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

    乔琳原本以为，在孙瑞阳做手术时，他的大舅恐怕只会打个电话，或者派个下属来关心一下。可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出现在了医院里，还换上防护服，进去探望了一番。

    从病房出来之后，他还摘掉口罩，盯着陈芸直叹气，半天才说道“你儿子跟你一样，犟得要死偏偏运气还不错”

    大舅目光一转，便锐利地扫到了乔琳。乔琳匆匆回国，只穿了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草草地扎了一个丸子头，脸也是匆匆洗的，狼狈得像是一头黑熊。被舅舅一扫，她非常忐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大舅来去匆匆，来探视了一番，便要出差去了。他冲乔琳招了招手，说道“时间有限，你送我去机场吧我还有些话要跟你说。”

    乔琳晕晕乎乎地跟他上了车，要是在平时，她肯定会觉得那辆车很宽敞，开起来一点儿都感觉不到颠簸。但那时她满腹心事，攥着插在扶手里的矿泉水，心事重重地盯着窗外。

    “上次见你，你还是瑞阳的女朋友，几个月不见，你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大舅语气平稳，像是在会议上跟员工宣布这件事情一般“他的情况你也了解，既然结了婚，那就好好照顾他，相信你也做好这个思想准备了。”

    乔琳分外乖巧“嗯，我从小到大一直都知道的，您不用担心，我肯定能照顾好他。”

    “要说起来，瑞阳本来能成为家族这一代最有成就的孩子的。”大舅拍了扶手一下，似乎非常惋惜“虽然我也有孩子，也时常为他们感到骄傲，但不得不说，要是让他们跟瑞阳一起竞争，恐怕他们都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他像极了他爸。我以前最看不惯他爸那种人，浑身上下都是老派知识分子的清高和气节，但上了岁数之后，方才知道，这种文人是最可怕的，几乎什么都打不倒他们。”

    乔琳不知道该怎样接话，只好胡乱地点了点头。大舅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应，自顾自地说道“我以为他能清高到底，也不会将我这个舅舅放在眼里。可在上海的时候，他居然肯求我我的心情很奇怪，甚至还有点期待”

    “那他是因为什么事向您求助的”

    “当然是你。”大舅直言道“他想让你去留学，让我想办法联系你们学校，让他们重新为你办手续；而他负责联系美国的高校，试着让他们重新接纳你。”

    乔琳心里“咯噔”一下，这才想通了某些事情。对哦，学校管理一个学生并不容易，哪儿能那么自由呢哪儿能想放弃就放弃，想留学就去留学呢这当中肯定有很繁琐的手续，要不是有人从中打点，谁愿意为一个普通学生破这么多例呢

    唉，还害怕人家，殊不知，人家早就是自己的大恩人了

    乔琳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感到后悔，她拍了脑门一下，还未说话，大舅便说道“我知道你想谢我，我心领了。你也不要有什么负担，对我来说，这件事并不复杂。不过，我的心情的确有点复杂，怎么说呢，我这个外甥虽然是在求我，但他提前把所有方案全都想好了，求我的同时，还让我听他调遣呵，我也是事后才回过味来，这小子要是生在古代，肯定是一个特别狡猾的军师就算生在当代，本也可以大有作为的。想到这些，我真的替他感到惋惜。”

    乔琳一点儿都不紧张了，她甚至希望通往机场的路再长一些，以便听到更多大舅对他的夸奖。可惜港城就那么大，去机场的路途也并不遥远，他们很快就要分开了。

    大舅又说道“在上海时，我跟你的接触并不多，零零碎碎听了一些，知道你是个热心肠，但也没想太多。我还记得，你曾在他病房门口说，你什么都不要了，只想让他好起来。这还让我还挺感动的，原来这年头还有这么纯粹的感情你们俩都是好孩子，都没有选错人。”

    大舅唤了坐在副驾驶的秘书一声，秘书非常利索地递给他一个红包。大舅又把红包给了乔琳，说道“你们领证了，我也没准备礼物，只准备了这个红包。祝你们俩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比起大舅的红包，乔琳更钟意他的祝福。她刚要推辞，车已经停了下来。大舅按住她的手，笑得非常和蔼“既然你俩成了亲，那对你来说，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长辈而已。以后见了我，不要那么紧张，也别那么客气”




第601章 铁甲依然在
    2018年的春节，就在浓浓的消毒水味道中走来了。爸爸执意让姑姑过完春节再走，可姑姑也是个大忙人，在陪了爸爸一个星期之后，她就飞回德国了。

    哥哥姐姐过年也不回来了，又剩下她一个人陪着父母了，这又是一个冷清的春节。爸爸出院之后，他经常在深夜一个人溜达到店里，惹得家人一阵担心。乔琳冒着寒风找了他两次，后来她觉得，应该给爸爸一些空间。

    他的腿可以走路了，但依然不能久站，医生强制他必须休息一段时间，连同他的高血压一起养好。老乔的确不能干活了，他很难过，又不想在家人面前表现出来。他经营了将近二十年的小店，就成了他的树洞。

    最后一次喊他回家的路上，乔琳挽住了爸爸的胳膊，跟他贴得很近。乔建军看着漆黑的夜空，感慨道“新闻上说气候变暖，真的吗港城这个冬天都没怎么下雪。”

    “嗯，不下雪也好啦你和姥姥腿脚都不灵便，要是下雪了，你们出门就更不方便了。”

    老乔仰天大笑两声，仿佛在自嘲原来，我已经老得跟岳母一个级别了不过，他很快又释然了，回忆着那些细碎的往事“你还记得十年前的春节么”

    “当然记得那年咱们一起去部队找我哥了呀带了好多好多东西，我的胳膊都要累断了那年南方还发生了特大雪灾，比港城下的雪还多，冻死人了”说着说着，乔琳也有些恍惚“那段旅程真的太难忘了，原来已经过了十年那么久了”

    “是啊，已经十年了”乔建军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当年的高考生，都已经念博士了。”

    对爸爸来说，十年前的春节应该是他最难忘的吧乔琳至今还记得，爸爸最喜欢眯起眼睛，认真地看那一排排整齐的队列，他喜欢热火朝天的训练场，他也喜欢那一声声士气高昂的口号。

    乔琳知道，在爸爸的老顾客里，还有一位岁数很大的老干部，爸爸一直喊他“老营长”。爸爸若是喝了酒，会嘻嘻哈哈地开玩笑“要是我大哥大嫂好好的，我一直在部队干着，我现在有没有可能也是老营长”

    不过说完之后，他又会急着否认“算了，我没有当干部的能耐，过过嘴瘾就好了。”

    回想起这段小插曲，乔琳短暂松开了爸爸的胳膊。她看着爸爸有些趔趄的身影，又想起了姑姑研究的文学作品中的父亲形象。在年轻时，他并不是一个安于平凡的小市民。但他的遗憾已经无法弥补了，所以他尽了全力，让孩子们不留遗憾地长大了。

    乔琳帮两边家里准备着年货，寻思着怎样才能让爸爸走出“退休”的失落感。小年那天，她在自己的小家里打扫卫生，准备迎接丈夫出院，她的前东家突然给她打了电话，问她有没有时间，接一个大型国际会议的翻译。

    乔琳有些懵，问道“为什么找我啊况且我还不在北京呢，京城的翻译人才很多啊”

    电话那端的前上司也懵了，正常的套路难道不应该是赶紧说“好的好的，我肯定完成任务么”

    好在她了解乔琳的脾气，耐心地说道“我们的确先找了你们学校的韩教授，但是她有别的任务，无法脱身。她给我们推荐了一位她的弟子，但是刚挂了电话，她又打回来，跟我说，还是联系下乔琳吧乔琳的水平可能更出色一些。”

    相比较于这个机会，乔琳更珍惜的是韩教授对她的评价。当初那个瞧不起她的韩教授，还是很看重她的，这让她十分感动。乔琳感谢了前上司，说等几分钟后再给她答复。

    乔琳最放心不下的肯定是刚做完大手术的丈夫，但是孙瑞阳想都没想，让她马上买机票去北京“你的梦想不就是做同传吗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这次打开了局面，以后机会就会纷纷找上门来的。”

    “可你怎么办”

    “我已经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了，要不是我妈不放心，我早就该出院了。家里有这么多人照顾我，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我不是说了好多遍么要是你取得了成就，我会打心眼里替你高兴，那样更有利于我的康复。”

    难得他一口气说这么多，想必又把力气给耗光了。他生怕乔琳错过这个机会，又开玩笑道“几个小时的会议翻译，就相当于一个白领一个月的收入，傻子才不去呢你老公常年生病，家里全靠你养着，这个钱你能不赚么”

    乔琳哈哈大笑，还是他最有办法说服自己。她不再犹豫，给前上司打了电话，坚定地接下了这个“单子”。

    那是一个经贸类的国际会议，乔琳看了一眼出席名单，倒吸了好几口冷气。但是她已经接下来了，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便只顾彻夜翻查资料。爸爸要跟小童一家签合同了，春节后就把店租给他们。这可是家里的大事，但乔琳却顾不上了。

    会议时间是在腊月二十六，乔琳不眠不休地学习了几天，便北上京城，踏上战场。在会议开始前，孙瑞阳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让她不要紧张，顺便告诉她一个好消息。

    “我跟我爸说了，我想几个月之后，当他的同事。”

    乔琳果然来了精神“咦怎么着你要去海大当老师”

    “嗯，我研究了他们的招聘信息，我要去应聘医学院的研究岗位。”孙瑞阳笑道“除了身体健康那一项不合格之外，其他条件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那是，让你去海大，还真是屈才了。不过，体检不过关，你也去不了啊”

    “所以我才拜托了我爸，长这么大，我第一次想通过他走后门。我爸说，这也是他第一次为孩子托关系。”

    对自尊心极强的读书人来说，走后门这三个字比登天还难吧孙瑞阳先安慰她道“我没觉得这是件很伤自尊的事情，因为我让我爸带个话给院领导，给我三年时间，我肯定会让业内人士对海大医学院另眼相看”

    他的语气大有一种“铁甲依然在”的豪迈之感，听他这样一说，乔琳果然热血沸腾了起来，对即将到来的挑战更有信心了。还是孙瑞阳最了解她，无论什么时候，都能以最恰当的方式给她力量。

    乔琳做完那次同传之后，除了收到很可观的报酬外，还收到了一大把颇有分量的名片。她还惦记着在港城的亲人，也没有过多停留，便飞回了港城。

    腊月二十七的晚上，她坐着出租车穿梭在港城深邃的夜色里。她打量着窗外的景色，在走到吉祥路附近时，恍然发现，馄饨馆的灯光还亮着。

    晚上九点多了，早就没有客人了，怎么还会亮着灯呢

    乔琳急忙让司机停车，她穿过马路，跑到馄饨馆前面，一眼就看到了爸爸孤独的身影。

    天空飘起了细细的雪花，她想起来，在2008年春节前夕，爸妈还以为她要留在德国了，正在伤心不已，可她瞒着家人，从德国回到了港城，给了爸妈一个大大的惊喜。

    乔琳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便清了清嗓子，一把拉开推拉门，朗声问道“老板，还有馄饨吗”

    正在后厨无所事事的老乔，蓦然挺直了腰。他也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一幕，眼眶突然就湿了，他配合着帘外的客人，朗声道“有猪肉荠菜的，还有香菇虾仁的，你要吃什么”

    “来一碗香菇虾仁的，汤里放一点点辣”

    “好嘞”

    乔建军答应着，手却哆嗦得厉害，打了好几次才点着了火。水烧开了之后，他才想了起来，昨天就已经停业了，厨房里没有新鲜的馄饨了。

    他这才出了戏，充满歉意地走了出来，还没说话，外面的“小客人”便一把抱住了他“老爸，没关系的，以后再做给我吃就好了。”

    这位“小客人”又比十年前长大了许多，老乔抱紧了她，哽咽道“你老爸以后还能做馄饨吗”

    “能肯定能的北京那么多好吃的，可我就惦记着你的馄饨”乔琳把头埋在爸爸肩膀上，说道“你欠我这一碗，等你好了，一定要还给我”



第602章 所谓“坑爹”……
    毫不夸张地说，在乔琳寄来她翻译的绘本前，乔楠几乎将儿子的绘本全都给背下来了。可只要他一回家，儿子依然执着地让他将故事。他讲一会儿就呼呼大睡，儿子还不肯放过他。

    乔楠哈欠连连“这些故事有什么意思听一两遍还听不够”

    “听不够，爸爸，你就给我讲嘛”

    快过年了，乔琳的绘本总算寄到了，乔楠讲起来也有了些兴致。但让他惊讶的是，他儿子居然对内容很熟悉，细问起来，小家伙才说道“小姑在电脑上给我讲过。”

    乔楠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乔琳在翻译的过程中，已经给乔伯文读过一遍了。据说那是编辑的要求，面向儿童的绘本，自然得用儿童才能理解的语言翻译。

    乔楠感叹儿子脑子真好使，但是又恍然想了起来，他也在电脑上给儿子讲过东西，而且是需要在某种程度上保密的内容。想到这里，他不停地冒冷汗“小子，老爸以前给你讲的东西，你还记得么”

    “什么东西”

    “就是什么什么司令部那些”

    乔伯文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爸爸我好困。”

    幸亏儿子不敢兴趣。乔楠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心想，以后可得小心了。

    去年已经回家过春节了，今年不可能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但是到年根了，乔楠一次次从梦中惊醒，在梦里面，他被各路乔家先祖大骂不孝。乔楠也担心父亲，可是春节期间他还有任务，怎么可能回去

    看着他忧心忡忡的样子，文婧当机立断下了决定“你回不去，我替你回去好了。爸刚动完手术，又刚宣布退休，他急需心理医生的开导。所以，我怎么着也该回去看看。”

    结婚这么多年，乔楠越发成了“后儿子”，文婧倒成了“亲闺女”。如果妻子能替他回老家探望父母，那还真是求之不得，就是不忍心让她受累。

    文婧也没那么傻，她笑嘻嘻地讲出了条件“我带着闺女回去，你就在家带儿子吧”

    乔楠一下子就崩溃了，连连拒绝“不行，我带不了他，我弄不了他。”

    能让大名鼎鼎的乔帮主如此头痛的，也只有他四岁半的儿子了。他可不想把时间全都耗费在那些无聊的绘本上面，也不想因为追赶他而把体力耗光。败在自己儿子手里，也不算丢人吧

    乔楠也不是完全治不了他，被儿子气急了也动过手。某次他出差回来，要把儿子送去英语辅导班，然后他跟妻子女儿去周围的游乐场等他。结果小家伙就不乐意了，在家里各种耍无赖，不想上课，想跟家人一起玩。

    乔楠给他十分钟时间穿戴整齐，他先去自己房间里换了身衣服。等他从房间里走出来时，眼前的一幕差点儿让他昏厥。

    文婧在书房的书柜里放了一个木头匣子，里面装着他的各种纪念品。乔伯文站到沙发上，把匣子给打开了，也把里面的东西给抖落出来了。

    他拿着一个臂章，就站在马桶边上。乔楠隐约能看到上面那个狰狞的野兽头像，顿时腿就软了。儿子扬了扬那个臂章，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好像在说你要是不带我一起去游乐场，我就把这玩意扔到马桶里。

    就在那短短的几秒钟，乔楠久违地使用了匍匐翻滚等战术动作，好不容易挺进到了儿子跟前，和颜悦色地跟他讲和了一番，然后趁儿子麻痹之际，一把把臂章给抢回来了。

    乔伯文还在笑着，丝毫没觉得危险在靠近。待他发现爸爸脸色变了时，已经太晚了。

    要是他几年后还记得这件事，一定会在作文里写道“我终于相信了那位叔叔说过的话，爸爸的眼睛变得通红，他真的是个很可怕的人，真的让人不敢靠近。”

    就算不敢靠近，他也跑不了了，乔伯文直接被他爸给提了起来，接着就是一顿胖揍，揍得他哭声惊天动地。要不是他妈妈太心疼了，他爸能揍得他下不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