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魔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杨溯
前方冰冻大湖边缘,他们发现了一队人马。那些人在雪地里扎了帐篷,在湖面上钻了窟窿取水,空地里还生了火堆。男男女女来来往往,戚隐略略数了数,大概有十个人左右,都是道家仙门的打扮,白衣负剑,和戚灵枢一个样。云知打量了一番,笑道:“看来咱们不用指望他们带我们去灵山了。”
“怎么?”戚隐问。
云知朝空地里的晾衣架子努努嘴,“又是火炉又晾衣架的,他们在这里住了好些天了,一定是被困住了。”
戚隐又仔细看了会儿,摇头道:“不对,帐篷这么多,人却只有十个,他们有人不在营地,看帐篷的数量,离开营地的至少在十个以上。或许他们是兵马先行,粮草殿后,这里只是他们堆放干粮的接应点。”
前面忽然响起嘈杂声,所有人都聚往了一处,有人叫道:“回来了!回来了!”
戚隐鼻子一抽,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现在的五感今非昔比,虽然相隔数十步,那血腥味儿依然浓得可怕。有人受伤了,而且是很重的伤。按照神墓和巴山神殿的经验,越危险的地方越可能是伏羲神殿的所在,必须知道这些受伤的人去了哪里。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决定现身。刚翻过雪坡,那些人就发现了他们,纷纷露出警惕的神色。一个长脸白须的中年人问道:“几位止步,不知几位何方高人,竟现身此处?”
云知上前作揖,道:“子虚山乌有真人座下云知,见过诸位同道。这些是我的师弟师妹,我等深入秘境,迷失方向,烦请道友施以援手。”
一个圆脸杏眼的女人在后面道,“你们是哪座犄角旮旯小山沟里出来的,竟然敢来九嶷秘境?还有你后面那个,”她朝戚隐努努嘴,“他眼睛怎么回事?”
“这位师妹有所不知,”云知举袖掩面,面露悲戚,“我这弟弟天生眼睛有毛病,小小年纪被父母丢在河里,顺水而下,被我师父捡着,一把屎一把尿喂养大。可惜形容与旁人有异,自小遭人排挤非议,一出门就被当成妖怪。我们没法子,听说九嶷山是神仙住的地界,就想着能不能来碰碰运气,让神仙老爷治治我这师弟的怪病。”
戚隐一声不吭,默默看着云知瞎扯。
云知捧起戚隐的手臂,泫然欲泣,“大家瞧,我师弟为了除妖,生生让妖怪咬断左臂。可奈何他长得这般怪样,他虽心系百姓,却还是遭人冷嘲热讽。这位师妹,在下见你貌美端庄,想必心地善良,一定不会像旁人那般,歧视我师弟的形容。”
凤还绝学除了欺师灭祖,便是这招示弱卖惨。女萝掩着嘴儿低笑,“云小郎君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令人惊叹。”
戚灵枢淡淡道:“倒也可爱。”
女萝看着他,见了鬼似的。
被云知这般抢白了一番,那女人愣了半晌,呐呐道:“当然,我才不是以貌取人的人!”
众人听了,都唏嘘万分。这一来二去,便知这帮人的来历,原来都是钟鼓山的。方才那中年人叫虞临仙,是钟鼓山的戒律长老,那女的是他徒弟。队伍里还捎了几个昆仑山的,领头的叫慕容雪,名字像是女的,其实是个男的。
九嶷山在古籍里早有记载,可惜常年大雪封山,异常凶险。道门中人有探寻洞天福地的喜好,期盼在哪座深山得逢仙缘,再不济也要捡到一把上古名剑。钟鼓、昆仑半年前派过一支队伍进入九嶷山,一个都不曾回来。他们这次再入险境,主要是为了找前面那批人回来。队伍里一大半的人都是之前那伙人的兄弟姐妹、嫡传同门,上回带队的长老便是虞临仙的嫡系师兄。
戚隐问他们刚刚发生了什么,什么回来了?
虞临仙面露悲意,转过身,给他们看回来的东西。白茫茫的雪地里铺满了残肢断骸,大多都是手臂。每具残肢上都绑了捆仙绳,捆仙绳连接雪地中央一根木桩。殷红刺目的鲜血从残肢开始,向雪雾深处绵延。
戚隐一看就明白了,顿时锁紧眉心。
“你们知道方才为何我们那么警惕你们么?”虞临仙叹了一口气,“因为你们竟然从雪雾中出现。我们到这的时候还没有雾,雾出现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首先是方向,无论向着哪个方位走多久走多远,都无法走出雪雾。其次是死人,我们把绳子绑在同门身上,派出他们探路。以营地为原点,确定一个方向往前走,一定不会走回头路。”
戚隐知道他的想法,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林子里走,极有可能走成一个圆,用绳子在后面,往相反的方向走,就能避打转的现象发生。云知朝他挤眉弄眼,他们俩默契十足,戚隐知道他想问什么。他大概觉得雪雾和巴山白雾很像,或许是伏羲神侍也说不定。但并非如此,戚隐没有感受到任何神侍的气息。
“八个方位,每个方位两个人,互相照应。但他们都死了,剩下这些残骸。”虞临仙缓缓道,“雾里藏了怪物,它吃人。”
“你们困了多久?”戚隐问。
“五天,整整五天。”虞临仙看起来很憔悴。
戚隐查看所有残肢,忽然发现有根绳子是空的,上面没有绑着残骸。
虞临仙也注意到那根绳儿,道:“或许是被妖怪咬断了。”
“不,”有弟子道,“捆仙绳没断,是完整的。”
“也没有血迹,”戚隐摸了摸绳子,“这是那个人自己解开的。”
云知摸着下巴沉思,“他为什么要解开绳子?要是遇到危险,打不过,不是应该往回跑么?”
虞师师翻了个白眼,道:“谁知道他怎么想的?这个家伙不是我们的人,是我师父不知从哪儿寻的高人。高在哪儿没瞧出来,倒是怪得很。成天不吭声,也不爱搭理我们。兴许是觉得我们不配跟他一块儿,不愿意待我们这儿了,自己走了。”
虞临仙无奈地道:“师师,你莫要如此!你们不知道,那年轻人不是寻常人。”
“哦?怎么说?”云知挑挑眉。
“不知你们是否知道,北境百姓凶蛮,有些深山野林的村落,尚存野蛮遗风,终年以打猎为生。常有村落豢养凶猛野兽,帮助打猎。但由于野兽兽性难驯,一个不小心,常常咬伤自己人,酿成大祸。我们钟鼓每年都会派出弟子,走访那些村落,教予他们一些简单的仙家咒法,帮助驯养猎兽凶禽。或者帮他们迁移村落,去往丰饶的平原,耕种为生。三个月前,我们走访一个叫铁麓沟的地方,这地方虽然深处大雪山之中,却比旁的地方富饶。村口摆放火炉,日日燃烧不息。据他们说,是供过路人取暖驱寒之用。我们深感此地村民性情和善,进了村来,却发现他们豢养的家兽有妖化的迹象。”
戚隐皱起了眉。兽活过百年,便成怪,怪开了灵智,便成妖。但也有例外,比方说喝了大神心头血,死者能活,生者能涨百年道行。但神祇不是遍地走,神血更是传说里才有的东西。他戚隐是走了狗屎运,才能有巫郁离路过家门,喂他喝下白鹿血。
除了这个,戚隐也听说过常年喝人血吃人肉能开灵智的。小时候晚上吃饱了没事儿干,小姨就爱说些坊里传的趣闻,说什么苏州乱葬岗的狗开口说人话,人们追查之下才发现,这畜牲是吃多了死人肉,变妖了。
“我们一看,便知道事情不对。尽唇舌,他们也不肯吐露实情。最后我们动了剑,他们才和盘托出。原来火炉中放了迷迭香,他们吸引旅人停驻,是为了迷晕他们,将他们绑成食饵,喂养家兽。而我们到达的前夜,便有一个旅人已经被诱进了兽窟。他们说那人被绑进兽窟之前,已经被挑断了手筋和脚筋,手腕上各割一刀放血。妖魔遇血则狂,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生还。我们气愤不已,连忙赶往兽窟。却只见妖兽尸横遍地,无一幸存,地上的血都已经干了。一个浑身浴血的男子躺在尸堆中央,竟睡得正香。”
“那个人就是你口中的高人?”戚隐问。
虞临仙道:“不错。他灵力深厚,我虽为钟鼓长老,却自叹弗如。不过他虽神通广大,却颇为穷困。我许他千金,才聘得他与我们同行。”
“他叫什么名字?”戚隐随口问。
“扶岚,”虞临仙道,“他叫扶岚。”
戚隐的呼吸滞住了,风和雪在一刹那间好像都停了,天地寂静,他只听得见这个熟悉的名字。他伸手抚住胸口,心头的血慢慢活过来,热起来。他喃喃道:“扶岚……”
“你们认识他?”虞临仙看他神色不对,问。
戚隐噌的一下站起来,问:“他走的哪个方向?”
“先别急,黑仔。”云知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这地方很古怪,我们必须搞清楚他为什么要解开绳子。呆仔看起来笨笨的,但在这种事儿上比我们靠谱。他做事不会没有因由,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决定解开绳子,独自前行。”
他说的有道理,这地方古里古怪,就算他沿着他哥去的方向找,也不一定能碰见他哥。戚隐思考了一会儿,道:“两个可能。第一,他找到了伏羲神殿,但是不打算和大家一起进去,所以解开了绳子,自己前往。”
云知点点头。
虞师师恨恨道:“我就说了,他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还有一种可能呢?”那个叫慕容雪的在后面小声问。
戚隐吸了一口气,“他遇到了危险,只有解开绳子才能脱身。这说明他规避危险的方向和绳子的方向相反,也就是说……”
戚灵枢低声道:“危险朝我们而来。”
灰蒙蒙的雪雾里,忽然出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四周现出一个又一个残破的人影儿,大多都缺了手臂。他们蹒跚地靠近,黑魆魆的影子越来越明晰。没有人会认为他们是昔日的同门,因为他们的头颅都出奇的大,每个残损的人影都仿佛顶着一个巨大的炉罐在脖颈子上。
所有人拔剑出鞘,围成一个圆,凄清的剑光在雪雾中像脆弱的灯火。
乌泱泱的头颅在雪雾里攒动,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这时众人看清了他们脑袋上的东西,那是一个坑坑洼洼的大瘤子,附着在他们的脑门上。瘤子一起一伏,隐隐有什么东西在肉皮底下蠕动,看起来十分恶心。有弟子对着那瘤子扎了一剑,血瘤爆开,污血四射,喷在那弟子的面门上。那弟子惨叫一声,只见污血中爬出密密麻麻的半透明火红色小虫,争先恐后地爬进了他的眼眶。
“我的娘,这什么玩意儿?”云知悚然。
戚灵枢指尖燃起清光,问雪悍然出鞘。
好几个弟子都中了招,惊呼声四起,其他人纷纷把他们往后面拖。那些大头尸傀好像不会疼,中了剑也往前扑。一旦沾上他们的血液,顷刻间便有小虫钻进皮肤。
“往大湖撤!”云知喊道。
虞临仙拉着虞师师后撤,女萝一手拎一个弟子跑进大湖。慕容雪栽倒在雪地里,吃了一嘴的雪。戚隐路过他身边,看他愣头愣脑不知所措的模样,无语半晌,抓住他的腰带,往空中一甩,直接把他扔进湖。他在冰面上摔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爬起来,很快又被云知一拉,“愣着干嘛,快跑!”
“是地火妖虺!”黑猫趴在戚隐肩上道,“《述异记》有载,虺五百年化蛟,蛟千年化龙。这东西是龙的远亲,却比龙劣等不少。这东西有麻痹之毒,被咬了不觉得疼,没有感觉。它们喜欢钻进别的动物的脑壳,吸取脑髓,顺便在里面产卵。它们一般不会啃噬心脏,只占据脑髓,如此一来,宿主就成了它们的傀儡。但这东西一般住在很深的地底,不怎么出来害人,怎么到了这么高的地方?”
“管他什么玩意儿,先躲过去再说。”
戚隐把剩下几个仙门弟子丢进去,转身滑入冰湖。戚灵枢和云知同时御剑,分出数十把剑影,唰唰齐齐落在四面冰层上。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裂响,塌陷出一个深深的圆形壕沟。壕沟隔断了他们和大头尸傀,那些尸傀不长眼似的蹒跚往前走,下饺子似的跌入了冰湖。
“这是地火妖虺,各自检查伤势!务必把毒虫挖出来!”虞临仙叫道。
那些着了道的弟子软在地上,妖虺有麻痹之毒,许多人的脸僵了半边,眼歪嘴斜。戚隐查看他们脸颊上的伤口,顿时不作声了。他们的脸肉起起伏伏,虫子在下面爬,统统上了脑。云知也摇了摇头,这东西不好办,若等这些妖虺在他们脑袋里下了卵,这些人会成为第二批咬人的大头尸。那他们除了御剑悬在空中不上不下,就没旁的去处了。但若要现在结果了他们,这帮仙门古板肯定不答应。
没等他们想出怎么办,女萝在一旁道:“虞道长,你们的亲戚在这儿呢。”
只见她擦开了冰雾,剔透的冰面底下,悬浮着无数畸形大头尸。他们肿胀变形的脸盘子对着冰层,坑坑洼洼,辨不清五官。
虞临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趴在冰面上发怔。弟子们纷纷认出自己的亲朋,跪下哭嚎。雪雾迷蒙,极目望去,世界一片恍惚,分不清是天暮还是天明。戚隐被这些人哭得心烦,低头看这些冻尸,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跪下身,贴着冰面瞧,底下狰狞的脸挤成一堆,总觉得方才数目没这么多。
他把云知拉过来,道:“狗贼,你看,刚刚下面的尸体有这么多么?”
云知略一看,摇摇头,“方才三十余具,现在足足有五十具了。”
“冰下面的湖水是活的?他们随着水波漂么?”
“那为何光往咱们这儿漂?”云知问。
戚隐心里咯噔一下,两个人面面相觑,共同说出了答案:“因为我们在冰上!”
话音刚落,底下的冰尸齐齐睁开了眼。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过来,无端的狰狞阴邪。无数苍白的手从冰下伸出来,抓住大家的脚踝,将他们拖入了冰湖。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戚隐落入冰湖,湖水没过耳廓,世界一下静了。湖水里是昏沉的蓝,迷蒙的天光透过冰面,照在每个人无助挣扎的脸上。云知、戚灵枢、女萝,还有黑猫,所有人和妖都在下沉,大头尸攀着他们,藤蔓一般缠住他们的四肢,张开黑洞洞的嘴。妖虺拖着透明的尾巴,缓缓从里面游出来,朝他们而去。
要怎么办?戚隐呛了口水。他不能发动凛冬术,凛冬会封冻周围所有东西,云知他们肉体凡胎,根本无法在那样的低温里幸存。御剑诀也不够,那些虫子太小太多,他的剑远远不够。
戚隐在下沉,天光距离他越来越远。所有人都在挣扎,戚灵枢的魔气蚕食妖虺,可妖虺的毒沿着魔气向他的身体蔓延,他的手失去了知觉。云知猛烈地咳嗽,渐渐闭上眼睛。
他的朋友们,正在缓慢地死去。
没办法了。戚隐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取出一把黄金十字刀。
“小子,你想干嘛?”白鹿的声音响起在耳畔。
“当英雄。”戚隐无声地笑。
他默念御剑诀,黄金刀一抖,在他的手掌和胸前各划了几道。
鲜血犹如红雾,在水中扩散。神器造成的伤口无法及时愈合,他的血不停地往外流。腥甜的血腥味传遍冰湖,所有大头尸蓦然转过脸,数以万计的地火妖虺从他们脸上钻出来,疯了一般涌向戚隐。神血的气息蕴蓄着无穷的力量和生机,纵然冰冷,也足以让这些嗜血的虺虫疯狂。
如果将虺虫吸入身体,再用冰焰燃烧内腑经脉,兴许能争取一线生机!但这无疑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戚灵枢他们震惊地望着他,黑猫挣扎着朝他游过来,被女萝一把拽住尾巴。
戚隐张了张口,朝他们做口型。
没想到吧,老子也蛮伟大的。
就伟大这么一回,便宜你们了。
嫁魔 第83节
这时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所有人的头顶,大家下意识地仰起头。一柄巨剑裹着凄寒的冰霜刺破水面,朝着下方坠落,仿佛漆黑的巨山压住了顶。似乎要冻结一切的寒意随着那把巨大的铁剑从天而降,霎时间弥漫整座冰湖。这气息冷酷又霸道,像神祇下达了一个不可违抗的指令。所有地火妖虺竟然开始颤抖,蒙头乱钻,只想寻到一个安全的巢穴。在那样森寒的剑意下,连戚隐的神血都无法诱惑它们,因为它们感受到更加可怖的东西——死亡。
戚隐的血还在流,他的神志逐渐模糊,黑漆漆的眼眸倒映出那把参天巨剑。巨剑正对着戚隐下坠,在触碰到他发丝的刹那间分裂成无数凛冽的剑光。所有人的剑都在蜂鸣,震动,呼啸着加入这个巨大的剑阵。他们的佩剑不再听从他们的指挥,斩骨刀和归昧也在其中,它们被强行御动,不可抗拒,不可阻挠,刀剑们发出惨烈的哀鸣,可很快就屈服,为那个未知的主人披荆斩棘。
水波也在颤抖,仿佛是战栗,可戚隐知道,这是绝强的御剑诀,千百年来,除了那个人,没有人可以做到这样。他驾驭一切,草木鱼石,万物同一!尸体被狂流卷起,顷刻间被耀眼的剑光碾碎。冰湖被千把剑影搅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所有大头尸碎成肉泥。
湖水散开,残存的剑柄还悬在冰湖上方,一个黑衣男人蹲在巨大的铁灰色剑锷上,沉默地俯视所有人。
是他。是他。
那样黑而大的眼眸,恬静得像一泓没有波澜的烟水。酷烈的寒意和剑气充满凄迷的世界,可戚隐捕捉到那一抹熟悉的气息。像雨后的大山,像风中的栀子。凡人善变,妖魔诡诈,可他的哥哥无论哪一世都是这个模样,巴山神殿前听雨的小孩儿,吴塘屋檐下避雨的青年,轮转多少时光,走过多少山水,他永远都是这样,一声不响,干干净净。
“哥……哥……”戚隐流着泪,竭力向上游。
湖水重新聚拢,他保持不住平衡,吞了好几口水,像一只溺水的狗,狼狈不堪。他锲而不舍地上浮,用尽全力,竭尽所能,不顾伤口的疼痛,也不顾力气的虚脱。可实在太远了、太远了。扶岚漆黑的影子在水外面,高高悬在剑锷上,他们之间好像相隔黄泉与碧落的距离。他的伤口没有愈合,鲜血带走他的意识,他的魂魄飘浮在寂寞的深海。
“哥……”他朝那个影子伸出手。
为什么那么远,他跨越了五百年,渡过雪和山,为什么依旧那样远?
就好像……一辈子也到不了。
水涌进肺部,他的视野越来越暗,视线尽头的一抹天光渐渐消弭。他快要死了,连带着他对哥哥的思念。在即将失去意识的一刹那,一只有力的手将他拎出了水面。那一刻,云雾悄然散开,天光乍泄人间,有人将他打横抱起,雨后大山的气息罩住他冰冷的身体。
他努力睁开眼,望见一双沉甸甸的黑眼眸。
“你在叫我么?”扶岚问。
“哥,我好冷,好疼……我好想你。”他低声喃喃。
扶岚的怀抱温暖又好闻,他安了心,松了劲儿,陷入了沉沉的昏迷。
第122章 归岚(二)
戚隐睁开眼,他睡在帐篷里,身上盖了厚厚的毛毡。左手已经长好了,他缓缓握了握拳,完好如初。他抓了块毡布把手盖住,得被那些仙门弟子发现,掀起帘子钻出帐篷,外头大雪纷飞,雪片子打在脸上,像刀子在割。
外面一个人也没有,营地空荡荡一片。戚隐愣了一会儿,看见一根木桩子上连了捆仙绳,绳子是绷紧的,向着雪雾深处蔓延。戚隐跟着绳子走,略走了一截子路,便见前面一大堆人。他们好像在围着什么东西讨论,云知和戚灵枢站在一块儿,虞临仙对着他们说着什么,声音隔着雪风隐隐约约传过来,戚隐听见“恐有妖魔”、“危险”几个字。他搜寻扶岚的身影,没找到。
戚隐蹙着眉心走过去,前面是一个巨大的冰川裂谷,两边冰壁几乎垂直,斜斜向下方延伸。几张灯符徐徐飘动,像幽微的鬼火,照亮周围。冰壁晶莹剔透,却满是窟窿,密密匝匝,像麻点儿似的,看得人头皮发麻。
这样看来,那些地火妖虺就是从这儿来的。猫爷说它们喜欢温暖的地方,人体暖和,这才吸引了它们。云知见他醒了,走过来道:“咱们要想办法下去看看,地火妖虺喜欢聚生在温暖干燥的地方,这里一片大冰川,怎么也不像它们原本的栖息地。”
“我哥呢?”戚隐问。
“在下面探路。”云知道。
“那些被妖虺咬了的弟子怎么处置的?”戚隐问。
云知长叹了一声,朝裂谷里努努嘴,“你昏迷的时候,我们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脑袋越来越大。最后实在没法子,那个姓虞的下了令,将他们杀了,烧焦之后推了下去。”
生生死死,尽皆这般,保不齐哪天就大难临头。从前的戚隐大概会感慨痛惜,现在的他心如止水,生死看淡。他没说什么,只道:“旧传伏羲神殿藏有神火,日夜燃烧,终年不熄。当初巫郁离给我看天殛之战的幻境,我看见伏羲用天火把南疆烧成了赤土。可见,伏羲是个擅长用火的神祇,他的神殿十有八九非常崇拜火焰。如果神殿真的在这儿,那我们就应该往地底下走。狗贼,你觉得如何?”
云知还没回答,虞临仙过来道:“两位师侄,若你们也有深入秘境的想法,不妨一同前往。我师兄毕生夙愿便是探明九嶷遗迹,问得长生大道。现在他功败垂成,葬身冰川,我既已到了这里,就没有空手回去的道理。我忝列钟鼓长老之位,又虚长些岁数道行,我们一同前往,也好有个照应。”
看这厮心有成算的模样,就算戚隐拒绝,他也会想法子跟上来。戚隐看了眼云知,云知当即笑道:“那敢情好,便劳烦师叔多多照拂了。”
正说着,旁边正在冰层上张望的慕容雪脚下一个趔趄,踉跄了一下才稳住,好在没掉下去,袖子里却掉出一本书札。书札落在地上,一下散了页,纸张扑剌剌在风中乱飞。慕容雪一下慌了神,忙去追那些纸张。有一张拍在戚隐的脸上,戚隐抓下来,看见上面画着一个窈窕的女人。
戚隐:“……”
云知在边上吹了声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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