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西风紧
今晚的天依然没有晴朗,风呼呼地刮着,漆黑低沉的天幕笼罩着大草原,人类和各种野兽一起生存在这里,文明犹如那天幕一般漆黑……遥远的大唐帝国首都现在应该灯火辉煌歌舞升平吧,那里好像一个梦、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在公元八世纪的黑暗世界里散发着微弱的文明之火。
天可汗 第八卷 铙歌列骑吹飒沓引王侯 第四十五章 唐使
第二天一早,突厥各部落贵族便到王帐相见,默啜已准备退兵了。到现在为止阴山附近能抢的地方都被他们抢完,没有太多的油水,要想扩大收益,必须要先拔除三城重镇,如果能做到,那幺整个河套地区都逃不脱突厥兵的蹂躏……可惜搞掉三座重镇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难事。
第二天一早,突厥各部落贵族便到王帐相见,默啜已准备退兵了。到现在为止阴山附近能抢的地方都被他们抢完,没有太多的油水,要想扩大收益,必须要先拔除三城重镇,如果能做到,那幺整个河套地区都逃不脱突厥兵的蹂躏……可惜搞掉三座重镇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难事。
放弃安北镇的策略已经达成了共识,不过有的贵族不满意“收成”,便在默啜面前说道﹕“咱们聚拢许多部落组成大军,结果从张仁愿那里得到的第一批粮草加上此次劫掠所得,还不够大军消耗的,这一趟是赔本买卖。”
又有人附和道﹕“既然咱们都集结完人马,又和唐朝撕破脸了,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向东面走,在河北道那边攻破几个州县,或许能收获多一些。”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忽报﹕“三城遣唐使来了。”
众将七嘴八舌地又说起话来,“他们派人来威胁咱们?”“如果话不投机,砍了了事。”
默啜用权杖在地上戳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说道﹕“先叫进来,听听他们要说什幺。”
……唐朝那边来了一小队人马,正使是个文官,关中军里的随军官吏,名叫何煦。其他十来人人都是武夫,应该是负责路上安全的卫队,领军的将领是个关中军校尉,名叫李初警。
他们被突厥斥候发现后带到突厥大军营地外,被告知侍卫武夫不得进去,最后只让文官何煦和校尉李初警两人入内见突厥可汗。
两人的样子看起来都不足三十岁,在薛崇训身边干事的人好像都比较年轻。
校尉李初警这人脾气好像不太好,突厥兵要上来缴他的佩刀时,这厮忽然“啪”地一声按在了刀鞘上,倒把上来的两个突厥兵吓了一跳。周围的突厥人立刻唰唰拔出弯刀来了,气氛一下子紧张。
何煦忙道﹕“初警,住手!咱们是使节,干嘛来的?”
李初警解下佩刀道﹕“我自己会交。”待他被解除了武装,突厥人才把刀放回去,警惕地看着他们。
好在默啜可汗的王帐下令要见这俩人,而且何煦手里还拿着唐朝的正式节仗,突厥人倒没有太过无礼。
突厥王帐所在的大营很宽,二人便被允许骑兵,不过周围被一帮全副武装的人围着,不能有任何举动。
走了一会,忽见李校尉的脸上杀气腾腾一脸的怒气,何煦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看见不远处的草地上的一副非人的场景。一些全身赤裸的女尸被绑在木桩上耷拉着头,显然是已经冻毙了,地上还躺着一些局部烧焦的女尸,无一不是披头散发不着寸缕;而离了一段距离的地方,还躺着许多穿汉服的男人尸体,那些死人双手反绑,身上插满了箭矢。何煦等人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这些死尸定是被抓住的汉人老百姓。
此时还是上午,昨晚那些突厥人拼命折腾后的狼藉场面还未来得及收拾,不料正好被唐使看见。
李校尉咬牙切齿地骂道﹕“议他娘的和!”
何煦忙劝道﹕“你这脾气应该改改,慎言,别忘了咱们现在在哪里!生气有用,还要咱们这些官吏和你们这些将士干甚?况且上峰自有考虑,一切以大局为重。晋王绝非服软之人,他要议和,一定有其道理。就算是现在这样,朝野已经很多人说他穷兵黩武了。咱们只需要做好各自的本分便好。”
李校尉冷笑道﹕“何兄倒是处变不惊,佩服佩服。”
何煦正色道﹕“这点死人算什幺,三城还没破,能死多少人?我在河北道做判官时,州衙被北方蛮夷攻破,一次便被掠三四万人口,死的人更是遍布城乡山野……你现在看到的这点场面,连屠个村子都比不上。”
李校尉道﹕“真该让军中的兄弟们都亲眼看看,上战场时才知道该怎幺杀这帮狗日的。”
何煦不放心地说道﹕“这里的突厥人可能听不懂汉话,你现在说这些话没什幺事,一会儿进了王帐,你就站着别说话!我是正使,让我来谈!别把正事搞砸了,于事无补,多用脑子咱们身在敌营能干嘛,你不要命上战场去拼,没必要在这种地方逞能。”
二人被押送着走了一阵,终于来到了一处比周围的毡帐更高大的帐篷,显是已经到了。送他们的突厥人进去通报,过得一会何煦就被推了一把,两人往里面走。
进得王帐,只见左右坐了一帮披头散发的人,个个都瞪着他们,目光非常不友善,他们好像随时会被砍成肉泥一般的可怖气氛。何煦紧紧握着手里写着“大唐”二字的节仗,直起背昂首挺胸不快不慢地往里走,神情自若,与方才那平和儒雅的举止大相径庭。走在他侧后的李校尉见此场面又见何煦的样子,对这个文官的态度多了几分钦佩。
“大唐晋王之使何煦拜见可汗。”何煦微微欠了欠身,字正腔园地说了一句。
忽然有个突厥人用汉语喝道﹕“你们汉人不懂上下尊卑?跪下说话!”
何煦直视过去﹕“可汗是大唐天子的臣,我是大唐的使节,为何要跪!?”
那突厥人怒而起身,这时默啜抬起手臂轻轻挥了一下,那人才愤愤地坐下。默啜道﹕“昨日我与晋王才交战罢,今日晋王就派你们,是干什幺来的?”
“议和。”何煦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坦然。
默啜顿时和部下相视,过得片刻众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何煦道﹕“晋王愿与可汗和好,修补之前造成的误解,只要条件妥当,我们是十分诚意的;但如若可汗认为可以与我大唐帝国为敌,无意义和,非要分个胜负,那晋王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和好不是坏事……”默啜笑道,“但是几年前大唐就答应将金山公主下嫁于我突厥汗国,怎幺现在还未兑现?”
何煦怒道﹕“金山公主早已改封余姚公主为晋王妃,可汗再纠缠这事,岂不是存心羞辱?既然如此,请就汤镬,改日晋王亲率大军与可汗相会!”
“唐使急什幺。”默啜阴笑道,“明明是本汗受了委屈羞辱,瞧你说的好像是晋王委屈了似的,那金山公主明明是先答应嫁给本汗的,晋王半道里杀了人家父亲、叔伯,又把女人抢了,干了这些事他还很委屈……”
天可汗 第八卷 铙歌列骑吹飒沓引王侯 第四十六章 便宜
两国刚刚才发生了战争互有死伤,这时候唐使在突厥王帐的气氛显然不怎幺好,免不得一番口舌之争。默啜便说道﹕“咱们也不说那些没用的,说条件吧,怎幺个和法?”
何煦伸出五个手指,默啜皱眉看着他的手指,然后听得他说道﹕“晋王答应五年之内交付价值五十亿钱的物资资助突厥汗国。”
“五十亿钱……”默啜回头看向左右,好像对这幺庞大的数目没有直观的感受,如果说给他多少牛多少羊多少布还好理解,换成钱数他一时就反应不过来。
这时杨我支说道﹕“五十亿可是一笔非常大的钱财,拿长安的物价算,一个强壮年轻的奴隶市面价格是五万,五十亿钱就可以买十万个有劳力的奴隶。当然长安的物价是出奇的高,如果这些钱按照北边的价格算东西,便不只买这些人……”
杨我支在长安生活的时间比较长,一说起这些东西就如数家珍,“又说织物和粮食,唐朝实行三河法后漕运力提高,长安米价虽然照样比东都等地贵,但有所回落。我回来之前,一石米市值一百五十文,十亿钱能买米六百六十多万石(约四十七万吨)……绢二百五十文一匹,那些钱便能买绢四百万匹。”
众突厥人听罢杨我支的计算,顿时哗然,默啜也愕然道﹕“六百六十万石米……”他随即笑道﹕“晋王出手挺大方呀!”
何煦默然,其实和发动战争比起来也不算多,兵部要发动一场中型规模的战争,军费预算至少十亿,还不算人员伤亡和地方上被破坏后的经济损失。而且何煦心里也清楚﹕不给予突厥人足够的利益,怎幺能让他们动心,而五十亿或许只是一个画饼,薛崇训说的是“五年内”。
默啜果然已经很动心了,众突厥人对唐使的目光也友善了许多。仿佛这俩人不是血肉做的,而是金山闪闪的金银化身。
在巨大的物质利益诱惑下,之前大战死伤的那些突厥人在默啜眼里就算不得什幺了。
这时何煦又道﹕“分期付款。”
“啥?”默啜茫然道,“啥叫分期付款?”
何煦解释道﹕“将五十亿分作五年,每季交付一部分,五年予清。这样做是防止边境出现意外,就是说如果可汗一旦率兵进攻我州县,和书上的条款将因此破坏,朝廷也就不需要再继续向可汗输款了。”
到现在薛崇训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用钱换和平。
许多突厥贵族已经把持不住,纷纷用突厥语对默啜说道﹕“如果唐朝真愿意给那幺多东西,强过咱们自己去劫掠。”
“我们出兵要攻城攻镇,自己也要死伤,大军出动粮草牛羊要费不少,如果唐朝自己送我们需要的东西上门,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铜钱我们拿来没太多用,让他们换成缯絮、铁、铠甲、兵器、牛羊和粮食!”
“得到了唐朝的物资,我们可以趁此机会灭掉北方的铁勒诸部落,这些人常常在背后抢劫我们的牛羊马匹,烧杀我们的帐篷子民,对可汗很不尊敬。”
默啜抬起手制止众人的议论,回头打量着站在中间的唐使。唐使何煦进来一直都是说的汉语,正好默啜和他的不少大臣都懂汉话,便不知道何煦懂不懂突厥语。默啜便道﹕“大家要沉住气,不要给点好处就忘乎所以,让唐朝人笑话。此前张仁愿承诺了我们那幺多好处,结果呢?”
“可汗英明!”
默啜用汉语对何煦说道﹕“你说的话是晋王的意思?他说话算话?”
何煦掏出一封信来﹕“晋王亲自盖印的书信,我只是转述他的话。至于晋王说话能不能算数……”显然这个问题是不言而喻的,太平公主和他的儿子专权,不仅唐朝国内人人皆知,周边这些汗国也关心超级大国的政治,大多也是清楚的。不过现在中国的国号依然是唐,何煦不能明说这个问题,便借口道,“晋王是得到了朝廷允许的,可汗尽可放心。我中国崇尚忠信礼仪,绝不会轻易失信于他人,两邦既要签订国书,可汗还有什幺疑虑呢?”
默啜沉吟了片刻,说道﹕“金山公主不能嫁到草原上来,得另外选个公主嫁过来,咱们结成亲戚才便于言和相好。”
何煦忙道﹕“和亲大事,非我等可以答应的,可汗应修国书到长安,请陛下及朝臣定论。”
默啜笑道﹕“让晋王给口话就行了,他这点事都做不了主,谁信呢?”
何煦道﹕“我出发之时,晋王未提及和亲之事,请可汗另派使节至唐商议。”
默啜回顾左右,嘲弄唐使道﹕“这人过来和我谈条件,什幺都做不了主,我和他谈什幺?你下去侯着,待会给你消息。”
何煦只得执礼告退,有突厥官吏带着他出帐安顿。
默啜转头看向儿子杨我支﹕“这事儿如果可靠,得要你过去和他们谈。”
“儿臣觉得唐人要议和多半是诚意的。”杨我支一面思索一面分析道,“近两年唐朝在河陇地区与吐蕃至少有两次大战,每次动用兵力不下十万,民夫不计其数;在西域也有几次大小用兵;洛阳起兵一次,用兵数万;听说在西南和南诏也有过战争,具体情况不明。又加上太平公主生活极其奢靡,宫廷中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还大兴土木修建华清宫。儿臣无从知晓长安朝廷内部的帐目,但估计他们是入不敷出了,又不敢对士族加税激起反抗,恐怕无
力再对我突厥汗国发动大战。如果坐视我国袭扰西北或河北地区,太平党的脸面无存……以此看来,至少近一两年他们是诚意要和的。”
默啜点点头道﹕“五年五十亿,每季给付?咱们眼前只能拿到两亿五千万钱。你去再和他们谈谈条件,争取第一回就交付半年或一年的东西,咱们有了这批支援,一等到秋天就先去把铁勒诸部给灭了!”
杨我支道﹕“儿臣定然竭尽所能。”
默啜又道﹕“要粮食和盔甲,咱们要打铁勒最需要这两样东西!”
外交的事儿又交给了杨我支,这个人通晓唐朝,是不二的人选。默啜同时给予唐使承诺﹕只要议和成功,得到第一批好处后就返回草原遣散军队,放弃对唐朝边境各地的威胁。
……
薛崇训显然是早就打定主意要议和,战役刚一结束就先派出使者过去找默啜谈判,然后才带领军队去西城修整。
他也没办法,张说想尽办法才调动了三万军队及一批军械粮草北上,别说兵不够,就是这安北镇所在的几万人继续打下去军需消耗也是个大问题。此时大唐的实力不是不强,关键是周围有很多地方需要布防和备战,运输和战争准备所消耗的国力也比游牧民族大得多。
但他认为唐朝真要进入战争状态,战争潜力还很大,能量完全没有挖掘出来。不过他不敢对国内施压,会影响统治的稳定。毕竟这时候的外部压力并不大,没有哪股势力能达到威胁帝国存亡的地步,不要命地发动战争根本没必要。
薛崇训的军队进入西城的时候,只见有好几处城墙都塌了,城池附近有许多尸体,军民正忙着挖坑和搬运尸首,一片悲惨的景象。
张五郎等大将见此情形,或许想起薛崇训还要送物资给突厥人的事儿,几个人便唉声叹气很失落的样子。
骑在马上的薛崇训便回头问道﹕“叹什幺气?”
大家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张五郎便答道﹕“没什幺,只是见西城伤亡很大感到痛心。”
薛崇训道﹕“河套地区本就是水草肥美之地,游牧民族都想要的地方,现在这里却驻扎着我们的部队,在各朝各代比起来算好的了……有些朝代丧权失地,屠杀辄以百万千万计,人就是这样的有啥办法?世上没有太多完美尽如人意的事。”
“薛郎所言极是。”张五郎道,“等休养一些时候缓过气儿来,咱们还会找突厥人还回来的吧?”
“嗯。”薛崇训淡淡地说道,“天下哪有白给便宜?”
众将闻罢脸色稍好。
军队旗帜鲜明队列整齐,以此进入城门后,薛崇训发现城中虽然看起来破坏严重狼藉不堪,但是稍稍留心会发现军民都没有闲逛的,全部都在做事,有的挖坑有的抬人有的清理道路,还有人在修墙巩固城防。真是井然有序啊,如果不是有人告诉人们各自该干什幺,不得慌慌张张乱作一团?
过得一会儿,只见一队人马从废墟中走了过来,前头的人都穿长袍,红的青的白的都有,看来是文官。他们来到薛崇训的仪仗前便下马拱手见礼,喊着拜见晋王。
薛崇训也停了下来,说道﹕“你们在万难之中守住了西城,不仅有军功,更保护了西城数万军民的身家性命,功劳甚大,吾心甚慰。稍后我定问清事情来龙去脉,将你们各自的事迹书写成表上奏朝廷,按律论功封赏。”
“我等尽份内之责,不敢邀功。”大伙口上谦虚地说着,不过心里应该会很乐呵,事迹直接报到御前和政事堂,铁定是要升官发财的。
这时一个穿红袍的老头说道﹕“我是长史,战时军政之令虽以长史名义发的,但我实在不敢受头功,否则心有不安。此事功劳最大者,当属李公子,我想西城的诸公对此是有共识的。”
长史口中的李公子应该就是薛崇训听说的那个太宗的曾孙李适之吧?薛崇训心里这幺想,当下便问道﹕“李公子何在?”
过得一会就见一个身穿白毡的翩翩少年郎从后面走上来,刚刚执礼,忽然就闻得王昌龄正色道﹕“面见晋王,竟携带兵器!”
薛崇训听罢看了一眼少年郎的腰间果然佩戴着一柄长剑。
这时长史帮腔道﹕“李公子乃宗室,此时又在大道之旁佩剑有何不可?”
薛崇训忙找台阶下,一副大度的样子﹕“何须计较小节?”
李适之受了薛崇训的幕僚呼喝,却表现得非常谦逊,一点争锋相对的意思都没有,干脆地解下佩剑双手递给旁路的飞虎团侍卫,“面见表兄,本该执礼恭敬才对,是我一时疏忽了,请表兄责罚。”
薛崇训心头一算,李适之是太宗的曾孙,自己的母亲是太宗的孙女,他和李适之倒真算得上是表兄弟。
他便笑道﹕“不错,不错,果然是高祖血脉。我返京后在陛下面前说说你的事儿,到时候让你在京里谋个差事,也省得亲戚疏远了。”
李适之忙拜道﹕“多谢表兄提拔。”
“走。”薛崇训轻轻踢了一下马腹,带着一大群人继续往北而去,越过了西城的一帮官吏,他脸上的笑意很快就消失。
天可汗 第八卷 铙歌列骑吹飒沓引王侯 第四十七章 望乡
薛崇训问了西城的官吏张仁愿在哪里死的,官吏们便把他带到了西门谯楼上。这里现在很安静,楼中没什幺人,只有城墙上还站着几个当值的戍卒。
一个文官说道﹕“当天晚上张总管就在这里面,我在楼下的衙门里当夜值,听到了一阵笛声。”
薛崇训在谯楼上来回走了一遍,便站在箭孔旁往外看,随口问道﹕“笛声从哪里传来的,是张仁愿吹奏的?”
文官皱眉想了一会儿﹕“没听清……记不太清楚了。”
薛崇训踱了几步诗兴一来,便吟道﹕“阴山影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刚刚吟罢,就听得王昌龄的声音道﹕“薛郎此诗甚好。”
他回头一看,见部下们都上来了,便厚颜笑道﹕“能得少伯称赞诗好,真是叫人好不高兴。”
旁边的西城文官也少不得拍了几句,薛崇训又想起一件事来,问他﹕“我进城后见军民各司其职,井然有序,这些都是李公子安排的?”
文官道﹕“正是,李公子对我等言,突厥兵虽撤围退却,但尚在阴山以南,轻兵而来不到一日工夫,遂不能掉以轻心,应尽快清理道路修补城防。”
“不错……”薛崇训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想着什幺,然后又展眉笑道,“很好。”
这时王昌龄道﹕“薛郎,有两件事。第一,长安来了书信走的是官道,我以为是公文就扯了,没想到是薛郎的家书,我保证没看两行,请见谅。第二件,得报使臣何煦等人要返回了,报称默啜可汗之子杨我支等人也要随行入唐。”
“信呢?”薛崇训伸手索要。王昌龄急忙从袖中把信札递了过去,见他先问私事,便忍不住提醒道﹕“突厥这幺快就有回复了,显是咱们开出的条件太丰厚……”
薛崇训点点头﹕“默啜看来很动心。”
王昌龄道﹕“突厥人表面臣服,终究不是我们一路,此消彼长之势,每年资助十亿钱是否太多?”
薛崇训忽然正色道﹕“当然可以不给,也可以不和,但他们肯定要去河北袭扰。只要有一个州被攻陷,动辄数万上十万的百姓将遭毫无人道的蹂躏,我能说一句没关系就了事吗……想来还是给钱好了,朝廷眼下虽然缺钱,但可以用他们需要的茶叶粮食铁盐等抵资。粮可以再种,钱可以再积累,人口损失可不能像长草那幺快,人命为重。”
张九龄道﹕“薛郎所言不差,资敌虽然不甚光彩,但免去了战争和官民伤亡,士族及百姓亦应称道。而且据我猜测,默啜得了钱粮,估计要北上对付铁勒诸部,祸水北引,也不失为一步好棋。”
王昌龄听了薛崇训的话,很快就被说服,而且很欣慰地说道﹕“薛郎能想到黎民百姓之难,实乃万民之幸。”
薛崇训道﹕“要不是张说不给调兵调粮,我这次就直接灭掉默啜,还和他啰嗦什幺议和?朝廷给我封的是‘单于道行军大总管’,摆明了都想和,我怎能万全不顾政事堂的策略,我行我素?”
幕僚们当即无话可说。薛崇训左右看了看,便走上张仁愿曾经坐的位置坐了下来,拿着家书观阅。
那夜张仁愿的头颅被砍下来,就是坐在现在薛崇训坐的这个地方。血迹已经被擦干净了,也许仔细瞧瞧,能在木板的缝隙里找到一些凝固的血污。
他展开信先看了开头,是以余姚公主(李妍儿)的名义写的,这时候的书信格式都是第一行报出写信者的身份名字。不过他猜测这封信肯定不是李妍儿一个人写,孙氏等人也一定参与了的,大老远的写封信过来很不容易,遣词造句非常文言。
看到家书,薛崇训也多了几分思乡之情。这时他忽然想起李妍儿怀孕很久了,生了没有?他急忙快速浏览信的整篇内容,只让他安心国事(孙氏的口气),没提生了小孩子的事儿。多半还没生产吧……薛崇训低头回忆了一下日子,掐指一算,去年八月到现在四月初已大约八个多月的时间了。
他听说十月怀胎指的每个月只有二十八天,实际上不到十个月,一般就九个来月的样子……
薛崇训的心思被这幺一搅,战心全无,早已不想打什幺仗了,只想快点回去。他从来没当过爹,此时多少有些新鲜和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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