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黑暗中呻吟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未知
在我的记者生涯中,曾有采访丐帮的经历。在那个庞大而等级森严的王国里,除了极少数一时窘迫而为之的乞讨者,多数都是年富力强的职业乞丐。他们把乞讨作为一种谋生手段,就像官员、医生、记者、作家的职业一样,乞讨就是他们自己选择并喜爱的职业。其中的职业技术指标和心理承受力并不比上述职业更低。
人说,贫穷是一种生活方式。我想进一步说,展示和享受贫穷(比如乞讨)也是一种生活必须的仪式。在他们眼里,那仪式的庄严和庄重都在自己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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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惑
苹果是关于禁忌的经典符号,它的圆润、光鲜、脆甜已成为某种诱惑的意象。当所有的水果都渐渐呈现繁复多义时,苹果却仍然被不厌其烦地作为非分之想的隐喻,在书本的解读里、在缤纷的影像中。
二十多年前,我站在北京王府井大街的书店柜台边,第一次看到荷马史诗。掠过那些拗口的人名,我记住了关于“不合的金苹果”的故事。阿喀琉斯的父亲和海洋女神举行婚礼,在极度的幸福和忙乱中,他们忘记了邀请最不该忘记的人—纠纷女神厄里斯。于是心胸狭隘的厄里斯就在那新婚的喜宴上,抛下了一枚“不合的金苹果”,上面写着“献给最美的女人”。在座的复仇女神、智慧女神和爱情女神都认为自己是天下最美,竟像泼妇一样争抢这枚金苹果。众说纷纭之下,她们请求宙斯评判,宙斯不耐烦地把她们推给了英俊的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帕里斯王子在三女神许诺的种种诱惑下,最终没能过得美人关。他把苹果判给了爱情女神阿弗洛狄忒。复仇和智慧二女神从此怀恨在心,发誓要对特洛伊人进行残酷的报复。帕里斯选择了爱情女神,麻烦便纷至沓来,后来的诱拐海伦、特洛伊战争,甚至罗马城的建立都与这一故事息息相关。在这个流传甚广的典故里,苹果与“不合”划上了等号,它的金光熠熠的外表就成了惑人的包装。
关于苹果最似是而非的象征是“蛇果”说,来自《圣经》。
亚当夏娃因受蛇的引诱而吃了伊甸园的苹果,从此知羞耻与善恶。这一神话故事如今已是家喻户晓,但它一再衍生的想像超出了本身的象征寓意和历史价值。“帕里斯的裁决”激发了人们的审美意识。从文艺复兴时期至今,艺术家对苹果寓意的演绎可以说是承前启后,不断丰富和拓展。伊丽莎白一世的宫廷画家埃沃斯让画上的皇后手握苹果,其寓意是伊丽莎白具有超越女神的美德和智慧。但后来的人仍将其解释为皇后内心压抑的渴念。事实上,经过众多古希腊的神话故事的演绎,苹果已被引申为被禁忌的欲望、男女偷欢、不洁与邪恶等简单的隐喻。
为什么选择了苹果而不是别的?因为苹果是水果中的美者。古往今来,凡是出众的尤物都不可避免地成为众矢之的。所谓“红颜祸水”、“红颜薄命”等词语都是前后因果的关系构成,美丽有罪是潜藏在人们心里的一种共识。
二十多年后,我在深圳看了电影《特洛伊》,再翻看荷马的《伊里亚特》,就恍然觉得,那“不合的金苹果”其实是个骗局,不是纠纷女神的骗局,而是荷马老先生的,这位虚实不清的盲者对苹果进行了漫不经心的栽赃。他要寻找一个不合的符号,就挑了自己最向往又难以得到的苹果。我以为,美国的商业大片《特洛伊》是有革命性的,它颠覆了金碧辉煌的神殿,把史诗中的诸神请下了神坛,将他们还原为有血有r的人。那“不合的金苹果”自然也就不知被丢到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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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乱
某种物体被贴上符号化的标签后,它就具有了约定俗成的指向性,其最大特点是被不假思索地沿用。比如表现人的心潮澎湃,就运用大海浪涌的画面,表现思念就用中秋圆月等等。有一段时间的国产电影,要营造人遭遇命运的灾难性突变,必借助天公的晴空霹雳、雷电交加,似乎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因为省事和懒惰,更因为才思枯竭、黔驴技穷。
人们喜欢用苹果表现禁忌中的迷乱,不少大艺术家也难以免俗。
1991年的夏天,我在海南岛的漂流间隙,差不多每天中午都要读一段米兰·昆德拉的《可笑的爱》。在这部杰出的短篇小说集中,昆德拉多处写到了苹果,其中有一篇就叫《代表永恒欲望的金苹果》。小说写了马丁和“我”到处追逐漂亮女人,假冒导演等以各种借口与她们约定幽会的时间地点,但两人却总是在紧要关头逃脱,无论精神还是r体都不与那些萍水相逢的靓女发生真刀真枪的关系。追逐与诱惑都没有实质意义,他们只是满足于追逐的形式与过程,即一种求偶游戏的体验。最后,两个人还在计划新的追逐,而且计划越来越明确:“在夜色低垂中,它们很快就摇摇晃晃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就像是一颗成熟灿烂的金苹果。请允许我用夸张的修辞,把这颗苹果称为‘永恒欲望的金苹果’。”我把这个故事讲述给一个闯海的朋友听,他解释说,我们还在追求低级的物质,人家已经在追求精神了,但不管怎么说都是欲望的追求。
离开海南岛十年后,我看到米兰·昆德拉的老乡、捷克著名女导演薇拉·齐蒂洛娃在1976年拍摄的影片《禁果游戏》(the apple game)。有趣的是,该片不仅也把苹果作为“永恒欲望”的象征,更将这种欲望当做游戏把玩。
故事的人物都是在医院的妇产科工作,从乡下新来的女护士安娜对大医院的种种规矩设备都不太习惯,常常闹一些笑话,但她的特别之处是胆大无畏,比如成功地用在乡下当“赤脚医生”的经验独当一面地为住院的孕妇接生。风流成性的产科医生约瑟夫·乔,对这个看似傻乎乎但又精力充沛的漂亮小妞产生了浓厚兴趣,很快,两人就展开了进进退退勾勾搭搭的爱情游戏,即使在工作中也常常忙里偷闲地亲热一番。而乔在与新欢的享乐之余,却仍不忘旧爱—有两个孩子的有夫之妇玛莎,两人仍暗中来往,偷偷发泄着过剩的情欲。
偶然的一次意外,乔误以为安娜怀孕了,安娜顺势将错就错,希望乔能将她名正言顺地娶回家。但鬼迷心窍的乔却仍沉迷于与玛莎的颠鸾倒凤,对安娜的真爱视若无睹,直到被玛莎的丈夫发现,两人大打出手。
乔带着安娜回老家探亲,正赶上一头母牛生产,安娜就充当了接生的临时兽医。她的淳朴干练终于打动了乔,在返城的火车上乔向安娜求婚,安娜却嘲讽他只是想要个管家而已,以自己再也没有感觉为由而拒绝,并告诉乔自己也没怀孕。乔不解,安娜说:“是你要玩的。”
后来,安娜真的怀孕了,但她却没有告诉乔,而是悄悄躲到了乡下医院。玛莎决定离开丈夫和乔结婚,乔一口回绝了玛莎。他闯进安娜所在的医院,终于见到了挺着大肚子的安娜。乔向安娜表白:“这不是一场游戏,我不想再玩了。”安娜却平静地回答:“可惜,我们正在找人和我们玩呢。”安娜再一次拒绝了乔的求婚,一场爱情与婚姻的游戏就此结束。
影片颇似昆德拉的小说,有点儿反讽有点儿黑色幽默,想结婚时总被拒绝,不想结婚却被人穷追不舍。欲望让人膨胀而难辨东西,无论是乔,还是玛莎和安娜,所有的人都沉迷在偷食禁果的刺激中,是本性还是生命的发现?影片给人印象最深的画面就是时时出现的苹果的意象,开头和结尾都是丰收时节的苹果园的空镜头,枝头上的硕果累累,与妇产科里的婴儿形成对照呼应。苹果和孩子都寓意着人的“永恒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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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想
一般说来,禁忌的背后会激发更大的猜想,禁忌的花在想像之后会变得更加娇艳,禁忌的果也因禁忌而显得更加甘甜。
在我荒芜的少年岁月,关于禁果的想像几乎无从贴伏。当时曾风行朝鲜电影,一部歌颂合作化的《摘苹果的时候》也能激起可怜的性萌动。合作社的男女青年在丰收的果园采摘苹果,也顺便采摘渐渐成熟的爱情,那些健壮的大脸盘的朝鲜姑娘进入过不少情窦初开的少男梦境。
新中国成立后的前三十年,关于爱情的文学也基本属于禁区,因此,那个时期的任何与爱情有关的诗文都能引起广泛的共鸣和好评。诗人闻捷在1955年发表的《苹果树下》曾是传诵一时的名篇。它以苹果树为背景,从春天的苹果树开花写起,通过夏天的初果,写到“淡红的果子压弯了树枝”的成熟季节。而背景下的人物则是一对青年男女,他们的爱情随着苹果的成熟而成熟,“种下的爱情已该收获”。大约在1976年,我从一本破旧的老《人民文学》上读到这首诗,那混合着苹果意象的朴素爱情让我真的感到很“甜美”。今天看这首诗,已觉很平淡,但那是我们曾经的时代,两性的情爱是不能直抒胸臆的。闻捷的爱情诗曾经影响深远,典型的例证是后来广为传唱的歌曲《吐鲁番的葡萄熟了》,其歌词的“血缘”基本是来自《苹果树下》,只是歌曲把苹果变成了葡萄。
关于禁忌中的苹果,最意味深长的电影莫过于伊朗才女导演萨米拉·马克马巴夫十八岁时拍摄的《苹果》。影片取材于一个真实的故事:德黑兰的一个普通的家庭,顽固保守的父亲和瞎眼的母亲为使孩子不受侵害,竟将两个孪生女儿囚禁在屋子里达十一年。一个接到投诉的社会工作者为了让孩子接受治疗,不得不把父亲也锁起来。那个可气又可怜的父亲为自己辩解说:“我的两个美丽的女儿就像花朵,外面风吹日晒会使她们枯萎。”两个女孩终于步履蹒跚地走在街道上了,这竟是她们最初的社会经验。片中的一家人就是故事真实发生的一家人,对白也没有经过刻意设计,整部影片清新真实,没有丝毫表演的痕迹。片中最重要的戏剧情节,也是最具诗意的闪光点是苹果的多次出现。邻居家的小男孩从楼上的窗户里用细绳吊下一枚苹果挑逗孪生姐妹;后来三人结伴到闹市的商店去买苹果;还有孪生姐妹与几个小女孩躺在草地上吃苹果;影片最后是父亲和孪生女儿去了街上,瞎眼妈妈走出院外,这时邻居男孩故技重演,吊下一个苹果挑逗瞎眼妈妈,抓了许多次之后,这个始终蒙面的妈妈终于抓住了那个苹果。影片至此戛然而止。
几次出现的苹果都不耀眼,颜色青红相间,甚至有些瘦小,但其中的寓意应该说不言自明,影片的高妙处就在于其余音袅袅,无声胜有声。
寂灭
美丽的事物不仅让人怜惜,也让人萌生见识其毁灭的欲望。我想这种复杂的心理也是一种客观存在。人们喜爱看悲剧,喜爱“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也可算是一种明证。在2002年的艺术展览中,我曾关注过恩雅·加拉乔(anya io)的一幅作品,那是入选英国艺术领域最具声望的奖项—特纳奖的作品,名字叫《因为我不能留住2002》(becausould not stop 2002),是一棵挂满苹果的青铜色的树。在为期三个月的展览中,加拉乔将任那些象征希望与诱惑的红苹果在显然不堪重荷的枝条上慢慢腐烂。从照片上看,黑色枝条上的一枚枚红艳艳的苹果煞是好看,我曾把这张照片夹在一本书里保存,当我现在写它时想翻出来看看,却不知道藏在哪一本书里了。其实,这部行为艺术作品最吸引我的不仅是那苹果的色泽,还有无法嗅到的气息。我反复思忖,当展览结束时,曾经弥漫于艺术馆的苹果的香气会变得腐败,从新鲜到腐败的气息渐变过程就成为这部作品表现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若身临其境,该有怎样的联想和感受呢?
像《因为我不能留住2002》那样用新鲜苹果做道具的行为艺术在各国都有相近的运用。苹果已不同过去,它太大众化太廉价了,但它又是那么丰硕圆润,像健美的双臀,又像佳人红彤彤的脸蛋。人们忍不住想见证它的腐败的过程,要破了它的饱满与美丽。有一幅著名的全息摄影照片,表现的是一枚子弹穿透苹果的一刹那,我看这幅照片就觉得特别刺激。这还使我联想到早年曾看过的一幅法国名画,让·巴·格莱兹的《打破的水罐》:一个天真美少女胳膊上挎着一只被打破的粗瓷水罐,她佩戴着玫瑰花的洁白衣裙已被扯得混乱,她双手抓着裙裾紧紧遮住自己的下身。谁都可以看出这“打破的水罐”的寓意,她的动人之处,就是美的被蹂躏,就是清纯的寂灭。
切成两半的苹果看起来就像两个热恋男女渴望相拥的侧影,而中间破开的果核又酷似女性的y部。切开的苹果,满足了人的破坏和偷窥的隐秘欲望,腐败的苹果则让人萌生美丽幻灭的怜惜之情,也让人骨子里幸灾乐祸的本性得以释放。
我第一次见到“苹果牌电脑”立刻被它的标识所吸引,那苹果是被人咬了一口的。它的残缺、不圆满,给人带来无限遐想。完好的苹果是寻常的,被咬掉一口才是神来之笔。据说,当初的设计者让苹果被咬是“以防苹果看起来像一个西红柿”,但咬掉的缺口的确可以唤起人们无限的好奇和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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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分
我与苹果树是有缘分的。很小的时候,我就惊叹于富士苹果的脆和国光苹果的绵,一中一日的两个品种,口感和味道迥异,简直如同两个民族的性格。还没上小学,我就对苹果的吃法极其好奇,曾将妈妈买的六七枚苹果放进热水锅里煮,以品尝煮苹果的滋味。童年时,我几乎把各种能见到的水果都尝试过用水煮着吃。结论是水煮的枣最好吃,而煮过的苹果则如同煮棉被绦子,没滋没味,难以下咽。在1978年至1983年之间,差不多有五年的时间我居住在苹果园的怀抱中。那是我的戎马生涯,在北京的南口农场,部队的大院就在果园中。推开宿舍的窗户,满眼都是郁郁葱葱的苹果树。许多年后,当我远离北方,在南方漫长的酷热中,我常常带着浓郁的乡愁之情思念北方的苹果园。
在那短暂而多情的岁月,几乎所有的时光都浸泡在苹果树的氛围中,即使是寂寥的寒冬,苹果树也以它独特的丰姿传达着关于大地、关于生命植物的信息。晴朗的日子,黑色的树干犹如王羲之的草书,每一笔都富于变化,曲折地对着湖蓝色的天空。而在大雪之后,天与地上下皆白时,惟有苹果树的枝枝杈杈打乱了白的空旷,那景观真的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了。当然,最迷人的还是苹果成熟的季节,整个军营大院里都弥漫着苹果香甜的气息。若置身林中,便如在苹果树的交响乐队里,香甜铺天盖地,林间的每一细小的声息都渗透进自己的神经。那苹果的色泽因晨昏的不同而有细微的变化:清早裹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像刚出母体的胎儿;临近中午,则现出初恋少女羞怯的脸色。有时,我注视着那晕红的果子,蓦然间似能见到它们成长时的细微膨胀;而在傍晚,苹果们似乎有些疲惫,脸色有些灰暗,沉默着,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那香甜的气息也是有层次的:黎明将至时,香甜是最浓郁的,果子好像一起在舒展腰肢呼吸;中午,它们似乎也要小憩一会儿,气息就有些缥缈地远;而到刚刚入夜时,香甜分外浓郁,好像是刚入梦乡的集体的鼾声。
因为有青春,也因为有闲暇,那时的我对生活与景致还充满着兴奋与激情。周末时常常整天在果园里留连,在香气四溢的树下读书或写一些内容幼稚但情感真挚的诗文。在我的读写生涯中,最难忘那些情景交融的体悟,就是在夏季的苹果园中,我读了两部写苹果的小说。巧合的是,两部小说都是诗意的咏叹调风格,都写于20世纪的初叶,两位作家都是诺贝?
谁在黑暗中呻吟 第 4 部分
叶亮肆讲啃雌还男∷怠g珊系氖牵讲啃∷刀际鞘獾挠教镜鞣绺瘢夹从?0世纪的初叶,两位作家都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英国人高尔斯华绥的《苹果树》和俄国人蒲宁的《安东诺夫卡苹果》。从小说的角度看,也许这两篇作品都不能算他们最好的,但因了苹果的气息和氛围竟别有一种亲切和好感。直到今天,我还清晰记得读完《苹果树》的情形:夕阳西下时分,深玫瑰色的夕阳照s在浓y蔽盖的果园,一枚枚大小不等的苹果垂挂枝头,有的显露有的隐藏,有的率真有的腼腆,有的暧昧和诡秘,总之是神态各异。夕阳闪烁在它们身上,斑斑驳驳的是金箔般的光,真就有种“金苹果”的幻象。我呆坐在一棵老苹果树下的泥埂上,仿佛看到那个名叫曼吉的美丽淳朴的乡下姑娘就站在树下,她忧郁热切地观望着,等待着,最终她没有等到她痴情的男子。造化弄人,那个负心的阿瑟斯特最终也会回到古老的苹果树下,品尝那因阶级阶层的差异以及势力的私心带给他的懊悔。我自问如果我是阿瑟斯特,我会娶乡下的曼吉吗?我犹疑着,不知如何回答。我想,人会为某种决断而懊悔终生,但若能昔日重来,他的选择仍会重蹈覆辙。暮色已悄悄降临,果园已有些梦魇的朦胧,我站起身,朝果园外的军营走去,心中充满灰暗的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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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验(1)
以我狭隘的阅读经验,真正能契合内心共鸣的著作不会超过60%,不少伟大的作家和作品只停留在概念的层面上。比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我们都承认它们伟大,但只有少数专家和具有非常毅力的人才能将其完全阅读。因为它们的艰深厚重阻碍了缺乏足够耐心、轻浮如我等的庸常之辈。在我的感觉里,高尔斯华绥似乎接近这类作家,说接近是他跟上面所举的大师还有着不小的距离。他有些像繁复的英国礼节,谦恭而冷漠、周到而拘谨,令人肃然起敬但不愿亲近。在我读书精力最旺盛的时期,曾试图啃下他的著名系列长篇小说《福尔赛世家》(三部曲:《有产业的人》、《骑虎》、《出租》),但第一部读了不到一半我就败下阵来。他的作品太过y冷和沉重,时代虽说并不遥远(以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英国为背景),但却暮气沉沉,写作对象的隔膜和手法也老实沉重,与我的阅读兴趣拉开了距离。但《苹果树》却让我意外地喜欢。它的篇幅、人物关系、抒情的格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据说,高尔斯华绥也自认为这部中篇是他最好的故事之一。我不知道它是否曾被搬上银幕,但我在读时一直觉得像是在看电影,一部格调清新单纯令人唏嘘慨叹的悲情电影。
小说的结构颇具戏剧和电影的特点,开篇先引用了英国人墨雷译欧里庇得斯的古希腊悲剧《希波勒特斯》的句子:“那苹果树,那歌声,那黄金。”然后,小说开始。此时的男主人公阿瑟斯特已四十八岁,他和妻子坐着汽车去托尔基(两人初次相遇的地方)度他们的银婚纪念日。中途停车时,妻子支起画架写生,阿瑟斯特就在路边的苹果树下小憩。他从口袋里掏出墨雷翻译的《希波勒特斯》来读,很快就读完了“塞浦琳”和她报复的故事。然后,他注视着在深蓝的天幕上的朵朵白云,在这银婚日,阿瑟斯特渴望着,他渴望着什么呢?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东西。作家有一句慨叹:“男子的有机组织跟生活是多么不协调!”然后议论:“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尽可以是高超的、谨严的,但是总存在着一条贪得无厌的暗流、一种非分之想、一种蹉跎的感觉……然而,那些纵情于新奇,纵情于胡思乱想,一味追求新的不平凡的经历、新的冒险、新的享乐的男子,毫无疑问,他们所苦的却并不是饥饿,而恰恰是它的反面——过饱。文明的男子仿佛是一只精神失调的野兽,陷在这里永远也出不去!他不可能有自己喜爱的花园,用那优美的希腊合唱诗的词句来说,不可能有那充满‘苹果树、歌声和金子’的花园。生活中没有他可以到达的极乐世界,或者说,没有给予任何有美的感觉的男子的永恒的幸福天堂……”
阿瑟斯特漫不经心地想着看着,阳光晒在脸上,一只布谷鸟在一株山楂树上叫着,空气里荡漾着金雀花的甜味,周围的风景让他突然坐了起来。他发现这片风景有点儿眼熟:这块公有的自杀者的墓地,路和背后的老墙,当然还有老苹果树。在车行驶的时候他不曾注意,现在他却看清楚了:二十六年前,就在这个时节,那天他从离眼前这个地点不到半里的那个农家出发到托尔基去,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他感到了突然的悲痛,触发了埋藏在他心底的一段放纵、甜蜜但被迅速地扼杀了的时光。
接下来就是小说的主体故事,二十六年前的青春往事:青年大学生阿瑟斯特在假期的一次徒步旅游中,邂逅了美丽而天真淳朴的村姑曼吉。阿瑟斯特因脚伤在曼吉的亲戚家小住数日,他不可抑制地爱上了曼吉,与她在苹果树下热烈相吻并冲动地和她约定夜晚的幽会,还许诺要把她带到伦敦娶她为妻。当阿瑟斯特去给曼吉选购衣物时,又邂逅了他的正旅游的同学和几个妹妹,在他们的邀请下,他加入了他们游玩的队伍,只两天工夫,阿瑟斯特的情思在矛盾自责的小小煎熬中发生了裂变。事实上,是他在考虑和曼吉在阶级及阶层的未来差异时动摇了,他看上了同学的大妹妹,也就是他现在的妻子。他没有再回到曼吉的家里。在此后途经与曼吉定情的路段,他看到了痴情等待与寻找的曼吉,虽有些回去的冲动,但终于还是放弃了,丢下一串未了的许诺给一个乡下的痴情少女……
往事的回忆告一段落。回到现实,阿瑟斯特和路边遇到的一个老人交谈,老人讲述了曼吉的故事。经过痴迷而绝望的等待之后,她在与阿瑟斯特的定情地旁的一个浅水塘内殉情自尽了。不明真相的老人用手摁着坟上的草皮,说:“看起来真是了不起,姑娘们为了爱情,会干出这样的事来。她是个好心肠的姑娘;我猜她的心是碎啦。可是我们到底什么都不知道呀!”
老人抬起头来,发现阿瑟斯特起身离开了。
在小山顶上,阿瑟斯特缅怀着曼吉,那个浅黑的湿头发里c着苹果花的曼吉。这时妻子过来了,阿瑟斯特接过妻子的速写,默默地呆视着。妻子问,是不是前景画缺少点什么?
阿瑟斯特点点头。他知道:缺少的是那苹果树、那歌声和那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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