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玺记石头与水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石头与水
“我找来朱家族人,朱家近亲,还有朱家在帝都的邻居,还有朱家常交往的朋友,都问过。朱晚朱阅平时的关系如何,都说挺好的,一个小叔叔,一个大侄女,自小一起长大,朱晚很疼这个侄女,朱阅也很敬重小叔,朱老爷临终前,当着朱家几位族老的面,拉着朱晚的手说,以后这家就交给你了。说完这话才闭的眼。”陈府尹仿佛遗憾抑或感慨,“谁晓得他们竟然为了家产把官司打到帝都府了!”
“那到底为什么争执家产”难得阿府尹这么细致的说了一通朱家的家长里短,可要紧的打官司的原因是一句没说。穆安之亏得是打小在庙里生活,有的是耐心,他只是懒洋洋的把话题引到症要处,顺手给自己添了碗茶。
“原本没有争家产,因为朱家几个族老也听朱景说过身后的安排,朱家粮铺让朱晚经营,毕竟,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基业。慧心坊原是朱家挺寻常的一家布铺,后来朱姑娘渐渐长大,朱太太想教朱姑娘一些经营理家之道,就把这铺子给朱姑娘玩儿了,不想一来二去,倒成帝都城有名的针线铺。所以,朱老爷的意思,这慧心坊给朱姑娘经营。另外的产业,朱晚朱阅平分。”陈府尹道,“朱老爷出了殡,过了头七,朱家族老就说朱老爷身后产业之事要做个分明。”
“这常法,我听说民间家族家产分割都会有族中老人出面,也做个见证。”
“是啊。就这分割产业的那天,朱姑娘突然翻脸,拿出朱老爷的遗书来,必要接收家业。”陈府尹道,“朱家如何能应,不说旁的,朱家粮铺是老朱家几代人的经营,怎么能交给她一个丫头这以后她成亲嫁人,朱家产业岂不改了姓”
陈府尹都有几分义愤填膺,“朱家族里商议许久,又是说又是劝,朱姑娘不步让半分,官司才打到帝都府来。”
对于陈府尹说话永远说不到重点这件事,穆安之已经有了明确认知,穆安之呷口茶,不得不再引导陈府尹一句,“只说打官司的一方,另一方呢朱晚如何”
“朱晚那就是另一个小朱景啊,非但生得俊,人亦豪爽大气,交游广阔,不论商贾界还是朱家族人,对朱晚的评价都很好。朱晚这人我也见过好几回,比那刁钻厉害的朱姑娘的确有人品的多。”陈府尹对朱晚不吝赞赏。
就陈府尹说的这些话,可真不像一个断案之人该说的。何况又说这么堆无用的,穆安之发现陈府尹是个跑题高手,真不知这人当初如何中的进士,据闻还是榜眼出身。
“我是说,朱晚对争产之事的态度是什么”
“朱晚说,除了朱家粮铺,余者家业都可给朱姑娘,但粮铺是朱家历代先辈传下来的,他还是希望能由他来经营朱家粮铺。”
穆安之从小茶盘上另翻出一只雪白瓷盏,倒了盏茶递过去,“辛苦陈大人跑这一趟,帝都府交上来的证物证词,我都看过了。如果陈大人还想到什么要紧事,只管过来跟我说,这对朱家案件会有帮助。”
“是。”陈府尹接过茶,很认真的说,“殿下一定要给朱家个公断,不然,可惜了朱景这样的人物,后人竟为家业翻脸,可惜啊可惜啊!”
陈府尹连叹三声可惜,可见是真觉着可惜。
时下讲究人家便是家中老人过逝也是分产不分家的,就是图一大家子在一处热闹、兴旺,即便分家,也多有让产之德的美谈传出,哪有朱家这样的,简直唯利是图。
穆安之在王府花园晚桂树下的长凳上与杜长史华长史说起这桩官司,经慈恩会一案,穆安之发觉了二位长史身上的才能,虽然杜长史身上那浓郁的龙涎香的香气让穆安之觉着太过香甜,华长史这都深秋还腰悬扇袋让穆安之觉着有些神经,主要穆安之不想白养着这俩货,既是吃着他皇子府的饭,当然要供他使唤。
穆安之问,“华长史你在翰林时间长,陈府尹这人如何”
“是个高洁人,陈府尹以画鹤闻名,他画的白鹤,便是老朽也自愧不如的。”华长史把弄着手中折扇,唰的展开,杜长史以为这老头儿要深秋摇扇子,立刻侧身避开,开什么玩笑,就是阳光好,也禁不起秋风摧残了。
华长史带笑的视线在杜长史侧避的身子上一扫而过,将扇面恭恭敬敬的奉至穆安之面前,“殿下请看,这扇面上的白鹤就是陈大人所绘。”
入手微温的紫竹扇骨,微微泛黄的画面上,一只娴静。
华长史颌首,“陈大人性情高洁,人如其画,画中之鹤也染上了作画人的性情。”
杜长史身子朝后靠着竹椅的椅背,只是远远的瞥一眼扇面,不以为然,“陈大人他爹是先帝时名臣陈文襄公,他娘出身永安侯府,他哥当朝高官,他岳父乃是远镇北安关的姚国公,他事事不愁,自然高洁。要我说这高洁的有点儿过头,人家遗嘱他都能丢,他现在还能坐在帝都府尹的位子上,全赖他这一门的好亲戚!”
穆安之将竹扇一折一折合拢,这扇子有些旧了,不过保存的很好,可见持扇人的精心。杜长史仔细的把扇子放回扇袋,“这丢已丢了,再怪陈大人也没用了。不如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杜长史坐直了些,“这案子我倒是听朱晚说过。”
“怎么,你还认识朱家人”穆安之倒有些意外,杜长史平时颇有些臭讲究,衣裳必得光鲜,饮食必得细致,佩饰无不优雅,熏香定要龙涎,总之就一大臭美。杜长史眼界颇高,还有点目中无人,朱家再豪富,不过商贾,杜家却是名门,杜长史如何认识朱晚。
杜长史道,“殿下别误会,朱晚并不是近来寻我托关系,我俩早便相识,他在品鉴香料上称得上大家,文采学识都不错,殿下或许不知,他身上还有举人功名。他原是想科举的,朱老爷一过逝,没想到朱姑娘要争家产,原先他们在帝都府打官司的事我就知道,我还问过他,朱晚并不介意把其他产业都给朱姑娘,就是这粮铺,朱晚倒也不太在意,他既是心思在科举上,以后也不能经商。朱家族老放了狠话,说朱晚要不把粮铺争过来,他们就死朱晚跟前。我说一个粮铺而已,如何这般要紧粮铺就算生意好,给她个空铺子,你们另起锅灶另开张便是。其实是他家铺子关系颇大,北疆军粮五成的粮食份额,每年都从朱家粮铺走。他们争的不是一家粮铺,而是这军粮生意!”
穆安之比个继续说的手势,杜长史道,“军粮供应原是五年一买扑,哪家粮商物美价廉就是哪家粮商来当这差使。因朱景当年筹粮有功,陛下说了,朱景在一日,这北疆军粮便用朱家一日,所以,朱家掌握北疆军一半的粮草供应。这可绝不是小数目。”
“朱景过逝,朱家还能继续经营北疆粮草生意。”
“陛下念旧情,正因朱景过逝,又给了朱家十年的粮草供应权。”
“那看来他们争的也不是粮铺,而是这十年粮草供应权吧”
“殿下明鉴。这样的大生意,朱家如何能答应给朱姑娘,何况,她一个姑娘家,她能经营的好”杜长史撇撇嘴,穆安之笑,“你可别小瞧女人。”
“不是我小瞧女人,男人为天,女人为地,天经地义。男人在外养家糊口,女人在内操持家事,这方是本分。”杜长史理所当然的说。
华长史无声的笑了笑,穆安之掖揄杜长史,“那你要求也不高,怎么到现在还没娶上媳妇。”
杜长史真被噎住了,一时说不出话。
穆安之不再说笑,正色道:
“你打发个人去知会朱晚一声,让朱晚、朱太太、朱姑娘一起到刑部,我要重新调查此案!所有证言,重新采录核对,所有证物,重新分析鉴定!”
第76章 六十四章
穆安之查案有个好处,下属只要按他的吩咐去做,有什么事,他担着。但,他也有自己的原则,不许私下收钱,穆安之把自己的规矩贯彻到刑部:
名声比银子值钱。
谁要是把脑袋扎钱眼里去,趁早别在我这里干,你托请着换旁的主事那里是一样的,不耽误你们发财。
不过,安之殿下的规矩,长吏司的官员知晓,刑部他手下的人知晓,外头人并不知,于是,朱家族老花银子打点就犯了安之殿下的忌讳,脏银一半没收,还罚了一笔。
罚没的脏银穆安之令人存起来,做为在刑部的小金库。
第二天,朱家诸人被宣至刑部调查朱景遗产案。
华长史单独讯问朱晚,杜长史讯问朱阅,刑部在穆安之手下的段主事讯问朱太太。
朱晚人很年轻,他比朱阅年长六岁,如今不过二十二,是上科秋闱举人,因有功名在身,再加上华长史年迈豁达,允他坐着说话。
华长史对朱晚的第一印象也很不过,这是个斯文俊郎的年轻人,出身豪富却不带半丝商贾气,一身月白衣袍,身上一丝佩饰皆无,头上也只用一条月白发带束髻。
“年纪轻轻的,这也太素了。”
“我自幼是家兄家嫂抚养长大,我心里是把兄嫂视为父母一般看待的。家兄过逝方半载,还请大人体谅则个。”
“你对长兄一片孝心,我焉能不体谅,只是,你既念兄嫂之恩,如何会与侄女闹到衙门来,这可不是我辈该行之事啊。”华长史上了年纪,家中儿孙亦多,故而对这种家族争产之事尤为感叹。
朱晚白净的面颊浮上羞愧,他移开眼睛,低下头去,惭愧的说,“我对不住大哥。”
“你年纪轻轻就考取了举人,听闻还拜了闻道堂的子玉先生为师,你以后的志向应该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如何与自家侄女打官司。这官司,你胜了,旁人得说你欺负孤儿寡母,又有何益啊。”
“大人,我实在不得已。”
华长史细问,“不得已在何处”
“朱家粮铺不是我们一家的事,这是族里的生意,族里各房都有股,每年多少族人都是指着股息过日子。朱阅年轻,不知这里头的利害。其实我对生意兴趣不大,我大哥一直盼着我能光耀门楣,她若是喜欢,只管拿去。只是一样,族中长辈断不能答应朱家祖产改了姓。我把话搁下,即便由我继承粮铺,我亦情愿把我在粮铺中的股本让给大嫂和侄女,男子汉大丈夫,哪里就差一口饭了。”
华长史这把年纪,不是没见过言语如蜜之人,可接下来朱晚拿出一张按过手印的转让股本的文书,恭恭敬敬的放到华长史面前,华长史细验过,心中对朱晚不禁大有好感,华长史面上浮现赞许之色,“你这样不贪恋钱财便很好。既如此,何妨请个中人,与你家侄女讲和。她得财,你继续功读功名,以你的心胸才干,以后定有一番作为。”
“我愿意如此。族中长辈断不能答应,大人有所不知,因此事,族中长辈已经要给我大嫂过继嗣子,一旦嗣子过继,阿阅还能得到什么”朱晚忧心忡忡,“我与阿阅自幼一道长大,她是个极聪慧的姑娘,在生意上尤其继承我大哥的才智。先时我大哥年迈,我要读书,生意基本上都是阿阅在管。我大哥过逝后,族中长辈说产业还是要先说清楚,这也在理。”
“我想问一句,”华长史突然插话,“听说朱老爷临终前曾握着你的手说,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可有此事”
“有。”阳光从窗上明纸透入室内,柔软的光线勾勒出朱晚有些忧伤的脸庞,“大哥那时已经病重,我、大嫂、阿阅,还有大族伯二族叔三族叔都在,大哥其实没力气握人的,他叫我的声音都很小,我看大哥的嘴型像是在叫我,我就在他床边,我握住大哥的手叫了他两声大哥,或者是三声。大哥睁开眼睛看着我,断断续续的说,以后家就交给你了。”
朱晚显然记性不错,他说着眼圈不禁微红,强忍泪意道,“我点头说大哥你只管放心,我会照顾好大嫂和阿阅的。我大哥就闭上了眼睛,当晚咽了气。”
朱晚强忍伤感仍是抑制不住唇瓣微颤,喉结滚动着咽下一口热泪,良久方轻声道,“我失礼了。”
华长史自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递给朱晚,朱晚的眼泪顷时滚落下来。
杜长史这位主张男子为天女子为地的男人讯问朱阅,杜长史面部表情非常严肃,他的认知里女人属于娇弱的需要呵护的生物,于是,也让朱阅坐下说话了。
杜长史面无表情的问过朱景临终前的遗言,朱阅的回答与朱晚别无二致,“我父亲临终前,我,我母亲,我小叔,还有一位族伯两位叔叔都在,我父亲的确是说过,以后家就交给你了。可我父亲说这话的时侯,眼睛看的是我,并不是我小叔。”
“你父亲拉的是谁的手”
“不是我父亲拉谁的手,他当时很虚弱,已是弥留,动都动不了。是我小叔拉着我父亲的一只手,我在床里侧握着我父亲的另一只手。”
杜长史对一畔的书吏道,“记下来。”
而后,杜长史继续问,“你父亲以前可提过让你接掌家中产业的话”
“这么说吧,我小叔于家中生意少有过问,他一直忙着念书,上科刚中的举人,他志不在经商。我自小就跟我爹学生意,自打我爹身子骨不大好,家中生意都是我打点。我爹不把生意交给我,难道交给对生意一无所知的小叔这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你毕竟是姑娘家,祖传的基业,当年得传给男人。”
“大人您成亲没有孩子没”
“放肆。”
朱阅将杜长史上下一瞥,含笑道,“大人一看就是没儿女的,就算我爹没儿子,谁不是把家业传给自己骨肉别说我担得起这家业,我就是担不起,我爹也不会传给外人!”
“你小叔也不算外人吧。”
“他当然不是外人,可是我小叔受人蒙蔽,非要跟我争。我要是不争,我们朱家的家业才会落了奸人的算计!”
“什么算计”
“大人不知道,我爹刚入土,我那几个族伯族叔的就商量着要替我小叔管理家业了,他们都知道我小叔很少管生意的事,没这精力也没空,他志不在此。所以,见天吵吵着要给我们分家产,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他们是休想!”
杜长史追问,“他们打算让谁替你小叔管理家业。”
“还有谁,我大族伯家的大族兄。”
“那你跟你小叔关系这样好,你代他打理家业是一样的”
“我恼就在恼在此处,我小叔受了他们的蒙骗,竟也与我说女孩子还是在家里安享富贵的好。你说说,叫不叫人恼”朱阅显然是恼怒至极,尊称都忘了。
杜长史点点头,“你小叔说的也没错呀。”
朱阅当时气个仰倒,杜长史道,“你要是能安守女子本分,能少多少是非,还是说你放不下这份家产”
“我当然放不下。我要放得下就不会打官司了!”
杜长史只觉着自己一片好心被一记惊雷劈成灰灰,他生平第一次见一个女子敢这样大张旗鼓的抢家财的。杜长史说,“你有什么证据说家产都是你的”
朱阅身着素服,那双眼睛却如同极寒的冰,极烈的火,“我爹的手书就是证据!”
“现在手书找不到了。你说怎么办吧”
她不让分毫,“我不知道,我打官司,就是要争个分明!”
让杜长史说,简直是不可理喻,别看朱阅长了张不错的女人脸,根本不能把她往女人堆儿里算!
朱阅算不算女人,起码话说的清楚明白。
朱太太绝对是女人中的女人,她仿佛一枝秋雨中柔弱无依的柳枝,险没把段主事愁死。段主事问,“你家这事,朱太太你是做长辈的,你怎么看”
朱太太拿着帕子嘤嘤嘤,“我也不知道,我听阿晚阿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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