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魔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杨溯
戚隐心里压了块碑似的,闷着难受。坐起身想回山洞,却发现他正待在一个岔路口,身边有五个方向的通道。辨不清他打哪儿来的了,低头找地上的痕迹,却发现这隧道诡异得很,石灰岩壁上布满手臂粗细的墨绿色脉络,灵力萤光犹如细细的蛛丝,交叉横亘,在里面缓缓流淌。所有的脉络像是有心跳,一下下搏动。戚隐快崩溃了,他该不会呆在那大妖怪的肚子里吧?
怕引来藤蔓鬼手,不敢高声喊扶岚。宗澜消失的那个方向肯定有妖怪,不能去,戚隐随便挑了个方向,割下裤子上的一块布,放在那个路口。往前不知爬了多久,竟然发现岩壁上镶了青铜灯座,里头还燃着人鱼膏长明灯。这地方显然是有人来过的,细细观察岩壁,果然在一处缝隙上看见“大神姜央神巫小月牙到此一游”。
姜央是白鹿,这个小月牙又是何许人也?在上古,神巫相当于僧侣,是出家之人。在被遴选为神巫那一刻便要抛弃俗家姓氏,终身成为神明的侍者,所以神巫都没有姓。对于有身份的人,上古百姓习惯在名字前面加上他的职业,譬如庖丁,“丁”是他的名字,“庖”代表他是个厨子。巫郁离、巫狩也是一样,“郁离”和“狩”都是他们的名,“巫”表明他们巫祝的身份。
可这个“小月牙”既然是神巫,那他应该叫巫月牙才对。就算刻名于此,也应该是“神巫月牙到此一游”。“小月牙”,读起来更像个跟班儿。罢了,白鹿那性子,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封个跟班当神巫,不稀奇。
戚隐熄了灯符,跟着青铜灯座往前走,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钟乳石洞穴。石笋下摆了许多破旧的棺材,四周还堆了许多发霉的椿木。转过一颗大石笋,一个石台上还摆着一张月牙桌,一把苫漆交椅,桌上放了一盏香炉,炉里的香已经燃尽了,堆满了香灰。桌下并排放了些箱笼,并几个青砂罐儿,不知放了什么。
他一看棺材就发憷,绕着它们走到石台上,去掀那些箱笼。锁已经锈死了,掰了两下没掰动,戚隐拔出归昧剑,用力一砍。锁头断开,戚隐打开箱笼,里面放了些衣裳。这衣裳不知道什么料子,竟然还能穿,他挑了一件鸦青色的中单穿起来。又开另一个箱笼,里头放了许多图纸,翻了一翻,图纸很脆,一摸就碎,他小心翼翼挑出几张看,全是人体穴位图,人体经脉图什么的。
戚隐站起身,望向石台下那些棺材,想起女萝埋在吊脚楼下那具尸体。老天爷不会这么开玩笑吧?这些棺材里的,难道都是和扶岚一模一样的人?他略略数了数,足有二十多口。二十多个哥哥,真是大丰。戚隐无语半晌,决定开棺看一看。
挑了一口棺材,上面竟然没有敲钉子。倒省事儿了,戚隐先敲了敲棺材,里面没动静,便开始动手挪棺盖儿。黑漆漆的棺板一点点挪开,里面躺着的东西显露在青色的灯火下。戚隐只看了一眼,便感到毛骨悚然。里面是一团黑乎乎的玩意儿,长了三头六臂,已经被烧得焦炭似的,看不清楚模样。戚隐用剑拨了拨它那三颗脑袋,眼睛已经被烧得融化了,没有嘴唇,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齿。
幸好不是和扶岚长得一样的家伙,戚隐还没做好准备获那么多哥哥。又去开别的棺材,
全都是长得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的两个头,有的脑袋跟肉瘤似的,郎当挂在脖子上。满洞窟都是怪物尸体,戚隐不想在这儿待了,拎着剑出洞窟,刚爬出一尺,便见隧道尽头悬着一条直僵僵的人影。
忙退回洞窟,心脏在腔子里跳得砰砰响。那绝对不是扶岚,那黑影身材短小,像是个矮子。脑袋别样的大,像顶着个大锤在脖颈子上。最重要的是它两脚不着地,悬在空中。娘的,该不会是个鬼吧?戚隐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打眼一瞧,登时悚然一惊,那鬼影竟然朝他这儿飘过来了。
我的个娘诶。戚隐蹑手蹑脚往回走,虽说他有术法傍身,但遇见这种不能理解的东西,还是先躲为妙。洞窟里一眼能望到底,没地方可以躲。戚隐急得冒冷汗,忽然看见一口空棺,想也不想躺了进去,顺便把棺板拉上。
屏息静气,从侧面的棺板缝儿里往外瞧,那一条瘦伶伶的大头鬼影飘忽忽到了洞口。别进来,别进来,戚隐在心里默念。只见那边垂下的两只小脚悬空一转,鬼影进了洞窟。
日你大爷。戚隐暗骂。那鬼影进来停了半晌,不知在做什么。缝隙太小,戚隐只能看见他穿着黑靴的一双小脚。鬼影动了,它向棺材堆靠近,紧接着一声尖利的“吱呀”响起,是棺材盖挪动的声音。鬼影停了片刻,移向下一具棺材,又是一声“吱呀”,棺板挪动,鬼影飘向另一个棺材。
它在干什么?戚隐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明白他做错了一件事。他躺错了棺材,这只大头小鬼走来走去,是在找它自己那具棺材!刹那间像坠入了冰窟,戚隐从头到脚发冷。鬼影看完了将近半数棺材,离他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挪到他这儿。他闭了闭眼,忽然心生一计。
一抹青光透过缝隙,打在戚隐的鼻梁上。戚隐盯着那双小脚,捏着嗓子,阴森森地“咯咯咯”笑起来。
鬼吓鬼,吓死鬼,老子兴许打不过你,老子吓死你。
果不其然,那双脚停住了。戚隐掐着嗓子道:“小娃娃,老夫乃是万年蜘蛛洞铁头大王,今儿征用你的洞府略作歇息。你若识相,且自离去,老夫饶你一条小命。”
那边静了半晌,一个少年人的嗓音响起来,“失敬失敬,原来是铁头大王,敢问大王名讳?”
还会说话儿?看来不是鬼,是个妖怪。戚隐清了清嗓子,道:“老夫大名戚霸天,问安就了,你速速离去吧。”
妖怪却不走,飘上石台,袖子一挥,桌上登时多了个冰纹石觚紫砂壶并两个玲珑小杯。
“大王大驾光临寒舍,在下不曾扫榻相迎,实在惭愧。”那妖怪笑道,“在下郁离,不知可有荣幸,与铁头大王同座饮茶?”
戚隐一愣,猛地掀开棺板坐起来,“老怪?”
巫郁离捻着杯子的手一顿,眼睛微微眯起来,“你叫我什么?”
“不不不,”戚隐连滚带爬从棺材里出来,搓着手赔笑,“师叔、师叔!”
戚隐在他对面的鼓凳坐下,略有些吃惊。眼前是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少年人,系着黑底银线流云披风,鏨银纽子扣在素白护领上,黑绸面熨帖整洁,一点儿褶皱都没有。他执着茶杯,露出一截戴着和田青玉扳指的拇指,天青色的玉,衬得手指白皙如葱。方才看影子像个大头小鬼,原是因为他戴着兜帽。他这师叔素来是个致人儿,死也要死得貌美如花,更别说活着的时候了。戚隐有些惊叹地道:“师叔,您返老还童了?还变得有钱了。”
“见笑了。”巫郁离颔首,“小隐,我以为我再见你,将是取你肉身之时。万没想到,才过了不到一个月,我们就又见面了。”
说到取他肉身的事儿,戚隐心里难有点儿辛酸。这厮这样强,单枪匹马灭了整座巴山神殿,戚隐对自己是否还能存着这条狗命不抱什么希望。他这人一向悲观,小时候看戏台子唱戏,书生辞别佳人上京赶考,才进展到折柳送别,他就做好了书生攀高枝此生与佳人不复相见的打算。
将军出征必死无疑,忠臣良相总是满门抄斩,海棠碾作尘,朱颜最易老。他就是这样不讨喜的性子,眼见金陵玉树秦淮水榭,却思他日青苔残瓦落红成堆。
打从无方山出来,他就把每天当最后一天过,只想着别留什么遗憾才好。戚隐干巴巴扯了扯嘴角,不想多说这事儿。抬头打量巫郁离,这厮唇色很淡,巴掌大的脸蛋子水样苍白。因问道:“您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无妨,”巫郁离淡淡说道,“来之前卜了一卦,耗了些灵力。”
戚隐开始琢磨能不能趁他病要他命,比较了一下二人实力总觉得还是有点悬,便随口道:“我听说卜卦很伤身,问问明天母鸡下几个蛋都会流鼻血,问的东西越大越劲儿,有人卜卦差点把命给搭进去。师叔你问的什么?”
巫郁离放下茶盏,道:“天地大运。”
戚隐一噎,果真大人物不同凡响,问的东西都不一般。若他来问,只怕会问明儿赌坊骰子能掷出多少数。转念一想,这厮问天地大运,难不成和白鹿有关?戚隐暗自咂舌,问道:“卦象可还如意?”
“只得了半句卦辞罢了。”他摇摇头,“此事不提,小隐,你怎么会在此处?”
戚隐赧然,这事儿可怎么说?总不能直接告诉他是来偷窥他的秘密的。
巫郁离脸上多了点愁苦的味道,他一向从容优雅,总觉得高高在上不可攀交,现在多了点表情,倒有了些真切的人情味儿。
他叹道:“天下白鹿神血只有一滴而已,就在你的血脉之中。你若缺胳膊断腿,我会很苦恼的。我赠你戚灵枢的性命换你的肉身,更允你见你想见之人,全你未了心愿。细细想来,应当是个不错的交易。可你若见了不该见的人,听了不该听的话,来此不该来之处,”巫郁离歉意地微笑,“那我只好请你移步舍下,以待吾事尽毕,敬迎神归。”
这个男人表面看起来温柔随和,实际心狠手辣。戚隐不敢顶撞他,忙赌咒发誓,道:“师叔,实在不是我想要进来的。是有个不知打哪来的疯婆娘,把我拐来的!”
巫郁离轻叹,“确实不是你的错,也罢,暂且饶你这一回。”
“师叔果然宽厚,果然宽厚,”戚隐强颜欢笑,转脸看见那些棺材,又问道,“这儿是您的旧居么?这些棺材里的东西是什么玩意儿?看着怪渗人的。”
巫郁离唔了声,低低笑起来,“依我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放心,我现在胆儿大得很,没事儿,您说说,轻易吓不倒我。”
紫砂茶盏在素白的手里转了一圈,巫郁离慢吞吞地道:“他们是以前的‘扶岚’。”
第96章 徂川(一)
戚隐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很快他脑子转过弯儿来,依照之前那个气息和扶岚极为相似的黑毛怪看,他们极有可能是同族。这里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气息八成和扶岚也很相似。或许这个族群就叫做“扶岚”,并且一定和巫郁离这家伙有深刻的关联。戚隐干笑道:“师叔,您话儿说明白一点。他们是我哥的同族么?”
“不,我说了,”巫郁离摇头道,“他们是以前的‘扶岚’。”
戚隐弄不明白了,心直往下沉,“什么……什么意思?他们……是我哥?”
巫郁离站起来,邀他同行。他们一同往外走,少年人飘在前头,悠悠地道:“这要看你如何定义一个人是谁了。小隐,听说过轮回么?生世凡灵死后,魂魄归天,汇入银河星海,迢迢东流。他上一世的记忆会统统消散,不留分毫半点。待到魂魄重回凡世,妖可以投胎成人,人可以投胎成魔,魔也可以投胎成妖。转世之后,从面容到族群,从血脉里涌流的鲜血到每一寸皮肤,都与上一世完全不同。即便共享着同一个神魂,他们也是不一样的生灵。所谓轮回,其实是个谎言,终点走回起点,再来一遍,才叫做轮回。可实际上万物皆有终程,一旦启程便无可回头。”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们是我哥从前用过的身体?”戚隐问。
“然也。”巫郁离道,“想来那些从不肯露面的所谓神祇,不惜送这么多人前来送死,要探的便是这件事儿了。小隐,你要听么?我可以告诉你一部分,不过我建议你还是不听为妙。打破砂锅问到底虽能理清真相,但破了的砂锅可就回不去了。”
“要听,”戚隐深吸了一口气,“我要听。”
“你一定有所猜测吧。”巫郁离笑吟吟地道。
“有,”戚隐点头,“我在进月镜之前,咬了一个很像我哥的黑毛怪物一口。味道很涩,像是咬木头。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巴山里的椿木了。女娲抟土造人,分为男女,男女繁衍,而成芸芸众生。师叔,你是不是效仿了女娲娘娘?只不过女娲娘娘用的是土,你用的是……神木大椿么?”
“聪明的孩子。”巫郁离颔首微笑。
他们来到了隧道的末端,顶上一束天光照进洞口。戚隐跟在巫郁离后头出去,外头光虽不盛,依旧有些迷眼睛,戚隐用手遮了遮,艰难地抬起头,登时惊呆了。
眼前是一棵参天古树,足足有一座塔那么高,蟒蛇般粗细的藤蔓缠绕在粗壮的树干上,树根虬结犹如盘龙。繁密的树冠像一把森绿色的巨伞,擎住了所有的天光。光斑从星星点点的叶缝里漏下来,打在戚隐的脸颊上。树藤像蔓延的经络,牢牢地抓住地面,有的地方树藤竟缠绕出了人和妖魔的形状,仿佛是许多凡人妖魔簇拥着大椿。蛛网一般的灵力游丝在里面缓缓流动,散着淡青色的微光,如同暗夜里的幽幽萤火。
戚隐看见了宗澜,那个老人被缠绕在一圈树藤里面,血肉几乎被吸食殆尽,只剩下一把瘦瘠瘠的骨架子,一朵淡黄色的小花儿在他的眼洞里绽放。
巫郁离摸了摸树干,老树迟缓的心跳在他掌下跳动。他轻声道:“老朋友,好久不见。”
千秋大椿似乎很熟悉他,几根树藤探过来,在他发顶上揉了揉。戚隐跟在他身边,大椿竟然也没有攻击戚隐。巫郁离仰起头,嗟叹着道:“当初巫狩临死之际,为了留存我屠灭神殿的证据,将神殿覆灭的那一天织成幻象,封入月镜。从此以后,月镜里面的时间日复一日轮转。虽然它记下了我的罪,但时光存在这里永不消逝,倒也不是一件坏事。至少,存下了一样记得我的东西。”
“所以属于那一天的东西会不停重生,但外来者自身的时间不受影响?”戚隐问,“这一切,只是那一天的‘象’。”
“没错。”巫郁离在一根树藤上坐下,他身体似乎很虚弱,才走了一段脸色便白得像纸。
他道:“那之后,我便以大椿神木为骨,削木成人。我毕竟不是神祇,女娲用藤条弹落尘土,尘土落地便成了男男女女。吾神白鹿斩落鹿角,洒进九山,妖魔立地而生。我创造扶岚的过程很艰辛,第一个成品在五岁时畸变,长出了三头六臂。虽然妖魔不乏此类,但我还是想要一个像人的东西。我保留了它的神魂,清洗了它的记忆,摄入以后的身躯之中。血肉不稳,异变常常发生。通常前一日还能自如行走坐卧,第二日便突然畸变。一百余转之后,我偶然将自己的血液滴入他的血脉,那一次,他安稳在这里活到十岁。”
“就是那个你教他翻花绳,吹笛子的孩子么?”戚隐怔怔地问。
嫁魔 第66节
巫郁离颔首,“看来那些神祇让你看到了不少东西。”
“他还是畸变了么?”
“没有。”巫郁离惋惜地道,“血肉稳定了,却还有旁的缺陷。这个缺陷,直到如今我也无法克服。小隐,你跟在扶岚身边这么久,没有察觉么?”
缺陷?他哥除了反应慢了点儿,脑子呆了点儿,好像并没有旁的毛病。戚隐挠了挠头,总不可能是不举吧?
巫郁离见他不语,解释道:“这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孩子,行如傀儡,动如木偶,与凡人血肉之躯、有情之体相距远矣。”
他并拢双指,指尖燃起一簇青光,点在戚隐的眉间。戚隐闭上眼,面前现出巴山神殿宽阔的神道。那种束缚的感觉又出现了,他不能动弹,像被困在一个贴着身体的笼子里。他知道这是巫郁离的记忆,此刻他站在月镜外的神殿滴水檐下,一个稚弱的孩童坐在台阶下发呆。他有着大而黑的瞳子,细瓷一样洁白的脸颊,安安静静,像一株遗世独立的栀子花。天忽然下起雨来,四下里迷雾笼罩,天尽头闪过白蛇一般狰狞的电光,滂沱的雨浇在那孩子的身上。
戚隐,或者说是巫郁离,立在檐下说道:“岚儿,下雨了,你该躲雨。”
孩子没有应他,抱着膝盖坐在雨中,浑身被浇得湿透。
巫郁离候了半晌,打起青油伞,走到孩子面前。他道:“我要去人间一趟,你愿同我一起么?”
他把扶岚带到了一个凡人村庄,大约是在人间同南疆的交界,雨打芭蕉噼里啪啦,雨点子像碎玉乱珠,满地乱溅。巫郁离把扶岚交给了一户姓李的人家,交付给他们三两银子,说过三个月再来接扶岚。那户人家人口简单,一对夫妻并一个十一岁的小儿,接了孩子,千恩万谢,将扶岚领进了门。
巫郁离其实没走,他放出紫萤蝶,日日监视扶岚在村子里的动向。这个时候的扶岚远比戚隐见过的还孤僻,闷葫芦似的,从戚隐进入巫郁离的记忆开始,就没见他说过话儿。
他不吃不喝,这事儿巫郁离同李家人交代过,他们一开始还吃惊,后来就习惯了。仙人的娃娃,餐风饮露很正常。一家人围在饭桌前面,李大娘为了表示一视同仁,也给他放个碗。扶岚就坐在蛀了洞的桌面边上,呆呆地瞧他们吃饭。晚上他同十一岁的李胖墩同睡一个屋。因着那三两银子的缘故,李大娘让扶岚睡炕,胖墩睡地。
夜深人静,胖墩翻来覆去睡不着,支起身子看扶岚。扶岚也没睡着,他侧着头,默默地凝望窗屉子外面洒落的月光。
“喂,你为什么不说话儿?”胖墩问他,“你是哑巴么?”
戚隐默默地想,我哥才不是哑巴,人家就是不想搭理你。
扶岚睁着黑黝黝的眸子,像一泓秋水,眨亮眨亮。胖墩看着他,竟然脸红了,道:“你跟你爹长得真像,一样白。仙人就是不一样,比我们好看多了。喂,你那个仙人爹是不是不要你了?因为你是个哑巴。”胖墩看他不说话,又换了个话题,“来你学我,你说你是傻蛋。”
扶岚没吭声,扭过身面朝墙壁,捂着耳朵睡着了。戚隐就知道他哥会这样,在心里大笑。那胖墩吃了瘪,爬起来想去掰扶岚的手,隔壁屋他娘一声吼:“还不睡!”胖墩立刻滚下炕,捂起被子裹成了球。
天边翻起鱼肚白的时候,村里的小伢儿一同结伴上山拣柴火。这帮娃娃自己成立了个青龙帮,一个浓眉大眼的瘦子年纪最大,打架也狠,眉毛上有道疤,是这帮娃娃的领头。胖墩领着扶岚,扎在孩童堆里,一帮人浩浩荡荡钻山越岭。
他们的柴火很快就拣好,但总是磨磨蹭蹭不愿回家。大伙儿赤着脚丫子在山里爬上爬下,还有的带来炮仗炸蚂蚁窝。扶岚是个傻的,让他干嘛他就干嘛。他们玩累了,就让扶岚给他们捏脚捶背,让他光着腿子去河里捉泥鳅,还让他扛小山丘一样高的干柴,临到家的时候,再分别把柴火背回自己肩上。
有一天,大伙儿照例上山,瘦子说山坳子里发现了一个狼窝,邀大家去探险。大伙儿都怕,狼窝可不是好玩儿的,一不小心命就没了。那瘦子却说不怕,他在洞口守了一天,不见老狼,光听几个狼崽子在里头嚎,准是老狼没了,只剩下一窝狼崽子。孩童心性,不知深浅,渐渐有几个胆儿大的被说动了,剩下几个不愿承认自己胆小,硬着头皮跟上。到了洞口,里头黑魆魆,窝着一股呛鼻的阴馊,大家面面相觑,都畏畏缩缩不敢进去。
有人提议:“哑巴胆儿大,让他去探探路。他腿脚利索,每回上山下山气儿都不喘,要是有老狼在,他也能跑回来。”
大家纷纷点头,都觉得这是个好提议。只有胖墩很担忧,拉着扶岚道:“你要是不想去,就赶紧摇头!”
扶岚呆愣愣的,不点头也不摇头。那瘦子站在大石头上,挑起嗓门道:“怎么的,不敢了?死胖子,平日就数你最胆小,我上回听说你踩了只偷油婆,吓得尿裤子,家都不敢回。他不去,你去,也好练练胆儿!”
大伙儿哄笑起来,胖墩气得脸颊通红,撒手不管了。瘦子走下来,拍了拍扶岚的肩膀,道:“哑巴,你轻点儿进去,要是里头有老狼,就悄么声回来告诉我们。这事儿你要是办成了,以后咱们就是兄弟!我们青龙帮,我是大当家,你是二当家!”
戚隐心里焦急,这个笨蛋不会真傻乎乎地跑进去吧?
扶岚什么也没说,转过身进了山洞。
第97章 徂川(二)
一刻钟过去,扶岚一点儿影儿都没有。大家渐渐着慌了,瘦子撺掇胖墩进去看看,胖墩抱着老树,死也不肯进去。忽然,里面传出一声低沉的狼嚎,大家登时吓得脸都白了。里面不是只有狼崽子,里面有老狼!狼嚎声越来越急,扶岚却半点儿声都没有,没有尖叫,更没有求救。有人哭着道:“哑巴去哪儿了,他怎么叫都不叫一声?”
“笨蛋,他是哑巴,他叫不出来!”有孩子叫道。
一众孩子都吓破了胆儿,纷纷奔下山逃了。
瘦子等了会儿,捱不住那令人心胆俱碎的狼嚎,也跟着跑了。戚隐气得吐血,巫郁离这厮却似乎看得很有滋味儿,萤蝶扑上扑下跟着胖墩回家。胖墩浑浑噩噩,发了梦似的,回到家没人儿,他关上门,捂着被子哭。夕阳西下,晚霞像一盆血泼在天穹上。胖墩起身出门看,扶岚依旧没回来。
李家夫妇回家发现不对劲儿,里里外外找扶岚,不见人影儿,问胖墩清晨扶岚有没有跟着回来。胖墩推说发烧,闷在被子里不出来。李大娘试他额头,确实烧得慌,喂他喝了药,又去找邻家孩子,一家家敲门一家家问,都说不知道。问到那瘦子,他说回来了,晌午还看见哑巴蹲在李家檐下玩泥巴。
“准是被黄鼠狼叼走了。”李大娘急得满头发汗,“这可怎么办,仙人回来领娃娃,咱们交不出,他是要发怒的!”
李大爷也急躁,坐在炕边抽了半袋烟,道:“咱去山沟沟里找,若能找着就好,若找不到,便说这孩子自己跑去山沟里玩儿,跌死了。仙人就是要怪罪,顶多是把银子要回去,总不能要咱一家的命!”
村里乡亲听说丢了娃娃,都来帮忙,擎着火把漫山遍野喊“哑巴”。黑漆漆的山野,飘摇的火把像鬼火,照得一山窝歪脖子老树影影幢幢。胖墩爹娘刚走,那瘦子怕东窗事发,牵连自己,和其他几个小孩儿翻窗进来,恶狠狠地威胁他万万不可把扶岚的下落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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