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5再铸鼎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修改两次
东海商社雇来的向导袁修站在舷边,仔细辨认着右前方的陆地。他上船的时候带了个罗盘,一路上自己记录着针路,船的航向很正,正得都让他有些惊讶,根本不用担心迷航。
当然,这一路上让他惊讶的地方还有很多。当时看到这艘奇怪而优美的船,他就吓了一跳;等船开出了码头,跑出过更的高速,又是让他吃了一惊;然后出了外海,这帮东海人很自信地自行导航确定方向,不用他帮忙,更是让他差点吓到。还好,事后证明他们的航向非常准确。
“袁兄,这一片可是五岛”一个声音从袁修背后传来,他差点又被吓一次,连忙回头看,原来是这条船的纲首,他们称呼“舰长”的韩……韩什么来着
“韩……舰长,你来过日本国怎知这是五岛”
“唔,我是没来过,不过我们的……先祖,之前来过这里,传下过地图,所以认了出来。”
“失敬失敬,”袁修对这帮人是越来越佩服了,“原来韩舰长是有家学传承的,难怪如此精于行船。”
“没什么,都是前人的功绩。唉……”
两人交谈了一会儿,寒霜号继续向东行驶,六七个小时后,便接近了九州岛北部的博多湾。
博多港是现在日本最大的对外贸易港口。历史上,这里曾经是日本九州地区的最高政治机构兼日本的外交机构大宰府所在的地方。不过大宰府发挥外交作用的时期也正是日本闭关锁国的时期,博多在那时只是个稍有人气的小港口。随着日本朝廷权威的日益衰落,锁国措施渐渐失效,来往博多的宋朝商船越来越多,这里才慢慢发展起来。
1156年,平清盛在博多正式开埠。由于得到了武家的支持,再加上地理位置的优势,有不少商船在此聚集。之后更是产生了规模效应,整个日本的贸易中心都渐渐转移到了这里。
中国商船在博多将货物卖出,日本商人再转运到日本各地;同时这些日本商人也把各地商品运到博多,由中国商船带回中国。中国商人在博多建立了日本人称为“唐坊”的聚居地,选出代表,对外与日本政府统一交涉,对内在唐坊内部制定法度、自行议事。
这种模式,简直和十九世纪的上海一模一样。
寒露号逐渐驶入博多湾,狄柳荫带着袁修上了艉楼,帮忙导航。进了湾口后,袁修突然指着航路左侧一个小岛,惋惜地说:“唉,可惜谢纲首去世了,要不就能直接在这小吕岛上请他指引了。”
狄柳荫看了看那个小岛。它差不多是个半球形,像个馒头一样扣在海上,几乎没有平地,只在岛南侧有一段小海滩,上面有十几间宋朝风格的建筑。他摸不着头脑,问:“这小岛有什么特别的吗”
袁修叩着船舷,组织了一下语言,说:“这谢纲首,讳国明,可是博多宋商中的风云人物。他家近百年前就在博多经营,传到他时已是博多一大海商。谢公乐善好施又急公好义,在宋人和倭人中都吃得开,有了纠纷往往找他调解。十多年前博多闹饥荒,谢公从大宋运了米粮过来,赈济了不少灾民,至今仍有不少倭人感念他的恩德。
谢公在时,曾托庇于日本国一大族曰三浦家门下,得以做了刚才那小吕岛的地头。谢家在小吕岛好生经营了一番,初来博多的宋船,只要备礼去小吕岛上拜访一下谢公,他就能帮着把生意做起来。
不过可惜,这三浦家后来与日本国的当家北条家闹翻,被北条家灭门了。谢家没了靠山,就常常被这小吕岛原先的主家宗像家刁难。谢公在时还好说,谢公一去,宗像家就当即把谢家的孤儿寡母赶出了小吕岛。还好谢家在博多还有产业,仍能惨淡经营下去,不过经此变故也一落千丈了,谢家母甚至出家为尼了,唉,好人没好报啊啊。”
“哦……唉……”狄柳荫这时候也想起谢国明是谁了,也跟着感叹起来。
他自己对日本历史略有了解,出发前又去文化部补了补课,对这段时间的历史不说精通,但总归是有个大概的印象的。这谢国明可是博多历史上一个重要人物,他在博多做了很多善事,在民间威望很好,甚至有人把针灸、造船、荞麦面、剪刀等技术的传入都归功于他。直到现代,博多仍有纪念谢国明的传统。
谢国明死后葬于博多,传说墓边有一棵大楠树,后来长成了参天巨树连墓都包了起来,可惜后来失火烧没了,再后来又复制了一个,成为了博多一处景点。
不过谢国明后世的名声显然在现世起不到多少作用,由于他投靠的三浦家在政争中身死族灭,谢家的地位也岌岌可危。谢国明1252年去世,53年他的家人就被赶出了小吕岛,也太快了点。
旁边听着的韩松此时起了兴趣,说道:“这谢公的后人还在博多吧,我们去拜访一下怎么样”
……
博多地界内有两条大河自东南向西北流入博多湾,南为那珂川,北为明堂川,中间夹着的平原地带上就坐落着居住区博多町。
寒霜号驶入那珂川河口的码头停泊下来。码头是当地商人运营的,只需要缴纳少许停泊费即可,没有讨厌的市舶司过来收关税。
冬日昼短,到岸的时候已经近黄昏了。由于人生地不熟,东海人先在船上过了一晚,第二天才分批让水手下船放风。
没想到第二天,码头边竟然围了一大帮人。原来昨天寒霜号的英姿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博多町本来就不大,很快就传遍了,然后天一亮,好事者就纷纷过来围观这艘漂亮的“大船”。
水手们被围观群众拉着,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问这问那,很是不耐烦。不过没过多久,有几个贼眉鼠目的过来悄悄说了几句,水手们马上心领神会,跟着他们去了一处偏僻的所在,后话不提。
深知人靠衣装马靠鞍以及狗眼看人低的道理,韩松和狄柳荫等人换上在明州定制的绘有简化版辣土豆logo的华丽丝绸长袍,才走下船去。围观群众见了这几个“贵人”,自惭形陋,果然自觉让开路来。
袁修轻车熟路地跑去旁边,与一边看着寒露号一边在小巷的阴影里等着的几个牙人交谈了两句,然后带了一个黑瘦子过来。
这些牙人其实也是华人,不过久居博多,会说流利的日语,对日本的风土人情也非常熟悉,可谓标准的地头蛇。
……
“谢太郎国明啊,”这个叫杨平的牙人听了韩松的问题,不用思索就回答起来,“他家也在唐坊,就是最靠近栉田神社的那一间大宅。不过我也不知道这时候他在不在,如果不在家,或许会在承天寺那边。”
“等等,”韩松有些糊涂,“谢公不是过世了吗还有这谢太郎国明是什么意思”
杨平奇怪地打量了一下这几个没常识的人。他们虽然穿着华服,但都是髡发,难道是还俗的和尚,太久没过问世事了想到这里,他双手合十,说道:“大师,谢公虽然过世了,但他的名字还要作为商人的名号继续传承的啊,不然一世英名不就白白流走了所以这谢太郎国明的名号就由谢公之子继承了。这名字是日本式的说法,谢公排行老大,倭人便称他为谢太郎,当初谢公做了小吕岛的地头,按惯例得取个日本姓氏,倭姓以字多为贵,谢公便用这谢太郎为姓了。”
这个时代,商人把名字作为家族资产传承是件很正常的事。这谢国明,还有高密的孙天和,都是这种情况。不只中国和日本,就连阿拉伯地区和欧洲也有类似的传统。
而日本这个国家,有着奇怪的亲外又排外的特性。他们一方面大量地吸收外来文化并崇拜外国人,一方面又固执地保持着某些本国传统,要求外人融入日本而不是反过来,不管现在还是将来都是如此。
就拿现在来说,他们一边贪婪地吸收宋朝文化,一边对宋人保持尊敬,另一边却坚持要求在日的宋人“归化”,改用日式姓名,使用日式语言。历史上,不少华人曾经在日本定居,获得过一时的超国民待遇,但最终都渐渐化为了日本人。
几人沉默了一会儿,便要杨平带他们去拜访这代的“谢国明”。杨平去旁边小巷子雇了几顶小竹轿子,抬着众人,沿着江岸边的小路,前往南边的栉田神社。
栉田神社建在那珂川东岸,是神道教的活动场所,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它东边就是宋人的聚居区“唐坊”,谢国明一家也居住在这里。
韩松和狄柳荫等人带着几件礼物,在杨平的带领下,找到了谢国明的宅邸。但没想到,这时候他家门前站了一排提着刀的武士,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了”韩松跳下轿子,走到杨平身边,问,“总不能是日本官府要抄了谢家吧”
杨平连忙摇头道:“不会的。看旗子,这些是大宰府的人。谢家是纲首,或许是大宰府找他家有要事相商也不对啊,大宰府都多久不管博多的事了……”
狄柳荫给了那几个轿夫一把铜钱,他们点头哈腰地退走了。然后他凑到前面,看了看那些武士,摇着头说:“唉,来得不巧啊。算了,杨平,博多町还有哪家纲首能说的上话的,带我们……快看!”
他正说着,谢家院内突然喧闹起来,一个六七岁剃着光头的小孩子爬到院内一棵大树上,顺着枝杈爬到了院外,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了——然后真的掉下来了!
韩松眼疾手快,一个箭步窜过去,接住了他。
这个小男孩爬树的时候没想到后果,乍然摔落却知道怕了,一下子哇哇大哭起来。
门口的武士们闻声警觉了起来。
第71章 对日贸易 三 宗尊亲王(第八更)
“这……这是谢家的孩子吗”韩松抱着这个哭闹的小男孩,有些手足无措。
狄柳荫倒是有些经验,将他接了过去,逗弄了起来。
旁边的杨平挠挠头,说道:“刚才院子里的人好像在喊什么‘相模太郎大人’什么的,不会是哪家的贵人吧。哦,等等,看,有人出来了。”
几个侍女从大门中跑出来,带着门口的几个武士朝这个方向疾奔了过来。
其中领头的一个侍女一把抱过这个小男孩,自己也忍不住流出泪来,然后一边哄着他,一边把他带回了谢家宅子里。剩下几个侍女看见东海人的短发,大概是又把他们当成和尚了,双手合十道谢起来,然后又排成队走回去了。
几人在街角傻傻站着,有点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情况
过了一会儿,刚才的一个侍女又跑了出来,对他们鞠了一躬,然后哇啦哇啦说了几句。
“她是请咱们进去说话。”杨平翻译道。不过有个代词他觉得自己是听岔了,没敢翻译出来。
韩松转头看了狄柳荫一下:“你怎么看”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有些意思。”狄柳荫耸耸肩,“反正无事,去看看吧,我觉得不像是坏事。”
几人跟着侍女进了谢家大门,发现门内站了一排侍女,吓了一跳。
狄柳荫拿着礼单,不知道该给谁,连忙悄悄问旁边的杨平:“现在这边访客是怎么个流程”
杨平也没见过这种大场面啊,支支吾吾说不上来,还好前边过来一个尼姑,接过狄柳荫的礼单,扫了一眼之后有些惊讶,然后连忙敬了个礼,让人把礼物搬下去。
“那个……”狄柳荫忍不住问起对面的尼姑,“请问师父,这里不是谢家吗”
尼姑听他一口口音迥异的日语,有些奇怪,一边请他们继续向里走,一边用汉话说道:“叫我道净即可,莫称师父。这里确实是我谢家,对诸位有所怠慢,还请包涵。本来今日原有贵客来访,我家是不见客的。不过我家照顾不周,致使贵客出了意外,还好有诸位出手相助,才未酿成大祸。所以贵客想见诸位一面,以当面道谢。”
原来这个道净尼姑就是谢国明的遗孀,在他死后出家为尼了。不过日本人的出家很多时候只是个形式,她身为尼姑,仍然在谢家操持不少俗务。
这时众人已经穿过了宋式的有假山和池塘的庭院,登上了宋式的高脚木屋,在侍女的服侍下脱鞋准备进入宋式的榻榻米房间。一直在旁边默默跟着的袁修这时说话了:“不知道净师父所说的贵客是哪位我方应以何种礼节相待还请指教一下,莫要怠慢了。”
道净微微一笑,说:“莫要拘礼,贵客是现任征夷大将军宗尊亲王,亲王平易近人,诸位以常礼相待即可。”
说着,她拉开了前面的一扇纸拉门,里面是一间不大但是采光很好的榻榻米房间,四人围着一张矮桌正坐着。正对着门的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年,门右侧是一个三十多岁穿着宋式衣装的高大男子,左侧有一个中年日本男人,旁边坐着刚才那个坠落的小男孩,眼睛仍然红着。
狄柳荫听到“宗尊亲王”的名号,脚下一踉跄,差点摔倒。韩松扶住他,用力掐了一下,然后拉着他,学着四人的姿势,走进房间正坐起来,又略一附身行了个礼。
杨平和袁修等人本来就有所犹豫,见房间狭小,干脆就没跟进去。道净笑了一下,拉上了门,请他们到旁边的房间暂坐喝些茶。
也难怪他们吃惊,这个宗尊亲王来头确实了不得,他可是日本国现任的“征夷大将军”,也就是俗称的“幕府将军”!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镰仓幕府时期的将军,和后世德川幕府的将军可是大不一样。
镰仓幕府时期的政治架构,是一种“双层傀儡”的结构。天皇是幕府的傀儡,而幕府将军又是“执权”的傀儡。
这个时期的幕府更像是一家股份制公司,由多家实力领主联合组成,将军扮演着企业法人的角色,背锅你去,实权没有。而领主们选出“执权”掌握幕府的行政,相当于ceo。
执权本应是公推出来的,但由于北条家势力最大,做得也还可以,所以由他家长期担任。后来北条家又利用各种手段排除异己,到了今天已经一家独大,可以说是日本的实际统治者。
之前的幕府将军是由藤原家担任的,但是藤原家与九条道家关系密切,而这个九条道家是北条家的政治对手,因此北条家找机会废除了藤原家的将军传承,改立当今天皇的庶长子宗尊亲王为将军。反正他们天皇家当傀儡都当习惯了,再当个傀儡将军也正好是专业对口。
宗尊亲王没什么实际权力,掌握的兵说不定还没韩松多,不过在封建制度根深蒂固的日本,他这个身份的震慑力还是挺大的。
韩松和狄柳荫也入乡随俗,长坐在榻榻米上,双手按地,把头一低,口称:“在下东海韩松(狄柳荫),拜见亲王殿下。”
宗尊亲王现在只有十五岁,不过他们皇族没什么事可做,终日只能研究学问,对汉语很是精通,当即用流畅的明州口音汉语说道:“两位免礼。”
随后右边那个宋人男子起身行礼,自我介绍了一番,原来他就是现任的“谢太郎国明”。
然后他又把另几个人也介绍了一下。宗尊亲王自不必说,左边的那个日本男人是“小侍所别当”北条实时,小男孩是宗尊亲王的“乌帽子子”相模太郎时宗。
“小侍所别当”和“乌帽子子”是什么,谢太郎也没细说,东海两人完全不明白,只能跟着点头致意。不过既然是北条家的人,两人自然多留意了一下,但光看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
实际上,“小侍所”是将军的警卫机构,“别当”就是小侍所的首领,这个北条实时可以说是宗尊亲王的首席警卫员(兼监视人)。
而“乌帽子子”和后世常说的“干儿子”差不多。按日本的习俗,男子在元服礼时应当由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为他带上一顶乌帽子,并且给他起个名字,从此两人结成父子之亲,长者称为“乌帽子亲”,幼者称为“乌帽子子”。这个相模太郎,就是被宗尊亲王执行元服礼,成为了他的干儿子,相模太郎时宗这个名字也是宗尊亲王给起的。
那么到底是哪家的孩子有这种荣幸,能请到一位皇族将军执行元服礼呢当然不会是一般人。他就是镰仓幕府第五代执权、威权深厚的北条家家主北条时赖的嫡长子,北条正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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