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愤怒的香蕉
造反,不是觉得我女真天生就有夺取天下的命,只是因为日子过不下去了。两千人起兵时,阿骨打是犹豫的,我也很犹豫,但是就好像大雪封山时为了一口吃的,我们要到山里去捕熊猎虎。对着比熊虎更厉害的辽国,没有吃的,也只能去猎一猎它。
他的手按在膝盖上,目光望着火焰,顿了许久,方才笑了笑。
从起事时打起,阿骨打也好,我也好,还有今天站在这里的诸位,每战必先,了不起啊。我后来才知道,辽人爱惜羽毛,也有贪生怕死之辈,南面武朝更是不堪,到了打仗,就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文绉绉的不知道什么狗屁意思!就这样两千人打败几万人,两万人打败了几十万人,当年跟着冲锋的很多人都已经死了,我们活到现在,想起来,还真是了不起。早两年,谷神跟我说,纵观历史,又有多少人能达到我们的成绩啊?我想想,各位也真是了不起。
他的目光越过火焰越过在场的众人,望向后方延绵的大营,再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又收回来。
我今天想,原来只要打仗时各个都能每战必先,就能做到这样的成绩,因为这天下,贪生怕死者太多了。今天到这里的各位,都了不起,咱们这些年来冲杀在战场上,我没看见多少怕的,就是这样,当年的两千人,而今横扫天下。成千上万万万人都被咱们扫光了。
你们能横扫天下。宗翰的目光从一名名将领的脸上扫过去,温和与平静逐渐变得严苛,一字一顿,但是,有人说,你们没有坐拥天下的气度!
每战必先悍不畏死,你们就能将这天下打在手里,你们能扫掉辽国,能将武朝的周家从这台子上赶走。但你们就能坐得稳这个天下吗!阿骨打尚在时便说过,打天下坐天下,不是一回事!今上也三番五次地说,要与天下人同拥天下——看看你们后头的天下!
宗翰的声音犹如虎口,一时间甚至压下了四周风雪的呼啸,有人朝后方看去,军营的远处是起伏的山岭,山岭的更远处,消磨于无边无垠的昏暗之中了。
你们的天下,在哪里?
就是这几万人的军营吗?
就是你们今天能看得到的这片荒山?
就是你们这辈子走过的看到的所有地方?
——你们的天下,女真的天下,比你们看过的加起来都大,我们灭了辽国灭了武朝,我们的天下,遍及四海八荒!我们有亿万的臣民!你们配有他们吗!?你们的心里有他们吗!?
宗翰的声音随着风雪一同咆哮,他的双手按在膝盖上,火焰照出他端坐的身影,在夜空中晃动。这话语之后,安静了许久,宗翰缓缓地站起来,他拿着半块木柴,扔进篝火里。
你们以为,我今日召集诸位,是要跟你们说,雨水溪,打了一场败仗,但是不要气馁,要给你们打打士气,或者跟你们一起,说点讹里里的坏话
他沉默片刻:不是的,让本王担心的是,你们没有怀抱天下的胸怀。
阿骨打离开之前,就曾经几次三番,与我说起过。
篝火前方,宗翰的声音响起来:我们能用两万人得天下,莫非也用两万人治天下吗?
先帝也好今上也好,包括诸位敬重的谷神也好,这些年来殚精竭虑的,也就是这么一件事在场诸位之中,有奚人有渤海人有契丹人也有辽东的汉人,咱们一同作战过许多年,今日你们都是金人,为什么?今上对诸位,一视同仁,这天下,也是诸位的天下,不止是女真的天下。
女真的胸怀中有诸位,诸位就与女真共有天下;诸位心怀中有谁,谁就会成为诸位的天下!
宗翰望着众人:十余年前,我大金取了辽国,对契丹一视同仁,因此契丹的诸位成为我大金的一部分。当时,我等尚无余力取武朝,因此从武朝带回来的汉民,皆成奴隶,十余年过来,我大金渐渐有了征服武朝的实力,今上便下令,不许妄杀汉奴,要善待汉人。诸位,而今是第四次南征,武朝亡了,你们有取而代之,坐拥武朝的胸怀吗?
他一挥手,目光严厉地扫了过去:我看你们没有!
雨水溪一战失败,我看到你们在左右推诿!抱怨!翻找借口!直到现在,你们都还没弄清楚,你们对面站着的是一帮什么样的敌人吗?你们还没有弄清楚我与谷神纵然弃了中原江南都要覆灭西南的原因是什么吗?
你们对面的那一位那一群人,他们在最不合时宜的情况下,杀了武朝的皇帝!他们切断了所有的退路!跟这整个天下为敌!他们面对百万大军,没有跟任何人求饶!十多年的时间,他们杀出来了熬出来了!你们竟还没有看到!他们就是当初的我们——
第八九八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七)
你们对面的那一位那一群人,他们在最不合时宜的情况下,杀了武朝的皇帝!他们切断了所有的退路!跟这整个天下为敌!他们面对百万大军,没有跟任何人求饶!十多年的时间,他们杀出来了熬出来了!你们竟还没有看到!他们就是当初的我们——
火光升腾间映出的是老将雄狮般的身影,他的声音回荡在大帐前的风雪里。
余人肃穆,但见那篝火燃烧飘雪纷落,营地这边就这样静默了许久。
宗翰与众将都在那儿站着,待到夜幕眼见着已完全降临,风雪延绵的军营当中火光更多了几分,这才开口说话。
这三十余年来,征战沙场,胜绩无数,但是你们中间有谁敢说自己一次都没有败过?我不行,娄室也不行,阿骨打再生,也不敢说。打仗本就胜胜败败,雨水溪之败,损失是有,但不过就是战败一场——有些人被吓得要归咎于别人,但我看来是好事!
好在哪里?其一,雨水溪的这场大战,让你们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了,对面的黑旗军,是个什么成色。满万不可敌?百万大军围了小苍河三年,他们也做得到!讹里里贪功冒进,这是他的错,也不是他的错!雨水溪打了两个月了,他抓住机会带着亲卫上去,这样的事情,我做过,你们也做过!
讹里里与诸位来往三十余年,他是不可多得的勇士,死在雨水溪,他仍是勇士。他死于贪功冒进?不是。
宗翰摇了摇头:他的死,源于他并未将黑旗当成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看。他将黑旗当成辽人和武朝人,行险一击终究是败了。你们今天仍拿黑旗当成那样的敌人,以为他们使了诡计,以为自己人拖了后腿,来日你们也要死在黑旗的刀枪下。真珠宝山,我说的就是你们!给我跪下——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凶戾而威严,这一声吼出,篝火那边的完颜设也马与完颜斜保兄弟先是一愣,随后朝地上跪了下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几日说了什么!身为大将,相携百战的同僚你们也敢诋毁!若不知错,本王亲手宰了你们!
——傲慢的老虎容易死!林海里活得最长的,是结群的狼。
宗翰的儿子当中,设也马与斜保早在攻汴梁时便是领军一方的将领,此时斜保年过三十,设也马将近四旬了。对于这对兄弟,宗翰往日虽也有打骂,但最近几年已经很少出现这样的事情。他一字一顿地将话说完,缓缓转身走到柴堆边,拿起了一根木头。
那木头海碗粗细,本该是劈成两半的,但这根并未被劈开,上头仅有一道裂口。宗翰双手往外掰了一掰,那原木砰的一声在他手中裂成两半,白霜漾开。宗翰将木头扔进火堆里。
擦亮你们的眼睛。这是雨水溪之战的好处之一。其二,它考了你们的度量!
它考的是得天下与坐天下的度量!
靠两千人打天下,有两千人的打法,靠两万人,有两万人的打法!但走到今日,你们那一位的背后没有两万人?我女真富有四海臣民亿万!要与天下人共治,才能得长存。
宗翰顿了顿:宗辅宗弼见识短浅,江南之地驱汉军百万围江宁,武朝的小太子豁出一条命,百万人如洪水溃败,反倒让宗辅宗弼自食恶果。西南之战一开始,谷神便教了诸位,要与汉军长存,战场上一条心,这一战才能打完。为什么?汉人就要是我大金的子民了,他们要成为你们的兄弟!没有这样的气度,你们将来二十年三十年,要一直打下去?你们坐不稳这样的江山,你们的子孙也坐不稳!
南方的雪细啊。他仰头看着吹来的风雪,长在中原长在江南的汉人,承平日久,战力不彰,但真是这样吗?你们把人逼到想死的时候,也会有黑旗军,也会有杀出江宁的小太子。若有人心向我女真,他们慢慢的,也会变得像咱们女真。
谷神并未逼迫汉军上前,他明立赏罚,定下规矩,只是想重蹈江宁之战的覆辙?不是的,他要让明大势的汉军,先一步进到我大金的军中。总有人在前,有人在后,这是为平定天下所做的准备。可叹你们多数不明白谷神的用心。你们并肩作战却将其视为外族!即便如此,雨水溪之战里,就真的只有投降的汉军吗?
雨水溪一战。宗翰一字一顿地说道,剩余七千余人中,有近两千的汉军,自始至终未曾投降,汉将渠芳延一直在指挥部下上前作战,有人不信他,他便约束部下固守一侧。这一战打完了,我听说,在雨水溪,有人说汉军不可信,叫着要将渠芳延所部调到后方去,又或者让他们上阵去死。这样说的人,愚不可及!
他的骂声传出去,将领之中,达赉眉头紧蹙,面色不忿,余余等人多少也有些蹙眉。宗翰吸了一口气,朝后方挥了挥手:渠芳延,出来吧。
话音落下后片刻,大帐之中有身着铠甲的将领走出来,他走到宗翰身前,眼眶微红,纳头便拜。宗翰便受了他的叩首,低头道:渠芳延,雨水溪之败,你为何不反不降啊?
小臣末将的父亲,死于黑旗之手大帅
宗翰点头,托起他的双手,将他扶起来:懂了。他道,西南之战,本王给你一句话,必让你为乃父报仇,但你也要给本王一句话。
请请大帅吩咐
这仇,你亲手来报。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手下只有三千人的偏将,本王要给你个好差事——不光是在西南。天下大势分分合合,武朝气数尽了,这天下归于大金,但将来,这汉人所在的地方,也要归你们汉人所治,这是本王对你的期许,你记住了。
渠芳延口中说着感激涕零的话语,纳头要再拜,宗翰抓住了他的手臂:纠纠男儿,不要效女子神态,你进去吧。他手臂朝着篝火的那边一挥,从今往后,你与他们同列!
渠芳延抱拳一礼,朝那边走过去。他原是汉军之中的微末小将,但此时在场,哪一个不是纵横天下的金军英雄,走出两步,对于该去什么位置微感犹豫,那边高庆裔挥起手臂:来。将他召到了身边站着。
走过韩企先身边时,韩企先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宗翰点了点头。
与汉人之事,撒八做得极好,我很欣慰。韩企先卿高庆裔卿也堪为表率,你们哪,收起那分傲慢,看看他们,学学他们!
至于雨水溪,败于轻敌,但也不是大事!这三十余年来纵横天下,若全是土鸡瓦狗一般的对手,本王都要觉得有些乏味了!西南之战,能遇上这样的对手,很好。
我觉得,诸位也会觉得很好。
风雪降下来。
对于雨水溪之战,宗翰洋洋洒洒地说了那许多,却都是战场之外的更加高远的事情。对于战败的事实,却不过两个很好,这时候平平静静地说完,不少人心中却自有豪情升起。
没错,面对区区小败,面对势均力敌的对手,睥睨天下三十余载的金国大军,除了一句很好,还该有怎样的情绪呢?
雪依旧漫漫而下,熊熊燃烧的篝火前,过得片刻,宗翰着韩企先宣布了对许多将领的赏罚调动细节。
赏罚调动皆宣布完毕后,宗翰挥了挥手,让众人各自回去,他转身进了大帐。只有完颜设也马与完颜斜保,始终跪在那风雪中篝火前,宗翰不下令,他们一时间便不敢起身。
散会之后,又有一些将领陆续而来,到大营之中单独面前了宗翰。这一夜过了子时,完颜设也马与完颜斜保的身上都披了一层积雪,宗翰从帐中走出来,他到两个儿子身前搬了木桩坐了片刻,随后起身,叹了口气:进来吧。
两人腿都麻了,亦步亦趋地跟随进去,到大帐之中又跪下,宗翰指了指一旁的椅子:找椅子坐下,别跪了。都喝口热茶,别坏了膝盖。
两兄弟又站起来,坐到一边自取了小几上的热水喝了几口,随后又恢复正襟危坐。宗翰坐在桌子的后方,过了好一阵,方才开口:知道为父为什么敲打你们?
完颜设也马低头拱手:诋毁刚刚战死的大将,的确不妥。而且遭逢此败,父帅敲打儿子,方能对其余人起震慑之效。
肤浅!宗翰目光冰冷,雨水溪之战,说明的是华夏军的战力已不输给我们,你再自作聪明,将来大意轻敌,西南一战,为父真要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是。完颜设也马目光转动,犹豫片刻,终于再度低头。
此时,一旁的完颜斜保站起身来,拱手道:父帅,儿子有些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说。
雨水溪之战,前前后后的讯息,军中大将,许多人都知道,以高庆裔韩企先等人的聪明,未尝不知道此战症结在哪。他们嘴上虽未说,但仍旧放任军中众人谈论汉军的问题,这是因为汉军是真的不能战啊。父帅如今振奋汉军士气,莫非真能让他们参与到这场大战里去么?
完颜斜保问得稍有些犹豫,但心中所想,很显然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宗翰望着他好一阵,赞许地笑了笑:
你看似鲁莽,粗中有细,倒不是什么坏事。这些天你在军中带头议论讹里里,也是早已想好了的打算喽?
斜保道:回禀父帅,讹里里以近千亲卫对阵鹰嘴岩八百黑旗而不胜,虽然守鹰嘴岩的也是黑旗当中最厉害的队伍之一,但仍旧说明了黑旗的战力。这件事情,也只有父帅今日说出来,方能对众人起振奋之效,儿子是觉得锅总得有人背啊,讹里里也好,汉军也好,总好过让大家觉得黑旗比我们还厉害。
那为何,你选的是诋毁讹里里,却不是骂汉军无能呢?
斜保微微苦笑:父帅明知故问了,雨水溪打完,前头的汉军确实只有两千人不到。但加上黄明县以及这一路之上已经塞进来的,汉军已近十万人,咱们塞了两个月才将人塞进来,要说一句他们不能战,再撤出去,西南之战不用打了。
他顿了顿:只是即便如此,儿臣也不明白为何要如此倚重汉人的原因——当然,为往后计,重赏渠芳延,确是应有之义。但若要拖上战场,儿子仍旧觉得西南不是他们该来的地方。
宗翰哈哈大笑起来。完颜斜保面容粗犷,前面的话都显得谨慎,只到最后一句,隐隐约约有着几分睥睨天下的气魄,宗翰察觉到这点,老怀大慰,笑了许久才渐渐停下。
他坐在椅子上又沉默了好一阵,一直到大帐里安静到几乎让人泛起幻听了,设也马与斜保才听到他的话语响起。
汉军之事,为谷神之策,自有用意。你们既然还有几分聪明,来日多与汉将搞好关系,另外,给我盯好渠芳延!
听得谷神之名,两人的心神都安定了些许,一齐起来领命,设也马道:父帅莫非觉得,这渠芳延有诈?
所有汉军都降了,独独他一人未降,以那位心魔的手段,谁能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宗翰说完,挥了挥手。
都下去吧。
月光被掩在厚厚的云层上,风雪吹过苍莽的群山。
从金国到中原到江南,大雪掩盖了视野所及的一切。这是汉人天下受难最为严重的一年,被焚毁的城池尚未复建,携家带口的难民们在呼啸的风雪里倒下,饥民们互相换了小孩子,分而食之。许许多多失去家人的人,随后不久,也踏上了与家人同归的道路。
希望,仅如渺茫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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