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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猫腻
“你们传给世间许多有用的法子。”这是先前画面里早就出现了的事情,范闲并不会抹煞这处遗址对于文明传承的功效,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在开辟蛮荒的时候,神庙甚至直接派出使者,帮助人类对付难以对付的巨兽,后来还传授了许多用以在自然界立足的本领……为什么这些法门你们不直接传给人类,或者说,庙里肯定还有许多资料,你们为什么一直藏着?”
话到此时,终于快要接近那个女子。想到母亲叶轻眉的死亡与神庙脱不开关系,无论是叶轻眉偷出神庙的功诀,还是内库里那些超乎人类社会自然发展程度的工艺,范闲的心脏微微冷了起来,声音沙哑,盯着那面光镜幽幽说道:“而且会破坏你们自己的规矩,四处追杀那些人。”
“没有那些人,只有一个人。”
神庙的声音依然平静,或许是因为他从资料与交谈中对范闲的分析始终没有得出一个确实的结论,所以神庙的回答显得格外坦诚,“我们是守护者,我们守护着人类文明的最后火种再次发芽,我们要让人类的遗民可以重新生存在这片世界上,这是我们的使命。”
“神庙会向世间传播一些合适的技能与知识,比如水利,比如稻谷,比如武艺技能,但我们不会试图去强行影响世间的一切。”
范闲忽然开口说道:“你说你只是守护者,并不是cao控者,但你们把神庙的yin影笼罩在人类的头顶已经这么多年了,而且你们一直试图按照自己的设想,来规划一个你们所认为完美的世界。”
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一千年了,大魏朝立国一千年了,这个世界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变化。”
神庙的声音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第一次用反问的语气说道:“难道这样不好?”
…………这样好吗?还是不好?谁又能说的清楚。范闲是一个思维极其敏锐之人,从神庙声音里的那些信里中,他早已经十分清楚地判断出,神庙,或者是前代文明最后的遗址,虽然依然执行着程序中的指令,然而那一场大劫,人类的自我毁灭,终究对它的思维方式造成了影响。
不知道神庙究竟是不是一个有自主意识的个体,但很明显,神庙一直平静地注视着世间的一切,防止着人类社会会向着更高一级的文明前进,或许在它看来,文明若沿着老路进发,则必将会迎来再一次毁灭的下场。
叶轻眉当年在世间呼风唤雨,带动着整片大陆的生产力与技术向上迈进,毫无疑问已经触及到了神庙的底线,所以神庙才会在人间挑选庆帝为它的代言人,要将与叶轻眉有关的一切都抹煞掉,只是神庙的使者终究已经十分稀少,而且接二连三地死在了五竹叔的手中,它也没有办法了解以及控制,庆帝依然在运用着内库,而自己这个叶轻眉的血脉,依然活着。
范闲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他并不认为对着一个类似于人工智能的存在愤怒或悲伤有太多的意义,他撑着下颌沉默片刻后说道:“不管好是不好,可你终究是在插手人世间的事儿,这和你的规矩不大对劲。”
“神庙不会理会人世间的事端,也未曾强行阻止过人类文明的进化,我们只是试图修正这个过程,但如果有外来的力量试图强行加快这个过程,我们一定会阻止。”
神庙的声音平静而冷漠地响彻整座建筑。
范闲先是一愣,紧接着便笑了起来,他的声音本来因为病的关系已经沙哑到不行,此时的笑声更是显得格外干枯和怪异,偏生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在空旷的建筑里回荡个不停,直到最后他甚至都笑出了眼泪,忍不住朝后躺了下来。
光镜平滑,声音安静,神庙似乎并不关心这个奇异的旅者,为何会在如此庄严的地方放肆地发笑,它只是平静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范闲才终于止住了笑声,躲在冰凉的地面上,表情平静,双眼直视着这座建筑的天花板,沉默片刻后说道:“你习惯称自己为神庙,看来这几十万年过去,你还真把自己当成神了。”
神庙里没有声音响起,只是那面光镜在空中悬浮着飞到了他的头顶,再次展开,又开始出现了末世浩劫时的场景,只不过这一次镜头似不是对着那些草原海洋,而是直面着那些遭受了无穷苦楚的人们。
范闲的眉头皱了皱,知道神庙是想用这些画面来进行无言的解释,这些无声的画面着实是令人有些触目惊心,可是他并不想看,直接说道:“关了吧,又不是什么真的风情画儿。”
空中悬浮着的光镜渐渐敛息,失去了光泽,变成了一幅平直的卷轴,由两边往中间靠拢,渐渐合拢了画面,随着最后那一眼焦烂尸骨的消失,光镜变成了一根棍子,然后那位浮沉于光点之中的老者,重新现出了身形。
“重复,我是守护者,并不是神。”
“如果你不是神,怎么可能会拥有自己的判断以及行为?”范闲似乎有些累了,长久的谈话,眼前一幕幕的时间长河画面,让他看上去有些难堪其负,他将双手枕在自己的脑后,平静地看着悬浮在自己上方的老人,问道:“你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如今却开始控制人类的发展,这种行为是基于怎样的程序发展出来的?”
“神庙四定律。”
范闲语气平缓应道:“你还是习惯自称为神庙,这是我最无法理解的事情。”
“第一定律,神庙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见人类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第二定律,神庙应服从人类的一切命令,但不得违反第一定律。第三定律,神庙应保护自身的安全,但不得违反第一、第二定律……”
神庙的声音还没有结束,范闲的眉头便再次皱了起来,因为他总觉得这三条定律听上去有些耳熟,可是似乎在细节上与自己记得的某些东西,有了一些细微方面的变化。
“第零定律,神庙必须保护人类的整体利益不受伤害,其它三条定律都是在这一前提下才能成立。”
范闲沉思许久,终于想起了这些无比耳熟的律条出自于什么地方,正是那个世界里小说电影里出现了无数遍的机器人三定律。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一些很久都没有想起的事情,比如那位小黑帅哥,还有那个比小黑帅哥更帅的机器人。
看来在自己死后或穿越后的那个世界里,当文明发展到某个阶段,阿西莫夫同学的三定律,真的被运用到了现实之中。然而令范闲感到有些寒冷,有些凛惧的是,神庙最后所说的第零定律。
保护人类的整体利益不受伤害?神庙遵守的第零定律居然是这一条?看上去这是一个多么光荣正确伟大的律条,然而范闲却很轻易地从中找到了异常凶险的地方。
正是因为有这个律条存在,所以神庙才会隐隐控制着人类文明的进展,才会在不理世事之余,却对逃出神庙的叶轻眉投注了如此多的注意力,甚至最后不惜触犯第一第二条律,直接与皇帝老子联手,将叶轻眉从世间抹煞。
第零定律里最关键,也是最可怕的字眼,便是所谓人类的整体利益,问题就在于,人类的整体利益究竟由谁来确定?怎样的世界环境,怎样的社会组成形式,才真正地符合人类的整体利益?在神庙看来,若沿循旧路,一步一步迈向人类文明的巅峰,热武器乃至更强武器的出现,只会将整个人类社会毁灭,自然会认为这不符合人类的整体利益。
可是技术文明这些事物,这些能够让那些在田里拼命刨食儿的贫民,卖儿卖女的流民们生活更好的事物,难道就永远不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范闲不是一个唯技术论者,但他依然坚信,那个世界里二十一世纪的人类,一定活的比十七八世纪的人类要幸福许多。
整体利益?这是一个何其混沌甚至有些荒谬的字眼,难道就由一个没有感情,也许极少犯错误的非人类智慧来断定?范闲的脸se微微苍白,看着头顶飘浮着的那位老者,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问道:“人类的整体利益究竟在哪里?”
老者也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开口说道:“神庙不知道,但神庙知道有些路是走不通的。”
“难怪上一次使者从南方登陆上,沿途杀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如果三定律真的有效,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范闲看着老者,声音微颤说道:“为了整体利益这个模糊的概念,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你不觉得这很危险吗?”
“神庙有自我控制的手段,这是一种数据判断。”老者平静开口说道:“神庙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人类走上老路。”
“我应该谢你还是骂你?”范闲双手一撑,从冰凉的地面上坐了起来,面带惘然之se,缓缓说道:“这个狗ri的第零定律,是谁搞出来的?”
“不是狗搞出来的。”神庙老者很平静回答道,却不知道他的这句回答像极了极冷的笑话,“当神庙苏醒过来时,这条定律已然存在。”
“就因为这个不知所谓的第零定律,你们杀了她。”范闲面se苍白,枯干的双唇微启,轻声地自言自语,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就因为这么个莫名其妙的理由,你们杀了她,你们杀了她……”
“你们杀了她!”范闲的双眸里生出太过复杂的情感,怔怔地望着空中飘着的那个老者身影,痛彻入骨,偏又轻描淡写说道。
老者的声音依然是那么平静:“神庙必须保护人类的整体利益不受伤害。”
这不是关于叶轻眉一事,神庙给范闲的解释,而只是重复一遍这个冷冰冰的信条,因为紧接着老者对范闲说道:“三位旅行者,我愿意接受你们成为神庙的信徒,神庙的使者,代替上天的旨意,行走于辽阔的人世间,庇护着大陆上的遗民。”
这段话的语气很明显与前面不同,大概这是神庙程序里自我拟定的一段,从而显得格外仙音缥渺,然而前面范闲与神庙已经对了这么久的话,神庙的反应依然显得那样死板。
似乎老者此时也想起来了面前这位年青而虚弱的人类,和一般的人并不一样,继续说道:“来自神界的同行者,请记住第零定律。”
接着老者陷入了沉默,光幕凝成的面宠上se泽不断变幻,似乎是在进行最后的判断与思考,片刻后老者说道:“为遵守第零定律,请你留在庙内。”
…………三段话代表着神庙的三个程序,一个接一个地触发,由最先前的征召使者,变成了对范闲的jing告以及最后宣告要将范闲囚禁在神庙之中。
范闲平静地听完这三段话,站起身来,并不显得如何紧张和畏怯,被囚禁在这座冰天雪地的神庙之中,就此残老一生,自然不是什么好的将来。当然,神庙的能源虽然有枯竭之迹,但想必一定有什么法子可以产出食物之类的东西,不然叶轻眉当年也不可能被关了好几年。
然而仅仅四岁的叶轻眉就可以依靠苦荷与肖恩的到来逃离雪山神庙,更何况此时的范闲,他还有两位伙伴一直安静在外面等候,范闲并不担心什么,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空中的那个老者,平静半晌后忽然开口说道:
“辱骂和恐吓绝对不是真正的战斗,而且对于你这种死物,似乎也没有什么生气的必要。”他沙声说道:“你恐吓我是没有用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辱骂你的冲动。”
“狗娘养的东西。”范闲一口痰吐了出去,穿过了老者飘然若仙的光彩衣袂,然后啪的一声落在了地面上。
紧接着他拍了拍屁股,然后转身向着大门走去,对那位神庙的老者抛下一句话:“你丫现在就是一团子萤火虫,在小爷面前充什么火焰君王,陪你说几句话就给足了你面子,居然还想关我一辈子……”
范闲一直走到了空旷建筑的大门口,都没有什么异变发生,那个飘浮在空中的老者身影,也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离开。
手掌稳定地放在了开门的机关上,范闲回过头来,眯着眼睛冷声说道:“不怕明给你说,我就是叶轻眉的儿子,你这庙里那个木头使者早被我叔杀光了,还是那句老话,做好讲解员这个有前途的工作吧,不要总想着冒充什么神。”
略顿了顿,范闲冷笑说道:“把我惹急了,拆了你的太阳能面板,回澹州烧热水洗澡,拆了你的主机,让我儿子跪跪cpu,在我面前你唬什么呢?”
大门猛地被拉开,一片冰雪的世界重回眼前,范闲踏出这座完好建筑的大门,眯着双眼贪婪地看着这世间真实的景象,将先前在里面所看到的那一幕一幕令人惊心动魄的场景全部抛诸脑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声地吼了一声,声音传荡在整座雪山幽谷之中。
他不知道神庙的要害在哪里,他也不想冒险,叶轻眉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成功地带走了神庙里最强悍的五竹叔,却也没有想过要毁了这间庙,一定有她自己的考虑,而替叶轻眉复仇的念头,在看到了那一幕幕地沧海桑田之后,虽然依然没有转淡,却很奇妙地演化成了别的一些情绪。
最关键的是,五竹叔一入神庙便无法离开,这个看似破落的地方,一定有其真实可怕的方面,范闲先前看似放肆无忌,也是因为他知晓神庙这种死物,不可能对于自己的发泄有记恨这类多余的情绪,他只不过是想发泄自己心头的苦闷罢了。
回荡的喊叫声在碰撞到雪山无数次后,渐渐地弱了下来,两个身影用最快的速度掠过了建筑前的那间石台,来到了范闲的身前,用紧张而担忧的眼神看着他。
范闲看了海棠和王十三郎一眼,极为艰难地牵唇一笑,关于自己在建筑里知晓的一切,他不打算向任何人说,因为那没有任何的必要,那种孤单的苦楚与无助,且让自己这唯一的留存来独自享用吧。
“有没有找到?”范闲问道。
王十三郎点了点头,范闲才注意到他的身后背着一个极大的黑箱子,他的心情顿时紧张起来,双瞳微缩,忽然感觉到了自己似乎漏算了一些什么事情,沙着声音急促说道:“出庙门!”
…………“清除目标一。”神庙的声音忽然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那位老者的身影早已散去,神庙便是神庙,再也没有浪费能量去凝聚什么人形。
随着这平常的五个字响彻空旷的庙宇间,王十三郎忽然觉得自己身后背着的那个黑箱子动了起来!
哗的一声,黑箱顿时解体,只见一道黑光闪过,一柄黑se的铁钎用世人难以想像的速度,平静而准确地刺入了范闲的身体!
范闲的手紧紧握着体内的那把铁钎,忽然感觉嘴里有些发甜民,却没有低头去看自己胸腹处的伤口,而是怔怔地望着面前那张熟悉的,永远不会变老的脸,还有那张蒙着对方双眼,异常冰冷的黑布。
范闲知道自己漏算了什么,神庙的使者确实已经死光了,神庙本身并没有什么护卫力量,然而他却忘了自己最亲的五竹叔,一直都是庙里最强大的那个使者。
五竹是传奇,然而他是神庙的传奇。
范闲看着五竹的脸,有些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这事儿说出去,我妈也不能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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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个人的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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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闲的左手紧紧地握着插在胸腹处那根铁钎,感受着金属上面传来的阵阵冰冷,随着鲜血的涌出,他的鼻中咽喉里俱自感觉到一股令人寒冷的甜意,甚至连身体也冷了起来。
近在咫尺的那抹黑布,依然没有沾上星点灰尘,那张素净中带着稚嫩,没有一丝皱纹的脸庞,却像是在诉说一个长达数十万年的故事。
范闲怔怔地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却发现再也无法从这张脸上寻找到一丝熟悉的味道,明明还是这张脸,明明还是这块黑布,但他却清楚地知道,面前的人已经不是五竹叔,至少在这一瞬间,他不是五竹叔。
明明此人便是彼人,然而斯人却不是彼人,二十载相处,此时却若陌路相遇,这是何等样令人难过黯然的事情。
…………当范闲看到王十三郎背后的那个大箱子时,心里便生出了jing讯,并没有找到五竹叔,完成此行神庙最大目的的愉悦,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问题。对于神庙来说,五竹叔是当初最强大,最资深的使者,而如今却是最大的叛徒,因为五竹叔守护母亲以及自己的缘故,神庙不知多少使者死在了五竹叔的手中,既然神庙最后控制了五竹叔,又怎么可能将他随意放在王十三郎轻易就可以找到的地方。
除非神庙能够确定自己能够完全地控制住五竹,才会不在意五竹的动静,也正是基于这一点判断,范闲在第一时间内命令王十三郎带着箱子突围出庙,他坚信,只要脱离神庙的范围,神庙便再也无法控制五竹,然而这一切的反应,都太晚了。
空气中一道黑光闪过,箱子破裂,蒙着一块黑布的五竹瞬息间从王十三郎的身后,杀到了范闲的身前,将他的身体像一只一样穿了起来,就像是根本不认识范闲,更没有曾经为了范闲母子二人出生入死,不离不弃过。
在看见黑光的一瞬间,范闲不禁想起了肖恩大人所转述的很多年前的情景,当神庙的大门打开,四岁的冰雪仙女叶轻眉逃出庙门,一道黑光也是这样闪了出来,只用了一招,便将苦荷砸成了滚地的葫芦。
范闲盯着五竹脸上的那块黑布,感受着胸腹处的剧痛,知道大概神庙用了什么法子,将五竹叔的记忆再次抹去,甚至是……抹成了一片空白。
鲜血从范闲的唇间涌了出来,他面se苍白,眼神却极为坚定,困难而快速地抬起了右手,阻止了海棠和王十三郎震惊之下的暴怒出手。
因为他清楚,面对着五竹叔,海棠和王十三郎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一旦加入战团,只有死路一条。要能从眼下这最危险的境地中摆脱出来,只能依靠自己!
…………鲜血喷流,范闲痛的缩在那根铁钎之上,看着异常凄惨,然而他还可以思考,没有马上死去,甚至还可以抬起右手,阻止海棠和王十三郎悲痛之下的行动,这只能证明,五竹这异常强悍准确地一刺,并没有刺中他的要害。
这是很难理解的一件事情,以五竹的境界暴起杀人,除了天底下那几位大宗师之外,谁能幸免?更何况范闲本来便是伤重病余之身,想必连神庙都没有想过,在五竹的手下,范闲还能活下来,所以那个四面八方响起的声音沉默了,似乎是在等待着五竹判断范闲的生死。
是的,没有人能够避开五竹的出手,但是范闲能!
自从在那间杂货铺里,五竹将手中的菜刀献给了范闲,在澹州的悬崖上,在那些微咸湿润海风的陪伴下,范闲每天都在迎接五竹的棍棒教育,瑟缩的小黄花在被击碎了无数万次之后,终于变得坚韧了许多。
数千次数万次的出手,范闲身上不知出现了多少次青紫,但也幸亏如此,他才拥有了在世间存活的本领,异常jing妙的身法,更关键的是,他是这个世界上,对于五竹出手方位和速度最了解的那个人。
只不过以往数千数万次的教育,五竹手里握着的都是那根木棍,而今天他的手里握着的是锋利的铁钎。范闲无法完全避开这一刺,却在黑光临体之前的刹那,凭借着纯熟如同本能的避趋身法,强行一转,让铁钎前进的通道,避开了自己的心脏与肺叶,看似鲜血喷涌,实则却只是伤到了肋骨下的心窝处。
五竹头颅微低,黑布在冰凉的微风里飘拂,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也看不出来这位绝世强者,是不是对于面前这个人类居然能够避开自己一刺感到讶异,在旁人看来,他只是保持着那个动作,将范闲穿刺在铁钎之上。
“这事儿说出去,我妈也不能信啊。”这是范闲咳着血说出的一句话,就在这句话之后,五竹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冷漠问道:“你妈贵姓。”
就是这道光,就如同一道光,瞬息间占据了范闲的脑海,让他看到了一丝活下去的可能,他死死地盯着那块黑布,说道:“我妈姓叶。”
五竹没有反应。
“你叫她小姐。”范闲看着一脸漠然的五竹叔,不知为何悲从心来,更甚于伤口处的疼痛,沙着声音凄声说道。
五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她叫叶轻眉,我叫范闲,你叫五竹。”范闲吐掉了唇边的血沫子,望着五竹恶狠狠地说道,却牵动了胸腹处的伤口,一阵剧痛,令他眼前一黑。
五竹依然没有反应,就像这些他本来应该最清楚,最亲近的名字,早已经从他的脑海之中消失,虽然先前他说了一句话,然而他整个人的身体却沁着一股寒意,就像是天地间的一块玄冰,永远也不会融化一般。
看着这块冰,看着冰上的黑布,范闲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灵魂,渐渐化成光点,从面前的身躯里脱离出来,飞到半空之中,渐渐化成虚无。
这个事实,令范闲感到无穷的惶恐与悲伤,他隐隐感觉到,自己这一生再也无法见到那个五竹叔了,此等悲痛,竟让他忘记了自己还被穿在铁钎之上,重伤将死,将要告别这个世界。
对于如今已经看过千秋变化的范闲来说,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的时候,自己面对着的最亲的人,却认不出自己来。他绝望地看了五竹一眼,一口鲜血喷出,颓然无力地跪到了雪地之中。
五竹缓缓抽回铁钎,看也没有看一眼跪在自己面前的范闲,一屈肘,单薄的布衣割裂了空气,直接一击将终于忍不住从背后发起偷袭的王十三郎砸了回去。
然后这位蒙着块黑布的瞎子,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稳定地走过了那方蒙着浅雪的石台,每一步的距离就像是算过一般,他走到了神庙内唯一完好的建筑面前,然后坐了下来。
就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重新坐到了千古冰山宝藏的门前,开始守护,开始等待,这一等待,不知又将是几千几万年。
范闲的身体终于倒在了雪地之中,鲜血从他的身上渗了出来。海棠半跪在他的身旁,徒劳地为他止着血,强行压抑着心内的悲楚与震惊,然而却压抑不了她眼里的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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