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床车间往事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等登等灯
张永中回头看了看,算上程郁一共五个人,于是说:“开两个,各俩小时,不够了再加。”
年轻人把烟叼在嘴里,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牌子递给张永中,“这俩号码的桌子,自己去前台拿东西,提前十分钟说是续摊儿还是结束。”
张永中熟门熟路地接过号码牌进店,店里还算开阔,一溜台阶下去,除了门口的前台,其他地方都整整齐齐摆着台球桌,因为刚下班,人还不是特别多,服务生带着张永中一行走到他们的台球桌案前,配齐设备就离开了,张永中脱了外套,显然打算展示一番。
跟程郁一起来的几个人自动开始两两分组,张永中冲着程郁招手:“干什么呢?过来站我边儿上学。”
程郁便站过去,张永中点了根烟,程郁的脚不由自主朝后慢吞吞退了两步,徒劳地想要躲开吸二手烟的命运。
他不会打,张永中也不是做老师的料,只让他站在一旁干看着,什么规则什么玩法他都通通不懂,更别提打球的手法了,张永中显然也没有意识要教他,就只能徒劳地看着。看了一会儿,程郁也觉得无聊,视线便四处游荡了起来。
这会儿店里的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程郁的目光扫过店里的年轻人,视线忽然落在两张桌案之外撑着台球杆站着的年轻人。
他还穿着中午见面时的那身衣服,嘴里叼着一根烟,没点燃,正在等着对面的人出手。觉察到有人盯着自己看,他很快转过脸,两人视线相对,程郁率先避开了吴蔚然的目光。
程郁不适应跟人有长久的对视,躲避视线是他惯常会做的事情,尤其是面对意气风发的吴蔚然这样的人的时候。吴蔚然心高气傲,程郁很难跟他相处。
大约是程郁走神太久,张永中也终于发现自己带来的小徒弟正在神游天际,于是扭头看他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吴蔚然的方向。瞧见对方是个打扮得人模狗样的人,便冷哼一声,问程郁:“你干嘛呢?不好好看着,学会了吗?”
程郁连忙回答他:“还没有,我再看一会儿。”
程郁看不太懂,一头雾水地继续看张永中跟人你一杆我一杆地打球,只听着台球在桌面上震荡碰撞的声音,其他一概不明白。正在混沌不堪之际,却听到身旁一声嗤笑。
“你这么教,他能学会才是真的奇怪。”
程郁抬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吴蔚然已经走到他的身边,还带着一脸令人十分不爽的笑容。
吴蔚然生得高大,相貌也英俊,他穿着一件长的羊绒大衣,这在厂区附近是很少看到的打扮,故而显眼而又吸睛。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盯着吴蔚然看了。
张永中是同批新工人里的头儿,这意味着他是有点脾气的,尽管他平时并不怎么发脾气,看起来甚至还有些油嘴滑舌的鬼机灵劲儿。
“你谁啊?说什么呢你?”张永中果然恼了,转身盯着吴蔚然问。
吴蔚然低头看看自己,笑了:“我?咱们同事。”
张永中不满道:“没见过你这号人,轮得着你多嘴吗?”
眼看张永中要发火了,程郁刚想着说些什么平息张永中的怒火,张永中就把火给架到了程郁的身上。
“你自己说,我这么着你看不明白吗?”张永中用胳膊肘捣了程郁一下,让程郁来回答他的问题。
程郁的脸色茫然一瞬,而后心一横,想着总归是惹不起张永中这尊大佛,不如就点头承认,让这件事尽快过去好了。至于他的未来室友吴蔚然会怎么想,程郁暂时还顾不得那么多。
但吴蔚然并没有给程郁点头的机会,他又嗤笑一声,道:“不如这样,你跟他打一局,我在后边儿教他,看看是你这个做师父的水平更高,还是我教出来的水平更高。”
这下半个台球厅的人都围了过来。方才他们这边的闹剧大家都支起一只耳朵听着,台球厅里不缺热闹看,一般的拌嘴吵架没多少人会给眼神,但如果上演到斗殴或是两边斗法了,那就很值得一看。
况且张永中来的次数虽然不多,但技术着实不错,在好再来台球厅也算排的上名号的。
说了半天原来是想单挑一局,张永中来劲了,上下打量吴蔚然一眼,发出一声嗤笑:“行啊。”他倚着台球桌,手里拿着三角框,口中的烟点燃了,烟雾袅袅升起,不太能看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说:“不过我有条件。”
“你说。”
“输了的人以后别在好再来出现。”张永中说。
吴蔚然似乎毫不诧异,他点头:“没问题。”
·
桌案附近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程郁脑海中一片空白,直到吴蔚然将手里的台球杆塞给他。程郁这才想起来,方才他们二人轮番放了一圈狠话,可到头来要在这张桌案上跟张永中对抗的其实是自己。
他犹豫地看向吴蔚然,吴蔚然却毫不在意,他施施然走到程郁身后,捞着他的腰,按着他的手臂,说:“要用这个角度才最好发力。”
这个姿势是很暧昧的,但众人的关注点都在吴蔚然和张永中的对抗之上,而程郁,在他们心里程郁只是一个代吴蔚然出战的工具人而已,没有人关注他。
张永中把嘴里的烟头猛吸一口,然后扔在地上用鞋底碾灭,说:“好了,开始吧,看在程郁是新手的份儿上,你们先。”
吴蔚然没跟他客气,他指挥程郁把白球放在自己要求放的点,然后继续按方才的姿势揽住程郁的腰。程郁的心跳重若擂鼓,被吴蔚然低声教训:“专心一点。”
吴蔚然声音压低的时候有一种冷峻且无情的感觉,他方才抽过的香烟是细长的薄荷味香烟,有一股清凉的薄荷香气,夹杂着烟草的焦苦。
程郁强迫自己把全部心思都放在那颗白球上,但显然他的思绪依然是纷乱的,他还未回神,啪的一声响,白球已经击乱了被排列整齐的台球。
吴蔚然搂着程郁,他们在台球桌案前移动,吴蔚然捉着程郁的手腕,带着他出杆打出一球又一球,周围有很多人在看,他们一边三三两两交流着技术,一边持续围观着赛况。
程郁知道他们那样才是正常的,换做异性这种动作一定会有嘘声,但是同性之间没人会太在乎这些,况且对决在前,谁又能顾得上这一时的亲密接触。只有他,只有他这种喜欢同性的人,跟同性亲密接触过的人,才会在吴蔚然这样超乎安全距离的亲密之中,感受到久违的战栗和紧张。
程郁的思绪神游天际,等他回过神来,却是桌上只剩下最后一个球的时候,吴蔚然仍然捉着他的手,伸手送出手里的长杆,很意外的,没有击中。
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围观群众一片嘘声,他方才打了那么几局都没有任何失误,张永中咬牙切齿才能面前不落于下风,明眼人都知道这还是他带着一个新手程郁别别扭扭打出来的,如果是两人正面对决,张永中一定不是吴蔚然的对手。
但偏偏在关键一球,吴蔚然失误了。
吴蔚然站起身,抬起双手,以一种开玩笑一般的投降语气说:“这姿势太久,腰酸了,胳膊也抽筋,真的没绷住,不找借口了,是我技不如人,输了。”
张永中还没打最后一杆,吴蔚然先于他一步认输,还是这么故意的一种输法,更生气的显然是张永中,他扔了手里的台球杆,大声骂道:“我**大爷!”
吴蔚然离得远远的,道:“赢了还要骂人,是嫌我输得不够惨吗?”
明眼人此刻都看出来了,吴蔚然不是来打台球的,他只是专程来扫张永中的面子,让他下不来台。明面上是吴蔚然输了,他以后都不能再踏足好再来台球厅,可是张永中这赢得还不如输了,他既没体面也没公正,平白被人摆了一道,算计一番,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还因为自己是赢的那一方,对方愿赌服输,而不能再多嘴多舌。
张永中心里会有多气,程郁想象不到,他只知道自己因为这莫名其妙的一场比试无可避地得罪了张永中。
因为张永中气急败坏地离开台球厅的时候,招呼了一同来的其他三个同事,却没喊他。
程郁呆滞地站在原地,看着张永中带着人离开,经过他面前时,张永中恶狠狠瞪了他以及他身后的吴蔚然一眼。
程郁惊得朝后退了半步,吴蔚然却没伸手再像方才打球时一样扶着他,他错开半步,笑着让众人别看热闹了,而后也悠然自得地离开了台球厅,只剩下程郁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热闹的人很快就散了。
第4章
小商店里在做促销活动,泡面买三袋送一个瓷碗,比之前打包赠送的塑料碗质感看起来好一些,程郁拿起来看了看,然后放在银台结账。
小商店的银员是个年轻姑娘,从乡下来的,但是非常明,看起来懒洋洋的,实则从不会算错账。程郁把买好的东西装在塑料袋里,临走前想到叼着烟的吴蔚然,程郁转身又拿了一瓶空气清新剂。
银员主动跟程郁搭讪:“晚上就吃泡面吗?”
程郁点头,银员顺手从货架上拿了根火腿肠塞进他的袋子里,说:“快过期了,送你一根。”
从小商店里出来程郁拿着火腿肠看起生产日期,离过期还有小半年,也没那么急迫地需要处理。况且巷子里那种商店,过期了小半年依旧摆在货架上出售的东西也不在少数。
程郁不常去小商店,可每周也得去两三趟,这明的银员主动塞过来一根的火腿肠,程郁不傻,但无法回应。
这件事冲淡了程郁对于方才球赛的关注,直至走到宿舍门口才想起此事。他慢吞吞地掏出钥匙开门,屋子里除了他那间房,其他的灯都亮着。程郁探头看了一眼,吴蔚然的行李箱都打开了,摊在地上,却没有要拾的意思。
吴蔚然人在卫生间洗澡,水流哗啦啦的。程郁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沙发前的小几上,他把碗拿出来放在灶台边的碗柜里,然后朝外发呆。碗柜是从墙里凿出来的,节省空间,缺点是不隔灰,每次盛饭前都要把锅碗瓢盆涮一遍。
这员工宿舍当年建起来的时候在整个云城都称得上豪宅,几十年前的楼房,单间,独立卫浴都让云城其他行业的人羡慕不已。那时厂子效益还好,工厂出钱、银行贷款、员工集资,周边几家工厂的家属区都是这么建起来的。只可惜风水轮流转,现在国营工厂的效益已经是江河日下,只有这几栋日渐破旧的老居民楼,能证明过往的辉煌。
面前的楼道里堆满了杂物,云城市消防大队过来检查了好几次,都说这样不符合消防规定,但是整栋楼里有住着人的,也有常年落锁的,想从根源治理很难,几次处理不见效,也就这么堆着了。
从窗户望去,回形长廊的宿舍楼像一座巨大的监狱,程郁看着,觉得心情十分郁闷。他转回头,看着刚买的泡面也没什么胃口,心里只烦躁地想,吴蔚然洗澡的时间怎么这么久,为什么还不出来。
看着不大的宿舍,他又想,待会儿得让吴蔚然把东西尽快归置整齐,否则宿舍就要长年累月地脏乱差了,还要让他节约用电,宿舍的水电暖燃气都是自购,他住进来,这些用就要平摊,任由他这么浪着,日后算账就难了。
但这些话桩桩件件都不是能轻易开口的,程郁犹豫之时,吴蔚然出来了,他裹着浴巾,撩着浴巾的一角随手擦着自己的头发,露出内裤的边缘。
“这水也不太热啊,暖气不是烧得挺热吗?”吴蔚然问程郁。
程郁说:“管道老了,不太能供得上热水,基本都是这个温度。”
吴蔚然嗐了一声,没说什么,只趿拉着拖鞋大喇喇坐在沙发上,看着程郁扔在桌子上的方便面,又随口问他:“你还没吃饭?”
程郁还没开口,吴蔚然就笑了起来,神采飞扬的样子:“那你不早说,不然我就跟你一块儿吃顿庆功宴了。”
机床车间往事 第3节
他虽然笑着,可是话里话外都是在调侃方才的球赛,不提这件事还好,一提这件事,程郁的心头火又冒了上来,他抬眼望向吴蔚然,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盯着他看。
吴蔚然被程郁盯了一会儿,败下阵来,匆忙裹着浴巾回到自己房间,程郁水到渠成地走到他的房门前冷淡道:“你把东西拾好以后记得把不用的灯关掉,这里只有每周五才能在会计那里买水电。”
吴蔚然回过味儿来,知道程郁是责怪他开的灯太多浪电,如果在周五前就把电给用完了,想必就得摸黑过日子了。他看着程郁离开自己门口,弓腰拾茶几上东西的背影,突然觉得这是个有意思的人。
程郁瘦,但身体有一种青年的舒展,吴蔚然看着他,手在空气中抓了两把,好像在回味搂在程郁腰上时的感觉。
程郁不知道吴蔚然在他背后这么意淫他,他好东西就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拿了睡衣进卫生间,迅速洗了澡以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关上了门。
躺在床上,程郁眼睛睁得很大,他想这回狠狠扫了张永中的面子,不知道张永中会怎么对他,张永中离开时的那一眼既怒且恨,没有不怪他的可能,只看这气是一夜就消,还是越想越恨。
程郁和张永中一个车间,这是比任何状况都更糟糕的一种,他若是惹得张永中不高兴,以后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
胡思乱想着,程郁的思路难就开始纷乱,他忍不住想,若是那人,想必就会教自己怎么处理这样的状况了。这样想了,程郁又唾弃自己,还用得着那人教吗?他千里迢迢来了这么远的地方,没人教,一样也活得好好的了。
程郁的房门传来敲门声时,他吓了一跳,平静一瞬才又记起宿舍里现在已经住进另一个人的事实。
打开房门,吴蔚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叠棉质布料,颇为诚恳地问他:“小程老师,这个被套怎么套?”
程郁张开嘴伸出手,尚未动作便想起来这么比划他应该也看不懂,于是便愣在原地。吴蔚然倒是很会察言观色,说:“不如去我房间教教我吧。”
毕竟不是什么大事,程郁无法推辞,可走到他宿舍门口才发现,他的床褥还在编织袋里装着,只开了个口,根本没有拿出来。
程郁靠着门框反问他:“你打算这么套被套吗?”装行李的编织袋离程郁不远,他伸手扒拉两下,说:“而且这个被褥是套好被套的,你只需要铺上就行了。”
吴蔚然还想再说什么,程郁颇为无情地打断他的话:“你中午就来了,算上中午晚上的时间,近十个小时,你连拿都没拿出来,是等着谁来给你铺好吗?”
显然吴蔚然的指望就是程郁。可程郁心里只觉得更恼怒,一想到吴蔚然连床褥都不拾就急着去台球厅下张永中的面子、让他难堪,程郁就觉得心里好容易平息下来的怒气又蹭地蹿了上来。
程郁转身就走,吴蔚然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他原本想借着拾东西的机会和程郁不着痕迹地聊聊天,让他缓解一些今晚在台球厅之事的怒气,没成想被自己给搞砸了。
程郁回到自己的房间,十分窝火地关上房门,仍觉不解气,他不是性格很偏激的人,也不爱发脾气,只是还是第一次遇见像吴蔚然这样的人,你根本不知道哪里招惹了他,就被他像耍猴似的磋磨,换成多好脾气的人都会气恼。
他不知道吴蔚然是何时睡下的,只是东西若不好,他就得睡硬板床,程郁迷迷蒙蒙快要睡着时,还能隐约听见吴蔚然房间那边传来乒乒乓乓拾东西的动静。
还好这是老房子,墙体厚,隔音也不错。程郁想。
吴蔚然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宿舍里已经没人了,他前一天夜里拾东西到半夜,宿舍里简陋的衣柜、书桌都不够他摆放的,小小一间宿舍,一个晚上过去,就已经被摆得满满当当。
吴蔚然看着满意,起来拾利落,恰好手机也响了,催着他今天就赶紧过去上班。前一天吴蔚然开了半个下午的会,还没正式进入工作岗位,就先领悟到国企文山会海的作风,今天正式要上班了,情绪难又会比较复杂。
吴蔚然照着镜子拾妥当便出了门,厂区原本绿化做得还不错,但冬日里树叶已经落了,枝干上光秃秃的,冷冰冰的日头打在上边,只觉得荒凉破败。
离上班还有十分钟,路上就已经没人了,只有吴蔚然走在路上,他又开始为自己来到云城的决定感到茫然。抛下原有的一切来到这里,真的能让他心想事成吗,吴蔚然不清楚。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可以后悔一次,却没法儿再后悔第二次了。
吴蔚然的办公室在正对着厂区大门的那栋楼,机关事务科室都在那里,至于业务生产车间,都各自有各自的厂房。他抬脚进门,门口发室的大妈却已经认识他了,热情地打了招呼:“吴科长,这么早就来了。”
吴蔚然只是昨天来这栋楼里开了一场会,来上班的时间也几乎是踏着点,面对大妈如此热情,近乎于谄媚的一声招呼,吴蔚然心中涌起一阵极为不适的油腻之感。早晨没顾得上吃饭,那股难受劲儿一直到他走到办公室门前还没退。
工厂的办公楼外边看着破旧,进门以后就能发现装修得还算崭新,吴蔚然单独一间办公室,门是统一的红棕色木门,上面挂着烫金的名牌:“宣传科科长办公室”
吴蔚然拿出钥匙开门,实木的办公桌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上边依次摆着电脑、台历、笔筒、文件架,还有姓名牌:吴蔚然。
来办公室这一路的犹豫徘徊和忐忑在这一刻全数成为志得意满、信心百倍的动力,吴蔚然无法自抑地勾唇一笑,缓慢地踏进办公室,坐在了属于他的真皮办公椅上。
第5章
程郁来车间来得早,工厂的设计是直线型,一个生产流程走完,机床车间在最尽头的位置。但程郁每天几乎都能提前二十分钟到车间里,他会打扫打扫卫生,给李一波和杨和平烧一壶开水,然后静静地等待上班。
李一波来得也很早,可以说在程郁来机床车间之前,机床车间来得最早的人都是李一波,打扫卫生接开水的事情原本也都是李一波在做。
程郁曾经因为客气地和李一波在空荡荡的车间搭话而问过他为什么来这么早,李一波的回答很简单,他说他不住在厂子的家属区里,所以每天要从市里赶过来,怕遇上天气不好或者其他原因让自己迟到,所以多年来他已经习惯早起,提前到车间里待着。
程郁觉得奇怪,工厂家属区连他们这样的临时工都会安排宿舍,李一波在厂里工作多年,不至于连家属区的一套房也分不到。
转念一想又好像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住在市里的工人虽然不多,却也有不少的一批人,机床车间里也不止李一波一人不在家属院里住着,大约只是生活习惯不同。
李一波说完缘由,主动和程郁攀谈:“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程郁不好说自己是不想见到新室友,便随便找了个理由,说:“宿舍里暖气烧得旺,昨天晚上睡觉窗户和房门都关得太严了,睡到半夜就热得喘不过气来,早早就起来了。”
程郁手上接过李一波手里的扫把,李一波站在一旁道:“咱们厂没有走市里集中供暖,厂里面有锅炉房,暖气是自家厂子在烧,除了供给家属院的暖气,还要供应厂里三班倒的生产节奏,所以烧得旺,以后慢慢就能适应了。”
程郁应下,两人将车间的卫生打扫干净,没一会儿人就三三两两地来了,张永中进来时程郁避开他的目光,算勉强躲过一次。
冬日里本就是工厂的生产淡季,机床车间就更没什么活儿可干,李一波手里的私活下午就能尾,所以没再让程郁在旁边看着,程郁却巴不得在他身边待着。前一天晚上才得罪了张永中,程郁还没想好得用什么面目面对他。
张永中照旧跟一群年轻的临时工坐在一起,在外边晒太阳聊闲话,程郁探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朝外看了一眼,没挪脚,依旧在李一波身边杵着。
李一波正在拿尺子量尺寸,冲他挥挥手,道:“往那边儿站点儿,挡我光了。”见程郁听话地挪脚,李一波抬眼瞧他,好笑道:“眼看着就能尾了,你别在我这儿耗时间了,去跟他们在外边儿玩会儿吧。”
程郁尚未开口,孟瑞就进来了。孟瑞是车间里为数不多的女工人,机床车间男女比例悬殊,算上临时工也只有三个女工人,孟瑞是资历最老的。
她四十来岁,虽然是搞机床的,看着却年轻,保养的非常好,据说是因为她丈夫在下岗潮的时候毅然下海做生意,这两年赚了些钱,因此她比同龄女性都要年轻。再加上此时进了厂房的孟瑞并没有穿着肥大的工作服,而是穿着一身过膝的羊绒大衣,踩着到脚踝的粗跟短靴,看着就更是时髦漂亮,跟车间里众人都不是一个世界的。
孟瑞一进车间便冲着李一波嚷嚷:“李师傅,刚才我儿子班主任打来电话,说他在学校里跟人打架了,我得去瞧瞧,手头这个活儿您帮我做了吧?”
她说话的语气是商量,可意思却完全没有在商量,毕竟她连衣服都已经换好了,说这话也只是通知李一波他们一声。
李一波没说话,工房里其他几个车工也都没说话,孟瑞像是早就习惯了这种状况,全然不觉得尴尬,她不算明显地环顾车间一周,然后走到程郁的面前,拍拍后背,以一副贴心长辈似的姿态同他说:“小程,你来了这么久是不是还没有单独上手做过?今天就给你个机会。图纸给你放这儿,有不会的就问你师傅,或者车间里其他这些师傅,大家人都很好,都会给你解答的。”
她说完,拍拍程郁的手,以资鼓励似的把图纸塞到程郁手里,然后风风火火地离开了车间。也不怪她就这么堂而皇之的翘班,今天杨和平被人请到临市解决一个突击问题,机床车间处于群龙无首的散养时期,孟瑞这种不爱坐班更不爱干活的,当然是首当其冲就溜号。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程郁的视线外了,程郁才莫名其妙地拿着自己手里的图纸,举给李一波看。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