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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杨溯
戚隐面无表情,没接口。
从前的戚隐总与他调笑,笑嘻嘻的两个人坐在滴水檐下,喝酒吹牛到深夜。扶岚不喝酒,默默等在边上,把喝得烂醉的他们挨个送回屋。三个人勾肩搭背,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凤还的石板路上,飘忽的影儿拖得老长,一轮明月悬在头顶。现在那个安安静静的大男孩儿死了,那个野草一样孤单倔强的戚隐也跟着走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个白发银眸的冰冷青年,沉默得像一座礁石。
云知了笑容,定定看着戚隐,“不请就算了,带我去看看猫爷吧,黑仔。”
他们回到了凤还山。一路郁郁葱葱的老树,气根垂挂在树枝上,犹如老人家密密匝匝的胡须。山石草木都是极老的了,苍茫的太阳光横在路中道,像一只懒洋洋的老牛。他们凤还的老屋还在山坳子里杵着,竹竿上挂着几件当初没来得及带走的破衣裳,洗得褪了颜色的红,静悄悄在风里摇曳。那几座瓦房攒在一起,青灰色的瓦檐,坑坑洼洼的石板路。扶岚从前天天在那洗衣裳,抱着红木大盆儿,把衣裳一件件送回师兄姐屋。
戚隐没有停留,直接去了经天结界。凭他如今的实力,打开经天结界易如反掌。把戚灵枢挪了进去,云知拄着剑跟上。狼王趴在崖底下,撩起眼皮,巨大的黄金瞳眸在黑魆魆的野树堆里像两盏大灯笼。
“云知小贼,你也回来了。当初清式带你出海的时候老子就说过,你这小子生就入世的命,逃得再远也得回来。”狼王挪了挪肚子,露出后面的山洞,“快去看看吧,这只老猫不大好了。”
黑猫蜷在草垛子里,全身上下都是烧伤。头脸埋在草梗里看不分明,只觉得是黑漆漆的,瘦小的一团。筋骨分明的脊背微微起伏,呼吸声咻咻,像破旧的老风箱有一下没一下地被拉动。云知轻轻唤了它一声,没有回应。它受的伤太重,几乎每天都是昏迷,很少醒来的时候。云知帮它敷上草药,瞥见它爪子里紧紧攥了一个小木人,依稀看得出是扶岚的模样。那是戚隐刻的,留在这儿陪它。
“我的神血不够纯净,没有办法疗愈它的伤。”戚隐蹲在黑猫身边,银灰色的眸子低垂着,“我每日挖心头血为它续命,白鹿说不如算了,给猫爷一个干脆,省的受苦。”
“猫爷自己怎么说?”云知问。
戚隐沉默良久,道:“它说我一个人太孤单,它想陪我。”
“会找到办法的。”云知说。
戚隐点了点头,踅身出了山洞。
戚隐放了一碗血,喂给戚灵枢喝下。他的神血虽然不纯粹,但多少有点儿疗毒的功效。戚灵枢在洞里歇息,运转灵力排毒。戚隐和云知一同去清式的茅寮子里挖了几壶酒,回到思过崖上。“下有狼王,此处不许出恭”的牌子倒在一边,上面覆了灰。云知把灰抹掉,把它支起来。
两个人并肩坐了一会儿,云知扭过脸,无意间看见戚隐的手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花。云知这才发觉,戚隐总是和他们保持距离,避和他们的触碰。察觉到云知的目光,戚隐掖了掖手,用衣袖把手遮住,道:“白鹿心脏的反噬,无妨,过会儿就好了。”
“怎么回事?”云知问,“你不是有他的血脉么?”
“白鹿诞生于月上寒天,心脏没有温度。我换了他的心,也变得没有温度。凡人的躯体毕竟不够强大,有时候用力过猛,他的心脏释放出的力量太强,就会把我一起冻住。”
换取强大的力量并非毫无代价,世上从来没有白捡的馅饼。戚隐要得到神祇的灵力,就必须忍耐白鹿心脏阴寒的反噬。无所谓,他默默地想,剖胸取心的苦、烈火焚身的痛他都受过了,这点小小的反噬又算得了什么。
云知碰了碰他,冷得沁骨,现在的戚隐看起来像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释放的灵力越强,反噬越严重么?”
戚隐点点头。
云知挽住他脖子,长叹了一声,“那你可得注意着点儿,别真变成冰雕了。也罢,要真有那时候,我就把你立在我屋,大夏天正好清凉解暑,还能辟邪。”
“滚。”戚隐偏了偏头,避开他的手。
“你现在怎么办?”云知问他,“去找老怪?小师叔说他应该在九垓,之前那个假扮元苦的魔物叫心月狐,是他在九垓拢的手下。”
“不能找他。”戚隐摇摇头,“他是不死之身,杀不死,要寻旁的法子。”
又是一阵沉默,戚隐从乾坤囊里掏出一个木头茬子和刻刀,默默刻了起来。云知偏头看那木雕,刻刀一笔一划,木雕渐渐成型,显露出一个清隽的脸儿。黑而大的眼睛,低垂着眉目,安静得像个女孩子。是扶岚。
他一定刻了很多个扶岚,手上已经有了薄薄的茧子,每一笔都娴熟自如,仿佛闭着眼都能下刀。脸庞刻出来了,戚隐吹掉木屑,放在手心里摩挲。他银灰色眼眸渐渐有了哀意,难以排解,难以忘怀,四周的温度冷了下来,枝头虾子红的木兰花随风凋落。
云知知道,扶岚的眉目早已刻在他的心里,永远都不会消失。
头顶传来女人的啜泣声,云知一惊,抬眼一瞧。思过崖边一颗歪脖子老树上坐了一个窈窕明艳的女妖,两条笔直修长的腿来回晃,在天光下白得生光,美得扎眼。
她一面哭一面道:“弟娃,你们男人不能哭,我替你流泪了。”
戚隐似乎知道来者何人,没有半点反应,仍旧低着头刻木头小人儿。
那女妖又冲云知露齿一笑,“小郎君,奴叫女萝。近日奴新丧了夫君,孤苦伶仃,你可愿照拂照拂奴家?也好让奴家有个去处。”
她冲他眨眨眼,殷红的眼梢上挑,像用朱笔勾勒过,描出无边的媚色。云知刚要回答,打眼瞥见戚灵枢立在崖下,这厮不知道什么时候排清飞廉蛊毒,出了洞,冷着脸遥遥瞧着他。便笑道:“我素来是最怜香惜玉的了,可惜我现下给大名鼎鼎的弱水剑魔跑腿,他这个人严以律己,更严以律我。若我欺辱了小娘子,只怕被他扫地出门,流落街头。”
戚灵枢踏着剑轻飘飘地飞上来,看了眼低头只顾刻木雕的戚隐。云知朝他摇摇头,他明白云知的意思,不再言语。人间与南疆都不容扶岚,黑猫苟延残喘,戚隐明知隳无方灭仙门乃是巫郁离的毒计,却仍然动了手,这就已经摆明了他的态度。
比起救世,他更愿意灭世。
女萝从树上跳下来,道:“弟娃,我知道你不想理嫂嫂。不过嫂嫂今儿带来的东西,你一定得看一眼。”她从袖里拿出一卷卷轴,递给戚隐。
戚隐打开卷轴,入目是一幅熟悉的画。酷似扶岚的男人站在无方一处山崖上,垂目俯瞰冰海天渊。他负着黑鞘的横刀,墨色的衣袂随风翻飞。戚隐眸色一滞,定定瞧着男人背后的那把黑刀。
这是斩骨刀。
初见这幅画的时候他还没有见过斩骨刀,可现在他一眼就能认出,这的的确确就是斩骨刀。
“你一定很想知道这个长得很像呆瓜小郎君的人是谁,对不对?”女萝道,“你曾经在无方的紫极藏经阁见过这幅画,它来自一个叫做慕容长疏的人。这可是在你毁无方的时候嫂嫂拼死抢出来的,差点就和那帮倒霉鬼一样被你冻成冰块儿了。”
云知凑过脸,仔细端详画中人的身影。
戚隐望向女萝,道:“继续说。”
“真不客气。”女萝颇不高兴地撇撇嘴,道,“说实话,这个人到底是谁,我们也不清楚。弟娃,先说说你知道的东西。”
戚隐沉声道:“慕容长疏是无方三代以前的长老,这幅画距今起码有二百多年。我在神墓里遇到过这个酷似我哥的人的骨骸,他在两百年前进入了无方,不知为何落下了斩骨刀,遗落在冰海天渊,最终死在了神墓。白鹿说他的胸前有巫罗秘法的痕迹,他应该是被神殿神侍所杀。”
“没错,但有几个关键的地方说的不对。”女萝道,“这幅画实际上是在五百年前画的,画上的人距今起码也有五百年。画中人是谁我们不知道,但慕容长疏是谁我们却有迹可循。根据《无方箐华录》的记载,这个家伙是无方三代以前的道法长老,注重养生,喜好游山玩水。此人德高望重,一直活到了三百七十五岁。但在他寿诞那天,他对弟子说他自觉时日无多,然而心中有一苦结,非寻得一个百年前的故人不可解。于是他驾鹤北上,从此不知所踪,再也没有回来。”
“百年前的故人……”云知摸着下巴沉思。
“他去过哪里?”戚隐问。
“好问题。”女萝笑道,“的确,既然是心中深藏多年的苦结,不找到人解不开,此前必定有所作为。所幸这人喜欢画画,每到一处必留墨宝。”她又从袖里取出许多画儿,一一摊在地上。几个人细细端详,画儿一共五幅,皆以浓墨描绘广袤的大山,墨黑色的巨影犹如蛰伏的巨兽,漫山遍野掀腾的树林。五幅画看起来都差不多,没什么特别,无非是一些野林子山沟沟之类的
“画技不错,”云知评价道,“就是不知道是哪儿。”





嫁魔 第79节
“是巴山。”戚隐道,“不同角度的巴山。”
这里面几个人,只有戚隐和女萝去过巴山。画上墨色浓郁,茂密的树林攒在一起,树叶搅覆,似有长风拂过。细细看才能发现,这上面的树全都是椿木。树林尽处皆是灰白,但并非寻常留白代替的苍天白水,而是因为巴山椿木林被白雾神侍笼罩,没有人能够进去。
“他在调查巴山,难道他找的是我哥?”戚隐心中一团乱麻,有什么线索浮现在脑海,“巫郁离是不死之身,可他并非天生如此。他曾将我哥送往一个高高的地方,说我哥或许会醒来,或许永远也醒不来,我哥的身世便是他不死的秘密!”
巫郁离能死而复活,这是不是说明……扶岚也可以?戚隐的音调在颤抖,心里一下有了希望,像微微的火苗,照亮方寸幽暗的心海。他问道:“慕容长疏最后去了哪儿?他消失的地方是不是就是巫郁离口中那个高高的地方?”
“他有没有留下道论什么的,或许有些线索。无方那帮人最喜欢写道论,什么鸡毛蒜皮大点儿的事儿都能说出一沓纸来,小师叔的道论集子摞起来能到我腰上。”云知说。
戚灵枢忍无可忍,道:“你闭嘴。”
树梢上的女妖沉默无言,大家发现了不对劲儿,齐齐望向她。女萝立在树梢上,居高临下望着他们。这个妖艳的女姬似乎有了些许的不同,她的肩背挺得笔直,昳丽的脸庞变得肃穆漠然,犹如庙宇里低眉垂目,俯望芸芸众生的神像。她素白的脸上似有无边的悲悯,又似是与人世相隔的冷漠。
“你不是女萝,你是谁?”戚隐问。
“吾乃大神白雩。”
女萝的背后,数双眼睛缓缓睁开,云知和戚灵枢第一次看见这等场面,都露出了惊异的神色。戚隐站起来,遥遥与神祇的眼睛对望。
古老的神祇在女萝耳边低语,女萝一字一句复述她们的言语。
“来找我,戚隐。我在古泽的深处,时间的罅隙。我会在那里等你,将你送往那个为诸神所弃的孩子身边。”神祇向他伸出手,“你必须尽快,罪徒即将找到我的藏身之所,你的时间不多了。”
第117章 神隐(一)
“狼大爷,跟我们一起走呗。”云知盘腿坐在剑上,揣着袖子道。
戚隐决定要前往云梦古泽,即使那劳什子大神说的不明不白,也不知道是不是个圈套。但思来想去,目前只有这么一条线索,还是得去探探再说。
狼王摇头说不去,云知掻了搔额角,道:“人间现在不太平了,我那好师叔四处放妖蛾子,外面都是行尸,你真的不跟我们一块儿走?”
狼王喉咙里低低笑了几声,“早先见你这师叔,老子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一个大男人长得白白嫩嫩,能是什么好玩意儿?亏你小时候还偷偷跟老子说长大了要娶他当新娘子。”
“哈?”云知懵了,“我说过这话儿?”
“你刚来的时候以为他是个小娘们儿,迷得五迷三道,见天往人家怀里钻。帮你治了俩月的断臂,你才知道他是个带把的,跑我这儿吹了一晚上风,说你人生第一场欢喜无疾而终,从此立志清心寡欲,一心向道。小贼,那时你不过七八岁的光景,就是个小色胚了,倒颇有老子少年的风范。”
再让他说下去,云知的底裤都得被掏干净。尴尬地回头看了眼戚灵枢和戚隐,戚隐将黑猫裹在包袱里背着,没什么反应,这厮现在一副心如槁木的样子,就差要立地飞升了。戚灵枢的脸笼在树翳底下,看起来莫名有些阴郁。不知为何心里咯噔一下,云知忙制止狼王,道:“你真不再考虑考虑?”
“得了吧。”狼王将下巴搁在岩石上,倦倦地闭上眼睛,“老子年纪大了,活不了多久,不陪你们这帮年轻小子折腾了。若外头真闹翻天,经天结界可以屏障妖魔,这里只怕是人间最后一方净土。你们去吧,老子远远看你们就好。”他又掀开眼皮,瞧了瞧戚隐,道,“戚隐小子,他日老子去泉下见了你那牛鼻子老爹,你可要我带什么话儿?”
戚隐望着远方绵延的山林,道:“便说我平安喜乐,子孙满堂,不必挂心。”
三人同狼王告别,御剑冲天,女萝等在外头,为他们引路。夕阳西下,红霞犹如滚滚天火,摧枯拉朽地烧了半边天。远远望凤还,起起伏伏的九座山峦隐在白云尽头,渐渐晕成一笔潦草的墨迹。云知回望半晌,心中有淡淡的苍茫之感。
人去山空,万事皆休。
一路西行,眺望剑下,城镇破败,行尸集结成群游弋山道。剩余仙山宗门在荆楚北面沿着山谷天险筑起结界,潋滟光墙横亘大地之上,嗡嗡妖蛾和行尸逡巡其下,乍一眼望去,大地上仿佛裂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戚灵枢脸色沉郁,一路都抿着唇不说话。
“小师叔,在想什么呢?”云知问。
戚灵枢的眸底有化不开的隐痛,“云知,我有时候总觉得无论怎么走都是错,每一步都进退维谷,走来走去,总在囹圄之间打转,逃脱不开。”
云知笑了一声,道,“说到底,人世不就是一个大囹圄么?咱们若是走得脱,不早成神仙了?”他看了眼前面的戚隐,“就算是那些当神仙的,好像也还在囹圄之间困着嘛。有些事儿咱能办就办,不能办就算了,没有必要硬往肩上扛,多累。”
戚灵枢默了会儿,道:“你素来想得开。”
打小就被那帮哭哭闹闹的弟弟妹妹歪缠,云知每日从睁开眼开始,就要听桑芽流白他们四处嚷嚷“大师哥,桑芽把我床板蹦塌了!”“大师哥,我裤衩被四师弟烧了个洞!”,要是想不开,早没命了。
云知抱着手臂,长叹了一声道:“小师叔,天下苍生那么多,不是想救就能救的。更何况,有的人连自己也救不了。有时候不是命没了才最惨,命还在,其他的什么都没了,才最凄惨。”
他话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他们俩的前方,戚隐御着斩骨刀飞,飞扬的白发亮地刺目。他一路迎着夕阳,那沉默孤寂的黑色背影像一把刀,扎进滚烫的业火。日落西山,星子像冻结的冰碴子挂满天的时候,他们到了幕阜山的上空,山脉弯弯处含着一泊浩瀚的大泽,像一团银月镶嵌在山脉的边缘。在上古,这大泽远比今日更大,南临长江,向北直达随州,几乎占据一半的荆楚之地。
“下面就是云梦了,”女萝说,“我的神对我的指引就到这儿了,里面我也没进去过。《海内中州志》记载,从前的荆楚百姓在水上搭建神殿,泛舟前往大泽中心,乐舞娱神祈福。每年还要向大泽中心献祭百十个人牲,乞求风调雨顺。若找到人牲的遗骸,想必就离神殿不远了。”
戚隐道:“这种地方一向古怪,我先下去,你们在这里等我。”
“要去一起去,谁也别落下谁。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生同衾,死同穴。”云知说。
这厮惯会说怪话儿,戚灵枢默默看了他一眼,就当没听见。
“随你。”斩骨刀徐徐下降,戚隐向水面靠近,“既然这样,我打头,小师叔殿后。狗贼,你和女萝走中间。”
他不动声色看了眼云知,云知瞬间会意。师兄弟这么些时日,这点默契还是有的。戚隐大概不信任那个叫白雩的劳什子大神,也不信任这个叫女萝的女妖。安排成这个阵型,表面上看起来是保护,其实是将女萝团团包围住。万一有什么变故,两边也好互相策应。
戚隐率先下潜,墨绿色的水淹没眼前,静谧的水下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古泽远比想象的要深,几乎可以达到冰海天渊的深度。一行人无声地下潜,没有人说话,仿佛是害怕惊扰了远古的魂灵。
下潜到最深处,墨绿色越发浓厚,几乎看不清彼此。云知点亮灯符,符咒的微光盈盈亮起,光芒像金黄色的灰尘,在水中曲折地漶散。他们已经潜得很深了,耳膜像蒙了什么东西上去,闷闷的难受。戚隐背着黑猫,游在最前方,四处一片毫无声息,像来到了死亡的地界。
行进了三丈远,戚隐挥了挥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大家悄无声息停在他身后,望向前方,不由得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人,全是人。
幽绿的水底,泥泞的淤泥里,跪着数不清的人。一眼望过去,全是乌泱泱的人头。所有人匍匐在地,双手交叉按在额下,向着前方虔诚地叩拜。正前方不远处有一艘枯朽的大船,桅杆断折,一半船身埋在了泥沙里,龙骨上刻着细细密密的符咒,已经黯淡了光辉,磨损得几乎看不清。这腐坏的古船魁伟又年老,不知在这静谧的水底渡过了多少年。
“在水上搭建神殿,意思是神殿建在船上么?”云知小声道。
女萝点头,“应该就是这样。”
戚隐要往前走,戚灵枢按住他的肩膀。戚隐拂开他的手,道:“没有活人。”
的确,这水中没有半点心跳,只有幽幽的水波摩擦岩石,发出细微的声响。戚隐步入跪尸群,所有尸体的皮肤都呈现一种诡异的铁青色,让他们看起来像是青铜雕铸的雕像。
“他们的身体里灌了铅,”云知抬了抬一具尸体的手,“你看,重得很。他们应该是活着的时候被灌铅,铅水虽然烫,却不会把他们的内脏焚毁,而是将他们瞬间凝固,让他们保持这种跪拜的姿势。再沉入江底,铅水凝固之后很重,风浪再大,他们也浮不起来。”
“都是男子。”戚灵枢端详这些跪尸,凝眉道。
女萝眨了眨眼,笑道:“楚地降神,往往以男巫降女神,以女巫降男神。白雩大神是云梦的神女,你可以把这些人当做云梦先民献给大神的面首。”
云知仰唇一笑,“黑仔,一会儿神要是管我们要面首怎么办?”
“那就把你留下来。”戚隐面无表情地道,“捞个大神郎君当,你这辈子够本了。”
“那里还有。”戚灵枢用剑指了指前面五步远的地方。
那儿支棱着一截白惨惨的骨臂,他们过去刨了刨,挖出一具白骨架子。
看骨架模样,是个凡人。“献祭的人牲?”戚灵枢皱了皱眉,“为何独他是白骨?”
“只有一种可能,他不是人牲。”云知用剑柄敲了敲白骨,清脆的一声响,“凡人骨殖在水里泡几千年,早烂成渣了。就算是妖魔和得道有成的前辈,遗骨也存不了这么久。这位前辈一定是新近死的,距今最多不会超过五百年。”
云知拜了一拜,扛着剑刚走出几步,忽然一脚陷进淤泥里。
他脸色一变,道:“他大爷的,有东西抓我脚!”
所有人俱是一惊,戚隐迅速出剑,归昧化作一道凄清的流光,一头扎进淤泥。戚灵枢的魔气暴涨,分作三股缠绕云知周身,生生把他硬拽了出来。云知踉跄跌在地上,脚踝上带出一截骨臂,尖利的骨刺扎进他的鞋底。云知把骨头拔出来,扔在地上。并非是有东西抓他,而是他踩进这骨骸的骨刺。
戚隐无语,回归昧,道:“狗贼,你胆量见小。”
“惭愧惭愧,想必是前辈见我太俊,舍不得我走。”云知说。
他刚说完,面前的地面轰然塌陷,数尺见方的淤泥壳子通通塌了个干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大坑。云知坐在边缘,差点要滑下去。戚隐和戚灵枢一左一右,勾住他的臂弯把他拉上来。水浪散开,下方景象一览无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底下全是白骨,乱七八糟堆在一起。黑漆漆的眼洞填满淤泥,空茫地望着墨绿色的水波。
戚隐一言不发,伸出手,一颗苍白的头颅颤悠悠升起,飞入他的掌心。
“气息已经被水泡没了。”戚隐道。
“他们是谁,为什么会死在这里?”云知蹲下身打量,“是不是落水死掉的渔民?河上一般都有嫁女给河神的习俗,这些是献给江河的童女么?”
“不可能,他们身上没有铅,不会像这些跪尸一样沉底。若是嫁河神的童女,也应顺水漂散,不会聚在一处。”戚隐缓缓出刀,刀光被水折得迤逦,恍若游散的水银,“尸骨这样掩埋在坑里,只可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云知明白了什么,倒吸一口凉气。
戚隐低声道:“女萝,你的神吃人么?”
无人应答,戚隐回过头,却不见那女妖的身影。她竟不知何时不见了,戚隐居然未曾发觉。这婆娘有猫腻,戚隐这样想,再一转身,却发现云知和戚灵枢也不见了。四处空空荡荡,空寂的大泽只剩下他和这群堆积如山的白骨。他垂下头默默望那些无声的骨骸,有一颗头颅斜对着他,黑黝黝的眼洞望过来,仿佛正瞧着他看。
四下里安静极了,连心跳声都听不见,所有人都消失,只剩下他一个人。
戚隐缓缓叹了一口气,仰起脸儿眺望墨绿色的水波,天光漏进湖面,晕成一抹暗淡的光,离他很远很远。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冰冷得令人窒息。好像一路走来千里万里,旅伴来来去去,到最后他终于明白,他将一个人走到天黑,无人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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