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庄不周
“因中领军部突入巴中之事,军师处、军情处日夜操劳,忧虑深重。偶得佳音,心中欢喜,难免形于颜色,本是人之常情。纵然有过,也不过是小有过失。陛下若因一两句传言便予重责,此后军师处固然人人谨小慎微,却也因此失了锐气,岂是陛下所愿”
孙策转头看向路粹。“是这样吗”
路粹很郁闷。孙权这话暗指他传话不实,有小题大作之义。若是旁人,他当场就要反驳。可孙权是陛下的亲弟弟,又奉诏主持文牍事,等于他的上司,他还真不敢轻易得罪,只能自认倒霉。
“臣以为长沙王所言有理,小过大责,容易引起误会。”他咽了口唾沫,又道:“臣所见不明,措词不当,请陛下责罚。”
孙策狐疑的目光来回扫了扫,思索片刻,挥了挥手。“即使是无心之失,也是心有轻敌之意所致。罚俸暂免,相互对抗照行。”他顿了顿,又道:“军费开支太大,相府已经提出质询,让他们想想办法,先将军费降三成下来。哼,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孙权应了一声,起身走到案前,铺纸研墨,写好诏书,请孙策过目后,用了玺,交给路粹。路粹眼神复杂地看了孙权一眼。孙权给他递了个眼神,挥手命他速去。路粹无奈,匆匆走了。
孙策看着路粹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回头看向孙权。“路粹言而不实”
孙权躬身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臣只是觉得陛下不宜以一人之言伤众人之气。臣与路粹皆是陛下左右奔走之人,本就易有蒙蔽圣听之弊。即使陛下欲对军师处有所惩戒,亦当以确凿之罪责之,令人无话可说。”
孙策露出几分无奈。“你也不用为他说话,他那点毛病也不是什么秘密。”
“陛下圣明。”
孙策摆摆手。“就算他有所夸大,军师处的轻敌也是事实。仲谋,诸将争先,本是好事,可是战线太长,开支日重,入不敷出,如何是好国虽大,好战必亡,这可是历史教训。你这些天与贤良文学相处,想来听得不少吧”
孙权苦笑着点点头。“陛下所言甚是,臣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这些贤良文学虽说迂阔了些,却是忠直敢言之人,话虽刺耳,却大多秉持圣人教诲,一心为朝廷着想。偶尔有些不中听的,也是一时义愤。”
“都是些什么样的义愤说来听听。”
——
虽然诏书里没提什么,可是路粹去而复返,又传下这么一个命令,沮授和刘晔都有些意外。
刘晔怀疑地打量着路粹。“陛下可曾说些别的”
路粹被刘晔看得不安。他心里也清楚,就算他不说,孙权为军师处求情的事也瞒不了多久,迟早会传到军师处的耳朵里,经人之口,难免添油加醋,还不如由他自己说,便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军师处的都是聪明人,即使路粹说得很隐晦,他们还是明白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们不敢说皇帝陛下的不是,也不敢当面把路粹怎么样,却记下了孙权的好。无形之中,孙权赚了一波人品。路粹看在眼里,有苦说不出。
沮授随即与刘晔商量,集结军师处的相关人员,各领一队进行对抗,轮流担任假想敌曹操。将军费削减三成,对眼前的战局来说无疑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这几乎等同于从战场上撤下五万大军。撤谁,留谁,本身就是一个难题。
不过他们也清楚,皇帝陛下发怒情有可原,军费开支的确太大,计相虞翻已经几次过来骂人了。这样的支出不是长久之计,即使吴国有钱也不能这么干。
安排好模拟对抗的任务,沮授和刘晔走到一旁的露台上,对岸而坐。刘晔提起案上的茶壶,倒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参茶,先递给沮授一杯,又自取一杯捧在手心里。
“公与兄,陛下发怒,对我军师处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啊。”
沮授呷着茶,打量着刘晔。“子扬有何排解之道,不妨说来听听。”
刘晔哈哈一笑,扬扬手。“公与兄说笑了,我哪有什么排解之道。”他顿了顿,喝了一口茶,又道:“不过说起来,军师处随陛下起止,远离战场,不了解具体情况,要对战事做出准确的判断,的确有些强人所难。就拿这模拟对抗来说吧,不知道三巴地形,如何模拟说来说去,还是纸上谈兵嘛。”
沮授无声的笑了笑,似乎点了点头,又似乎没有任何反应。他转过头,看了一会儿天色,这才说道:“子扬的意思是说,陛下当御驾亲征”
“公与以为如何”刘晔眼神闪了闪。“兵权乃国之命脉,宜操于人主之手。陛下虽说善将将,也不宜离战场太久。再者,只有他亲临前线,军师处才有机会得到历练。你说是吧”
沮授抬起手,捏了捏眉心。“可是贤良文学齐聚汝阳,陛下如何能赶往前线”
刘晔捧着茶杯,伸直了双腿。“以黄忠部的战力,即使在巴郡站稳脚跟,也很难继续向蜀地推进,最大的可能是曹操率部来战,双方在宕渠、阆中一带对峙。如此一来,便无力增援汉中,倒是我军夺取汉中的好机会。拿下汉中以后,以一部驻汉中,且屯且守,岂不比眼前这形势更好若是曹昂见陛下亲征,自知不敌,举汉中而降,那就再好不过了。”
沮授转头打量着刘晔。“若取汉中,何必陛下亲征左都护或者鲁安西都可以胜任。”
刘晔笑笑。“公与,你还记得陛下上一次作战是什么时候吗如果我记得不错,你追随陛下之后,还没亲历过战阵吧。”
第2464章 第一战
沮授再次端起茶杯,慢慢的呷着茶,双眼微闭,仿佛沉醉在茶香之中,面目也被茶雾遮得看不太清楚,多了几分神秘。
刘晔也不急,双手置于腹前,泰然自若。
两个年轻的见习军谋站在一旁,静静的侍立着。一壁之隔,几个军师站在窗前,看着大堂中央正在搭建的沙盘,没有回头看露台一眼,却不约而同的停止了交谈。
大堂中突然静了下来,就连搭沙盘的人都放轻了手脚,尽可能不发出声音。
几个冀州籍的见习军谋互相看了一眼,露出一丝苦笑。
同为冀州人,他们最清晰沮授眼下的境遇。刘晔的话说得很委婉,却也很直接。沮授虽然是军师处的负责人,但他并没有足以称道的战功。他能做军师祭酒,只是因为天子的器重。
这不是沮授的责任,刘晔这个军师仆射也没有战功可言。他们入职之前,陛下就不亲临前线了。陛下的赫赫战功都是在前任军师祭酒、现任军情祭酒郭嘉的辅佐下取得的。
在以汝颍籍为主的军情处,沮授、刘晔的处境都有些尴尬。资历老的军师、军谋对他们很客气,又带着一分淡淡的疏离。新入职的军师、军谋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本来就低人一等。
这不是他们的责任。皇帝陛下不亲临战场,他们哪有机会经历真正的战阵除了纸上谈兵,他们能做的就是和各种真真假假的情报和数据打交道。
皇帝陛下战无来胜的赫赫威名只是传说,与他们无关。现在受陛下切责,他们很委屈。如果陛下能如刘晔所建议的那样,亲征益州,他们也能随驾参谋军事,自然不会有这样的过失。
可以说,刘晔的建议说到了大家的心里,包括冀州籍的军师、军谋,甚至包括沮授本人。
沮授没有回头,却清楚的知道身后的大堂里是什么情况。他慢慢放下茶杯,淡淡地说道:“事分轻重缓急,眼下论政才是关系到大吴百年大计的重中之重,陛下亲征的事还是等等吧。”他转头看着刘晔,声音不轻不重,却正好能让身后堂中的众人听得清楚。“陛下亲征,兴师动众,非等闲之事,若非必要,不宜妄言。军谋处是陛下心腹,更当慎重。先看看黄忠部进展,然后再说。”
“这是自然。”刘晔点了点头,又道:“朝廷与诸藩的平衡也是关系到长治久安的大事,合适的时候,还是请朱公出面,奏请陛下,召集都督处和军情处,举行一次联席讨论吧。”
沮授嗯了一声,也不知道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堂中众人互相看看,露出会心的微笑,又开始忙碌起来。
——
徐晃停住脚步,抬起头,看向远处的山坡。
从山势的走向变化,他知道自己已经走出了大巴山腹地,但是离平原还有一段路要走。
出征二十多天了,他们还在大巴山中跋涉。路途的艰验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翻越最高的大竹岭时,他们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连休息的地方都没有,只能站在狭窄的山路上。
睡梦中摔下山坡的士卒就有数十人。每天晚上入睡时,没人敢保证自己还能看到第二天的日出。
可是这三天的路程,在地图上几乎就是挨在一起的两个点,直线距离也就二十里。如今他率领前锋已经走出了大巴山,黄忠率领的主力还在山里辛苦攀登,后军也许还在大竹水河谷待命。
狭窄的山路,将三万大军弯成了一条细线。
“将军。”亲卫罗蒙跟了上来,抚着一旁壁立的巨石,张大嘴巴,呼哧呼哧的喘着气。
徐晃回头看了罗蒙一眼。罗蒙脸色苍白,额头全是汗,原本肉乎乎的圆脸两颊微陷,像是大病初愈的病人,哪里还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进山后不久,眼见山路难行,预期的行军计划很可能无法实现,每个人都自觉的减少了每天的口粮,希望能多撑几天。巨大的体力消耗,不足的口粮,每个人的体重都有了不同程度的下降。
“将军,给。”罗蒙喘着气,递过来一把野果子。“刚在路边摘的,味道还不错。”
徐晃从罗蒙手心里娶了两枚,手指微微用力,捏开坚硬的核,又摊开手掌,吹去碎壳,将果仁送到嘴里,慢慢的咀嚼着。果子其实并不好吃,但此时此刻,没人顾得上口味。他们还有野果可摘,后面的大军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将军,我们怕是上了那些蛮子的当。”罗蒙低声说道:“这一路走过来,没一天是好走的路,不是上山就是下山,有时候根本就是在转圈。”他看向前面山坡上的几个巴人士卒。“而且你看他们,看我们的眼神明显不对……”
徐晃轻咳了一声,罗蒙立刻闭上了嘴巴,转头一看,见那个叫何平的巴地汉人和另一个巴人士卒一前一后走了过来,手里都提着砍刀,衣服半敞,露出半边胸膛。罗蒙惊讶的发现,看似并不强壮的王平居然有着一身强健的肌肉。
看得出来,这大半个月的艰苦行军对他们没什么影响。这些奸猾的蛮子,肯定是利用出去探路的机会偷吃了。他们和山里的部落熟,能找到吃的,却不肯为大军筹措粮食。
何平走到徐晃面前,将砍刀插在腰带上,拱手施礼。
“见过将军。”
徐晃淡淡地点点头。“何都尉,这是到哪儿了”
“樊哙坡。据说汉高祖在汉中时,樊哙奉命南征,曾从此处经过,驻足南望,正如将军此刻。”
“樊哙啊。”徐晃一声轻叹。“英雄不问出处,屠狗辈也能封侯拜将,此之谓也。”何平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徐晃又问道:“当年樊哙南下,是哪条路”
何平抬手一手东北方向,徐晃沿着他的手看去,却只能看到一道密不透风的山岭,根本看不到路。“那边有路吗”
“原本是有的,只是后来地震,路被巨石封堵,便荒废不用了。沿着那条路,向东北方向走三百余里,便是樊哙驻兵之处,如今是一个聚落,大约有几百户人家。”
徐晃略作思索。“这么说,岂不是我们走的路相隔不远”
“是不太远,只是中间隔着几道岭。我们来时走的是不曹水。不曹水的水量比较充沛,能够满足大军的用水。这条路是沿尧水而行,尧水水量原本就不大,地震后上游形成了一个堰,有一部分水改了流向,下游的水便如小溪。现在是冬天,下游无水,若是夏秋之季,将军向那边走上百十步,就能看到了。”
徐晃恍然,看看何平,笑道:“何都尉对此地形如此熟悉,是本地人”
“属下本籍宕渠,还有三百里就到了。其实现在也可以说在宕渠境内,宣汉原本是宕渠的一个乡。”
“宣汉县城还有多远”
“六十余里吧。”
“宣汉户口多少,能为我军提供多少粮食”
何平皱了皱眉。“宣汉户口有限,耕地也不多,眼下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怕是没什么粮食。要想筹粮,还是要到宕渠才行。宕渠是大县,即使分出宣汉、汉昌两县后,还有万余户,足以为大军提供半年的军粮。”
徐晃摸着短须,浓眉紧皱。“可是宕渠还有三百余里,我怕赶不上。宕渠既是大县,又三面临水,我军急切之间也难以攻取,倒不如先在宣汉休整数日。宣汉户口不多,能不能向周边的部落再借一些也不用多,拼凑个十天半个月的粮食,让我军恢复体力就行。”
何平点头附和。“将军所言极是,容我向张将军通报,请他出面与各部首领商议。”
“有劳何都尉。”
“不敢,此乃属下职责所在。”何平躬身行了一礼,转身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拍拍额头。“惭愧,差点忘了正事。由此向前再有十来里,河面渐宽,也不那么急了,将军可着人伐木,扎些木筏,将伤员安置在木筏上,顺水而下,会方便很多,四五天就能到宕渠。”
“如此甚好。”徐晃笑道:“罗蒙,派人伐木,多扎些木筏。”
“喏。”罗蒙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何平拱拱手,转身走了。他刚转过一道弯,罗蒙又回到徐晃身边,看看何平离开的方向,低声说道:“将军,真要扎木筏吗”
“你有何想法”徐晃斜睨着罗蒙,似笑非笑。
“我觉得这姓何的不可信,他一个劲儿的撺掇我们去宕渠,其中肯定有鬼。”他忽然瞪大了眼睛。“将军,宕渠会不会有埋伏”
徐晃笑了,挥挥手,命罗蒙传令,让麾下几个校尉、都尉赶来开会。
见徐晃这神情,罗蒙知道他有准备,来了精神,匆匆去了。徐晃就地坐下,叫过几个身手矫健的亲卫,让他们攀上高处,保持警戒,并四下眺望,又安排了几个斥候,沿着河谷向前打探消息。
山路狭窄,大军成线状前进,罗蒙费了大半个时辰才通知道所有人,几个校尉、都尉又费了半天赶到徐晃面前。赶了这么多天的路,每个人都有些狼狈。徐晃开口之前,他们各自找地方,或蹲或靠,连说话的心情都没有。
见人都到齐了,徐晃站了起来。众人一见,不用徐晃招呼,纷纷起身,走到徐晃面前。
徐晃环顾一周,冷笑一声。“怎么,爬了几天山,就没精神了就你们这样,还想打败曹阿瞒,全取益州谁最累,先到一边歇着,这次的任务就不用参加了。”
几个校尉、都尉互相看了看,尴尬地笑笑,腰杆却不知不觉的挺直了一些,没一个人向后退。爬了二十多天的山,腿都细了,好容易看到立功的机会,谁愿意向后退。
“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我们人生地不熟,张鲁部下提供的情报也真假难辨,能不能得手,我只有三四成的把握。弄不好就是个全军覆没的结果,谁要是不想去,我可以理解。”
众人互相看看,脸色都严肃起来,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徐晃又等了一会儿,见没人放弃,这才开始部署任务。前锋军有五千多人,分别由五个校尉、七个都尉统领,除了打探道路,清理障碍之外,还有为大军筹集粮食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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