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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杨溯
推开柴扉,地上长满青苔和杂草,阿芙以前辟出的一小片种菜的地辨不分明了,里头长满了车前草。门上结了蜘蛛网,戚隐把网撕下来,推门进去。堂屋里一股腐朽的味道,一个黑漆小方桌,有几个虫蛀了的小洞,阿芙以前常在这里坐,拥着一豆青灯,窸窸窣窣地补衣服。现在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灰,烛台也不见了。神台还靠墙搁着,破旧的红布丝丝缕缕挂在前头,遮住里面“元微真人升仙道位”的灵牌。戚隐想他娘那时候一定是被巫郁离给吓坏了,连他爹的灵牌都忘了带走。
他们掩上口鼻,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把蜘蛛网都撕了,灰尘都掸了,草也拔了,还砍了些柴火,重新开了炉灶。方圆几里,村庄一片冷落,只有他们这里有袅袅的炊烟。戚隐去别人地里挖野菜,竟然挖出来了两壶酒。倒算是意外之喜了,欢欢喜喜拎回去。
月亮升起来了,他们把桌椅搬到檐下。面前一方小院,月光洒在地上,像一层细细的盐巴。阿芙曾经在这里种菜,扶岚曾在这里洗狗崽尿湿的被单。他们三个,一人一孩童,还有一只猫,坐在院子里仰望银河,慢慢喝酒,微醺的时候,正见两道流星从天穹中划过。
戚隐道:“有流星!”
“快许愿!”黑猫叫道。
细细想来,好像也没什么愿望要实现的了。戚隐用手肘戳了戳他哥,“哥,你快许。”
扶岚轻轻摇摇头,望着天穹道:“神魂归天,汇入忘川星海。小隐,阿芙会在里面么?”
“两颗流星……”戚隐仰着脖儿道,“说不定就是爹和娘呢,说不定我爹去了星海,终于把咱娘找到了,然后他们一起去投胎。”
他站起来,朝那两棵拖曳着流光迢遥而去的流星挥手,用力喊:“爹、娘!”
黑猫也大声喊:“狗剑仙,你有没有照顾好阿芙!”
他们爬上屋顶,站在屋顶上对着天空喊戚慎微和阿芙。夜风把他们的声音送出去很远很远,所有彷徨的孤魂野鬼都听见了那声声呼喊。
“爹、娘,我和哥还有猫爷过得很好,你们安心投胎去吧!”
“再见——!爹、娘,再见——!”
他们瘫在茅草屋顶上,戚隐张开手臂,扶岚躺在他臂弯里。扶岚变小了,身子软和,小肚子也软乎乎的。戚隐酒意有点儿上头,傻笑道:“哥,你好小哦。咱俩好像掉了个个儿,小时候你带我,现在我带你。”
扶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莲藕似的短腿短胳膊,很沮丧的样子。
“猫爷,我哥以前怎么带我?”戚隐问。
“还能怎么带?追着你喂饭,哄你睡觉,给你把尿,”黑猫道,“你小时候淘气,尿的尿味儿还大。在院子里尿一泡,整个村的人都能闻见骚味儿。田里人干着活儿,只要闻见风里一股尿骚味,就知道阿芙家那只狗崽子又尿了。”
戚隐捏住它的嘴,“别说了、别说了。”又转过脸来问扶岚,“哥,你喝了多少酒?要不要解手,我给你把尿。”
“……”扶岚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嫁魔 第101节
三个家伙都在屋顶睡过去,戚隐睡得迷迷糊糊,耳畔有什么东西拍着翅子。他以为是苍蝇,啪地一打,一巴掌打在脸上。眯瞪着眼坐起来,夜风吹得酒意散了。戚隐睁开眼,瞧见一只五斑斓的大蛾子衔着一个纸卷儿,扑剌剌飞在边上。
戚隐:“……”
接过那纸卷,大蛾子自己飞走了。戚隐展开纸卷看,上面整整齐齐写了一列小楷。
“白露山阿,江湘水畔,月牙谷下,木槿花开。椒浆桂酒,满樽多时,同饮一杯否?”
催命的来了。
戚隐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扶岚抱着猫睡得正熟。戚隐脱下外裳,盖在他身上,默默望了他半晌。星夜偷偷走,明早他醒来,事儿也办完了。无论是生是死,都已成定局。只是不知那个时候,扶岚会不会为了他落泪。戚隐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深深看了最后一眼,小心翼翼起身,跳下屋顶,背起刀和剑,跃过篱笆往外走。
月亮高高,把他孤零零的影子拉得老长。走出没多远,却听见背后轻轻一声喊。
戚隐僵住了,回过身,扶岚抱着猫爷,立在风地里。
“你这个娃娃,”猫爷跳下来,慢慢踱到他身边,用爪子拍了拍他的腿,“不是早说过了吗,一家人就得在一块儿,谁都不许一个人走。你怎么又骗人呢,当心你哥打你屁股。”
“阿芙说过,骗人要打断腿的。”扶岚仰头看他。
戚隐蹲下身,嘴巴里发苦,“哥,你舍得吗?”
“不舍得,”扶岚抱住他的脖子,“所以我们一起。”
扶岚身上清冽的香味又萦绕住他,他想天底下哪有他这样的,去赴死还拖家带口。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是一家人,兜兜转转那么久,好不容易重逢的一家人。他眼眶湿润,把扶岚抱起来,猫爷跃上他的肩头,毛茸茸的大尾巴盘住他的脖子。他踏上剑,化作一道流光,直奔月牙谷。
第146章 绋讴(一)
按照巫郁离给的地址,一路往西南飞,苍露山他听过,大约是在人间与南疆交界,锁阳关附近。飞过一座座荒凉破败的山城,脚下一片静默的灰雾,笼罩了一整座山脉。青白色的江湘水自西面高原曲折而下,流入迷雾山脉,不见踪影。这迷雾古怪,戚隐不敢御剑下行。正在这时,几盏绛红色的绢灯幽幽从雾中飘出,连缀成飘忽的两列,直直向迷雾深处绵延,仿佛在为他们指路。
戚隐压低剑身,随着灯笼往里去,雾中静默着无数五斑斓的飞蛾和披着重甲的行尸,形如雕塑,无声无息。戚隐、扶岚和黑猫从他们身边经过,头戴铁盔的他们只是抬起浑浊的眼睛望了望,又复归沉默。戚隐抱着扶岚和黑猫,一声不响,往雾气深处而去。顺着潺潺的江湘水,一直往上游去,飞了不知多久,眼前豁然开朗。雾气消散,碎石小路和青石板铺成的山阶曲曲折折向上,两旁矗立许多土墙茅屋、小巧竹楼,都用竹篾篱笆围起来,青黑色的瓦檐,底下吊着辣椒和蒜头,还有牛皮纸扎的大灯笼。
许多浆洗衣裳的女人家,看见他们忽然出现,拿着捣衣杵愣愣将他们瞧着。石子路边上一个光着屁股尿尿的娃娃瞧见他们,大叫了一声,裤子都来不及穿,提溜着裤头蹬蹬蹬跑走了。
山阶的最顶上,巨大的白鹿神像静穆地矗立。
“你……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一个抱着碎花头巾的女人鼓起勇气问,还从墙边捡起了锄头。
“……”戚隐以为自己在做梦,外面全是行尸,城镇荒芜,不见人烟,这儿怎么会有一个小村子?举目四望,茅屋竹楼冒着袅袅炊烟,澄碧的小溪里游鱼在藻荇里穿梭,许多原本聚在一块儿剥豆子的大娘都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他们。
一切都那么安静宁和,听不见悲哭,也看不见死亡,像梦里的桃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幻觉么?戚隐眉头皱紧。
“小隐,他们的气息和我一样。”扶岚轻声说。
戚隐一愣,忽然发现这些孩子的气息确实与扶岚极为相似。难道他们都是巫郁离造出来的人么?更奇异的是,这里的女人都没有心跳。
“一股偃木的味道,和云知小贼的手臂一个味儿,”黑猫耸了耸鼻尖,“这里的女人都是机关人。”
几乎在刹那间,戚隐忽然明白了什么,心里一阵悲苦涌上来,攫住他的心脏。
那是白鹿,在他无尽的心海里沉默地悲伤。
他们都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个固执倔强的神巫毁了南疆和人间,筑起迷雾和重甲尸阵,隔出这一块世外桃源。
“齐天下之民,分天下之土”。
这里是月牙谷,是他三千年的执念。
“白头发的哥哥!”山阶上方,一个清脆的声音传过来,戚隐仰起头,望见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十二三岁的模样,一帮孩子围着她,里头还有那个刚刚光着屁股跑掉的小男娃。女孩儿高声问:“哥哥,你叫戚隐么?”
“是我。”戚隐道。
孩子们眼睛一亮,小蝴蝶似的呼啦啦围上来,高喊道:“阿离大人的客人到了!“
女孩儿过来拉他的衣襟,要他们跟着她走。孩子们翻他的衣袖,又钻进他的衣摆,道:“神呢!阿离大人说神和你在一块儿,他在哪儿呀!”
黑猫被逼得往戚隐的头顶上蹿,龇牙咧嘴吓唬那些跳蚤似的钻来钻去的孩童,“走开,离老夫远点儿!”
孩子们瞪大眼睛,“小猫会说话!”
有个吹着鼻涕泡的小孩儿扯扯戚隐的衣袖,怯怯地问:“哥哥,我可以摸你的小猫吗?”
黑猫不肯让这帮娃娃摸,幸而女孩儿把他们救出来,她横眉立目对那些孩童道:“不许对阿离大人的客人没礼貌!”
孩子们终于老实了,戚隐抱着扶岚跟着那女娃儿走。女孩儿有一下没一下跟他搭着话儿,还拉他怀里扶岚的小手。
“弟弟几岁了?识字儿么?叫什么名儿?”
她真把扶岚当小娃娃了,从兜里掏出糖饴送给他。
一路走,便见一路的炊烟,稻田、村妇村童,野花枯树、咕咕叫的小鸡,还有逡巡的猫和狗。这里是真正的桃源,人语、狗吠、猫叫,说不出的安详与静谧。女孩儿把戚隐领到田埂上,指着远处道:“你往前面,沿着路一直走一直走,大约一炷香的工夫,就会看到一大片花海,你看见吃人雾的时候,差不多就到了。阿离大人在那里等你。”
戚隐向她道谢,刚要离开,女孩儿又拦住他,道:“阿离大人说只让你一个人去,你把弟弟和小猫交给我吧,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他认生,要跟着我才行。”戚隐婉言谢绝。
女孩儿指指村里,道:“我叫阿九,家就在村口左边第二家,门前种了棵柳树的。你不用担心找不到我,我们都会把弟弟和小猫看好的。”
孩子们纷纷拍着胸脯打包票。
戚隐把扶岚放下来,摸摸扶岚毛茸茸的脑袋。其实把他哥放在这儿也好,他哥还太小了,这样细的胳膊腿,走路都劲儿,更别说和巫郁离打架。他小声问:“哥,你在这儿等我吧。你让他们带你玩一会儿,兴许晌午还不到,我就回来了。”
扶岚慢慢松开手,道:“小隐,如果你先走,要记得走慢一点。”
戚隐一愣,无奈地笑了笑,“好。”
他站起身,背着斩骨刀、归昧剑,腰上挎着黄金刀刀囊,渐渐消失在小路尽头。最后回头一眼,扶岚还在原地站着,身边蹲着胖墩墩的黑猫,一人一猫,共同目送他远去。那个大男孩儿向来嘴笨,不会说话,可戚隐知道,他用沉默告诉戚隐:
如果你先走,要记得走慢一点。
等我。
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戚隐看见灰白色的迷雾横亘山头。这一片雾气团团围住了月牙谷,没有人可以进来,也没有人可以出去。雾气之下,扶岚花静悄悄地生长,连缀成纷纷雪雪的一片白,望也望不断。这片土地里,无数心跳慢吞吞地搏动,无数女人和孩子的躯体在下面缓慢成形。巫郁离的躯体大概也在其中之一,在土地深处,某个黑暗的角落。
不会有错,就是这里了,戚隐默默地想。微风拂过,无数绒羽般的花瓣吹起来,拂过他的脸颊和白发,细细刷刷地响。这样静静听着,心里无比的安宁。他走到巫郁离的身侧,陪他仰望漫天飞雪般的花烬。
巫郁离伸出葱白的手指,接住一朵正在化灰的扶岚花,“我花了数百年的时间重建月牙谷,改造这里的土壤,让它们适宜神花的生长。招募人手,理田修路,盖竹楼,建茅屋,还有那一座白鹿神像。我去忘川星海撷取魂魄,注入我心炮制的人偶。一个不成功,便削第二个,第二个不成功,便削第三个。我削了九千三百个木偶,终于将我的子民带到人世。当我的神归来,他就会看见这片宁静的土地,没有杀戮,也无争斗,再也不会有被活埋的牺牲,再也不会有鲜血铺洒在神像前,更不会有焦土四方哀鸿遍野。
“阻挡我们的都已死去,无论是诸天神祇,还是尔虞我诈的凡灵,他们成为尸骸和腐骨,消弭成往日的尘埃。独我辟开一土,成就永恒的月牙谷。”巫郁离眺望花海,微笑道:“小隐,我的神喜欢这里么?”
“那些孩子,还有女人,知道花海下的秘密么?”戚隐问。
“何必让他们知晓?”巫郁离道,“我给了他们记忆和身份,教予他们稼穑和编织,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必思虑,不必忧愁。”
“这里只有孩子,怎么做到的?”
“所有孩子每隔十五年,神魂便会重归花海,进入新生的肉身。”巫郁离慢条斯理地说,“届时我将重置机关村民的记忆,她们会认为自己是躲避战乱的寡妇,带着孩子重新开始生活。”
戚隐明白了,道:“第一副种入神花的肉身是几岁,每次重生的起始年龄便是几岁么?所以这里的孩子才年龄不一。”
“不错。他们和我的神一样,永远都不会长大。”巫郁离笑着颔首,蝴蝶栖在他几乎透明的指尖,“小隐,你问问我的神,他可曾回心转意?”
山风低徊,吹得戚隐指尖发凉。花烬落满他的发鬓和眉睫,他灿烂的银发好像又白了几分。戚隐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师叔,你听过梦貘么。西方有梦貘,织梦困人。以前在凤还的时候,我遇到过一只,差点儿出不来。梦境里面,看什么都像是真的,大家对我都特好,漂亮姑娘想嫁给我,公子哥都嫉妒我。我还有我哥,他真的成了我哥。可是啊……”戚隐怅然道,“终究是假的。”
“哦?”巫郁离笑容不改。
戚隐两手伸到背后,以极慢的速度拔出斩骨刀和归昧剑,刀剑凄冷的光辉在他颊边一晃,映照出银灰色的淡然双眸。他一面拔刀,一面说:“不过说实话,真不真假不假的,我也无所谓。人活一辈子,这么累,开心最重要。说实话我能理解你,男人嘛,都有这样的胸怀。只要媳妇儿高兴,把全世界炸成一束烟花送给他都使得。烽火狼烟里我哥对我回眸一笑,我骨头一定都酥了。更何况你和老白还曾经有同一个抱负,齐民分土,拯救苍生什么的……比起我来,真他娘的伟大。可惜,老白他说,他不高兴,他很难过。”
戚隐低低地重复,“师叔,他很难过。”
巫郁离的笑意一寸寸从脸颊上剥离,他茕茕立在漫天花烬里,致的脸庞没有表情。
“最后一个问题,”戚隐问,“罢手么,师叔?”
巫郁离周身涌起龙蛇般的气流。
戚隐无奈地歪歪嘴,“果然还是要打啊……”
他左手刀右手剑,像一只凶猛的飞鹘,纵身扑入狂风。
第147章 绋讴(二)
风流汹涌湍急,一道道刀刃一般刮他的脸。巫郁离站在风暴的中心,连接近他半尺都做不到。戚隐双手刀剑横在肘后,左右各切出一条气流,风流在他的刀剑锋刃上瓦解,狂风阻挡不住他奔袭的脚步。这个男孩儿的身法比以往更加敏捷了,灵山废墟锻炼了他的身手,他正以利箭离弦般的速度向风流中的巫郁离逼近。
巫郁离不紧不慢拿出骨笛,放在唇下。悠扬的笛声纷纷雪雪散逸开,他被旋风裹挟的花烬环绕,整个人冰冷却又滟然。
笛音一出,戚隐面前土地忽然爆裂,一只身披黑色重甲的行尸啸然而出。戚隐一惊,一脚踏上那尸体的面门借力弹了回去。落地的刹那间,四面八方的土地接连爆裂,无数黑甲行尸嘶吼着爬出来。不过一息之间,花海之中布满了密密匝匝的铁甲行尸,跟随着笛音的指引,潮水一般朝戚隐涌过来。
“师叔!”戚隐大吼,“你他娘的埋伏我!”
巫郁离放下骨笛,微笑道:“兵不厌诈,孩子。”他森然下令,“活捉他,不得伤其心脏。”
黑甲行尸浩浩荡荡隔开了戚隐和巫郁离,它们拔出锋利的长刀劈向戚隐。无数把明晃晃的刀压下来,这他娘的叫活捉?戚隐骂了一声,凛冬术瞬时发动,将所有刀刃和握着它们的尸手冻成了冰块。冰冻到达尸手的肘部就止住,戚隐确地控制了凛冬术的领域,这能减轻他的反噬,他已经做好了长时间作战的准备。
戚隐一头撞碎一具行尸的肢体,双手刀剑突破碎裂的尸块,插入后面一具行尸的脖颈。头颅在刀剑的锋刃上断裂,一只脸盘大的蛾子从断颈中钻出,迎面扑来。戚隐松开刀剑,矮身从无头尸的双腿间滑过去,与此同时刀与剑滑过无头尸的肩膀,回到戚隐的手中。更多黑甲行尸涌上来,戚隐被包围了。他御出剑影,霜寒的剑影笼罩黑压压的行尸,无数青白色的僵硬头颅如同割稻子一般被一茬斩断。污浊的黑血扑剌剌喷出去,溅了戚隐满头满脸。
他看不清这帮行尸的脸面,眼前全是乌泱泱的人影。他只凭直觉不断挥斩,防御。
“师叔!”戚隐的剑影在一个行尸的突进中崩溃,黄金刀立时出鞘,斩断那尸体的干瘪脑袋。他大吼:“师叔,罢手吧!你想想我哥!他来了,他就在月牙谷,你难道不想看看他么!”
“小隐,你糊涂了么?”巫郁离漠然道,“他不过是我一个被我放弃的傀偶。”
“傀偶……”戚隐挥刀直刺,万千剑影跟随着他的劈砍直落,无数行尸纷纷扑地。他竟然在笑,露出血淋淋的牙齿。这个家伙刚刚不知被谁打中了面门,满嘴都是血。戚隐大声吼:“巫郁离,你撒谎!”
孩子们带扶岚在月牙谷里游玩,扶岚抱着黑猫,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阿九看出他心思没在这儿,道:“弟弟,我带你去阿离大人的寝居玩儿吧,那里有好多宝贝。”
他们爬上山阶,走了好一段曲曲折折的小路。巫郁离的寝居离村庄很远,掩映在丛丛斑竹后面,有种遗世独立的况味。一个男孩儿打头,悄悄推开海棠树后面的茜纱窗,踮起脚尖爬了进去。扶岚跟在后面,黑猫轻盈地落地。入目都是摆满册子的书橱和博物架,黑漆案上一张五弦琴。
扶岚被高足花几上的一个花盆吸引了目光,那里面是一株已经枯萎的小兰花。花瓣萎靡,花茎铁丝一样干硬。他个矮,只能艰难仰着头。阿九看他喜欢,小心翼翼把花盆搬下来,放到地上。花盆上全是灰尘,看得出很久没人动了。触碰到花盆的时候,上面泛起一圈金光符咒,笼子一般把里头的枯花罩住。
“这是阿离大人的小孩,”阿九说,“他很久以前死掉了。”
黑猫疑道:“他不是个凡人么,怎么还串种了呢?你怎么知道这是他的娃娃?”
“阿离大人给我们讲故事的时候说的,”阿九说,“虽然他没明说,但我们都知道,小兰花就是阿离大人的小孩。”
“为什么?”扶岚忽然问。
这个男孩子一直闷不吭声,大伙儿还以为他不开心。他终于出声了,孩子们都很高兴。
“因为阿离大人把它保护得很好呀,”阿九戳戳花盆上面的符咒结界,“只要这个结界在,里面的小兰花就不会受伤,就像吃人雾保护我们一样。”
剑影迸发横扫,无数行尸的腿被斩断,齐齐矮了一截下去。戚隐抹了把脸上的黑血,道:“我以前一直有一个疑问,你削木成人,削的只是肉身,神魂从何而来?你终究是个凡人,没办法像伏羲女娲一样造出有魂魄有血肉的人,月牙谷孩童的魂魄,都是你从忘川星海带回来的。那么,我哥呢?”
巫郁离眯起眼。
“是那个孩子,对么?那个三千年前,死在你怀里的小兰花!”戚隐嘶哑地道,“你带走了他的魂魄,和你一同在黄金棺待了三千年,然后将他注入我哥的肉身。你削木为偶出了差错,他变得迟钝,变得呆愚。你愧疚,你带他去凡间,期望他学会情感。你害怕他死去,你在他的心脏种入了扶岚花,让他和你一样长生不死。你不愿见他,因为你怕你耽于私情,灭世的脚步因为他而停滞。”戚隐喘着粗气,一刀劈开一个行尸的头颅,“可为什么你要封印他的记忆……为什么……?”




嫁魔 第102节
“小隐,莫再胡言乱语了,束手就擒,把肉身交给我吧。”巫郁离的笛音一转,黑甲行尸吼声震天。
“我知道了……”戚隐忽然想起什么,吼道,“因为你不愿意他和你一样,被困在记忆的荒城!”
记忆犹如腐枝败叶,在时间的泥沼上一层层堆积。巫郁离在这泥沼里困了太久,苦难结成伤疤,永远在他的记忆里留存。
所有和他同时代的人、神、妖魔都已死去,他是被时间遗落的一粒砂石,茕茕孑立在漫漫时间长流。他想念他的小孩,所以他为扶岚塑体重生。可他又害怕扶岚像他一样,被记忆的泥沼封住心窍,所以他封印扶岚的记忆,让他无法记得前世。
——“阿离大人,我可以去看扶岚花么?“
——“阿离大人,我会变成白鹿大神的扶岚花,以后你想我了,抬头看月亮……就能看见我啦……”
过往的所有承诺和期盼,以另一种方式悄然实现。这个疯狂的男人,这样执着地复活扶岚,复活白鹿,复原月牙谷,戚隐恍然间明白,他想要把过往所有的一切,以新生的方式,带回到他的身边。
嘶吼声连绵起伏,戚隐已经被狂暴的行尸团团围住,斩骨刀卡在一具行尸的肋骨条里拔不出来,两个行尸瞅准机会将他扑倒在地。四面八方行尸全涌上来,压住他的手脚关节,压住他的脊背。他奋力甩开几个,黄金刀切入它们的铠甲,可很快有新的行尸补充进来,以膝盖跪住他的手腕。
“巫郁离,他是你的孩子!”戚隐嘶声大喊,“我哥想起来了,我哥把月轮天的大根斩了,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你去见他,去见他啊!”
最后一声喊都被尸群淹没,巫郁离依然漠然站在花烬的中央,无动于衷地看那个傻子一般的男人竭力地嘶吼。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傻瓜,巫郁离怜悯地想,明明自己已经命悬一线,还要记挂旁人的羁绊。明明他巫郁离曾亲自设计诓杀扶岚,却还心存希望他怀抱着对扶岚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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