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年岱
常思豪鼻孔轻哼:“他今天教你来主持此事,对不对?”程连安忙不迭点头道:“他说我现在足可独挡一面,正好借这机会……”说到这儿目光一凝,僵默失语。常思豪蹲下身子盯着他:“你是冯保的义子,被他安排到东厂,身份自然与别人不同。人家辛辛苦苦,立下多少汗马功劳才坐上个掌爷的位子,可是你呢?只须凭着这层身份闲待几年,便能提上去骑在他们头上,你说人家开不开心?”【娴墨:之前小程“吩咐”曾仕权等着,已有显尊上位之意,拨在厂中学习的人,显何尊?曰显其义父之尊也。李敖讲国民党是靠生殖器串连的关系,今东厂冯程二人,竟连生殖器也没有,一样串连,那么权力就是他们的生殖器了,真真可笑。可笑处正是国**可悲处。曾仕权等不开心,天下谁人能开心?故曰作者写东厂天下,实写怨气中国也。】程连安稚嫩的脸上阴晴不定,汗水从额角毳毛间缓缓渗出。常思豪大手啪地在他头上一拍:“回答我!开不开心!”程连安被他打个冷不防,身子一缩,下意识地回道:“开!不……不开心!”常思豪瞪着他:“我杀你很容易,可以不用刀的,在你身上这么轻轻拍一下,可以让你两个时辰以后暴毙,你信不信?”程连安缩身躲避着他示范拍来的手,怯声道:“信,我信。”
常思豪道:“你不会武功,脑子又笨,凭什么在东厂这种地方待下去?他们想杀你,就像捏死个蚂蚁一样,只是懒得自己动手,你知不知道?”程连安扬身相抗道:“我是冯公公的义子,谁敢动我?【娴墨:有靠人思想,便该打。】”常思豪大手在他头上啪啪猛抽【娴墨:抽头不打脸,是给其留脸乎?】:“不笨!不笨!跟我犟嘴还敢说自己不笨?笨不笨?你笨不笨?”程连安疼得咧嘴,抱头一屁股坐回地上龟缩成团,连道:“笨!笨!我笨!奴才不敢了!”
他躲避之际,怀中物品散落,发出吡啪的声响,除了几块散碎银子,还有他那块家传的雕龙玉佩。常思豪停了抽击,弯腰拾在手中摩挲着,冷冷地道:“太监要养子多的是,【娴墨:明内廷奇相,太监无子,干儿、滴沥孙嗒拉孙一帮,都是下面没有的,照样传宗接代】只要大权在手,想认他当干爹的还能少了【娴墨:过去都是小子认干爹的多,如今都是丫头四处认干爹,国人阴盛阳衰,连认干爹也阴盛阳衰,可乐之极。】?死你一个有什么稀奇?别说是你,就算他冯保今天死了,那也是当场拉下去一埋,谁也不会朝他尸体多看一眼!【娴墨:古今一理,活人不顾死人,又非内廷如此。如今不讲封建迷信,连年节祭祖的人都少了,不记祖宗,自然不孝爹娘。】”说着将玉佩摔回他身上。
程连安手将玉佩抓在手中,泫然忍抑,口唇颤抖不己,手指边缘渐渐发白。
常思豪站起来问道:“傻二,你身子怎样?”
李双吉扶着胸口早靠在箱子旁边,听他召唤忙答道:“没事啊,俺壮着呢!”
常思豪问:“你可知我是谁?”
李双吉嗵一声摔膝于地【娴墨:难得傻二爽脆有型】,大声回:“知道!”
常思豪问:“知道?我是谁?”
李双吉道:“临派我们出去之前,马狗人已经公开了,说俺们大东家是山西秦家的少主,您是大东家的姐夫,那自然就是在大同杀鞑子的常思豪了。常爷,您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梁先生唱的戏里都有你!俺怎能不知道!”
常思豪见他环眼圆睁,郑重其事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把斩lang刀扔给他道:“在这儿守着。”说完拢颈托膝轻轻抱起秦自吟,招呼程连安跟上自己从后门出离花厅。
来到寢室,他将秦自吟安置在床盖好被子,退至外间,拎过一把椅子示意程连安坐下,道:“你可知我为何管教你?”程连安静静跟了一路,心情显然比刚才平复了许多,眼珠骨碌碌地转动:“想必和家父有关。”
常思豪身靠桌角俯视他,冷冷抱起肩膀道:“你是说冯保吗?”
程连安忙道:“不,是亲生父亲。”
常思豪道:“原来你还当程大人是亲生父亲。”
程连安抬起眼来:“义父已经将千岁和家父的事情对奴才讲过一些。千岁忠人之事,千里寻孤,奴才感激不尽。”
屋中一阵安静。
常思豪审视他道:“你有什么打算?”
程连安低头一阵沉默,道:“没有打算。我……只想活下去。”
他的头再度扬起,脸上是一种死般的漠然:“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你错了,你根本不懂我。”
他目光转低,眼中情绪复杂。
复杂得绝不像一个孩子。
但常思豪却懂了。【娴墨:经过人方能懂,小常是经过了。】——我只想活下去。
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武功,只有一条命,一张需要食物的嘴。他需要一个位置,属于他自己的位置,可以令他活下去的位置。
生存不需要孺慕天真【娴墨:非孤儿真难明此间感慨,作者身世也可怜,叹叹。】。
义父可以提供他所需一切,然而男子汉又岂能寄食于人?
人,早晚都要自食其力的。
一瞬间,常思豪仿佛看见了家乡那间低矮破旧的肉铺,看见了那方被乱刀剁得糟碎的砧板、那把挂着肉的油亮亮的黑铁钩和那对同样油亮亮的继父的眼。
他几乎想要破口说出来,告诉程连安:“我懂你。”然而这三个字出口,只怕程连安又未必明白,明白又未必相信,相信又未必承认。
纵使有相同的经历,相似的心路,也未必有相近的想法。
这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使得他陷入良久的沉默。他忽然觉得不知该怎样与这孩子沟通才好,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软弱无力。【娴墨:天下谁能真懂谁,关键是懂了又能怎样?多少文人写诗写词,都是“无人会、凭栏意”故,此真千古第一凄凉事】隔了好一会儿,他说道:“离开东厂吧。”
程连安问:“为什么要离开?”
常思豪反问:“东厂有什么好?”
程连安抬眼:“东厂有什么不好?”
常思豪胸中腾起怒火:“你怎能是非不分?东厂是魔窟,天下百姓无不痛恨的魔窟!”
程连安不屑冷笑。
声音平静如水:“如果东厂是魔窟,那么天下又何处不东厂?”【娴墨:深思!全书大要在此】常思豪身子一震,目光直,耳中天地陡静。
想这世间政界黑暗,官场倾轧,将军墨吏贪污腐化,治世能臣致仕归家,武林之中勾心斗角,江湖内外日夜厮杀,商人谋利迭出奇计,僧侣相争各供菩萨,哪一处不是魔窟,哪一处没有魔鬼?这人间本是地狱,只是人却错把这里当成了家啊!
——天下何处不东厂?【娴墨:再标再点】【娴墨二:传统小说所谓大关目,二部一百八十章正写此七字也,放开去,全三部百余万字亦写此七字也。全局大关目偏交于程连安这小儿口中出,有深心在焉,程连安是何人?是何身份?和小常、绝响一样吗?作者此笔乃刺中刺、云上烟。】也许这句话搁在半年,甚至三个月前,自己听了还会不屑一顾,可是现在,大不一样了。
程连安道:“我来到京师,就必须融入这里,从我对自己下手的那一刻起,就早已不能回头。”【娴墨:秦绝响可能回头?小常可能回头?郭书荣华可能回头?百剑盟、聚豪阁可能回头?婚恋可回头?生命可回头?破镜重圆非前镜,今秋又非往年秋,天下原无回头路,何必头前无路想回头!闻此言真当自思自省,这可是个孩子!动手去势后,可有悔?曰必有悔,然悔亦无用矣,惟大悔大恨过,方能做大诀别。人生中那些爱的、恨的、怨的、恋的,没了,去了,走了,散了,放不下又能怎样?】常思豪瞧着他的眼神,忽然看见他光着细伶伶的小身子坐在空房里,低头面对一柄刀的模样,心中猛地抽痛,指尖微颤。
程连安继续道:“其实郭书荣华说得对。东厂二字,只不过是挂在门上的招牌,真正运转着它的,是人。”
他的目光缓缓转来,定在常思豪脸上,声音冷静而清晰:“这些人可以是郭书荣华、曹向飞、曾仕权,也可以是您、是我,不是吗?”
这目光如此澄澈、坚定、鲜亮,像在溪底游弋浮沉的阳光,一瞬间令常思豪有种被征服的错觉,隐隐约约地读懂了他别样的雄心。【娴墨:无生殖器反有雄心,岂不奇哉?曰:不奇,自古中华儿女多奇志。奇的是大使棺被炸,钓鱼道被侵,棺方无一动作,全靠民间学生、**人士撑局面。可知天下从来不缺阉人,中国根本就没有最后一个太监。】程连安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雕龙玉佩,看了一眼,轻轻放在桌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这块玉佩对我来说已无意义,就送给千岁,留个纪念。”
他转身走向门边,挑起棉帘,微微侧头回看,说道:“我是我爹的儿子,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不过——他是他,我是我。”【娴墨:小程也是一位风云人物,不愧为程大人之子、将门之后。】“奴才告退。”
棉帘垂落,屋中为之少暗。
常思豪无言沉默,缓缓探出手去,将玉佩拾起,上面残留着的淡淡温热令他指尖微跳,刹那间时光回转,满目黄沙阳光耀眼,仿佛自己触碰到的,是程大人那将冷未冷的血肉之躯。
他脑中纷乱一片,思想不能。
回到前院时,程连安和曾仕权已经带人离开,锣鼓仍在继续。台上已经换了戏码,看在眼里不知所谓,只觉在那一片高低起伏的呐喊声中,是一派衣锦鲜明的凌乱。【娴墨:当今闹世中华,正是一派衣锦鲜明的凌乱,一切歌舞升平,都是高低起伏的呐喊。】他唤过顾思衣,嘱咐她安排人去照顾秦自吟,并将四名黑衣武士妥善看押,另找医生为李双吉察看伤势。自己回到座席,一口气长吸长吐,脑中阵阵发空。
他掏出重新挂在颈间的锦囊,轻轻摩挲、审视,米黄色锦囊上绣的白龙依旧灵动如生,有了玉佩的撑挺,布面熟悉的触感令他内心隐隐揪痛。他想起阿遥将这锦囊交在自己手上时的羞涩,也想起她被秦绝响骑在身下鞭打的可怜;想起她为自己暖衣相披的关切,也想起心杯接雨的喻言;想起恒山那一场风雪的浩瀚,更想起她山脚告别的孤单。
他实在很想将秦自吟唤醒,问一问死去的婢子是谁,然而又不忍、不安、不敢。
他害怕此刻自己手中的遗物,会由一件,变成两件。
原来世事真的无常,分别时是笑容,也许一回首已成惨案。总以为下次可再相逢,那个转身却可能会成为两人一生的错肩。【娴墨:人生不过离别事,未有凄凉不觉甜。哲啊,不要想太多为好。】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身边一阵阵欢声潮起,一阵阵人影阑珊,直到屋中安静,消失了动感,一股寒意逼近,才发现阳光已从堂口退到了阶前。
放眼四顾,厅上已只剩碟碗杯盘,戏台撤走,曲终人散。
一件暖裘搭落在肩。
常思豪将锦囊收进怀里,长长吐出一口气来,闭目垂头捏着两眼之间缓缓道:“姐姐,金吾呢?”
“出去送客了罢。”
常思豪:“哦。”手指转去揉搓前额。
“他们和你说话道别,你充耳未闻的样子,好像有什么伤心事,大家都没敢惊动。”
“道别……”
常思豪听到这两个字,眼皮微睁,眼前浮现出一个在山脚下挥手的人影,泪水忽然就淹没了目光。
他赶忙合上眼睛。隔了一隔,道:“姐,我和你说过阿遥吗?她是我结义的妹子。”
“我知道。”身后的声音很轻。
常思豪道:“我一开始认识她,觉得她很可怜,后来……又觉得她很体贴,很温暖。她长得清秀,不似吟儿那般惊艳,却像个失落在山间的小兔,让人一看到就很想去呵护她、照顾她。”
“你……很喜欢她吧。”
“喜欢?不,不——她就像是我亲妹妹……”
他的目光忽变得茫然:“我说不好……我怎么会呢……”
衣衫悉索,两只手臂自后伸来,拢在常思豪颈间,在耳鬓厮磨的微痒中一股香气若有若无地呵来:“等把她找回来,寻个好日子,你把她收了便是。”
常思豪陡然而惊,猛抬眼,就见刘金吾和顾思衣有说有笑正自院中踱回。
身后女子轻轻冷冷地一笑:“感觉好些了吗?相公?”
大剑 【评点本】103三章 交情
常思豪一惊之下险些歪倒,扶着椅背侧身道:“吟儿,原来是你?”
秦自吟直起身子,笑眼盈盈向前望去:“你把我当作是她了么?”顾思衣忙紧走几步过来见礼:“夫人。”刘金吾笑咪咪地在秦自吟身上扫来扫去:“啊呀呀,二哥好福气,嫂嫂当真是花容玉色,倾国倾城。哈哈,小弟刘金吾这厢有礼。”说着折身作揖【娴墨:不问如何来京,便是知情了解根底,作者不写,正是要人自思】。
秦自吟笑道:“叔叔免礼,相公,原来你在京还有家人?”常思豪拉着她的手:“且不忙说这些,刚才你说到‘把她找回来’,莫非下落不明的是阿遥妹子?”秦自吟眼神转冷:“瞧你叫的这亲,还说不喜欢她?是,是,死的是春桃,你开心了?【娴墨:聪明人早已料到。无它,想那摘弓去射人的事,阿遥必做不出,故当时必是春桃醒来,阿遥昏趴在马上。】”常思豪失笑:“我怎会盼春桃死?她……她嘴是利害些,人还是好得很。”
秦自吟甩开他的手:“哦,人都死了,你还记着她的坏处。一听阿遥没事,你却忍不住要笑出来。”常思豪瞧瞧刘顾二人,有些尴尬,然而听到阿遥未死,自己内心忍不住高兴,确也无可辩驳。秦自吟扁了扁嘴,接着道:“阿遥是很好啊,你肯替她暖脚,都不肯替我暖,我被人劫来抢去的,你见了面都不问我怎样,也不问问咱们的孩子是否平安,就只顾想着她!”说着眼圈红起,一甩袖子走向后堂。
顾思衣忙道:“夫人孕期烦躁,你别怪她。”急急跟去。
眼见二人走远,刘金吾笑道:“嘿嘿嘿,二哥不必生气,女人都是这样,越是嫉妒,越是心里头有你。给这个暖脚,就得给那个梳头,夸这个美貌,就得赞那个温柔,若是厚此薄彼,又怎能尽享齐人之福呢?”
常思豪心烦意乱,甩了他一眼:“你经验倒多!”
刘金吾嘻嘻一笑:“见笑见笑,承让承让。【娴墨:真说得出、认得下。早不知羞耻为何物矣。】【娴墨二:贱格日涅夫同志笔下的小贱格日涅夫。】”
常思豪长长吐了口气,漫无目的地左右瞧瞧,问道:“戚大人也回去了?”
刘金吾一笑:“回去了。”手往怀里一伸,掏出那“百二秦关”的信封来,在掌心一抽,笑道:“不过把这个留下了,咱们三兄弟结拜,他这当大哥的总要出点儿喜钱。”说着向前递过。
常思豪摆手:“你留着罢!”又问:“皇上那边又有了什么变化?”刘金吾道:“能有什么变化?”常思豪目光冷扫:“跟我打哑谜么?你原来对徐阁老可不是这个态度。”
刘金吾拿信封蹭着脸嘿嘿一笑:“其实也简单,那天在石桥上,我在不是说了么?我这日子不能再这么烂下去了,要想有改动,就得有行动。这东西就跟赌钱一样,要玩就得玩大的。哥哥敢玩儿,小弟有什么不敢跟的?”
常思豪道:“你赌钱都靠手法作鬼,关系到身家性命,自然更不会打无把握的仗。【娴墨:一眼看透,小常进步绝大】”说着身子后靠,十指交叉在胸前,眯目一笑:“昨天徐阁老见皇上,双方不大愉快吧?”
刘金吾脸色一正:“高深莫测,高深莫测,二哥,我算服了你了。”他凑近些道:“徐阁老见皇上,是说西藏的事。”常思豪:“哦?”刘金吾道:“他替才丹多杰说话,想让皇上把藏巴汗这封号给端正承认。皇上回来很不高兴,据我猜测,皇上其实是想打。”【娴墨:想打,是因逆不可助,端正汗号,是考虑息事宁人,一为情理得体,一为利益方便】常思豪迟疑道:“可是皇上不是说藏地偏远,才丹多杰实力又雄厚,他想安抚为上么?徐阁老所言,应该正合他意才是。”
刘金吾道:“龙意难测【娴墨:君心岂能让人知,何况小常这样人】!皇上是什么人?据我对他的了解,谋逆作乱这种事,皇上最是不喜。你想想他为什么肯把国库几乎全部的收入拿出来支持平倭?为什么对王崇古、李成梁、俞大猷、戚继光这些将领这么重视?现在他不是不想打,而是打不起罢了。”
常思豪恍然生觉:“这么说,戚大人的事……”
刘金吾笑道:“嘿嘿。戚大人遭人弹劾,皇上哪能放在心里?其实皇上明白他于大节无亏,只是有点小贪,比大肆铺张的胡宗宪要低调得多。当官不怕你贪,贪得再多,大不了用不着你的时候定个罪一抄家,钱还是皇上的【娴墨:不悟此道不能当皇上。一个人享受能享受多大?古董是替人攒的,钱更不用说。最后只落个吃喝罢了。】。就怕你没本事还瞎贪污,那就纯粹是祸国秧民了。我看皇上调他入京的意思,是借这个引子敲敲戚大人,让他别太骄了,也顺便封了别人的嘴,以后该用还是会用的。戚大人唬得不轻,他成天在前线攻杀战守,哪能明白这里面的奥妙?瞧他那战战兢兢的样儿,我瞅着都好笑。”
常思豪道:“既然咱们结成了兄弟,你何不对他直说了此事?也免得他为此悬心。”
刘金吾连连摇头:“不能说不能说。我以前是误会他了,现在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我是打心眼儿里真仰慕他【娴墨:戚娶小妾是好色,小刘不以为意,盖因自己更好色。】,可他是靠军功起来的,眼里瞧不起我这号人。不借这机会,我哪能和他套上交情?朋友各有各的交法,您可也别给我捅漏喽。”
常思豪淡笑:“好,我不说就是。”
刘金吾拍着手里的信封:“二哥,这钱你真的不要?”
常思豪摇头:“你就拿这些去打点宫里人吧,给梁先生安排戏码,肯定就要挤到别人,分些好处出去,也省得你落埋怨。”刘金吾大奇:“二哥,你真是妖怪,你又没在官场待过,又没在宫里待过,怎会对这帮人如此了解?”常思豪一笑:“有什么稀奇?说白了不过就是个平衡。武功讲究力不出尖,这是劲的平衡,医学讲究阴阳调和,这是气血的平衡。延伸出去,家国人性莫不如此,明白一样就一通百通。刚才你不还在说暖脚梳头不可厚此薄彼么?”
刘金吾挑起大指:“行,我服了。您这不叫聪明,叫智慧【娴墨:聪明是以脑力想事情,智慧是处理事情的办法从心里自然地生出来。道门的气听法就是这个。人一上岁数,都有种记不住东西的感觉,这就是脑力衰了,脑力会衰,慧一开就不衰了,故自古佛道两门都修慧不修脑,否则以佛经之浩瀚,靠脑力怎么能背得下来。】。哈哈!”他把信封又在手里抽了个响,道:“那我先回宫去转转,把这事给安排了。”
送走了刘金吾,常思豪回到后院,就见李双吉蹲在屋檐底下,一圈一圈的正往下解绷带,便问他这是干什么。李双吉答道:“这东西勒得慌。俺向来皮实好得快,包得厚了就痒痒。”说话手还不停,两三下绷带褪尽,三两把便抓掉了痂皮,露出满胳膊的红印子来,果然好得差不多了。常思豪问:“你何时回去复命?”
李双吉眼一翻:“复命?复麻皮命?缺钱能赚回来,缺德谁给俺补?要早知道他找俺干的是这麻皮事,俺一早就摔耙子了!还给他复命!”常思豪一笑,越发觉得这人憨直可喜。凑近蹲下和他聊了起来。原来这李双吉是关外人,父亲早亡,他带着老娘流落京师,在城外赁了个棚户住下,靠卖力气度日,后经人引荐到了独抱楼接马,一干多年,如今每月能领一千五百钱。
常思豪问:“娶了媳妇没有?”李双吉摇头:“嗨,不娶那玩意儿。如今女子,没过门都是好姑娘,过了门偷人、底漏、扯老鸹舌【娴墨:李双吉“傻二”一个,可能想到这些?势必是其母饶舌灌输,勿当是他自心想出来。】,有几个是正经人!娶回来没的让俺娘受气【娴墨:看看,可是能自己想到的?必是他妈怕受气,先打预防针,孤母养儿往往如此】!”常思豪失笑,心想这可是一杆子把一船人都打翻了。又问:“一千五百钱,够花么?”李双吉道:“还成,俺这人没别的,就是吃得多,赚的钱买粮食倒够了,客人有打赏就割点肉和下货跟俺娘改善一下,吃不着俺也不馋。”常思豪笑道:“真不馋吗?”李双吉打了个沉儿,叹了口气:“嗨,实在馋了,就到城外勒野狗去。俺娘倒挺爱吃狗肉的。【娴墨:不知孝而孝,方为真孝,故曰有心有意都是假,孝到无心始见真。母子之情,最美是那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无私无挂地对你好。】”
看着他这笑容,常思豪倒想起了在家乡堵鼠洞挖野菜的时光。喃喃道:“你这么离开独抱楼,以后恐怕会经常去勒野狗了。”李双吉眼睛直了一直,又嘿嘿一乐:“嗨,干啥不是吃饭。”常思豪在他肩上一拍:“你既然不愿回独抱楼,就留在我这儿吧。”
李双吉猛侧头望过来,一脸惊奇。又见常思豪正伸出二指:“工钱给你每月二两银子,可惜我这不卖酒招客,赏钱你就落不着了。”他登时大喜:“这就够了,还要啥赏钱?”常思豪站起身道:“我这院子不少,你要愿意,就把老娘接来一起住吧。”李双吉眼睛圆起:“有这好事?常爷,您这是因个啥呀!这是,是因个啥呀?”常思豪一笑:“不因个啥!瞅着你,心里踏实!”
李双吉以往接触到的人总当他憨傻,也不来和他真心交朋友,今见常思豪如此信任自己,登时大为感动,怔了半晌,也想不出什么感谢的话来,蹭蹭鼻子道:“啥也不说了!啥也不说了!”跪下来磕起响头,常思豪拿靴尖一挑他胳膊:“得,大老爷们儿要有个人样,别学狗样儿!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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