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欢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袖侧
这话,当父母的听了自然是脸上有光,笑得合不拢嘴。
这年的夏粮丰收了,待留了足够的口粮,缴了夏税,将剩余的粮食卖到镇上的粮铺里卖掉,杨五妮儿问:“能不能把大姐赎回来?”
父母原本因为丰收而明亮的脸庞便黯淡了下来。隔了一日,杨五妮儿的爹便背着褡裢翻山去了镇上。他过了好几日才回来,独自一人。杨大妮儿被卖到了很远的地方,光是去那里的旅费,便已经不是这个家能负担得了的了。
想到性情温柔的大妮儿,杨五妮儿慢慢握紧了拳……
到了深秋的时候,杨家的五妮儿不仅能挖山货,打柴,还能时不时的逮到一两只兔子、野鸡。能干的程度,不下于猎户家的儿子。让人羡慕。
只有杨五妮儿的娘,常常喜忧参半的抱怨,她家的小五镇日里往山林里钻,这一年下来,晒得皮肤黝黑,活脱脱像个炭人。偏晒得这样黑,还要日日洗澡,讲究得不行,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又是一身汗,你怎么汗这么大?”她捡起五妮儿脱下的衣裳闻了闻,抱怨道。这丫头,日日下山,都汗湿衣裳,不知道在山上都干了啥。她爹从前上山,也没见出过这么多汗的。
她当然不会知道,杨五妮儿在山上除了打柴摘野果挖山货,她还寻了块林间的空地,日日将一把柴刀舞得虎虎生风。柴刀不趁手,可却是她唯一能拿到的算是“武器”的东西,也只能将就了。她出身于古武世家,那些练了多少年的招式都在脑子里。只是这种东西更多是身体记忆,不练就生疏。不管她将来怎样,至少把她曾经拥有过的先捡起来。
晚上躺在炕上,她侧头看见四妮儿熟睡的脸,想起了不知流落到何方的大妮儿,微微的叹了口气。那女孩子是这家里的大姐,曾经在她还懵懂混沌的时候温柔的照顾过她,亦和今世的她血脉相连。可她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能力,能够将她找回。
她翻了个身,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她现在时时能在山里猎些小物,兔子,野鸡,最大的一次,猎了只看起来像鹿的动物。这些猎物,肉能吃,皮子硝了可以换钱。但是却不多,愈是易得的东西,价格便愈贱。不易得的东西,村人常活动的近山里却没有……
那么,如果再往深里走呢?
她想起来以前父母告诉她,村人能活动的界限就是在这近山里,深山里有妖物,仙人们早规定了不允许进入……她翻了个身,微微叹气,还是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想法。她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女孩,就算现在慢慢将过去的功夫捡起来,在只有一柄柴刀的情况下,也不足以对抗大型猛兽,更何况,这是个有修仙者存在的世界。
“深山里有有妖物”,她第一次听到的时候犹如耳旁风,一哂而过。然而在见到了活生生的修仙者之后,她意识到,那可能只是一句毫无夸张的陈述句而已。
她心中产生了微微的焦躁,感到无力。这让她心里不甚愉快。而她知道,所有这些负面的情绪,这些不好的感觉,究其根源还是在于她……太弱小了。
她只能让自己慢慢的强大起来。给她五年的时间,她有信心将自己锻炼成一个足够强大的武者。
就这样吧,慢慢来……
然而世事,往往是不按照人们心中的计划走的。就像当初杨家夫妇还在争执是把长女嫁给农夫好还是嫁给猎户好,谁想得到一转眼就被生活迫得将女儿作价贩卖了呢。
杨五妮儿这天没猎到什么猎物,却意外的挖到了一棵小参,心情便也不错。她揣起参,打算再挖些蘑菇芋头之类的口粮,便准备下山。才在树根前蹲下,她忽然背后生寒,警觉到危险的临近,一个就地滚身,躲开了一阵带着腥气的疾风。撑地起身的时候,已经拔出了腰间的柴刀!
那是只看起来有些像猫的动物,当然比猫大得多,又比豹小一些。然而不管是猫还是豹,都没有这样向外翻着的闪着冰凉白光的獠牙!且不管它是什么动物,姑且就叫它为“大猫”吧。杨五妮儿盯着大猫,在感受到危险的同时,亦感受到了血液中升起的一股难言的兴奋!
一人一猫对峙着。
那猫张开嘴,自喉间发出如气囊抖动般的鼓气声,一声嘶吼之后,闪电般扑了过来!
杨五妮儿身子一斜,躲过这带着风的扑袭,柴刀劈过去,明明感到能够劈到,刀锋却没有着力之处,竟然劈空了!
杨五妮儿在许多年前,在不得不回归家庭安分的做一名贵妇之前,曾经是战士。她曾在与异形生死相搏的前线征战十年,杀伐之间,已经不需要理智,全靠经验累积出来的直觉。一刀劈空,她立刻将手腕一勾!柴刀是短刀,刀尖处弯曲如鹰嘴。这一勾,立刻便感到刀尖有了着力之处!
可惜,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大猫尖利的叫了一声,硬生生的在空中侧翻一周,卸去了刀尖的力量,稳稳的落在地上。血自光滑的皮毛上滑落,一滴一滴的落在泥土里。这第一回交锋,杨五妮儿竟还险胜了半分。
可大猫没给她得意的时间,四脚才落地,便又疾风一样扑了过来!杨五妮儿立刀相迎,哪知狡猾的猫儿箭一样疾射过来竟不是瞄准她!当劲风与她擦身而过,她便知道不好,急速扭身。猫儿已经扑倒了离她最近的树上,在树干上一踹,借力反弹,袭向她的后背。杨五妮儿反应极快,身体还没扭过去,刀锋已经先转过去。眼前却倏地出现一道虚影,没看清是什么,额角已经被狠狠抽中!左眼眼眶渗出血来,眼前顿时一片血红模糊!
尾巴!失算了!
杨五妮儿身子一斜,刀身一歪,便没了力道。本是砍过去的一刀,倒变成了像是送过去。那猫儿生着獠牙的血口张开,一口便咬住了刀身!“咔嚓”一声!杨家唯一的一口柴刀,便被那锋利坚硬的獠牙生生的咬碎了!
对未知生物的力量估测错误,是杨五妮儿的第二次失算!
失去了武器,事便再不可为。杨五妮儿直到此时都没失去冷静,她武器已毁,没有撒手撤刀,反而握紧刀柄,咬牙向前,将断刀推进了大猫的口中!任它獠牙锋利,也改变不了舌头是软的这个事实!
趁着大猫一声惨叫,掉落在地打滚,杨五妮儿用尽吃奶的力气,发足狂奔!她知道那一下虽伤了那猫,却没有重创它,搞不好还会激怒它。她没了武器,而今只有逃命一条路可走了!
她自从成了杨五妮儿,还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树木飞速倒退,眼前突然开阔!在山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断坡。听到身后凄厉嚎叫逼近,杨五妮儿没有犹豫的余地,一咬牙,瞄准断坡中间横生出来的一颗小树,便纵身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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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的是,这个断坡不算太高。儿臂粗的树干被下坠的冲击力折断,杨五妮儿坠势一缓,滚落到了下层的岩石上。她左肩先着地,一阵剧痛,力道不巧,竟撞得左臂脱了臼。
她忍着痛起身,抬头一望,那只凶残的大猫满嘴是血,站在断坡边缘,雪白的獠牙闪着渗人的光泽,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她。山中静谧,都能听到猫儿喉间发出的咕噜噜的声响。血混着涎水从翻着獠牙的嘴里往下滴,看起来恶心又惊悚。
杨五妮儿左臂软软垂下,只靠右臂撑地,单膝点地,盯着大猫不敢眨眼。忽见那凶残的大猫身体往后一锉!杨五妮儿知道这是大猫在蓄势,下一瞬那灵巧的身体就会像箭一样扑过来。电光火石间,她使劲全力向右前方扑去,抓起刚才折断、与她一起坠落的一截树干,发力向身后抽去。可惜她只有一臂可以用力,力量不够,速度便不够快,还没抽中猫儿,就已经被大猫咬住。
那猫的利齿连柴刀都能咬碎,何况一截手臂粗的树干。“咔嚓”一声,树干便碎成了木屑。眼前虚影一晃,杨五妮儿便被大猫那条有力的尾巴抽得翻滚在地上,牙齿咬破舌头,嘴边流出了血。抬起头看着身前不远处不时用爪子刨一下地的凶残大猫,她咬牙向后挪了一下身体。
大猫上前一步。杨五妮儿再挪一下。
大猫终于确认她已经没有了反抗之力,嘶叫了一声,腾空扑起!
杨五妮儿再没有任何办法了,只能闭上了眼睛,等待喉咙被那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动物用獠牙撕开,血液四溅……这时她似乎听见了大猫的一声尖厉的叫声……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四周反倒是静了下来。连那大猫喉间时不时发出气囊鼓气般的噜噜声都消失了。
杨五妮儿睁开了眼。凶残的大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地上一团焦黑的尸体。方才那只将她逼入了绝境,几乎要了她命的可怕走兽,已经变成了一坨焦炭。微风起,那一坨黑炭粉化,随风飞散。
杨五妮儿的目光追着那些黑色粉尘,慢慢向上看去,终于看到了……半空中凭风而立的男人。
每每提及那些来山村里选拔弟子的修真者,杨家夫妇俩就总是一口一个“仙人”。可杨五妮儿并未在那些人身上看到什么飘逸出尘的仙气儿。实际上,在杨五妮儿的眼里,那次见过的四个年轻修士,不过是些倨傲的年轻人罢了。可以称之为“修仙者”,但若称为“仙人”……实在是差得远了。
而现在,杨五仰着头,一只眼睛让血糊了,只用剩下的一只眼仰望着那浮在半空之人——浅灰色的长袍隐隐现出华丽的暗纹,对襟广袖,衣带随风拂动。这人面如冠玉,颌下三缕长须,乌黑的头发绾在头顶,插一支造型古朴的木簪。
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度,都让人观之可敬,又望之生畏。杨五妮儿仰望着这男人,心中不期然的就浮出了“仙人”这个称呼。
只是此时,这位气质出尘的修仙者正皱着眉头俯视着她。
杨五妮儿想起身,才稍稍一动,左肩就一阵剧痛。这是脱了臼,一般人都能疼得哭,她刚才处在高度紧张的情绪中,没感觉到,这时放松下来了,顿时疼得头冒冷汗。
一双灰色的丝履出现在眼前,气度不凡的男子轻轻落在地上。他左掌张开,凭空“托”着一个像是盘子似的东西。右手袍袖一拂,杨五妮儿左肩突然剧痛了一下,随即疼痛就消失了。脱臼了的手臂已经接上了。
杨五妮儿按住左肩,动动左臂,确认无事,翻身给男人叩首:“多谢仙师。”
不管她前世曾经有过怎样尊贵的身份,现在,她活在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山村女孩,还是个不能修仙的凡人。她已经被父母教导过,在这个世界,修仙者是有着怎样崇高的地位。作为一个凡人,见到一个仙人下跪叩拜,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这无关她愿意不愿意,高兴不高兴。她的爹娘告诉她,如她之前那样见到仙人不叩拜的失礼,若遇到的是脾气不好的修仙者,说不定一个指头就按死她了。
“亏得来的是几个好脾气的小仙长。”他们说。
杨五妮儿于是知道了在这个世界,强者对弱者,修士对凡人,原来可以生杀予夺。
那修士看了眼地上黑不溜秋的小姑娘,皱着眉。他循着山河盘的指示一路寻找到此,看到山穷水恶的村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要找的人,大约极有可能是个相貌很不怎样的村姑。可是……就算相貌不怎样,她……她也不能是个娃娃啊!
他看了一眼黑炭似的杨五妮儿,不死心的伸出右手在山河盘上一拂,盘中沙粒翻动变幻,最终给出的结果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就在眼前!
杨五妮儿叩首道谢,却没听到回答,她等了几息,便直起身。那男人正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他不说话,她便也不吭声,静静的看着他。头顶忽然一沉,却是男人伸出了手,放在了她的头顶。
仙人抚我顶。
仙人又抚我顶。
第二次了。
这一次要轻柔的多,一股柔和的力量自头顶灌入,一触即走,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不适的感觉。杨五妮儿睁着眼睛,无声的看着男人,等待他的评语。果不其然的,听到他叹了口气,道:“果真,一窍不通。”
杨五妮儿微微的感到失望,垂下眼眸。却听男人问道:“你多大了?”
她轻声答道:“八岁。”说完,抬头看着他。
这个男人杀死了一只对她来说有着致命危险的凶猛动物,显然有着强大的武力,但却并不令人害怕。正相反,他听到杨五妮儿的回答,表情十分精彩。要让杨五妮儿找个什么词来形容一下,大约就是“蛋疼的纠结”。
杨五妮儿不知道他这种纠结从何而来。
袍袖飘飘的男人面色变幻半晌,终是无奈的认了。
一窍不通之人本就少见,万中不过一二。纯阴之体亦是稀有,和一窍不通的概率不相上下。要纯阴之体还要一窍不通,真是难上加难。他奔波了两年,按照山河盘的指引,找到了两个纯阴之体的女子,可她们都不是一窍不通。
二者兼有的女子,能真的找到,本身就已经是气运。要错过这个,下一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到,或者,能不能遇到都是问题。更何况,每多等一天,小师弟便多遭一天的罪,经脉灵窍便多受损一分。他们不能再等了。
“你可有父母家人?”他开口问道。
杨五妮儿看了他片刻,答道:“有。”
“带我去见你父母。”男人说完,伸手想要拉她,却看到她眼眶破裂,一只眼睛都被血糊了,脸上也有几道划痕。身上的衣衫不但勾破了几处,裸/露的部分磨破了皮肉,血糊糊的,还沾了许多草屑、泥巴。
男人的手便顿了下,手掌一翻,凭空多出了一只玉瓶。瓶塞拔开,便有一股难言的清香散出。男人倒出一颗药丸在手心,道:“把这个吃了。”
杨五妮儿沉默了一下,伸出了手。和她黝黑、长着茧子、鸡爪似的手比起来,男人的手光洁白皙,简直称得上是一双“玉手”。视觉对比十分强烈。杨五妮儿拿起那颗药丸,放进口中咀嚼吞下。咀嚼时便满口清香,片刻后便有一股暖意自喉头、胃里散入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
她忽觉有异,抬起右臂,便看到袖子磨破之处,在地上翻滚时擦破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不仅如此,在刚才短暂的生死相搏中因为激烈爆发而感到气虚力竭的身体,仿佛被重新灌注了力量。
看她伤口愈合,男人施了个清净诀。杨五妮儿只觉得有微风拂面,再看时,衣裤虽还是破烂的,却已经尘屑尽去。摸摸脸,也变得光滑干净了。倒真是方便,她想。
念头刚闪过,男人便将她抱起——自然是大人抱孩子一般的抱起。“走,带我去见你父母。”他说着,身体已经缓缓升空,凭风而立。杨五妮儿便指了个方向:“那边。”
杨五妮儿要走一个时辰的路,男人几乎是眨眼间就到了。
“那间。”杨五妮儿还是第一次从空中俯视自己的家。
天色已经黄昏,正是家家户户用饭的时间,村中道路上也不见人影。男人抱着她,轻巧的降落在杨家的院子里。杨五妮儿落了地,走过去推开堂屋的门。
屋子里果然如她所料已经开饭了。
她的娘正在碎碎的念叨小五怎么还不回来,给她留的饭还要热二回。她的爹有些担心的说,总不会在山里迷路了吧。她的二哥把今天从鸟窝里掏来的一颗鸟蛋让给了她的四姐。她的三哥有些羡慕又故作大方的看着,还嘱咐她四姐说,你吃一半,给小五留一半。她的四姐则回嘴道,那还用你说。
然后大家被门开的声音打断,都转过头来看,见是家里最小的五妮儿,都放下心来,纷乱的招呼她来吃饭。
活生生的,充满烟火气——这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家,在这个世界的生活。
杨五妮儿站在门口,静静的看着他们。她强烈的预感到,她今天带回家的这个男人,即将打破她现有的生活轨迹。在那之前,她是十分想要改变现有的生活状况的。但前提是,在她自己的计划之内,通过她自己的努力来改变,让一切的改变和发展都在她的掌控中。而不是这样突如其来的,不可掌控的变数。
杨五妮儿乌黑的眼瞳望着昏黄灯光里的家人,开口道:“爹,娘,有客人……”
说完,为身后的人闪开了身……
“仙师!仙师!您当真?”杨五妮儿的爹被巨大的惊喜冲得头脑发昏,颤声问。
“妮儿!听到没!仙师要收你做弟子!你要去当仙人啦!”杨五妮儿的娘欣喜若狂,将她的手攥得发疼。
那修士并不耐烦与这村夫村妇再重复自己说过的话。手掌一翻,将一只匣子扔在桌上,道:“这些给你们,这孩子我带走。”
杨五妮儿的爹娘对视一眼,在身上搓了搓手,小心的打开匣子。油灯昏黄的光照下,整匣的黄金将屋子都映得金灿灿的。杨家夫妇险些被金光照得晕过去,嘴唇抖动,说不出话来……
明月初升。在杨家的小院里,中年修士对她说:“去,跟家人告别吧。”
杨五妮儿转身,她的家人在身后站成一排,都无声的望着她。在犹如天上掉馅饼般的巨大惊喜过后,到了这时,他们才意识到,分别在即。
“妮儿……”她的娘看着她,才叫了一声,忽然哽咽了起来,以手掩面。
她的爹也红了眼圈,叹了口气,道:“去吧,好好修炼。莫辜负仙缘。”
她娘抽噎着,道:“好好的,当个了不起的仙人……”
到底……是怎么才觉得,她是要被带走去修仙的啊?
杨五妮儿心底微叹。那修士见了他们,只说了要带她走。简单粗暴,没有解释。我要带她走,所以便带她走,何必与你们多言——是修士对凡人最常见的态度。
所谓收弟子,所谓去修仙,全是杨家人自行脑补出来的。明明人家只说了要带走她,既没有说要收弟子,也没有说她有仙缘。甚至就连最后,也不像之前见过的修士那样说什么“斩断尘缘”,只是说“告别”。是的,仅仅是告别而已。
但……即便她现在揭穿这一层,又有什么用呢?并不能改变她将要被陌生人带去未知地的事实。仙人说出的话,凡人怎能违抗?
杨五妮儿最终什么也没说,将她看透的真相压在了心底。她上前一步,跪在地上,深深拜下。
一叩首,谢生恩。
二叩首,谢养恩。
三叩首,谢不弃之恩。
此去,不知吉凶,难料前程,能再见否未可知。
这些年,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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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五妮儿与家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将大姐找回来。
然后,那一肩挑起一家人生活重担的男人,那勤劳瘦削的女人,那曾经挥着拳头将嘲笑她的村童赶跑的少年们,那在被窝里帮她暖脚的少女,都仰头望着她,越来越低,越来越小。在那修士抱着她穿过了几片云雾之后,她的家人和村子,便再也看不见了。
秋已寒,更何况是百丈的高空中。她纵然身体已经渐渐结实健康,也扛不住这高空中冰凉的夜风,缩在那修士的怀中瑟瑟发抖。
中年修士拍了拍她的背:“就好了。”说着,伸出手,手中多了只小小的模型似的的小船。松开手,小船并没掉落,非但悬浮在空中,还迎风就长,眨眨眼就变成了一条真的楼船。
修士抱着她落在船上,推开门,示意她进去。杨五妮儿抱着肩膀,瑟缩着走进去。船里明亮如昼,温暖如春,还有说不出的清香萦绕在鼻端。船中有低矮的几案和席榻,并无桌椅,像是席地而坐。修士径直走进去,在榻上盘膝坐下,皱眉看了眼杨五妮儿,长长的叹了口气。从他见到杨五妮儿开始,便一直是这般纠结忧愁的模样。
杨五妮儿垂下眼眸,安静的站在那里,搓了搓有些发凉的手臂。
那修士这才发觉她还站着,便指了旁边的席榻,道:“你歇在那里吧。”
“是,仙师。”
“我道号冲禹,你可以称我为真人。”
“是,真人。”杨五妮儿安静的走过去坐下,不声不响。
倒是个安静的孩子。冲禹真人便打量了她几眼。衣衫虽然干净了,却破破烂烂。这还在其次,关键是……看起来,真不怎么样!但凡美人,多要占一个“白”字。正所谓一白遮百丑,便是相貌普通的女子,一旦皮肤白净了,相貌都像是提升了几分。若了偏黑些,就像是降低了几个档次。
杨五妮儿这一年来,一是为了强健身体,二是为了为家里干活和觅食,每日里上山下山,生生将自己晒得如黑炭一般。一眼看过去,第一印象就是——好丑的丫头!杨五妮儿不是不爱美,只是在生存困难的面前,爱美这件事,只能往后放。
冲禹愈看愈是堵心,扭过头去,又叹了口气。
杨五妮儿抬眸看他。
“真人……”
“嗯?”
“你也要睡觉吗?”看冲禹侧目,她坦然看着他道,“我以为仙人是不用睡觉的。”可席榻上却有锦枕丝被。
冲禹无语:“便是神仙,也要休憩。何况我们只是修仙之人,说到底,还是人,自然是要睡觉的。”
原来如此。原来,也是人啊……
也是人的冲禹真人已经闭上眼睛,双膝盘拢,两手掐诀,五心向天,打坐起来。看起来并不想与她多说话。杨五妮儿便闭上嘴,拉过丝被盖在身上。被衾柔软还带着香气,杨五妮儿转生以来,脑筋清醒也不过两年时间,再摸到这些在前世十分平常的东西,却感觉像是过了许多许多年似的。她舒服得喟叹了一声。
明知冲禹不太想与她这个小村姑多话,但她疑问埋在心底已久,一直无人能够解答。此时仙人在侧,她翻了个身,盯着嵌在墙壁里的淡青色的玉石——船里明亮如昼,便是这些玉石在发光,她忍了又忍,终究是太想解开心底疑惑,终于轻声的唤道:“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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