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渐渐降临了,星光稀疏,月亮升起在天空中,就像是一把刀,劈在汉水江畔的天空中。
汉中以西的平原上,不知什么时候炮声密集地响起来,战士的厮杀与对冲掩映在火光里。
朝着汉中城赶过来的女真部队与华夏军部队正在黑夜之中相互穿插、厮杀遍地。
大量的女真部队被茫然地打散在原野上,亦有华夏军的队伍在黑夜之中陷入苦战。
千万人的厮杀,成千上万的人,有着成千上万的人生与故事。
四月二十一,完颜撒八一度率领骑兵向华夏军展开了以命换命般的猛烈突袭,他在负伤后侥幸逃遁,这一刻,正率领部队朝汉中转移。他是完颜宗翰的子侄,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跟随宗翰作战,相对于银术可、拔离速等人,他虽然逊于天资,但却向来是宗翰手上计划的忠实执行者。
女真人好不容易从那样艰难的生存环境中厮杀出来,他跟随英雄而战,这一刻,他也不吝于为英雄而死。
宗翰已经与高庆裔等人汇合,正试图调动庞大的军队朝汉中集结。征战沙场数十年,他能够明显感觉到整支大军在经历了之前的战斗后,力量正迅速下降,从平原往汉中蔓延的过程里,部分二度集结的军队在华夏军的穿插下迅速崩溃。这个夜晚,唯独希尹的抵达,给了他些许的安慰。
四天的作战,他麾下的部队已经疲劳,华夏军同样疲劳,但如此一来,以逸待劳的希尹,将会获得最为理想的战机。
拔离速已死,但宁毅还过不来。
这一天晚上,望着天空中的月色,宗翰将随身的烈酒洒向大地,悼念拔离速时。
这漫长的一生征战啊,有多少人死在路上了呢……
这个夜晚,大量的军队都在路上冒险厮杀向前,完颜设也马在黑夜中试图振奋与鼓舞起士气,这位已经逐渐成熟的冰原狼,不愿意错过即将发生在汉中城下的一战。
他的一生,都在憧憬着父辈那样的英雄,直到兄弟的死去,他才渐渐明白了成为那样的英雄所需要的特质。这一刻华夏军的强大令他感到瞠目结舌,也让他真正的感到热血沸腾,若没有了这样的敌人,他的名字,又如何有可能名留青史呢?
有些人的故事会在历史上留下痕迹,但之于人生,这些故事并无高下之分。
随着金人将领征战厮杀了二十余年的女真战士,在这如刀的月色中,会想起家乡的妻儿。跟随金军南下,想要趁着最后一次南征求取一番功名的契丹人、辽东人、奚人,在疲惫中感受到了恐惧与无措,他们秉着富贵险中求的心态随着大军南下,英勇厮杀,但这一刻的西南成为了难堪的泥沼,他们抢掠的金银带不回去了,当初屠杀劫掠时的喜悦化为了悔恨,他们也有着怀念的过往,甚至有着牵挂的家人、有着温暖的回忆——谁会没有呢?
但许许多多的中原人、西北人,已经没有家人了,甚至连记忆都开始变得不那么温暖。
这个夜晚,又有一支又一支的华夏军部队,陆续抵达了汉中城的芦苇门外。他们已经经历轮番的厮杀,战士们身上大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伤势,但女真人的溃败,会给人无穷的力量。一些部队甚至做出了偷袭西面或者北面城墙的尝试,当然,没能轻易成功。
抵达汉中战场的部队,被参谋部安排暂做休息,而少量队伍,正在城内往北穿插,试图突破街巷的封锁,进攻汉中城内更为关键的位置。
入夜之后,陈亥走进参谋部,向旅长侯烈堂请示“女真人的部队皆是北人,完颜希尹已经抵达战场,但是不进行进攻,我认为不是不想,实则不能。眼下正值汛期,他们乘船北上,必有风浪,他们许多人晕船,因此只能明天展开作战……我认为今夜不能让他们睡好,我请战夜袭。”
“晕船的事情我们也考虑了,但你以为希尹这样的人,不会防着你半夜偷袭吗?”
“那也不能让他们睡好,我可以让手下的三个营轮番出战,搞大声势,总之不让睡。”
“……有道理,秦军长查夜去了,我待会向报告,你做好准备。”
“是。”陈亥敬礼。
走出简陋的参谋部,月亮像是要从天空中落下,陈亥不笑,他的眼中都是十余年前开始的风雪。十余年前他年纪尚青,宁先生一度想让他成为一名说书人。
“文明的传续,不是靠血缘。”
“女真人过来,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整族都没有了。郑一全的血脉是没有留下来,但是临死的时候,你在旁边,你就把他传下去了……尽量把故事传下去……”
那一天,宁先生跟年纪尚幼的他是这样说的,但其实这些年来,死在了他身边的人,又何止是一个郑一全呢?而今天的他,有着更好的、更有力的将他们的意志传续下去的方法。
在这世上,有一些特殊的时刻,千千万万的线会朝着一个人的身上聚集过去,它会变得单薄,会变得重要。有些线会断,有些线又会被旁观者们背负起来,继续前行。血脉的延续、民族的更替、国家的兴亡,万物争杀,从来都是这样的。
刘沐侠挖完陷马坑,默默地打磨了自己的刀。
有人清点火雷与手榴弹,传递过来。
陈亥带着一个营的士兵,从营地的一侧悄然出去。
哨卡更替,有些人得到了休息的空闲,他们合衣睡下,枕戈待旦。
“我有点睡不着……”
有人轻声说话。
“我跟你们说啊,我还记得,十多年以前的中原啊……”
十多年以前的中原啊……从那一刻过来,有多少人哭泣,有多少人呐喊,有多少人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浴血前行,才最终走到这一步的呢……
每一个人的故事,都很平凡,一个人的死亡,在千千万万人的死亡当中,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但又有谁的生命与回忆,不是一副跌宕起伏的史诗呢?
火焰与煎熬已经在地面下剧烈冲撞了许多年,无数的、庞大的线条汇聚在这一刻。
熔岩正爆发开来——
……
陈亥发动了夜袭,与希尹安排的斥候伏兵在汉江边上厮杀开来,喊杀震天,一轮一轮的连绵不绝。
营地中的女真战士不时被响起的声音惊醒,怒火与焦虑在聚集。
夜深的时候,希尹走上了城墙,城内的守将正向他报告西面原野上不断燃起的战火,华夏军的部队从西北往东南穿插,宗翰部队自西往东走,一处处的厮杀不停。而不止是西面的原野,包括汉中城内的小规模厮杀,也一直都没有停下来。也就是说,厮杀正在他看见或者看不见的每一处进行。
希尹扶着城墙,沉吟良久。
“……他们不用睡觉啊?”
他轻声叹息。
他们面对的华夏军,只是两万人而已。
第九四三章 大决战(七)
朦胧的星光下,汉中城外的野地上,士兵一排一排的和衣而睡,刀枪就摆在他们的身旁,黑色的旗帜正飘扬。
这是已然成为战场的土地,但除了偶尔走过的巡夜士兵,后半夜的营地还是显出了安静的氛围,即便有人从睡眠中醒过来,也极少开口说话。有人打着鼾,睡得没心没肺。
经过连日以来的厮杀,华夏军的士兵已经极为疲累,但在随时可能遭遇袭击的压力下,大部分士兵在沉睡中还是会时不时地醒来。有时候是因为远处传来了厮杀或是爆炸的声音,也有的时候,是因为周围显得太过安静,鼾声反而会突然停止,士兵惊醒过来,感受着周围的动静,随后才又继续开始休息。
对于不远处女真营地的袭击,到得凌晨都在不断地响起,偶尔掀起一阵热闹的波澜。沉睡的士兵们醒过来,心想“陈亥这个神经病。”随后又安静地睡下去。
友军发起的战斗,保证了自己这边的众人能够有个相对安全的休息空间。如果不是陈亥的部队整个晚上都在希尹营地外发动袭扰,那么在黑夜中要遭遇突袭的,或许就是这边了。也是因此,在陈亥等人连夜作战的同时,他们必须抓紧时间,恢复体力,以应付即将到来的大战。
即便在最为安静的时刻,许许多多的事情也未有停歇。城市当中,完颜庾赤正将大量的铁炮、弹药拆卸装箱,以大车从东南方向的城门运出去,送往南面的希尹大营。陈亥一方面分班次对营地发动袭击,另一方面,也发现了这一动静,他向后方指挥部提出了作战请求。
指挥部驳回了他相对冒险的计划。
“……陈亥这个神经病……”
华夏军营地西南角,营帐中的光芒彻夜未息。秦绍谦与几位参谋、旅、团级干部们仍旧聚集在这里,帐篷内油灯昏暗,木箱子上摆着简单的战场示意图,大部分的旗帜插得混乱而无序,对于部分旗帜所代表部队的位置,他们也只是靠猜,并不是十分确定。
“陈亥手下不到一千个人,从昨晚到现在,已经两次提出不惜一切对希尹发动进攻了。他是想着把一千人全搭进去,将希尹换成疲兵吗……”
“陈亥是很有前瞻意识的,他已经看出来了,天亮之后这场决战不好打。”
“一个团长,也该为他手下的兵负点责,动不动就想牺牲自己,也不好。”
军长秦绍谦、旅长侯烈堂、胥小虎、参谋林东山等众人聚集在这里,夜早已深了,说起这些事情,众人的语调大都不高。回复了陈亥的请求之后,大伙儿还是围绕着地图,开始做最后的战略决策。
“……总之,天一亮,希尹部队就会尝试对我们发起总攻。汉中城内,他们会将百姓驱赶出来,希尹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宗翰也正从西面,朝着汉中赶过来。那么,不能打呆仗,大的方向上,他们想决战,我们可以决战。但在战术上,我们要抓自己的重点……”
……
寅时二刻,天空中连星辰都像是隐没起来了,东面的夜色中传来爆炸的声音,刘沐侠握住了身侧的刀鞘,陡然间睁开了眼睛,随后朝侧面看去。过来的是班长,正一个一个地叫醒士兵。
“保持安静,换黑衣,准备整队、开拨……”
他们将军服翻过来穿,露出了黑色的一面,之后在班长的指引下往西面走,指令是一边前行一边靠士兵的口耳相传确定下来的。
“华夏第七军第一师,二旅各部,在接令后即刻朝西北进发,于辰时抵达孝驿一带,做好进攻与阻击准备,行动前期,务必注意隐蔽。其中各团、营任务如下……”
一众士兵接受了命令,在离开营地之前,有着些许的议论。
“往西北走,我们昨天就是从那边过来的。”
“我们走了,希尹怎么办?”
“三旅也开拨了,要放弃这里吧?”
“不对,炮兵团和一旅留下了……”
离开营地后,噤声的命令已下,所有人都停下了说话。
一道又一道的黑色身影,趁着夜色离开了汉中南门外的营地,开始朝着西北方向散去,更多的斥候与传令兵早已奔行在路上了。
……
天蒙蒙亮,一个个的担架被抬入营地,大夫们开始救治伤员,营地中便是一阵忙乱。
陈亥的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率领麾下士兵回到营地当中,他让一些士兵开始找地方休息,自己也险些坐在地上睡了过去,眼睛眯起来的下一刻,他一个激灵又站了起来,目光扫视着营地中的状况。
“怎么回事?”
有一名参谋走过来,向他报告了今天凌晨时分指挥部做出的决策。陈亥的脸上有各种思维在转动,到得最后握起了拳头,挥了一下“好!”
他随后道“我要休息一下,请你转告指挥部,我的人会留在这里,协同阻击完颜希尹。”
参谋敬了个礼,转身去了,陈亥回首朝东面望去,被他骚扰了一整夜的女真士兵营地当中,已经开始有了苏醒的迹象……
……
汉中以西二十二里,名为团山集的小县城附近,完颜宗翰的主营地内,士兵已经起来吃过了早餐,第一队人马拔营而出。
这一夜,完颜宗翰睡了两个时辰,养精蓄锐。
他已经完全确认了汉中附近的情况,包括华夏军对南门的占领,与希尹部队展开的对峙。决定性的战斗就在眼前的这一刻。
过去几天的时间里,近十万的军队在方圆百里的范围内被打散,但他麾下仍旧聚集了成建制的近三万人马。而大量的溃兵也正在朝汉中聚集。
与己方类似的情况是,华夏第七军的一万余人也已经散碎得不成样子,正朝着汉中方向涌去。由于两支军队选择的是同样的道路,昨天晚上便因此爆发了十余场大大小小的战斗与摩擦。
希尹在到达的第一时间就已经看准了时机,宗翰也认可这一时机。凌晨时分便有大量的斥候被放出,他们的任务是发动一切能够联络上的溃兵部队,聚向东南,决战汉中!
而击破了剑阁的宁毅,距离这里至少还有三日的路程呢。
华夏军也在做着类似的行动,与宗翰斥候部队的行为稍有不同的是,华夏军斥候们携带的命令并非是让所有部队朝汉中集合。
这个清晨,包括斥候们联络上的部队,也包括已经抵达了汉中城南而又秘密出发西进的部队一共上万人,正朝着汉中以西的道路上汇集过去。
完颜宗翰,正奔袭而来。
……
“……过去几天的时间,完颜宗翰为了避免大规模决战中的失败,耍手段,打车轮战、添油战术,他将近十万人,一轮一轮地上来磨。看起来漫山遍野,但战力已经一轮不如一轮,到了现在,我们打得累,他们才是真正的失了军心……”
“……完颜希尹不同,他的一万多人还没有投入过战斗,军心未失,我们已经很累了,跟他打决战,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那么应对这个情况,我们要分开来看。对付希尹,我们采取守势,尽量拖延,而以汉中为隔断,在另一边,我们发动总攻!”
“……过去的几天,完颜宗翰使劲折腾他手下的十万人,看起来还没有真正的败阵。以他的傲气,汉中决战一旦开打,他的主力,必然全速往这边汇集过来。那我们调动这个区域里所有还能调动的兵力,决战汉中以西!在他们的谷神希尹反应过来以前,强行吃掉完颜宗翰——”
“这样的决策里,最为艰难的,会是留在汉中这里,负责阻击完颜希尹的部队……”
……
四月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