪席卷场中,所有狂抖的藤蔓绞成碎屑。巫罗秘法在同一时间发动,破土而出的藤蔓在顷刻间被冻住,定格在一个狰狞张狂的姿势。戚隐踩着这些冻死的藤蔓跳跃,与扶岚擦身而过之时,他低声道:“等会儿我不说话你别动!”
他一跃而出,强忍着经脉剧痛,奔行在密密匝匝的树桠和枝叶间。以往分明是个砸到手都要哎哟半晌的人儿,现在却能忍受几近经脉尽碎的痉挛和阵痛。高处仍有藤蔓蟒蛇一般顺着树干高速游动,戚隐撒下金纸符咒,符咒天女散花一般纷纷扬扬落,中间有定身符明火符锁足符,戚隐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次性扔个光。明火符嘭地炸开,藤蔓鬼手疯了一般想要散开,却被定身符定住,一根藤蔓烧起来,火焰迅速沿着它攀延,登时蔓延出一片火海。
略略接近了,戚隐很快就要靠近巫郁离。巫郁离站在那儿,不疾不徐地支起结界,火焰连他的衣袂都挨不到。
他叹息着摇头,“小隐,没有用的。”
“有没有用,试试才知道!”戚隐忽然从他的右后方闪现,这一招是跟他哥学的,平常用得不熟,今日拓展了经脉,增了些灵力,幸亏成功了。
霜雪般的冷光灌注于归昧之上,那一截剑光恍若严霜一片。他用尽全身的灵力,刺向巫郁离的护身结界。剑尖与结界相触,竟绵延出数道细小的裂缝,布在淡青色的结界上,宛如青瓷细腻的裂纹。戚隐眼睛一亮,暗道有门。然而下一刻,裂缝一寸寸消失,结界重新弥合,巨大的抗力将他反弹,戚隐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下方便是藤蔓尖刺,还有无数碎石骨渣,若是摔下去,非成肉酱不可。扶岚睁大眼睛,想去接他,想起刚刚戚隐说的话儿,硬生生憋着没动。
巫郁离闪现在他身后,柔和的风从四周团起,将戚隐托住。巫郁离拉住他的臂膀,帮他平稳身体,道:“小隐,你的术法课都在打盹儿么?若不知结界空门,灵力硬攻结界会被反弹。况且,你似乎忘了,我是杀不死的。”
“我没忘,师叔。”戚隐冲他一笑,忽然抽出一张黄符,一巴掌拍在巫郁离脑门子上,“谁说我要杀你了,我要的是进入你的记忆,看你的死穴到底在哪儿!”
巫郁离瞳子一缩,素然风淡云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瞬的惊讶。
戚隐的指尖泛起萤火般的青光,断然一喝,“点魄!”
记忆恍如汹涌的潮水向他涌来,一幕幕陌生的画面在他面前飞闪而过。戚隐眼花缭乱,什么也看不清,慌乱之下,蒙头随便撞进一处。他听见风吹铁马,叮叮当当。眼前是石刻缠枝花地砖,近在咫尺,因为他正埋头叩在那砖前。
他的脸上戴着面具,乌黑油亮的长发垂在腰边,手腕和脚脖子上都戴着雕细镂的银镯,背上垂着沉重的披风。戚隐知道他现在是谁了,他是神巫,巫郁离。
“我此去一旦战败,我便是南疆的罪神。但是神不可以有错,所以他们将让你承担我的错。”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神不可以有罪,所以他们将让你承担我的罪。”
“是。”他开口了。
“你昔日的同僚,将以曾与你共事为耻。你的子民,将唾弃你的姓名。从今往后千百年,南疆史册驱逐你的身影,你即使存在,也将以恶鬼的身份降临。”
“是。”
“若我战死,你将被处以最严苛的刑罚。他们或许会在你身上施不死的咒诅,将你封进黄金人俑,送进我的神墓。”
“是。”
他感到心底有深重的悲哀,像大海的潮水那样涨落。他抬起了头,被泪水模糊的视野里,巨大的白鹿神像上,侧坐着一个白发银眸的少年。戚隐一下就认出来了,那是白鹿。穹顶一束天光洒进来,落在他身上,此刻的他没有戚隐之前见到的那么暴躁,他坐在那里,仿佛是一个古老的君王,孤独地坐在世界的中央。
“大巫祝,为什么要流泪?你怕疼么?”
“不,是因为您要走了,神。”
“万物皆有终程,我诞生于虚无混沌,死亡不过是把我送回了原点,这是我命定的终途。”
白鹿飞下来,落在巫郁离跟前,手掌在巫郁离面前打开,一串项链从他手指上吊下来。项链用草藤编成,最下面坠着一朵血红色的滴血莲花。
巫郁离捧起手掌,接过了那串项链。
“小爷的血滴,送你了。”白鹿头也不回地向殿外走去,“要是他们真把你送进神墓,用这个解开咒诅,自我了断吧。”
厚重的大门在白鹿面前敞开,刺眼的天光涌入大殿。殿外天色血红,妖魔成阵,凡人执矛,狰狞的黑色甲胄在阳光下闪耀着冰冷的光,坚硬的铜矛直指着天穹,重重叠叠,犹如山海相接。白鹿立于殿前,玄银盔甲加于胸前,上面刻着满月缠枝花,那是南疆神殿的象征,是他的化身。他张开双臂,大吼道:
“吾有敝甲,卫土四方。
嫁魔 第68节
神天无亲,日月无光。
神天无德,奋吾刚强。
振血以勇,威武南疆!”
四方响起沉雄的铜鼓,一声沉过一声,响彻云霄,恍若天地苍茫的心跳。无数武士同他一起大吼:“威武白鹿,威武南疆!威武白鹿,威武南疆!”
所有武士的吼声叠在一起,和着那心跳般的铜鼓,欺上血红色的苍穹。那一刻,仿佛寰宇乾坤都在震动,亘古穹苍共同倾听他们的怒吼。
“出征!”
白鹿一跃,化为一只洁白的鹿灵,踏着风奔向北面血红色的晚霞。无数妖魔化为乌云一片,簇拥在他的身侧。凡人在大地上策马,沙尘涌成一片浓雾,绵延数十里。神巫们跪在神殿下,恭敬地俯首。临去前,鹿灵最后一眼回望湛青色的巴山和巍峨的神殿,随后清啼一声,奔向他永恒的宿命。
而那个神巫,匍匐在神殿冰冷的缠枝花石砖前,无声地落泪。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老白的威风往事。
白鹿:莫说了,现在只想死。(葛优躺)
再采访一下戚隐同学。
杨溯:身边这么多帅哥,你压力大吗?
戚隐:妈的,连个小屁孩儿都比我帅,我不活了!
白鹿:小爷是祖宗,自然是本书颜值担当。
巫郁离:(微笑)神说的都对。
这章看不懂的话下章会解释一下,其实白鹿自己说过他为啥被打,因为伏羲禁止大神干涉凡间事,但是白鹿违背了他的禁令,所以伏羲攻打南疆。
隔得太远大家都忘了…
第100章 命衰(一)
“你逾越了,小隐。”
巫郁离漠然的声音响在耳畔,戚隐的意识被一股大力轰出,睁开眼,正见男孩儿漂亮又冷漠的面庞。戚隐还沉浸在巫郁离心里的悲伤中,脸上冰凉一片,他抬起手摸了摸,竟不知什么时候挂了满脸的泪。
原来有罪的不是巫郁离,是白鹿。他记得白鹿说过,伏羲颁下禁令,禁止大神干预凡间事。白鹿违背了伏羲禁令,因此被伏羲讨伐。白鹿是一个罪神,可他是南疆的信仰,不能有错,不能有罪。神巫篡改了史实,将所有罪过推到了巫郁离的头上。这个家伙替他的神担了罪,被关进黄金人俑,永生不死,生生世世,无法解脱。
“真是个胆大的孩子,是我小看你了。”巫郁离放开他,慢慢飘向空中。他是个斯文克制的君子,怒气一闪即逝,转瞬又是温和有礼的模样。只是那双灰蒙蒙的眼睛低垂着,有一种秋霜般的凉薄。他淡淡道:“月镜封印已解,你们可以自行离开。小隐,你的时间不多了。下次我们再见的时候,我会取走你的肉身。”
一抹秋水般的刀光掠过半空,直接贯穿了巫郁离的身体。他的身体从左肩裂到腰间,断口整齐,分成两半。空隙间,现出身后握着刀的扶岚。然而,巫郁离破碎的身体并没有坠落,甚至连面上致的微笑也不减分毫。
“孩子们,后会有期。”他温声道。
那副孱弱的身体飞烟一样蒸发消失,最后化为一具巴掌大的人偶,断成两截儿跌落在地。黑猫从地洞里钻出来,快步跑来,用鼻子碰了碰那人偶,道:“是巫蛊偶。这家伙不是用真身来的,这是他的傀儡假身。”
戚隐拄着剑,吐出一口血来。不过扩张经脉强行御了二十道剑影,身子就虚成这个模样,真不知道当初小师叔是怎么撑过来的。他娘的,本想看看巫郁离的死穴在哪儿,仍是一无所获。痛楚席卷整个经络,戚隐的身体变得麻木,已经感受不到痛了。甩了甩脑袋,眼前的景物慢慢模糊,尔后身子一歪,什么都不知道了。
九垓,渊山。
魔物们在黑暗里耸动,吐息着冰冷的呼吸,仿佛是蛇类嘶嘶吐信。它们共同凝视着大殿中央那两截断裂的傀儡。巫蛊偶分为子母两个,施术者以悬丝操纵母傀儡,另一边的子傀儡会随之而动。有的魔物呼吸声加重,地上的暗影在伸展,变得狰狞,如果有人了解魔物,便会知道这是群魔的怒火在黑暗处酝酿。
这里是一间高耸的殿堂,名唤归墟,由已经死去的微生魔龙父子建立。粗犷的纯黑色岩石堆砌成四壁,没有穹顶,抬起头便是永夜天的亿万星辰。淅淅沥沥的星光洒落殿宇,照出正前方高台上跪坐的白色人影儿。那个人抱着一把素琴,戴着洁白的幂篱,围纱长长垂到膝边,隐约能看见底下昳丽的轮廓。
“我们提供给你庇护之所,给了你九垓大祭司的位子,让你从一个神祇追杀的罪徒巫郁离,成为高高在上的九垓祭司源如期。你不要忘了,这是个交易,我们要你杀了扶岚这个怪物,报吾先主之仇,可你辜负了我们的期望。”巨大的暗影罩在他的头顶,阴森地向前延展,将整个高台笼罩。
“什么几千年的神巫,也不过如此。”有魔物在角落里嘲笑,笑声又尖又细,“你说你要复活白鹿大神,赐予我们神血,可为何迟迟不动手?我看不过是虚张声势,把我们当猴儿耍。”
黑暗里窃窃私语,议论纷纷,似乎都在赞同那个魔物说的话儿。
先前那个魔物又阴笑道:“不如把他送给我吧,酒酿得越久越醇厚,他活到这把年纪,一定别有一番风味。让我好好享用一番,再吞了他的血肉,占了他那美貌无双的皮囊。”
“心月狐,闭嘴。”
暗影在巫郁离头顶盘旋,像乌沉沉的黑云压得人喘不过气儿。可那个白衣人影儿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身边那些嘈杂私语都不存在,仿佛天地静寂。
“敬爱的神巫大人,你对我们没有用了。”暗影忽然流散,黑气凝成实质,犹如汹涌的黑色潮水,在归墟大殿中分成数十道分流,击向中间那个孱弱的人影儿。飞掠的风潮掀开了幂篱,远远抛了出去,白纱翻展,像白蛾扑剌剌的翅子。
那看起来是个女孩儿,披着绣着云水波纹的长袍,挽了个流云髻,乌黑油亮的长发披过肩头,瀑布一样流泻向地面。可他又分明是巫郁离,一样的眉目,只是上了妆,眼尾勾勒了一笔腻红的影儿。低垂着眼的时候,上挑的眼角温柔又妩媚。
潮水轰然涌向他,这是常人难以抵挡的重击,魔气会吸干他的血肉,让他成为干枯的尸体。他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抬起手肘,大袖滑到肘间,露出藕一样白的手臂和纤细的腕子。指尖随意拨了拨弦,细雪纷纷般的琴声袅袅传了出去,凄清又寒冷。
魔气潮水顿时定住了,然后更改方向,涌向四周的黑暗。四下里顿时响起凄厉的尖嘶,粘稠的鲜血蔓延向高台的脚下。归墟大殿中,魔物开始自相残杀,惨叫声此起彼落,巫郁离端坐在高台中央,纤尘不染,眉睫温润地低垂。
“你对我们做了什么!?”暗影痛苦地嘶叫。
“第一,我们之间并非交易,”巫郁离微微一笑,致的眉宇细腻地像一弯月牙,“你们是我的傀儡,听从我的命令。”他再次拨弦,飞廉天蛾在魔物的身体里大肆啃咬,地上的阴影痛苦地痉挛,越发狰狞,“第二,你们不过是蜷缩在地底的卑微贱种,休想觊觎吾神的鲜血。第三,你们对我还有用,所以我并不打算杀了你们。但如果你们不听话儿,”巫郁离的笑容弧度加深,分明是笑着,那笼在暗影里的侧脸却冷冽入骨,“那我只好送你们去见你们效忠的微生先王。你们看,如何?”
“我听从你的号令!”那个名叫心月狐的魔物率先匍匐在地,“从今往后,心月狐唯郁离大人的命令马首是瞻!”
所有魔物现出实形,黑色罩甲,铁铸般的高大身躯。黑色的兜帽下看不清容貌,只有一片阴影。赤荧荧的眸子亮着,红如鲜血。他们恭谨地按着腰间的刀,单膝跪在高台之下,齐声高唱:“谨从大人号命!”
“最后一点,”巫郁离压下了弦,薄凉的嗓音伴着素琴最后一丝余音,“我现在不叫巫郁离,我是你们的大祭司,源如期。”
“大祭司,恕阴追直言,”最前方高大魁梧的魔将开了嗓,是先前那个狰狞暗影的声音,“您身为罪徒,无法通过白鹿中殿的神侍,取得大神的魂魄。即便您取得白鹿神魂,也难保有诸天神祇的阻挠。神祇生有天目,您很难逃脱他们的注视。”
凡人生凡目,只能看见山水鱼石,昳丽皮囊,落红流水。道士得道行,生一双灵目,见天地灵气,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而神祇有天目,天上天下,无所不在,可见万物之本相,一切之本然。传说人间的二位祖神伏羲和女娲,生得灵感大目,可见过去未来,天地终极。在他们的眼中,所有灵物的宿命像一卷徐徐展开的画卷,从出生到结束,所有的一切早已注定。
“这正是我来九垓的原因,有些事,还要劳烦你们为我去办。”巫郁离低低地笑,“不要害怕诸神,你们都惧怕诸天神祇的威名,却不知他们的时间早已到了尽头。数千年来,大神不曾降临凡世,不仅仅是因为伏羲不得插手凡间事的禁令,更是因为他们已经日渐虚弱,沉睡的沉睡,消失的消失。昔日伏羲在泰山起卦,卜下‘神隐’的预言,在今日已经逐渐成真。”
“神隐……”阴追低声道,“也包括您的神,白鹿么?”
巫郁离眯起了眼睛。
“大人,我听闻神祇应运而生,应劫而死。他们追随宿命的去往,而不做反抗。昔年白鹿大神奔赴天穆之野,亦是奔赴他命定的结局。常人以为他是抗击伏羲,却不知他是在应他的劫,践他的命。变移天运,强行复活一个已死的神祇,无异于蚍蜉撼树,以卵击石。或许即便您成功复活白鹿,他也会与您为敌。”
巫郁离笑了笑,没有答话,只温声问:“天殛之战早已不见于史传经籍,你又从何得知我的神战死于天穆之野?阴追,你的背后是谁?”
魔物们一惊,振袖而起,化为污浊的浓雾,盘桓在归墟上空。
那名叫阴追的魔物背后接连亮起一盏盏鬼火般的眼睛,隔着万千虚空,注视巫郁离。
巫郁离垂下眼眸,长睫在眼下罩下一片阴翳。他曼声开口,话语里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或许诸位大神有所误解,决定在我,不在我的神。他是否与我为敌,又有什么关系?”
“你已经得了卦辞,巫郁离。”阴追道,“宿命已经注定,你无能为力。”
昳丽的男孩儿从大袖中掏出一面黄金龟甲,抚摸上面蜿蜒的裂痕。
他低声念出卦象,仿佛在说一个古老的预言。
“诸天神隐。”
这是他拼尽全力,得到的半句卦辞。
在他牵引凡间灵气,唤回白鹿魂灵之后,“大神隐”的结局仍旧没有更改。
“所谓命运,便是无可更改,无可变移,拼尔生生世世,不能移之。”神说。
巫郁离站起身来,拱手长揖,“在下不才,闲来无事痴心妄想,想同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争一争。不急,诸位大神,饮一杯好茶,且看明朝。”
戚隐昏迷了四五天才醒来,活过来头一件事儿是掰着他哥的脑袋瓜子瞧。乌黑的发丝儿,一绺一绺梳开,露出洁白的头皮,什么端倪也看不出。戚隐叹了口气,埋怨道:“哥,你不是呆瓜,你是笨瓜,连自己的声音都分不清。赶明儿要是有机会,我同那些劳什子大神打个商量,看能不能把他们给你的命令给撤了。”
“为什么要撤掉?”扶岚问。
“当然要撤掉,”戚隐头疼地道,“哥,你有没有想过,他们让你用尽全力保护我,可这不是你的本心。如果没有这个命令,我对你来说就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娃娃,你在乌江遇到我,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你会继续北上,去叩问神迹,然后回到南疆。我们不会相遇,也不会重逢。”
“我不想问神迹了,小隐,我不想知道我是谁了。”扶岚低垂着眼睫,那睫羽长而翘,像一片翅子栖落在脸颊上。
戚隐没跟他说他身世的事儿,生生死死一百余转,要么畸变成三头六臂的怪物,要么被人排挤嘲笑是哑巴怪胎,每一世都那么残忍那么痛苦。戚隐不想告诉他这些,他的哥哥,只要当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呆瓜就好了。
“哥,巫郁离种了很多花儿,每一朵花儿开一个娃娃,你是里面最聪明最漂亮的一个,你是一个小花仙。你这么好,没道理对我这个怂蛋这么特别。”戚隐自嘲地笑,“你看我,扔在路边上,野草都比我显眼。要不是那些神祇耍怪,我怎么能当你的弟弟?哥,我不要你为我这种人受伤拼命,我不要你为我活为我死,你去干你自己真的想要干的事情,过你真心想要过的日子。”
“我不想当小花仙,我想当孟扶岚,当小隐的哥哥。”扶岚把戚隐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太笨了,我分不清。那些真的不是我的本心么?为什么我的心不会砰砰乱跳?为什么我学不会喜欢你?到底怎么样,才算是真心?”
戚隐的脑袋一阵一阵发疼,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如果他们的相遇并非偶然,如果扶岚对他一切的好都建立在神祇低语的基础之上,那么扶岚真的喜欢他么?扶岚这些念头,到底多少是神祇的低语,多少是他自己的本愿。戚隐不愿意去想,想了让他难过。除此之外,他更害怕有朝一日巫郁离来取他性命,扶岚真的会为了他死掉。
粉身碎骨,真他娘的像个诅咒。
两个人相对着静默,树桠欹斜着伸进窗洞,打下阴影一片。扶岚蹙着眉心,睁着秋水般的黑瞳子望着他,谁都能看出他眼底的落寞和萧索。巫郁离说他没有七情六欲,一切都是神祇施加给他的命令和假象,可是……戚隐抚上他的眉头,可是这哀伤那么真实,让戚隐不得不去相信。
窗外传来一叠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大王寨的巡山小妖大吵大叫地奔进来,“大王,大王!人间的狗剑仙来了!他长得好俊啊大王!”
戚隐一愣,从窗屉子伸出脖儿往外瞧。一个白衣人在黑压压的妖魔簇拥中走来,冰肌玉骨,衣带当风,问雪剑负在身后,身条儿松竹一般挺拔。
戚灵枢淡淡地瞥了眼戚隐,对着刚挑帘子出来,还系着襻膊的扶岚献上一个金漆卷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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