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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行三国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庄不周

    “你确实太累了,该休息。你积下来的休沐有一个月了吧”

    “差不多。”

    “休息半个月吧,如果不够,就一个月,有什么想做的就去做。放松一下,劳逸结合,才能更好的工作。不过要注意安全,多带些人,别被猛兽伤了,否则我可没法向阿母交待。”

    孙权尴尬地摸摸头。他喜欢打猎,而且喜欢猎猛兽,这不是什么秘密。

    “陛下有诏,臣弟不敢不从。其他的事,尚书令自会向陛下禀报,臣就不多言了。只是这前线军费的事要查一查。依臣弟揣测,数字不会大,却是一个不好的苗头。这可是个无底洞,如果不能及时处置,一旦蔓延成风,影响很坏。”

    孙策点点头。军队如果贪污成风,那不仅是损失一些钱粮的问题,会对军心士气造成极恶劣的影响,还可能造成军队私有化的问题。这是他一直很警惕的事,不用孙权提醒,他也会彻查。

    虽然没有立刻兴师动众的去查,孙策的心情还是受到了影响。回到后宫后,洗漱完毕,坐在书案前,像往常一样看书,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步练师看出了孙策有心事,却不敢多问,只是小心侍候着。

    孙策忽然问道:“子山最近可有书信来”

    “上个月有一封信,臣妾找给陛上看看。”

    “家书有什么好看的。”孙策摆摆手,示意步练师不要忙。“他这个渤海督做得还习惯吗”

    步练师莞尔一笑。“多亏了陛下当初的安排,他接任渤海水师还算顺利。大半将士都是之前的旧部,后来的就更不用说了,桀骜不驯的虽有,却不多,施点小手段也就镇住了。”

    孙策心中一动,却面不改色。“什么样的小手段,恩还是威”

    “都有。趋利避害,人之本性,军中也不例外,甚至更胜一筹。”

    孙策没有再问,重新拿起书。

    步练师生性聪慧,又在中枢多年,对政治并不陌生,对孙策的禀性也一清二楚,听孙策问到这些,立刻意识到他的心情不佳和军事有关。只是孙策不提,她就不问。

    孙策不揽权,唯独兵权是例外。

    第二天傍晚,下班之前,孙策召来了尚书令王粲,询问相关事宜。

    王粲昨天当值夜班,今天上午休息半天,下午才来上班。看到孙权的位置空着,才知道孙权休假了,而且时间可能会比较长,手头的事务全部转交给了他。他不敢大意,立刻将孙权负责的事务全部了解了一遍,做到心中有数,以备皇帝随时垂询。

    孙策先问尚书台最近的情况,然后又问与各部门之间的联络,最后才问到了与枢密院配合的流程。

    王粲一一解释,提到与枢密院的配合时,他的情绪有些激动。

    “陛下,恕臣失礼,枢密院尾大不掉,当下诏切责。”

    孙策知道王粲性子急,但他毕竟是世家子弟,说话知道分寸,如此严厉的指责绝不多见。看来尚书台对枢密院有意见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要急,慢慢说。”孙策提起案上的茶壶,为王粲倒了一杯茶。

    王粲受到鼓励,脸上泛起激动的微红。他双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品了品,借着这个机会调整了一下情绪,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兴奋。只是他微微颤抖的双手不听使唤,早就暴露了他的内心。

    “陛下垂拱而治,放手诸公,所着意者唯祀与戎,即使是戎事,陛下也不揽权,而是付之枢密院,有上古圣君遗风,臣等深为敬佩。只可惜枢密院所作所为,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实在令人扼腕。臣忝为陛下心腹,托以重任,虽不合同僚之谊,亦不得不言。”

    孙策微微颌首,示意王粲继续,心里却有些莫名的不安。王粲如此慎重,还特地准备了开场白,说明问题很严重。枢密院的事由朱儁主持,一向很顺畅,突然冒出这么多事,究竟是他平时太疏忽,没有发觉枢密院的问题,还是王粲捕风捉影,夸大其辞

    王粲的指控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

    一是枢密院自成体系,自以为诸部之首,不配合其他部门的工作。即使是尚书台转过去的公文,他们也很少给出回复,追得紧了,他们就说,这件事我们直接向陛下汇报了,你们毋须多问。可是就王粲所知,有不少事,枢密院根本没有向皇帝报告,自己处理了。

    二是枢密院经费开支不明,不少人生活奢侈,明显超出其官俸收入,有明显的贪腐嫌疑。军费开支耗大,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不透明的,如果有人从中做手脚,哪怕是刮一点油水,数量都会非常惊人。最近军费开支连续飚升,是财政赤字的主要因素,这些钱是花在了前线将士身上,还是被某些人贪墨了,谁也不说清楚。但枢密院的出格已经造成了不好的影响,百姓的拥军热情受到了伤害。

    孙策不置可否,随即又问起路粹转送枢密院公文的事。

    王粲说,路粹转送的公文是真是假,只有路粹本人清楚。按正常程序,尚书台转到其他部门的公文是要记录在案上的,还要有对应部门的回执,唯独枢密院不然。有的公文,他们给回执。有的公文,他们根本不给回执。如果没有回执,而路粹本人又不承认,有没有这份公文,就只有相关的人员自己清楚了。

    孙策很惊讶。“你们转送枢密院的公文没有回执”

    “这样的情况虽然不多,但的确有,臣本人就经历过。有人到宫门上书,说有士卒休沐归乡时伤人,臣正好经过,便接了文书,转交枢密院。枢密院的吏员说,这种事太小,当地就可以处理,非要闹到宫门上书,分明是有人故意生事,不肯给回执,说是若一定要回执,他们就不接这份公文。”

    孙策点点头。“你回去写一份详细的说明,明天呈上来。”

    王粲躬身领命。他记忆力极好,普通的事都能经年不忘,更别说这样的事。

    王粲离开之后,孙策独自在殿中坐了很久。

    如果王粲的指控属实,那枢密院的问题就大了,大得让他无法接受。

    这才几年,枢密院就腐化了

    枢密院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也能搞出这么多事,那远离他视线的各部又是什么样子

    他不敢想。

    虽然对王粲的指控并未全采信,但孙策相信王粲所言必然有一部分属实,否则王粲就是诬陷枢密院,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不会这么干。

    放权会导致不良后果,这一点孙策早就有心理准备,但不良后果来得这么快,这么严重,还是让他很惊讶,甚至很失望,很愤怒。

    如果王粲所言大部属实,不仅枢密院有问题,负有监察之责的军情处难辞其咎,而负责京师治安的司隶校尉有失责之嫌,风闻上奏的御史同样成了摆设。

    这个后果太严重了。

    孙策起身,叫来郭武,让他去通知当值的侍从,他要出宫一趟,亲眼看看枢密院在宫外的表现,看看枢密院的官员们是不是像王粲说的那样生活奢侈腐化,看看百姓是不是对军中将士敢怒不敢言。

    郭武很快召集了相关的人员,孙策也换上了便装,悄悄地出了行宫。

    孙策刚刚出宫,刘晔匆匆来到偏殿,手里拿着两份公文。见天子不在,以为是下班了,转身又去后宫请见,一问才知道天子也没回后宫。至于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

    刘晔大吃一惊,连忙返回军情处,找军师祭酒郭嘉。得知天子不在行宫,郭嘉也很诧异。正常情况下,这种事肯定会通知军情处,而且很可能要他陪同的。天子不声不响的出了宫,连军情处都没收到通知,这绝对是第一次。

    他思索良久,对刘晔说道:“既然陛下不告诉我们,自然有他不告诉我们的理由。子扬,你也不用大惊小怪,且安心等着,明天再报便是。”

    刘晔应了,拱手告辞。




第2489章 另有文章
    孙策出了行宫不远,就意识到自己想简单了。

    皇帝陛下带着几个随从微服私访那是电视剧里才有的事,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实现。他刚出行宫不到百步,就在人群中看到了虎贲郎,然后又看到了角落里一本正经装路人的许褚。

    孙策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看看你那厚实如墙的身板和舍我其谁的大宗师气度,谁信你是路人甲

    尽管如此,看着随意闲逛的百姓,听着不同的方言,孙策的心情还是好了很多,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行宫里闷得太久了,心情烦躁,就是想出来散散心,察访民情只是借口。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出了宫,那就走一走,看一看吧。

    孙策在汝阳驻跸半年,汝阳已经变了模样。人烟之稠密,市井之繁华,绝非一个县城可比,就算是郡治平舆城也相逊色三分。孙策怀疑,此行之后,汝南郡治甚至豫州州治会不会搬到汝阳来。

    在大街上转了半天,孙策意识到这样不太合适,到处是行人,虎贲郎们太辛苦。既要防备不速之客,又不能动作太大,惊扰了百姓,他们的心理压力和生理压力都很大。于是,在一间酒楼前,他停下了脚步。他刚刚立定,迎宾的胡女便迎了上来,热情的招呼着,将孙策引上二楼。

    一个临街的雅间房门半掩,孙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禁笑了一声,推门而入。

    郭嘉站了起来,拱手施礼。

    孙策瞅瞅郭嘉,在窗前坐下,看了一眼对面的临街窗户,毫不意外的看到了几个矫健的身影。他也没说什么,在准备好的太师椅上就坐,双手轻拍光滑可鉴的扶手,看着对面的郭嘉,似笑非笑。

    “整条街都被军情处控制了”

    “军情处还没有这样的效率。”郭嘉提起案上的琉璃开水壶,倒了半杯果茶。“最多半条街。”

    “那你一定能猜到我的来意。”

    “不用猜。”郭嘉举起香气四溢的果茶,向孙策举了举。“陛下不尝尝这可是汝阳最近很流行的神仙茶,有病治病,无病养生,女人喝了还能美容。”

    孙策轻笑一声,低头看去,浅黄色的茶汤中漂浮着几片薄如蝉翼的水果,可能还加了什么香料,香气清淡,似有似无,带着一丝丝甜,还有一点点酸,卖相颇佳。他端起茶杯,嗅了嗅,香气入鼻,沁人心脾,神清气爽。一口茶入腹,微酸之后,又有一丝回甘,齿颊留香。

    他不禁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郭嘉的评价。能不能养生美容且两说,茶的确是好茶。

    “那你说说,我为何出宫”

    “静极思动。”

    孙策微怔,眉心微蹙。“什么”

    “陛下在宫里呆得太久了,需要动一动。”郭嘉不慌不忙,为孙策续了些水。“陛下虽然放权臣下,作息规律,不为案牍劳形,但心在天下,劳心却无法避免。益州大战,黄忠部虽然力挽狂澜,却离取胜尚远。眼看着难以速胜,各项开支大增,陛下担心影响民生,有所忧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你有同样的担心吗”

    “臣也担心,但臣以为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担心。”

    “更重要的事”

    郭嘉点点头,神情难得的凝重。“诸将争功,益州成了诸将竞逐之地,臣担心会失控。黄忠迫于形势,向巴西大族让步,若诸将效仿,奈何”

    孙策眉心越皱越紧。

    “退一步说,黄忠功过相抵,但他先取益州,周公瑾苦战数年,却劳而无功,其麾下将士岂能甘心若为分一杯羹,不顾伤亡,强行突进,陛下将何以处之当年吴汉、刘尚攻蜀,对手不过是公孙述,一时求胜心切,尚且险些受挫。如今我军面对的是曹操,万一有什么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孙策心中微凛,后背发凉。如果真出现郭嘉所说的情况,那损失就不是几亿十几亿的事,甚至不是两三百亿的事,他可能遭受创业以来的最大挫折。

    果然最大的威胁不是敌人,而是自己。

    孙策端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果茶,整理了一下思路。“奉孝,如何应对”

    “若以战场而言,最好的办法是黄忠部主力退回西城,留一部于宕渠,钉住曹操的主力,缓缓图之。”

    孙策不置可否。“其次呢”

    “黄忠留驻宕渠,牵制曹操主力。鲁肃、马腾、阎行进兵南郑,逼降曹昂,全取汉中。若能因此逼曹操称臣,全取益州,也算以小搏大。”

    “若曹昂退守剑门呢”

    郭嘉眉头紧锁,沉默良久。“陛下亲征,数路并进,毕其功于一役。”

    孙策反复权衡,想不出比郭嘉更好的解决之道,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奉孝,你说这是不是陈宫当初设计时最希望看到的结果”

    “有可能。”郭嘉端起茶杯,也叹了一口气。“陛下,我们这些年太顺利了。攻必克,战必胜,心浮气躁,已经对战场和对手失去了应有的敬畏。我们不是败给陈宫,我们是败给了自己。这就像阳亢之症,看似年轻气盛,实则病态已萌而不自知。”

    孙策眼皮微挑,看看郭嘉。“你这话,倒是和杨德祖不谋而合,只是说得有些迟。”

    “这不是我说的。”郭嘉苦笑道:“是沮公与所言。”

    孙策本想问为什么沮授既有此言,为什么不直接说,转念一想,其实沮授之前就隐晦的提醒过,只是他没有察觉到而已。沮授虽然是军师处祭酒,毕竟是降臣,在军师处的威信却不足,贸然提出这样的意见,不仅得不到支持,倒可能适得其反。

    “这么说,你的建议是下诏命黄忠撤兵”

    “仅从战事而言,的确如此。”

    “那从别的考虑呢”

    郭嘉嘴角微挑。“臣建议陛下亲征。”

    孙策眼中寒芒乍现,直勾勾地盯着郭嘉。郭嘉虽然有心理准备,却还是有些不安。片刻之后,孙策收回目光,垂下眼皮,恢复了往常的平淡从容,只是脸颊绷得有些紧,语气也多了几分冷冽。

    “这么说,还有其他的人想做文章”

    郭嘉点了点头。“树虽欲静,奈何阴风不止。”

    “你是不是想多了”

    “臣也希望如此。”

    孙策沉默良久,喝了一杯又一杯茶,直到果茶喝得没了滋味。郭嘉见孙策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便命人来换新茶。

    孙策摆摆手。“来点酒吧。”

    郭嘉诧异地打量了一眼,随即点头答应,起身出了雅间。孙策也没管他,兀自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握着扶手,青筋暴露,手指关节也因用力而发白,坚实的太师椅“咯咯”作响,让人担心随即可能折断。

    门外的脚步声响起,孙策瞬间恢复了平静,抬起头,看向窗外。

    夜色已深,天空一片漆黑,没有月色,连星星都看不到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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