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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杨溯
他安静地落着泪。
原来他的心早已千疮百孔,这个孩子给了他最后的慰藉。
然而赤土万里,疠疫在死尸的身上复苏,这个孩子没能熬过第二次疠疫。染上疠疫的奴隶们抱着孩子冲进巫郁离的草棚,巫郁离拥住他的时候他已经神志不清。能救他的只有飞廉神蛊,可神蛊掌握在部落贵胄的手中。那是他离开月牙谷以来,第一次向不是神祇的凡灵下跪。
戚隐和白鹿看着他被烈日炙烤得苍白龟裂的嘴唇,小孩儿在他的怀里奄奄一息。奴隶们在他的身后哀哭,兔死狐悲,他们看见他们自己的命运。
祝鸠氏的首领终于从金帐走出,巫郁离伏在地上伸了伸手指,模糊的视野里映出首领考究的皮靴。
“救救他……”
“一个无用的花妖崽子,同你又有什么干系?”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在头顶,“阿离大人,您真是个大大的好人呐。”
巫郁离抬起眼,看见那只曾在大祭中叫骂他的狼妖。他张了张口,沙哑的嗓子说不出话。
“老子早就告诉过你,是什么命,就合该是什么命。当了大神巫又如何,到头来,还是要窝在老子的奴隶堆里,跪在老子的金帐前,求老子赏给你们一条贱命!”狼首嗬嗬冷笑,“没记错的话,飞廉神蛊还是你巫郁离亲手炼出来的吧。可惜……”狼首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躺着许多浊黄的丸子,“这小玩意儿何其珍贵,就连我也只有这么一盒。”
巫郁离仰头看他,“有何条件,但说无妨,吾必定万死以赴。”
“我不要你的命,”狼首眯着眼,凑近他的脸庞,腥臭的气息喷在他脸上,“老子活了三百来年,南海鲛人,九垓魔女,九尾妖狐,就连人间的王女,老子也玩过几个。可是……”狼妖的指爪扣上巫郁离白洁的下巴,“老子独独没有尝过我们巴山神殿大神巫的滋味,不知……当是何等的甘美?”
四面狼妖环伺,森森绿光在血色黄昏中闪烁。
狼妖舔了舔嘴唇,道:“老子要你进老子的金帐,睡上一宿。”
如有雷亟全身,戚隐和白鹿都愣在当场。
“戚隐……”白鹿脸色苍白,问,“他什么意思?”
“我……”戚隐不知怎么说,“老白,你冷静,你冷静。”
奴隶们一片沉默,不知是谁低低说了一句,“一宿而已,就当被疯狗咬了。”
“是啊,阿离大人,我们这都是活生生的命啊!”
“兰儿才五岁啊,您不救他了吗?”
更多奴隶一言不发,用悲哀的眼神,注视巫郁离匍匐的背影。
戚隐和白鹿眼睁睁地看着巫郁离缓缓站起来,对狼妖道:“你发誓。“
“我向白鹿大神起誓,若有违,剥我妖骨,焚我血肉,不得好死!”
巫郁离把小孩儿放在篱笆边,一棵枇杷树下,以前他们采药累了,常常靠在枇杷树下休息。有时候一颗枇杷砸到头顶,他们分着吃,一起被酸得龇牙咧嘴。很久以前,他还是小月牙的时候,他记得白鹿最爱吃酸果,十万大山的一棵枇杷树下,“大神姜央和神巫小月牙到此一游”的刻记,大概至今还在吧。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没有回头,走进了金帐。
“小月牙!”白鹿嘶声大吼,泪如泉涌。
戚隐死死抱住他,捂住他的眼睛,捂住他的耳朵,“老白,别看了,别听了!不要再看了!”他四处寻那个人首蛇身的影子,“伏羲,你出来,我们不看了!我们不看了!”
“这样么?”伏羲金色的身影出现在身边。
“不,”白鹿颤抖着身体,用尽全力平复自己,“我要继续。”
“白鹿!”戚隐长眉紧蹙,“已经发生过的事,没有意义了,算了吧。
“我说,”白鹿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我要继续!”
黄金大目再次开启,光影犹如湍急的潮流,飞速回溯。天尽头炭火一般燃烧,迢递的红焰比往日更加瑰丽。大地比往日还要滚烫,草木不生,赤着脚的奴隶唉声叹气,脚底板被灼烧得长出燎泡。所有妖魔心头都萦绕着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即将发生。戚隐眺望远天,那泼血一般的艳红仿佛可以烧灼眼睛。白鹿低声喃喃:“这是那天……”
“哪天?”戚隐眸子一缩,“该不会是你献祭血肉的那天吧?”
白鹿回过身,去找巫郁离。山坳子里的土路兜兜转转,草坯、树棍搭成的草棚子歪歪扭扭挨挤在一起。他们看见巫郁离站在一个草棚子前,询问兰儿的状况。奴隶们都支支吾吾,目光躲闪。巫郁离锁起眉心,问:“可是病状有什么不妥?让我看看。”他一矮身,就要挑帘子进去。
几个奴隶拦住他,期期艾艾地道:“阿离大人……您还是请回吧……”
“怎么了?”巫郁离不解。
“唉……”奴隶们咬咬牙,狠下心道,“您是不洁的大神巫,会被诅咒的。我们身子骨硬朗,也就罢了,您就不要……接触兰儿了吧……”
巫郁离怔然良久,呐呐道:“抱歉,我忘了。”
奴隶们搓搓手,局促地微笑,目送他转过身,幽魂似的荡回自己的草棚。
“你怎么这么说话,阿离大人会难过的。”
“我有什么办法?”奴隶粗声喃喃,“我有什么办法?”
草棚子忽然一震,大家吓了一跳,有女妖惨叫着跑出来,大声喊:“救命!阿离大人救命!”
巫郁离扭过头,便见兰儿的草棚四分五裂,从里面飞出一只艳丽的飞蛾。这是没有经过驯养的飞廉神蛊,它们在兰儿的体内孵化,最终破茧而出。奴隶们惨叫着逃跑,飞蛾咬死几只奴隶,扑着荧光闪闪的翅子咬向巫郁离。巫郁离木偶似的站在原地,一道刀光划过山坳上空,那妖蛾被斩成碎片。
狼首走过来,伸手接住飞回的刀,朗声大笑,“抱歉啊,阿离大人。神蛊里不小心混了个没被驯养的小玩意儿,怎么,你那便宜儿子好像没了。”
巫郁离拖着脚步走过去,步向废墟里那个残破的孩子。孩子翕动着嘴唇,好像竭力想要说些什么。巫郁离怔怔地俯下耳,听见他气若游丝的声音。
“阿离大人……不要难过……我不疼,一点儿也不疼。”兰儿轻声道,“我会变成白鹿大神的扶岚花,以后你想我了,抬头看月亮……就能看见我啦……”
他泪雨纷纷,无休无止的哀恸裹住心房。他医术卓绝,却终究不知道要如何救回一个心脏都被妖蛾吃空的孩子。等等,他记起白鹿赠予他的滴血莲花,他惶然去拿,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远天之外响起一声清啼。
所有妖魔都望见,红云翻涌的天尽头升起一轮明月。紧接着赤红的穹窿一寸寸变得黯淡,天穹像铺上了一层黑纱,滂沱大雨蓦然而至,满世界到处一片淋漓。冰冷的雨,浸泡了滚烫的赤土,大旱的南疆。天尽头响起沉雷一般的铜鼓,哀悼逝去的大神。狼首和奴隶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怔怔站在原地。
巫郁离抱起小孩儿,一步一步,踉踉跄跄,走向北面。
九头鸟飞掠上空,嘶声大喊:“白鹿大神崩逝了!”它哭喊着,向所有南疆生民通报神祇的陨落。天穆野的战场,黑甲的妖魔用刀剑击打铜铁盾牌,大雨淅淅沥沥,在他们的铠甲上溅起黑光。
巫郁离跪倒在地,伸出手,冰凉的雨滴进手心。那是白鹿的血肉,统统化作了雨,回到十万大山,回到嘉陵江,回到他的故土南疆。小孩儿的身体被雨浇得湿透,在他怀里一寸寸,无可救药地冷了下去,最后化回一朵伶伶仃仃的小兰花。他被冷雨浸透,冷成一座雕塑。
他的神死了,他的孩子死了,就连他自己,也成为不贞不洁的大神巫。
狼首和奴隶们望着他茕茕跪在雨中的背影,没有谁敢上前惊扰,他的周身仿佛有一种风雪一般的哀冷和暴虐,在雨中无声扩散。
瓢泼大雨中,男人沙哑的声音寂寂响起。
“你们知道吗?我幼时,白鹿大神带我登上月轮天。那上面有一种花,名唤扶岚,同根而生,不死不枯。”
他缓缓回过脸,所有妖怪吃了一惊,他的双眼淌下两行血泪,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妖艳,又狰狞。
原来他双目俱盲不是因为神巫诅咒,而是因为他强行突破灵力封印。
“然而,当风来的时候,它们就会变成灰烬,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毕竟是神花,逝去还生,生死往复,无有尽头。可惜,尔等肉体凡胎,不似这般。”巫郁离娓娓道来,仿佛在说一个古老的故事。
“巫郁离,你疯了不成?”狼首粗声呵斥。
“疯了?不……”巫郁离温柔浅笑,“我只是想让你们听一听,风来的声音。”
风刃呼啸而至,织出漩涡般的血潮,所有妖奴四分五裂,化为肉泥。只有狼首躲过致命的杀招,向巫郁离掷出长刀。长刀旋转着飞向巫郁离,刀尖划过雪亮的光弧,却在离他只有三寸远的地方被一截截斩断。狼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恐怖,只要有风,这个男人就能杀人。
所有长刀碎片分列成阵,悬停空中,而后利箭一般冲向狼首。先是双手,然后是双脚,狼首倒在地上,脸庞糊在泥中。一只脚踏在他的身上,巫郁离踩着他的身体,经过他,步入茫茫风雨。狼首松了一口气,只要没有被伤到心脏,他就还能活。他吃力地翻起身,用断肘支撑自己立起来。锐利的啸声忽然破风而来,一柄迟来的风刃斩破雨帘,洞穿他的心脏。
他圆睁着双眼,死了。
原来这才是一切的始终,戚隐震惊不已,他还记得在巴山月镜看到的那幅人皮卷轴,巫郁离被描绘成欺世盗名、倒行逆施的鬼怪。这个饱受苦难的大神巫,献出了自己的一切,换来史传上的千古骂名。
巫郁离屠杀祝鸠氏,罪恶滔天,神殿决定处死巫郁离。然而有神巫提醒,他身上的飞廉母蛊牵系无数生民,也包括染过疠疫的巫众。事实上,神殿里有一半的神巫植入了飞廉神蛊。于是神殿做下决断,将他制成黄金罪徒,封入黄金人俑,陪葬大神。
戚隐终于看到了这一幕,被画在人皮卷轴上的最后一幅画。巫郁离散着长发,戴着镣铐,艰难地向他的棺椁行进。夹道奴隶、首领叱责他挑起大战,害死大神。他们向他扔鸡蛋、扔烂菜,巫郁离在一片凄风苦雨中前行,拾级而上,摸到他的黄金棺。
他将在这里沉睡三千年,直到斗转星移,诸神老去。
白鹿悲伤地凝望他憔悴的侧脸,盲了的双眼。
“神,你看,这就是你我共同守护的子民啊……”巫郁离低声道,“您用您的血肉浇灌赤土,换取南疆千年灵气充沛,妖魔繁盛。他们领受您的霈泽,却抛弃信仰,亵渎神圣,党同伐异,自相残杀。他们背弃我,背弃您,可我万万没有想到……”
他好似在喃喃自语,又好像在对谁说话。戚隐感觉哪里不对劲,不自觉按上白鹿的肩膀。
巫郁离蓦然抬头,注视白鹿,空洞的双眼流淌下两行血泪。
“连您也要背弃我。”
戚隐心下一抖,这里明明是黄金大目追溯的过往,老怪怎么会忽然出现?只见周围所有妖魔和神巫都抬起了头,同样深凹下去的漆黑眼塘,空荡荡的双目流下血泪,一个个面色苍白,犹如白纸糊成的人偶。他们对着戚隐和白鹿,动作一致地张开嘴,说出同一句话。
“小隐,我看见你了。”
“小隐,我看见你了。”
“小隐,”低沉沙哑的嗓音贴在耳畔,“我看见你了。”
戚隐浑身泛起鸡皮疙瘩,转过脸,正见巫郁离与他脸对脸,眼对眼。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唯有千年的空寂。恶鬼一般的神巫一字一句,告诉戚隐。
“带着我的神,来见我。”
第143章 奔月(一)
脑袋被谁轻轻敲了一下,四周光景蓦然墨水胭脂一般流散,显露出金红的岩浆和灰色的熔岩,戚隐回过神来,心还弼弼急跳着。伏羲往他的方向虚虚一抓,一只银白色的素蛾从他发间翩翩飞落,被伏羲掌中的金光囚住。
“那是巫郁离的飞蛾?”戚隐一愣。
“你在来之前同他交过手么?”伏羲一挥手,放生了那只蛊蛾,“他将蛊蛾放置在你的发间,随你一同到了这里。此蛾啮咬皮肉,可致幻觉,不过无甚毒性,不必担忧。”
这破蛾子在他头发里藏了一路?戚隐头皮发麻,拆下发带,十指插进发辫用力抓了好几下,确定头上没什么别的物事才安心。回头看,白鹿蹲在岩浆河边上,一动不动发着呆。火光映照他苍白透明的脸庞,焰火在他眸中明灭,却照不亮他心底的黑暗。
那样惨烈的过去,即使戚隐将巫郁离视作仇敌,也不为之动容。还记得头一次见面,巫郁离还是孟清和的时候,独自一人在紫极藏经楼上抚琴。素衣白裳,君子端方,笑起来总有种温雅的况味。看见那样的他,又怎会知道他遍体鳞伤,心埋深渊?
“老白……”戚隐想拍拍白鹿的肩膀,伸出手却只触摸到虚幻。方才在黄金大目的回溯中,两人都是神识魄,还能互相触碰。现在是一人一魂,什么也摸不着了。
“戚隐,”白鹿沙哑地开口,“我是一个既懦弱又无用的神,从一开始,我就在逃避。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一定受了很多苦。我战死,等待他的结局不是流放斩首,就是陪葬神墓。我什么都做不到,打不过诸天神祇,打不过该死的宿命,保护不了我的大神巫。我害怕面对他,我害怕看见他,我以为只要我死了,只要我闭上眼,”白鹿泪如雨下,“世事同我无关,万事于我皆休!”
铁锈红的浓雾里,巉岩巨石都是浓重的大黑影。戚隐站在白鹿身畔,沉默无言。
“戚隐,我不再躲了。”白鹿轻声道,“他是我唯一的朋友,这天下,只有我能救他。”
“你要怎么做?”戚隐问。





嫁魔 第99节
墓碑一般压抑的沉默里,白鹿抬起满盛着悲哀与绝望的银色眼眸,一字一句道:
“送他安息。”
没有别的办法,这是唯一的解脱。戚隐记得以前闲聊的时候白鹿告诉过他,为什么神祇不让凡灵带着记忆渡过忘川星海,去往下一个轮回。因为俗世凡尘,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所有酸甜苦辣,生死劫难,都以记忆的方式存留脑海。记忆是灰尘,是泥沼,堆得太多,会把心封住。于是神让他们蹚过忘川,星海涌流,带走他们的记忆,洗干净他们的魂魄。他们转世,他们重生,睁开双眼,重新成为白纸一般的孩童。
所以在最遥远的远古,神巫的世界里,“不死”是最残酷的诅咒。因为这个诅咒将让人永远封印在记忆的荒城,无法解脱,永无宁日。可惜后来的人愚昧,长生竟成了所有求仙者的向往。
只有死了,才能真正的重生。
“他死之后,将我送归彼岸,”白鹿哑声问,“戚隐,你能做到么?”
戚隐沉默良久,道:“老白,你刚刚说错了一句话。”
“什么?”白鹿一愣。
“你说巫郁离是你唯一的朋友,你说错了,我也是。”戚隐虚虚和他碰了碰拳头,“放心吧,答应过你的事情,我戚隐一定做到。”
白鹿深深望着他,道:“谢谢。”
他化作一道白光,回到戚隐的心海。心头扣了口锅似的,闷得厉害。承诺帮别人送终,顺便把自己也弄死,这大概是戚隐干过最伟大的事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深深吸了口气,问伏羲:“大老爷,我可以问问若你不插手,当年的命局会是什么样么?会比现在发生的更糟么?”
伏羲没有回答,只是轻拂大袖。命盘在他们周身升起,星尘织成山川荒原,妖魔万民。戚隐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他看见巨大的白鹿倒在神殿废墟,鲜血从它身上涌出,流成血河,淌下巴山。这是白鹿的真身,山岳一般雄伟,它伏倒的时候,压垮了整座巴山山头。无数妖魔首领攀上它灰白的身躯,用青铜刀刃割磨它枯枝般的鹿角,用铁锥钻破它山峦一般起伏的骨骼。奴隶们跪在山下,凄厉地悲哭。
戚隐眸子几乎缩成一根针尖,“他们……在弑神?”
“不错。”
“他们怎么敢!”戚隐不可置信。
伏羲平静地问道:“孩子,当年你走出吴塘的时候,又可曾料到在不远的未来,你会亲手屠灭无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妖魔凡人,终究逃不过一个欲字。断人财路犹杀人父母,更何况巫郁离和白鹿要齐民分土,那些王公贵胄何能答应?戚隐沉默了,除去利欲,想来,若伏羲敢动扶岚,他也是敢把伏羲的蛇脑袋拧下来的。
伏羲回命盘,道:“若我不曾插手,巫郁离变法,南疆暴乱,姜央被自己的子民杀死在巴山废墟。巫郁离一样会被制成罪徒,陪葬神墓,三千年之后,灭世复仇。我说过,宿命是江河的尽头,无论河道如何改易,终将奔腾入海,一去不返。留存霜雪神心,给你们争取一线生机,是我唯一的办法。”
他再次拂袖,之前被蛇巫抢走的刀剑从淤泥里升起,回到戚隐手中。伏羲朝他颔首,“你找到扶岚的重生所在了么?”
戚隐说:“是在月轮天,对不对?”
伏羲点头,“不错,那个孩子每次死亡,神魂都会重归月轮天。扶岚花重塑他的心脏和躯体,月光天梯将他送下巴山神殿。大约重生之初神智虚弱,当他记事时,总是渐渐忘记自己的由来。”
“……”戚隐皱了皱眉,“是不是和我哥的神魂有损有关系?白雩神女说巫郁离清洗过我哥的记忆,他的洗魂术伤害了我哥的神魂。”
“哦?”伏羲道,“这样么?然则据吾所见,除了那一道留存脑髓灵宫的刻痕,扶岚的神魂并无损伤。”
戚隐微微睁大眼,并无损伤是什么意思?若无损伤,他哥又怎么记不住上一世的事?
“好了,我的时间到了,”伏羲轻轻叹了一声,“你该走了,孩子。”
他话音刚落,周身炽热的光焰瞬间缩,卷成巨大的漩涡。他金色的身影逐渐消融,像被火焰烧得蒸发,不过片刻之间,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那漩涡吸着戚隐,戚隐一愣,忙将斩骨刀插入岩石,竭力稳住身体,喊道:“等等,我还没有和我哥告别!”
“你同你朋友的诅咒我已解开,那叫云知的孩子也已经无恙,我会将你们送到五百年后,扶岚重生之时。”伏羲回过身,赤金色的蛇尾一寸寸消失,“后会无期,我的孩子,不要恐惧,不要害怕,诸天神祇将佑护你平安前行。”
与此同时,幽厉地渊外的地下花林中开启了同样的漩涡,瞬时间将云知、戚灵枢和黑猫吸入其中。
“等等啊,你让我见见我哥!”戚隐叫道。
天地忽然有了声音,静寂消退,岩浆在伏羲光焰漩涡的狂风中翻卷奔腾。时间恢复了正常的流动,戚隐回过头,看见扶岚抱着慕容长疏,靠在一块虾子红大石头的背后。
“哥!”戚隐大吼。
手中的斩骨刀突然一错,刀尖卡出的岩石碎了一块,刀身剧烈晃动起来。戚隐稳不住身体,半个身子被漩涡吸得腾起来。狂风像是刀刃,尖锐地刮着脸,戚隐几乎睁不开眼睛。扶岚竭力朝他伸出手,试图够着他的指尖。
戚隐大喊:“哥,不要再去找你的身世了,不要再去造访神祇和神迹。不要去……”喉咙像被谁扼住了,“无方”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戚隐不再挣扎,喊道:“你要平平安安活下去,你知不知道!”
“小隐……”扶岚怔忡地睁大眼,风与焰在他眸中交织,谁都能看出他眼中的难过。他问:“你要走了吗?”
无止境的悲伤在胸膛中翻涌,戚隐觉得自己整个人要被撕裂。戚隐流着泪大喊:“哥,你记住,我会来找你的,一定会来找你的!无论过多少年,我们……”
“小隐……”扶岚用力去够戚隐的手。
他从来都是笨笨呆呆的一个人,心里空空的,没有悲喜没有哀怒。可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忽然浮出了一个巨大的渴望。他想要大声说出口,像快死掉的人,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自己毕生的期盼。只有这样才能瞑目,只有这样才不会被忘记,才不会变成无家可归的孤魂。他努力吸气,努力去呼喊。
小隐……
小隐……
小隐……
两只手即将互相碰到指尖的刹那间,斩骨刀终于脱出了岩石,戚隐被风攫住了身体,整个人向后卷去,像一叶飘蓬,霎时间消失在光焰漩涡的深处。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破碎,却依稀能听见他最后的嘶喊——
“我们……一定会重逢!”
光焰顷刻间缩小,像被一口咬碎,消散成万点残破的金光。
扶岚跌倒在地,右手还紧紧护着怀里的小婴孩。
“小隐,你可以留下来,不要走吗?”扶岚轻轻地说,可没人听见。
月牙谷。
日头挂在西面,无数鸡毛帚的小树,叶子纷飞,在无边的晚霞里立成破破烂烂的剪影。巫郁离站在山崖上,紫萤蝶绕着他翩翩翻飞,他空茫的眼睛望着远方,仿佛在眺望茫茫风烟中,斜阳铺满山川。
“阿离大人!”
稚嫩的童音响在身侧,巫郁离回过脸,夕阳笼着他极漂亮的五官,显出一种不真实的况味来。几个孩童吭哧吭哧爬上崖,小鸭子似的围拢过来,叽叽喳喳地说话。
“阿离大人,白鹿大神会不会很凶?”孩子们问道。
巫郁离弯了弯眉眼,“不,神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一个女娃娃羞赧地捏着手指,细声细气道:“我们怕神不喜欢我们。”
“不会的,”巫郁离淡笑,“神最喜欢漂亮的小孩儿了,我们月牙谷的孩子都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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