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子鹿
她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是没有吃过苦受过挫的闺阁小姐。谢逢殊见她这副样子,想到了自己,又想到了刚才绛尘口中说的人,忽地一笑。
若要论愚痴,谁也别说谁。
能点醒一个是一个,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转头看着她,正正经经地答。
“姑娘有所不知,这和尚心里有人了,他喜欢那人,此生只为那一个人动凡心,也只愿为那一个人入红尘。”
似乎看出来谢逢殊并不是在说谎,眼前的女子噘了嘴,手中的绣帕被绞成一团,连眼圈都红了,最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垂下手,有些不服气地小声问:“那人是谁啊?”
我哪知道是谁,我也想知道是谁。
谢逢殊这么想,偏偏又不愿意这么说。他不知怎么想的,轻咳一声,看似万分从容,实则恬不知耻地冲着对方一颔首。
“不才,正是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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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愧是你,谢逢殊!
燃灯 28.妙香 4
谢逢殊将一条主街走完时,已经是皓月当空。
方才他冲着人姑娘厚颜无耻地撒了个谎,对方许是吓住了,微微张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谢逢殊:“你你你们——”
谢逢殊面不改色地回视对方。
他眉眼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致,正经起来一副相貌较起绛尘来也不遑多让。对视之间反倒是女子先红了脸,吱吱呜呜地说了句“抱歉”,扭头便跑进人群中。
谢逢殊原以为还要多些口舌,结果人跑得猝不及防,满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剩下自己顶着串咬了一颗的糖葫芦站在街头。
谢逢殊耸耸肩,继续往下逛。直到街上的人渐渐少了,只有一些零散的摊贩酒肆还开着门,借着夜风飘来一阵一阵清冽的酒香。
谢逢殊兴致突如其来,干脆买了一壶酒,一脚深一脚浅地踏着满街月色,边喝边折返。
酒色清亮,撞在黑陶酒坛之中发出轻微的声响,谢逢殊边喝边想着刚才的情景,心道,不管前世如何,现在绛尘的名声算是载在我这里了。
这么一想,他居然有些微妙的……舒畅。
妙香的酒大多都是果酒,味道清淡,唇齿留香,却容易醉人。等谢逢殊到了客栈,恰好将一坛酒喝完。
随云客栈共三层,二三楼是客房,一楼大厅支了四五张桌子,供人喝茶谈天。谢逢殊出门的时候堂内还十分热闹,等他回来已经大都散了场,跑堂伙计正在拾散乱的桌椅。
谢逢殊和那姑娘扯谎时张口就来,且面不改色,现在回了客栈,想到绛尘在楼上,突然就有些心虚起来,加上酒意上头,反应迟钝,迟迟站在大堂内不肯挪窝。
伙计一抬眼见他站在门口不动,笑道:“客官回来了,怎么不上楼?方才和你一起那位尊者还下楼来寻过你。”
谢逢殊不由问:“他找过我?”
伙计边拾东西边答:“是啊,问了一声可曾见过你,我说你出了门,兴许是去逛一逛,他便又上楼了。估计是担心你,要不你上去和他说一声?”
谢逢殊现在才觉得自己刚才负气出门实在是有些不理智,颇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尖,又被衣袖上沾染的酒气熏了一下:“我站一会儿,醒醒酒。”
“行。”伙计爽快一应,擦干净最后一条长凳,利索地往桌上一搭:“也对,尊者上楼时要了水,许是要沐浴,客官若是要找他,还要再等等。”
谢逢殊:“……”
他忽地对着伙计万分客气地一点头:“算了,我有些困了,还是先上楼休息吧。”
伙计一愣,想说句:“那您早些休息”,刚说了一半,眼前的人已经一抚衣袍,干脆利落地上了楼。若不是在楼梯拐角一个趔促差点摔倒,真开不出来他喝了整整一坛酒。
谢逢殊上楼倒是挺利索,等站在绛尘的门口时,突然又止住不动了,对着隐隐绰绰透出烛光的青纱窗,不知道自己本来是要干嘛。
片刻之后,谢逢殊想起来了:哦,刚才伙计说绛尘大概在沐浴。
按礼法而言,这种时候谢逢殊乖乖滚回房睡觉就万事大吉了。但不妙就不妙在这厮已经喝得半醉了,酒壮怂人胆,谢逢殊想了想,竟然开口施了个诀。
难为凌衡仙君,喝醉了仙诀居然还没念错,一只烟色朦胧的蝴蝶幻化于空,在谢逢殊面前飞掠了两圈,透过纱窗进了屋。
烟蝶极淡,隐于空中几乎看不出痕迹。谢逢殊眼观鼻鼻观心,试图和它通感,还没来得及有动作,屋内突然传来“哗啦”的水声。
瞬息之后,谢逢殊的烟蝶被人握住了,留在上面的一点仙识也断了干净。
谢逢殊:“……”
他喝了酒,思维迟钝,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下一秒,眼前的门被人打开了。
得,没脸做仙了。
谢逢殊硬着头皮抬眼,冲人一笑:“绛尘法师居然还没休息?”
绛尘不答话,只拧着眉低头看向谢逢殊。
他许是刚沐浴完,身上还带着潮湿的水汽,一身白色僧衣不像平日里一样规整,衣角袖口都有些凌乱,那串黑檀木手串还在他的腕间,松松散散地悬着。
谢逢殊尴尬得恨不能一命归西,绛尘看着他,半晌之后终于开口,问的却是:“你喝酒了?”
谢逢殊仿佛做什么坏事被人抓住了,不自在地开口:“啊,喝了一点儿。”
实际上他眼角颈边皆是潮红,浑身都沾染了酒气,并不是喝了一点那么简单。绛尘看了他片刻,居然有些无奈地皱起眉。
他道:“进来吧。”
谢逢殊就这么一脸茫然的被绛尘带进了房。
屋内拦着一扇绣满修竹的屏风,谢逢殊扫了一眼,屏风后放着浴桶。
他心虚地转过头,绛尘似乎想把他带到桌前,谢逢殊跟在对方后面走,没成想一个踉跄,直接摔到了绛尘的床上。
绛尘察觉到动静,回身看过来。
……天地良心,谢逢殊真的不是故意的,只不过是喝醉了头晕,他抬头看着绛尘,可怜兮兮地道:“我喝醉了。”
不能怪我。
绛尘只道:“坐好。”
谢逢殊便真的乖乖不动了。
绛尘推门而出,不知道去了哪里,谢逢殊坐在绛尘床上等了会儿,困意袭来,头一偏一摆,最后干脆歪在了绛尘床头。
醉眼朦胧之中,谢逢殊看到绛尘回来了。
他端了一盆水放在床边,又浸湿了一块帕巾,随后站在床前停了一会儿,道:“谢逢殊,擦手。”
他声色低沉,本来该是诵经闻礼的,此刻说这句话却无端的透出一点柔和来,一点也不突兀。
谢逢殊没动弹。
半晌之后,绛尘走近了些,俯身替谢逢殊擦脸。
其实谢逢殊和绛尘仙法傍身,施个除尘诀就能解决,不过若是那样,远没有此刻巾帕的温热来的舒服。
谢逢殊于醉意之中抬眼,见绛尘面色淡然,眼睫轻垂,极具耐心地替自己擦了脸,又去擦手。
床头的那盏长明灯还燃着,照亮两人的侧脸,另一半脸则隐于床幕之中。一明一暗之间,谢逢殊看着绛尘,带着醉意低声开口。
“真奇怪,我总觉得这样的事有些熟悉,好像曾经我也喝醉过,你低头替我擦手。”
说完谢逢殊自己先笑了:“我可能是醉糊涂了。”
绛尘手上的动作停了,抬目看向床上的人。
两人于昏黄的烛火之中四目相对,窗外是隐约湖水浪潮之声。谢逢殊突然道:“那天我重返长明殿,不是因为想起了名字,是想去问问你的事。”
绛尘答:“我知道。”
谢逢殊压着嗓子低低笑了两声,继而又住笑,翻身坐起。
他动作太急,带着头又有些晕了,谢逢殊缺不管这个,只靠近绛尘,说话时唇齿之间都带着酒气。
“方丈说你金身有缺,是缺了一寸佛骨。”
谢逢殊伸手握住了绛尘的指尖,又一寸一寸地往上探。
手指、腕间、手臂、肩膀,再到胸前。
谢逢殊动作很慢,仔仔细细一点一点摸过去,他好像醉得分不清金身与凡身的区别了,只一点一点按过去,声音沙哑。
“缺在哪里?”
他的手落在心口时,被绛尘抬手按住了。
谢逢殊抬头,正对方绛尘目光沉沉如海,低声喊了他一句“谢逢殊”。语气里有些警告的意味,还夹杂着些许无可奈何。
谢逢殊不管他,只问:“疼吗?”
缺了一节佛骨,疼吗?
半晌,绛尘道:“回房去吧。”
谢逢殊低笑了一下,突然用按在绛尘胸口那只手拽住了绛尘的衣服,整个人都朝绛尘压了过来。
绛尘大概没想到他会凑近,下意识地后仰,于是一瞬间,连带着死活不放手谢逢殊也被拉下了床滚到了地上。混乱之中不知是谁一抬手还打翻了旁边的脸盆,半盆水全倾到了两人身上,木盆砸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仙一僧浑身是水滚在地上,连三岁孩童都不如。
绛尘大概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抬头看着坐在自己身上的人,低声喝道:“谢逢殊!”
谢逢殊置若罔闻,心里想:反正我喝醉了。
这个理由一万个站不住脚,谢逢殊却心安理得的借酒撒疯起来,他坐在绛尘腰间,湿衣贴着皮肉,颈间锁骨都是水痕,连垂下的几缕头发都湿透了,却只俯身凑近身下的人,又问了一遍。
“疼吗?”
绛尘看着他,最后终于投降似的低声答:“不疼,起来吧。”
谢逢殊“哦”了一声,却没有起身,反而与绛尘越凑越近,连呼吸都交错着。
这样的距离个姿势,怎么看都应该是一个吻。
但最后,谢逢殊的唇落在了绛尘颈边,对着那处狠狠咬了一口。
他好像一个动物,对着自己的什么所有物打了个标记,随后心满意足地松了口,想想又安慰似的吮了吮。
他的一只手还在绛尘心口,被对方死死按着,谢逢殊抽了一下,居然没有抽/动。
算了。
谢逢殊这么想,酒意和睡意凶猛而来,他垂头趴在绛尘胸口,睡着了。
燃灯 29 妙香 5
谢逢殊做了一个梦。
梦境是孤山绝壁,好像天地初开的混沌之时,一片昏沉无光。谢逢殊环顾四周,总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谢逢殊已知是梦,并不怎么紧张, 但那种天地空茫,只余孤身的感觉确实不太好,他往前走了几步,在绝壁之处峰回路转,才看见远方有一道身影。
对方站在崖边,正抬头往谢逢殊看过来。他头发用木簪束起,一身玄青色衣袍于空中猎猎作响,衣襟袖口绣着金色回云纹,整个人约莫不过三十多岁,见到谢逢殊,他面上浮出一点笑意,看起来温文尔雅。
谢逢殊停住脚步,有些谨慎的看过去。
他并不认识这人。
对方似乎并未看到他眼中的谨慎,笑道:“许久不见。”
谢逢殊眯起眼:“我们见过?”
“这话说得让人伤心。”对方叹了口气,依旧笑着温声道:“凌衡仙君贵人多忘事,咱们的缘分可比你成仙的时日长多了。”
他语气实在是温柔得很,好像面对的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谢逢殊却听得不太舒服,只问:“是在我飞升之前?”
“还要久些,在仙君赴死之前。”
赴死?
短短几个字,谢逢殊心内震荡,有些茫然,面上却不显分毫,眼前的人依旧唇带笑意,“当年我与仙君在此初见,至今已是天地轮转,沧海桑田,我却时时刻刻不敢忘怀。可惜我处处受人制衡,相见多有不便,现在凌衡仙君身边还跟了……绛尘,只能约故人梦中一叙。”
他本就嗓音温柔,这话一出,说得两人之间好像和他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似的,谢逢殊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直截了当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这话问颇有些无礼,对方却好脾气地笑了笑:“七百年前在须弥山,仙君也是这么问的我,当时正是少年意气——”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在下姓封,封寂。”
妖魔宗的宗主封寂!
谢逢殊一个激灵,立刻去摸刀,却扑了个空。
封渊不在他身上。
封寂看出了他的打算,笑道:“故人叙旧,何须刀刃?”
谢逢殊见他一口一个故人,自己却什么都不记得,不由心头火起,冷笑道:“故人叙旧,何须偷偷摸摸设梦?”
封寂一怔,随即低笑出声:“说得也是。”
他虽一直面带浅笑,看起来温润非常,眼中却不带半分笑意,目光沉沉如霭,朝谢逢殊看过来。
“那在下就于渡厄境,等着与仙君相见,对了——”封寂笑了笑,语气似是好心,又带着怜悯。
“仙君这次可要小心些绛尘尊者了。”
谢逢殊猛地一睁眼,天光大亮,他头顶是客栈青烟色的纱帐。
他是被刻意带入梦中,此时猛然从梦中抽离,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只直愣愣地看着纱帐被微风吹动,直到旁边传来一句:“醒了?”
谢逢殊一转头,绛尘坐在桌前,桌上散乱放着几本书,大概是佛经。他左手持着一本书,抬眼与谢逢殊相望。
霎时间,昨夜种种立刻重新灌回了谢逢殊的脑子里。
偷看人洗澡被抓,把别人摸了个遍,还伺机在别人脖子上咬了一口……
谢逢殊想到这下意识抬眼,绛尘左侧颈间留有一道淡淡的淤痕,是红色,还带着隐约的一点牙印,在他白得森然的颈间分外明显。
……自己还醒过来干什么?
谢逢殊只觉得羞愧之情从胸口冲到了天灵盖,还带着一股热气,几乎快把他给蒸熟了,七荤八素之时还残留了一点心神,默默盘算道:这下该怎么办,主动认错还是装作记不清了?
相较于他,绛尘反而万分冷静,放下书道:“下楼吃点东西吧。”
谢逢殊才又想起自己现在还在对方的房间,对方的床上,飞快爬起来穿鞋整理衣衫,绛尘坐在桌前耐心等他拾齐整,与他一起下楼。
楼道狭窄,两人一前一后微微错身而行,谢逢殊落后绛尘半步,稍微一瞟就能看见对方颈间的淤色。
谢逢殊已经听到了楼下人声喧哗,想必人只会多不会少,他停下来看着绛尘,犹豫道:“要不……遮一遮?”
话一出口谢逢殊便悔得恨不能咬舌,还没下想好要不要装傻,如今简直不打自招,他干脆主动认错:“昨夜我喝了酒——对不住。”
遮一个印记对于两人来说易如反掌,但不知为何,绛尘直到现在都还任由它暴露在外。好歹是谢逢殊自己造的孽,何况一个和尚颈边落了个被啃咬出来的的红痕总是不得体,他破罐子破摔,道:“我替你用仙术遮掩。”
绛尘闻言偏头看了谢逢殊一眼,似是迟疑了片刻,最后居然摇了摇头:“不必。”
谢逢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委婉提醒:“出门被人看到不太好吧?”
绛尘道:“蚊虫叮咬是常事。”
……这蚊虫牙口可真好。
对方如此淡然,谢逢殊再说反而显得在意了,他只能转过头将自己的视线移开,与对方一道下楼。
楼下的确热闹得很,两人寻了个僻静些的角落,等上菜的间隙,谢逢殊想说些什么打破尴尬,最后咳了一声,道:“昨夜我被人引入了梦障。”
此话一出,绛尘立刻抬眼看向他,等着下文。
“那人说他是封寂,我寻思应该没人拿这个撒谎。”谢逢殊停了停,又道:“他说和我相识许久,来找我叙旧。”
绛尘道:“然后呢?”
谢逢殊思索片刻,一摊手:“就没了,说等着与我在渡厄境相见。”
其实还有一句,封寂提醒谢逢殊小心绛尘,但谢逢殊没有说,也没放在心上。先不论封寂不过是突然冒出来说了几句话,事实与否还未可知,谢逢殊还莫名的看对方不顺眼。单从绛尘这边,谢逢殊就不相信绛尘会对自己怎么样,自己对绛尘会如何倒是未可知,昨晚——
绛尘突然出声:“不要信他,也不必应他的话。”
谢逢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被打断,抬眼冲对方笑了笑:“我知道。”
他们坐在一扇窗下,有阳光破窗而入,落了绛尘满身,他看着谢逢殊,眼睫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清晰可数。
谢逢殊与他对望,目光又往下而去,落到颈间那处红痕之上,日光之中,那里像是早春一朵灼灼桃花。
谢逢殊原本还在想着梦障之中封寂的话,此刻突然心念一动,如同醍醐灌顶。
他看着眼前的人,心道:我为什么要小心他,我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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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不可抗因素太多了,拖到现在才更新,对不起大家。
燃灯 30 妙香 6
这个念头一出,谢逢殊于下一刻霍然起身。
长条木凳被他猛地一撞,发出不小的动静,幸好堂内人声鼎沸,并未有人注意,只有绛尘抬眼看向谢逢殊,微微皱眉:“怎么了?”
谢逢殊没有回答,他怔怔看向绛尘,心中惊涛骇浪。
我喜欢他?
自己堂堂凌衡仙君,几百年才动了一次凡心,喜欢一个和尚?
谢逢殊好像今天才认识眼前的人似的,于日光之下仔仔细细把人看了一遍。
阳光下绛尘的眼睛澄澈得像是什么琉璃珠子,纤尘不染。大概是受日光影响,他一动不动注视着谢逢殊时,眼中透露出一点温和的意味,如同刚温好的烈酒,浇得谢逢殊心尖滚烫。
谢逢殊自须弥山与对方雪夜初见,进西南,入漠北,至妙香,一路并肩下山。一开始绛尘简直冷淡得不近人情,不过勉强同路而行,到后来一路上种种疑阵险阻,机缘巧合,对方虽然依旧少言,却帮过他不少。甚至有的时候,谢逢殊总觉得能感觉出出对方霜雪皮囊之下,对于自己若有似无的一点暖意来。
刚开始谢逢殊觉得对方愚笨,不讨诸佛欢喜,以至七百年不得飞升。后来又觉得对方冷如冰雪,又寡言少语不近人情,也不得世人亲近,居然只有谢逢殊一路上愿意和他死缠烂打,朝夕相对了。
路上无事可做,谢逢殊有时会想,诸佛不愿引渡,尘世不得沾身,这个人该去哪呢?
如今想来,还是该自己放于心头,留在身边,才最妥帖。
思此,谢逢殊一颗心忽然就安定下来,心里的一个念头万分笃定,清晰可闻。
哦,我确实喜欢他。
谢逢殊觉得这一路上自己种种奇怪之处都找到了解释,他畅快地舒了口气,重新坐下开口答:“没事。”
谢逢殊想,仙君也是要脸的,对方还是个和尚,可不能把人吓到了,于是他率先岔开话题,道:“昨夜封寂和我说话时很熟稔,一口一个故友,语气温和得很,实在不像是……”
一个屠戮人界,杀人修道的妖魔宗宗主。
可是对方的语气再温柔,谢逢殊梦里依旧感觉到了些许的不舒服,像是被细不可见的丝线勒住了咽喉,
绛尘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
“封寂此人,面带慈悲,心若恶鬼,他的话你别信,也别放在心上。”
“我知道。”谢逢殊身子前倾,撑着额头看着绛尘,语气却是认真无比。
“我只信你。”
绛尘沉默片刻,偏过头道:“你别信我。”
谢逢殊:“……”
他这话一半是是打蛇随棍上,一半是心痒难耐,想逗一逗绛尘,对方这个反应却出乎他意料,谢逢殊一挑眉:“不行。”
“这几日在妙香,我天天看经听法。昨天看到书上说昔日燃灯古佛点数万盏长明灯,破黑暗迷障,佑世间万物生灵离苦得乐。我虽没见过当时的盛景,但转头又想,绛尘法师于我而言,和那些长明灯也差不多。”
他头微微往后一仰,道:“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谢逢殊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和人讨论上佛法,更没想到绛尘闻言答:“燃灯的确曾引万盏长明灯,却从来不为渡众生。”
谢逢殊一愣:“什么?”
“你们自己写的经文,怎么还骗人啊?”
绛尘没有答话,眼中带了点笑意,谢逢殊五迷三道,什么古佛明灯都抛在脑后。
他想,哪管其他神佛渡的是谁,眼前这个人大抵是来渡我的。
大概是他目光灼灼如火,对视一眼之后,绛尘居然移开了眼。谢逢殊玩心大起,清了清嗓子道:“绛尘尊者?”
绛尘没有理他。谢逢殊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绛尘?”
绛尘终于无可奈何,抬目看了他一眼。
霜雪消融,春到人间。
转眼之间,已到法会。
白日里谢逢殊已经觉得这座城已是人声鼎沸,等到入夜,才知道什么叫万人空巷。
队列最前是持天盖斗帐、吹角敲钟的持具僧人奏响法乐,往后是捧花鬘佛龛、净瓶香炉等的僧人,垂目低头,面色庄严。接着才是数千僧众形成长列,持着法器低头诵经,声若洪钟,气势恢宏无比。最后还有香客信徒,一样持莲抚珠,一脸虔诚,跟着颂着佛经。当然也不全是严肃的,还有许多年轻的男男女女,尚幼孩童,手里拎着各式各样的纸灯,跟在队伍背后嬉笑打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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