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头奴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臧白
阿香知道她还在为两月前的事情耿耿于怀,劝说不顶用,便过去打开刚才自己从伙房拿的食篮来,里面装着两个包子,一碗清粥,并一小碗的酥酪。这酥酪是羊奶做的,在这西北塞关想吃上这么一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阿香把东西给她看,挑着眉问:“你瞧瞧这些,还再说什么?”
姜黎看着这些净白的吃食,和往日吃的那些东西大不一样,她有些出神,而后嘀咕一句:“何故做这些事来再恶心人,我岂愿意再受他好处,到底拿人作什么看?”
阿香听得见,自白她一眼,拿了筷子夹起包子送到她嘴边,“在这里,跟谁过不去也别跟吃的过不去。你今儿起得晚,这些东西是伙房特意给你做的,我风雪里来去给你拿来了,不能糟蹋。”
姜黎定着眸子看她,半晌张开嘴来,把那包子咬在嘴里。伸手接住,便一口一口吃了下去。阿香又把白粥端来,没有小菜,也就这两样,都是难得的。姜黎快速地吃完,细嚼慢咽对于帐里的其他人来说,那是煎熬。
阿香也馋,自咽咽口水,还是说些教育姜黎的话,“咱不知道你和沈将军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她对你又是虐又是疼的,咱们也瞧不明白。我还是那些话,在这里,咱们什么都算不上,连那吃草的马都不如。想到和沈将军间的事情你难受,那就不想,单想着,靠他,你能在这军营里活得安生,就足够了。这人不管是沈将军,还是别个,都是一样的。你读过书,应该想得比咱们明白。”
姜黎把手里的碗放下,清粥包子吃得干净。她听得懂阿香的话,但却就是开不了口应声。人若总是把前程利益想得清楚明白,按其道而行,大约可以过得轻松许多。不顾尊严,不顾面子,心里无有任性悸动,她姜黎做不到。她任性霸道了十几年,在短时间内说把自己彻彻底底放下,实属为难。
她不接阿香的话,只盯着面前的那碗酥酪看。看了一阵,转头对帐里的女人们说:“你们都没吃过罢,这个给你们。没有多少,一人抿一口,尝个味道。”说罢了先把碗端了送到阿香手里,“你先尝。”
阿香面露惊异,“这如何使得?就是沈将军,成年累月的也吃不了几回,咱们怎么敢吃?”
“不吃撂了不成?”姜黎看着她,“我不喜欢吃这个,以前家里常有,羊奶牛奶,我都不喜欢,嫌腥。”
这话一说,那旁边的女人们都围过来,满脸讨好的笑意。这讨好看起来有些带涩,与以前姜黎看着人讨好的脸感觉不同。以前觉得这些人下作,现在觉得,只有心酸罢了。
她看着这些把一个小碗传来传去,谁也不多吃一口气,都是很小地抿上一口,然后给别个。而后她低下头来,想起以前家里的事情。这些都是常吃的,她也是最爱吃的。说不喜欢,不过是让阿香这些人吃得没负担。
她又想起来,那时候沈翼为了对她示好,把她的喜好习性都摸了透,天南地北地找好东西来讨好她。她那时便一面受着沈翼的好,一面在心里鄙夷他,拿他做猴耍。有些东西甚而不是她喜欢的,而是丁煜喜欢,也让沈翼千难万难地弄了来,转手便送去了丁煜手里。
沈翼家世代为武将,在重文轻武的朝廷里,官职算不上很高的武将便在文官面前没什么地位与存在感。同样,沈翼在丁煜那些文雅的贵公子面前,也就矮了好一截儿,姜黎当时鄙夷他大多也是因为这个。她拿这些人不当人,拿捏把玩的傻子罢了。
虽说沈翼与丁煜不算同道,但也不是没有见面的机会。一把画迹罕见的扇子,兴致起时要带人回家看他所藏古画真迹的名字,无不让沈翼意识到自己在做傻事。他找姜黎质问过,也都无不是被冷傲撅回来的结果。后来他越发细揪,便让姜黎恼了起来。那是在外面的茶楼上,姜黎桌旁还坐着丁煜,她把沈翼劈头盖脸一通贬损。
说的话也就是那些——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瞧瞧自己的样子,看看自己的家世。”
“说你是傻子都是抬举你,好歹且分不出来。”
“你若还要脸面的,赶紧着滚,别自讨难看。”
“我瞧不瞧得起你,你且都该思一思虑一虑,更不说瞧得上。”
……
那时听着的人多,不时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姜黎说的话又被夸大渲染,越发难听刺耳。偏那时的沈翼被姜黎早前的诱骗迷了心智,痴了一般。不惧流言蜚语,不信姜黎嘴里的那些话,愣是硬着骨头找官媒跟自己上门提亲去。父母反对皆无效用,直骂他丢尽了沈家的脸,说他就是死了也不管了。
沈翼上了门,结果自然是自取其辱。姜家甚至连门都没让他进,在推搡中还动了武力,打得他半死不活,最后被抬了回去。
自那后,姜黎就再也没见过沈翼,时至今日已有两年多。后来也有流言传到姜黎耳朵里,说沈翼被打得半死不活回家后就大病了一场,病势十分凶险,活着怕也困难。那时候姜黎并不关心别人的死活,听了也就罢了,再没有管过这事儿。
到了两月前再见沈翼,他已经成了这西北军的领头将军。想来是后来养好病随军入了伍,一路打拼下来,成了今天这番模样。听军里的人说,他鲜少回京,似乎无家无根一样。在姜黎来之前,他也没有女人。他不碰女人,说是有心病。
姜黎想得出神,在阿香叫了她数声后方才听见。一群女人舔着笑脸跟她说话,好话言尽,就为一碗酥酪。阿香盯着她,问:“想什么呢?”
姜黎摇摇头,“没什么。”
帐外风雪声又重了些,这西北塞关的日子,比别处更为难过。有人打了帐门出帐篷,风卷残雪,扫进一股寒气。姜黎眯眯眼,把衣襟拽紧了些。
姜黎对于他语气上的平淡和问题的方向有些错愕,稍微滞愣了一下,方才应一声:“嗯。”
说起来,两个人是军营里认识时日最久的人了,却是显得最生分的。无有话题,话语搭得干涩,气氛也就慢慢凝固了起来。沈翼没有再问什么,只抬手扯下身上的斗篷,去到姜黎面前,往她身上披。
姜黎抬手挡一下,“不用了。”
沈翼却不是那个理会她说话的人,一面帮她披斗篷一面说一句:“回去补个觉。”
姜黎没有说话的机会,看着沈翼帮她系好斗篷,转身离去,自己还站在原地。斗篷是裘皮的,黑乌乌的颜色,沿边一圈绣着蝙蝠暗纹,而风帽沿口的毛却是发着光的白色。她抱着汤婆子的手指紧了紧,感受着自己的身子在原本就有热气的斗篷里聚起暖来,而后抿了抿唇。
沈翼身材高大,那斗篷披在姜黎身上便长了小半截。姜黎把汤婆子挂在手腕上,试图拉了斗篷两角把长的那截拽起来,却显得不容易。因也就不管了,拖了那半截儿在身后,拖过草地,拖过残雪,一步一步地往营地里去。
这会儿营地里早已打破夜的沉寂,人人都起了床梳洗穿戴了整齐。士兵仍旧排阵晨练,女人们找些残羹剩饭填肚皮,开始一日的粗杂琐事。姜黎梳洗罢了去到伙房的时候,女人们已经吃完早饭收了衣衫往河边去了。
她在锅灶里瞧了一遭,不见有剩吃的,自然就要离了去。偏那赵大疤又叫住她,抄起身上油灰黑暗的围裙擦擦手,去端出一碟包子来,跟她说:“特意给你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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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防盗章】 姜黎把手伸进褥子里, 已然感受不到最初适应不了的那股子糙麻感。褥子都是暗灰麻布缝的, 棉花不知历了多少岁月, 僵直地硬着。寒气浸麻了的手,在里面要焐上好一阵子,方才能有知觉。等有了知觉,便是入了骨头的痒。那是冻破了皮子, 却不敢挠, 再怕挠破了肉去。
姜黎用指腹在自己手背指节上轻轻地揉, 湿一侧眼角,却只吸吸鼻子。临床的阿香捏一手心儿的瘪瓜子, 来她旁边挨着,吐一嘴壳儿, 问她:“受不住?瞧你这派头, 家里早前儿是做官儿的?”
姜黎没有说话的欲望, 只顾揉褥子里的手。那阿香却不作罢,一面嗑瓜子, 一面又跟她说:“你才来没两日,不知咱们这里日子难过。我看你挨我近, 乐意跟你多说几句,也叫你到时不至错了手脚,白挨虐打。拉你出去伺候, 也就这两日的事情, 来了这儿的, 就没人能躲得掉。你若是个大闺女, 定然觉得屈辱。但我跟你说了,若想活着,那哭闹的手段,还是大可不必。顺着那些个爷,伺候好了,自个儿也少受些罪。闹腾得他们不高兴,一抬手将你打死了,荒湖里一撂,连个给你收尸的都没有。光淋淋的,到了地下都没脸儿见人去。”
姜黎知道,这不是唬人的话。那一个个儿被士兵领走的,都是伺候人去了。有本事的,扭着腰回来歪在床头还能扯半天闲篇儿。没本事的,挂些个彩,都是最寻常不过的事。
姜黎把手从褥子里拿出来,身子坐得端直,手掖去大腿上,还是不知开口说什么。家里一夜间遭了难,自己落到如此境地,便是这么些日子,话也不知该怎么说了。她以前仗着自己的身份积了多少孽障,这会儿全要还出去了。
她原最瞧不起身份低的人,便是家里的奴仆也鲜少多瞧一眼,阿猫阿狗一样的东西,值得她费什么心?可谁又能想到呢,她如今也成了阿猫阿狗一样的东西。
她眼里无光,飘虚不已。想叫这个阿香的坐远些,别弄脏了她的褥子。可终究,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阿香这才觉着没趣儿,提了身子起来,往别人那去了。这又是与到姜黎旁边不一样的样子,软着骨头往人身上挨,与人说:“歇歇吧,还做针线呢?白天那么些活,没干够?”
那女子捏着针柄不停手,说:“备着一些,横竖不是坏事。都跟你似的,要用的时候火急火燎地赶,那样儿舒心?”
说罢了这话,又道:“你又去跟她说那些做什么?白费口舌不是?你瞧人家那样儿,要你操心么?你竟瞧不出,她瞧不起咱们?”
阿香笑笑,“我嘴碎,总忍不住。说了就说了,当我做的善事,佛祖给我记这一功。”
“佛祖知道你是谁?但凡记着你的功的,也不能叫你这辈子干上营-妓这事儿。到时不知怎么了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了。我没别的指望,只想死的时候有个全尸,衣衫齐整。”
阿香最是心宽的,“得过一日是一日,不说这些。”
不说这些说什么,家里父母兄弟的事儿都说尽了,各家也早没了什么秘密。营里才来个姑娘,生得容颜惊绝、气度不凡,偏脸上只挂着生分冰冷。
那女子拿针滑过头皮,小声跟阿香嘀咕:“你说,她都来了三日了,怎么没人来拉她去帐里伺候?之前有不过她一半姿色的,也早抢破头了,副将那里也送几回了。”
阿香摇摇头,“要不待会儿顺捎着打听两句,看是什么来历。你问她,半句不回的。”
那女子笑笑,“与咱们有什么相干,可不管。”
阿香抬眼瞧瞧姜黎,兀自叹口气。看她这样子,皮子嫩得发光,以前不知过着什么样天堂一般的日子。如今落到如此田地,难为还能活着。可悲,可叹。
阿香正感慨着,忽听外头有人叫。是该往营帐里伺候去了,拽拽身上的衣服,扶一下耳后素髻,打开帐门出去。她把腰肢儿扭起来,曳曳生姿的模样。活得再艰难,也要活出滋味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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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黎坐在床沿儿上,纹丝不动,瞧着帐里的女人一个个地出去,心里凄寒不能见底。她手心儿里握一根银簪,这是她身上唯一还剩的首饰。想了数日,生死线上犹豫了数日,却仍是对自己下不去手。
她不知道她哪一天也要像这些人一样,扭着腰肢去供各样的人把玩。她想在那之前,定是要挑了自己手腕上那根筋的。心里这么想着,银簪的尖儿便往手腕上戳。疼痛触肉,便再刺不下去。她曾经嚣张跋扈,然原来也是个胆小懦弱之人。
帐里无人的时候,她就委屈地哭起来。终究,她也就是个十六岁的生□□子。
她哭没有声音,眼泪淌了一滴抬手就给抹了,一面抹一面仍往下掉。早前拿横做狠事的劲儿是没有了,心里诸多怨恨,却无半点作用。以前锦衣玉食的样子,想起来尤在昨日,越发衬得现今的日子猪狗不如。
姜黎吸吸鼻子,掩去委屈和原不该属于她的怯懦,狠着劲儿把脸上的泪渍擦干净。忽听得帐门震响,有人在外头说话,“里头那个,莫坐着了,出来。”
姜黎身子一僵,心里生厌生恶的事还是来了。成了营-妓,这事总是要来的,早一日晚一日罢了。她一时未能应得,眼睛瞧见三根手指钳在帐门布褶间,喉咙里如噎棉花团。
外头的人瞧她不动,又颇为不耐烦地说了句:“要老子进去请你不成?”
心里有再多的憋屈,现在发作都于事无补。她哑着嗓子应了声“来了”,起身往帐门边去。那打着帐门的是个上等士兵,瞧她出来,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才放下帐门来,道一声,“走吧。”
去哪里呢?姜黎无心问,便不吱声。她这三日在营里也听到了些闲言闲语,她们说新来的女孩子,多半先送去给副将尝鲜。副将那里腻了,或者又有了新人,便就赏了下头的。姜黎想着,这士兵大约也就是带她去副将的营帐里。
脚底草枝脆响,姜黎把手里的簪子攥得紧死。事情到了这一步了,忽而杂念也少了。人大抵都这样,高估自己的情操底线,同时低估自己对活着的渴望。
到了营帐前,她随士兵一同止步停下。在她前头的士兵往里传话,说:“将军,人带来了。”
“让她进来。”里头传出的声音隔了帐布,听不大真切。
“是,将军。”士兵打了牛皮帐门让姜黎进去,催促她不要磨蹭。
姜黎听着士兵腰间刀鞘撞击铠甲的声音,默吸了口气,抬起好似灌铅的脚跟,弯了腰往帐蓬里去。阿香跟她絮叨的时候说过,伺候这些军爷的时候,依着他们的喜好性子来,乐乐呵呵的,都开心。别丧气着一张脸,叫人瞧了就不高兴。
姜黎自觉放不下身段来伺候这些人,却还是不自觉地想到这些话。她进了帐蓬,面无生气,只在帐门内站着,低头道一句,“给将军请安。”而帐蓬里的究竟有谁,她看也没看一眼。
她道完安,有人从屏风后出来,拎一件灰皮大氅往身上披。深蓝的寝衣覆盖其下,裹剩一张没有温度的脸。男人披着发,剑眉冷目,嘴唇薄透。他转目看姜黎一眼,而后目光越发冰冷,含箭一般在她脸上擦过去。
姜黎埋头站着,感受帐里的人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形成压迫的气势。她把手里的簪子攥得死死的,呼吸压得轻不可闻。心里绷着的弦,在男人走在自己面前半尺的地方时,几乎紧到断裂。
她还是害怕了,而后什么尊严什么骄傲尽数抛去九霄云外,软了膝盖跪下去,低声道:“将军,求您……放过我吧。”
姜黎等着这位将军的轻浮调笑或者粗鲁戏弄,却都没有等到。她分明听到一声冷笑,那笑里多有嘲讽,而后便是一句,“姜大小姐,你也有今天?”
指尖在手心里震出颤感,连带背后也生抖出许多寒意。这个声音是她所熟悉的,而这种鄙夷的语气声口,让她如芒在背。她还是慢慢抬起了头来,蹙眉把眼前这个男人的脸看进了眼睛里。冤家路窄,她信了。
姜黎抿了下嘴唇,迅速地把头低下来,那喉咙里噎着的棉花的感觉越发清晰起来,撑得她嗓子眼儿生疼。老天爷是抛弃她了,叫她在这样的境况下还碰上恨毒了她的男人——沈翼。她以前所做下的孽债,果然是要一桩桩一件件还的。
苍头奴 41.冰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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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黎睡了整整一夜, 到这会子还不见睁眼。想是酒吃多了,伤了精神,便睡得久了些。虽说这大雪寒日里没什么大事,但总这么空着胃,也不成。因她伸手推姜黎两下,唤她阿离,“快醒了吧, 给你在伙房拿了吃的, 不吃可凉了。”
姜黎被她摇醒, 眉心那处还是晕得厉害, 头里头也锤子敲击般的疼。她慢慢睁开了眼睛, 又缓了半晌神。好歹清醒了,还不忘昨晚的事情,蹙眉看着阿香问:“我昨晚怎么回来的?”
这话还问着呢, 鼻音重得像得了重风寒, 她便意识到自个儿一件衣裳也没穿, 正光溜溜地躺在褥子里。她脑子里一炸,然对昨晚对事却一件也想不起来,便又问了一遍:“怎……怎么回来的?衣……服呢?”
阿香拿眼乜她,帮她把衣裳递过来,“还问呢,昨儿你要去陪李副将军的, 喝得烂醉, 什么也不记得了。你不知道, 我这心都快叫吓出来了。还好将军没迁怒,否则那十几二十的军棍,可见是逃不掉的。”
姜黎听得糊涂,白生生的手腕伸出被子来,拉了衣裳进去往身上套,“什么将军,什么军棍?我得罪了李副将军不成?他要打你?”
“哪里是李副将军?”阿香往她床沿儿上一坐,“是沈将军,找到李副将军帐里了,把你扛了回来。你是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我们都瞧着,站在外头挨了半个时辰的冻呢!”
姜黎听是沈翼,那脑子里隐约出现些昨晚的情景,就是沈翼进了帐篷,扛了她回来。但她回到帐里睡下后,再发生了什么,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她把衣服一件件地套上,一句话也不说。穿好了衣服,趿上鞋子找水洗漱。
阿香跟在她后头,又开始絮叨:“经此一回,这军营里没有谁不明白了,你就是沈将军的人。你还得听我一言,好好地侍奉沈将军,别惹得他不高兴,那日子就难过不到哪去。我跟着你,还能沾些光呢。”
姜黎洗漱罢了,把巾子往架子上挂,“谁敢惹他,高兴不高兴,还不都看他的意思。高兴了冷着脸,不高兴了,打骂人都不惜得动手,却不把你往死里羞辱折腾了不罢休。我可瞧不见有什么好,但凡能与他脱离干净的,我怎么也不想再见到他。”
阿香知道她还在为两月前的事情耿耿于怀,劝说不顶用,便过去打开刚才自己从伙房拿的食篮来,里面装着两个包子,一碗清粥,并一小碗的酥酪。这酥酪是羊奶做的,在这西北塞关想吃上这么一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阿香把东西给她看,挑着眉问:“你瞧瞧这些,还再说什么?”
姜黎看着这些净白的吃食,和往日吃的那些东西大不一样,她有些出神,而后嘀咕一句:“何故做这些事来再恶心人,我岂愿意再受他好处,到底拿人作什么看?”
阿香听得见,自白她一眼,拿了筷子夹起包子送到她嘴边,“在这里,跟谁过不去也别跟吃的过不去。你今儿起得晚,这些东西是伙房特意给你做的,我风雪里来去给你拿来了,不能糟蹋。”
姜黎定着眸子看她,半晌张开嘴来,把那包子咬在嘴里。伸手接住,便一口一口吃了下去。阿香又把白粥端来,没有小菜,也就这两样,都是难得的。姜黎快速地吃完,细嚼慢咽对于帐里的其他人来说,那是煎熬。
阿香也馋,自咽咽口水,还是说些教育姜黎的话,“咱不知道你和沈将军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她对你又是虐又是疼的,咱们也瞧不明白。我还是那些话,在这里,咱们什么都算不上,连那吃草的马都不如。想到和沈将军间的事情你难受,那就不想,单想着,靠他,你能在这军营里活得安生,就足够了。这人不管是沈将军,还是别个,都是一样的。你读过书,应该想得比咱们明白。”
姜黎把手里的碗放下,清粥包子吃得干净。她听得懂阿香的话,但却就是开不了口应声。人若总是把前程利益想得清楚明白,按其道而行,大约可以过得轻松许多。不顾尊严,不顾面子,心里无有任性悸动,她姜黎做不到。她任性霸道了十几年,在短时间内说把自己彻彻底底放下,实属为难。
她不接阿香的话,只盯着面前的那碗酥酪看。看了一阵,转头对帐里的女人们说:“你们都没吃过罢,这个给你们。没有多少,一人抿一口,尝个味道。”说罢了先把碗端了送到阿香手里,“你先尝。”
阿香面露惊异,“这如何使得?就是沈将军,成年累月的也吃不了几回,咱们怎么敢吃?”
“不吃撂了不成?”姜黎看着她,“我不喜欢吃这个,以前家里常有,羊奶牛奶,我都不喜欢,嫌腥。”
这话一说,那旁边的女人们都围过来,满脸讨好的笑意。这讨好看起来有些带涩,与以前姜黎看着人讨好的脸感觉不同。以前觉得这些人下作,现在觉得,只有心酸罢了。
她看着这些把一个小碗传来传去,谁也不多吃一口气,都是很小地抿上一口,然后给别个。而后她低下头来,想起以前家里的事情。这些都是常吃的,她也是最爱吃的。说不喜欢,不过是让阿香这些人吃得没负担。
她又想起来,那时候沈翼为了对她示好,把她的喜好习性都摸了透,天南地北地找好东西来讨好她。她那时便一面受着沈翼的好,一面在心里鄙夷他,拿他做猴耍。有些东西甚而不是她喜欢的,而是丁煜喜欢,也让沈翼千难万难地弄了来,转手便送去了丁煜手里。
沈翼家世代为武将,在重文轻武的朝廷里,官职算不上很高的武将便在文官面前没什么地位与存在感。同样,沈翼在丁煜那些文雅的贵公子面前,也就矮了好一截儿,姜黎当时鄙夷他大多也是因为这个。她拿这些人不当人,拿捏把玩的傻子罢了。
虽说沈翼与丁煜不算同道,但也不是没有见面的机会。一把画迹罕见的扇子,兴致起时要带人回家看他所藏古画真迹的名字,无不让沈翼意识到自己在做傻事。他找姜黎质问过,也都无不是被冷傲撅回来的结果。后来他越发细揪,便让姜黎恼了起来。那是在外面的茶楼上,姜黎桌旁还坐着丁煜,她把沈翼劈头盖脸一通贬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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