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如来不负卿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我跟呼延平和段娉婷站在窑d外,向他们说明了来意:“妾身乃龟兹法师鸠摩罗什之妻。法师悲悯,愿舍粮救灾。但灾民众多,为免拥乱,需要人手帮忙。不知这位大哥可否招募十几个力壮一些的男子,这位夫人是否可助妾身分粮。工钱怕是无法出,但是一定让帮忙之人能吃饱。”
他们诧异地对视,再看向我,满脸感动。呼延平双手抱拳单膝下跪:“法师与夫人如此慷慨助人,呼……严平感激不尽。严某定尽全力,任法师与夫人差遣。”
我一边低头思考明天如何赈灾,一边快步走回王宫。这个时候,应该是罗什下班时间了,我得赶在他回去之前到我们的住所。已经跟呼延平说好,他会去找人,明天一早我先到破庙跟他集合,然后我们去馒头店提货。我已经根据灾民数量向城里所有馒头店下了订单,一下子把我带在身上的钱都化完了。因为灾荒,这几天粮价涨得厉害,比平常贵了一倍,而我知道,现在的粮价还远未到历史记载的最高价。史书上并未记载吕光是否开仓放粮,但愿罗什能说服他。否则,以我们自己的财力,毕竟有限。
我正闷头想着,没注意前面的状况,在宫门拐角处突然撞上一个人。他胸口硬邦邦的护甲撞得我头疼。我搓揉着脑门呲牙咧嘴地抬头看,然后我和那人一同呆住。
方阔张扬的脸,鹰隼一般深不见底的眼,居然是沮渠蒙逊,带着一队人正要出宫。心里正暗叫不好,整个人已经被一只狼臂拖到宽阔的胸前。他的个子比罗什稍矮一些,却孔武有力多了。
“小美人,居然在这里碰上你!正想着如何找你呢。”他只用一只手臂便圈住了我,绷紧的肌r铁钳一般掐得我生疼。我像只可怜的蚂蚁,无谓的挣扎只是给他搔痒痒。
“放开我,我早已嫁人了!”
“哦?是么?真是可惜。”他嘴角带着嘲弄,仰头大笑,“不过我们匈奴人可不在意这些,嫁人又如何?抢过来便是了。你男人要有本事,我等着他来抢回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我往外拖,我挣不脱,已经被他拖到了宫门口。我急中生智,贴近他耳边低声说:“上次在街头戏已做足,这次又想做给谁看呢?”
他整个身体一凝,脚步滞顿,蹙眉看我,y霾的眼底流出不置信的神情。这会儿我可不能示弱,回瞪着他,毫不避忌地跟他对视。他把我拉近,满面带笑地佯装要吻我,却在我耳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你到底是谁?”
我正为他语气里的y冷觉出脊背的寒意,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稳重的声音:“不知沮渠小将军对拙荆有何指教?”
西凉国主(修改)
罗什站在不远处,僧衣迭迭,清雅淡定。沮渠蒙逊回头看看我,再看看罗什,眉头拢住,一脸惊讶。我乘着他失神,挣脱他的手臂,快步走到罗什身后。
蒙逊大张着嘴,有些语结:“法师乃化外之人,居然学俗子娶妻……”
罗什对着他双手合十,微微鞠躬:“明心见性,然后五蕴皆成佛性。欲界诸行为缘所生,罗什与妻,便是因缘之果。”
蒙逊嗤笑,满眼不屑:“以因缘二字,便可沉湎幻化世界,法师何以服众?”
罗什璀然一笑,朗声道:“直照空有,行空不证,涉有不著,故名方便。万事万物皆有因缘,真空俗有两面,无不是万物之本来性相。只要d察诸法空和诸法有,便能居五尘而不染,处众秽而常净。入生死而无所谓,于诸荣辱心无忧喜。”
蒙逊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些许动容,沉思片刻,又对我瞥来意味深长的一眼,微微颌首:“入生死而无所谓,于诸荣辱心无忧喜。法师果然是睿智之人,难怪能出尘入世而保持佛心,蒙逊受教了。”
我心中一动,蒙逊果然是熟读文史,心思机敏,跟其它单靠蛮力的匈奴人不是同一档次。难怪男成、段业,还有吕光都忌惮他。
罗什再寒暄几句,便与蒙逊告辞。蒙逊一直转着犀利的眼珠看我,那种探究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罗什带着我回到住处,看见周围无人后便沉着脸说:“艾晴,莫要再去招惹这样的男子。”
“我没有啊……”有些委屈,两次都不是我去招惹的。蒙逊也只是演戏,碰巧对象是我而已。
他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想到他应该看到了蒙逊故意装样子亲吻我的那一幕,心里惴惴:“嗯,罗什,你看到的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我跟他没有任何……”
“艾晴!”他柔声打断我,“你是我妻,怎会不信任你?”
心里真没底,咕哝着:“那你还板着脸……”
他满脸倦色地坐下,伸手拿茶壶:“艾晴,吕光不肯开仓放粮。”
原来是为这事烦恼。嘘口气,帮他倒茶:“为什么?他不知道流民饥饿,急了便会动乱,于他有何益处?”
“他当然知道。”他重重吐出一口气,眉头拢起,郁闷地说,“酒泉太守宋皓,南郡太守索泮,西平太守康宁,还有先前逃脱的王穆,均已反。吕光称王不到两月,便叛乱四起,他要留着粮打仗。河西鲜卑秃发部,卢水匈奴沮渠部,带领几万部族前来投奔,条件之一也是要粮。吕光为了招抚这两部,已答应拨粮。流民在他眼里,根本无暇顾及。”
看他愁容满面,郁结于胸。依他的脾气,今天朝堂之上肯定又跟吕光发生争执。温柔地为他按摩太阳x,轻声说:“吕光不给粮,我们就自己解决吧。先用我们自己的财物抵挡一阵,然后想办法让城中大户捐粮赈灾。”
他点头,回身望着我:“明日我便去说服文武官员,让他们捐钱。”
握住我的手,眼光灼灼:“艾晴,不要让一个灾民饿死。”
我呆住,这不可能。可是……
我依旧点点头,心情瞬间变得沉重。
那个破庙经过收拾,成了我的临时赈灾点。每天呼延平和段娉婷都来帮忙,呼延平组织了十几个男人,用以维持秩序。他当过小头目,管理工作做的井井有条。小慕容超也很喜欢黏着我,帮我一起给灾民派发食物。空闲时他最喜欢跟我玩剪刀石头布,缠着让我讲秦末刘邦项羽的故事。那首《亲亲我的宝贝》,做为我的保留曲目,又一次发挥了作用。
发觉自己还真是有小孩缘,可能是我不摆大人架子,有层出不穷的游戏逗他们玩吧。慕容超现在虽然才三岁,却经历过太多流亡的苦难,脸上神情比弗沙提婆的儿子求思老成许多。不过终究只是个孩子,玩起来还是很疯。而比他大五岁的呼延静却人如其名,腼腆安静,每天静静地看着慕容超跟我玩,很少参与。
粮食是刚开始一天派一次,每人领一个馒头。几天后发现化钱如流水,为了节约,我只能买更便宜的小米和高粱自己做,在破庙里让段娉婷带着几个女人熬小米粥和高粱糊糊,加入菜叶和盐巴。当然不好吃,仅能果腹。我的目标,便是不让一个人饿死。
可是,我越来越担心,不知道要用我们自己的财物抵挡到什么时候。随着冬天到来,灾民越来越多,粗略估计总在上万。幸好罗什劝服了一些达官贵人捐钱,数目虽然不多,总还能拖一阵。可是,现在还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支持者,所以我想到了一个人。与罗什商量后,我走进了城里最气派的大门。
墙上的水墨山水,细致的屏风,精雕的桌椅,整个大厅布置得十分雅致,不愧为凉州第一大户。我注意到他家里已经出现桌椅。本来这个时代与汉代一样,是席地而坐。但凉州地处中原最西北,受西域影响,桌、椅、凳这些高型坐具已经开始流行。
正在以专业眼光打量,看到一个儒雅的中年男子跨进屋,眼光敏锐地扫视我,微微作揖:“在下便是李暠,这位夫人便是名满西域的大法师鸠摩罗什之妻么?不知找在下何事?”
他的声音沉稳,衣着考究,唇上留着精心梳理的髭须。眉庭开阔,尽显英武之气,举手投足间却是雅量十足。此时的他跟罗什年纪一样,仍然保持着很好的身材,看得出平日定是勤习武艺。
“妾身不请自来,万望李公子原谅妾身的莽撞。”我盈盈一拜,开门见山地告诉他,“妾身特为赈灾一事来此与李公子相商。”
他没立刻回答,先请我坐下,让仆人上茶。慢慢抿一口,然后看向我:“法师与夫人连日来以一己之财力设施粥点,姑臧城内到处流传法师之德。李某自然有所耳闻,心中钦佩至极。在下略有薄财,也愿为流亡百姓尽心。只是一己之力,终是杯水车薪。而凉王平叛不暇,李某此举无人赏识啊……”
看他顿住,又抿口茶,我即刻明白。赈灾对他来说,是政治资本,他是个典型的商人兼政治家,要看成本与回报之比。我笑一笑,缓缓说道:“若是妾身没记错,李公子可是汉代令匈奴闻风丧胆的飞将军李广之后?”
我知道他不光有个名垂千古的祖先——李广。他的祖父是前凉张轨的将军、侯爵。父亲也很有名望,可惜死得早,李暠是遗腹子。不过这些与他的后人相比,也不算什么。因为他的后人,两百年后,将开创中国历史上最恢宏的盛世——大唐!(注:李唐建立者李渊自称为李暠七世孙,到底是不是,学术界仍有争议)
提起祖先,他露出一丝自豪的微笑:“在下确系飞将军李广十六世孙。先祖在汉初奉命到陇西征讨羌人,不幸战死。后世前来奔丧,将先祖葬于陇西,并迁全家于此。已历四百余年。”
我点头,正色道:“李广将军一生征战却不得志,终不得封侯。年六十兵败,因不能复对刀笔之吏而自刎,实在令人扼腕。只是……”
我停顿下来,引得他有些好奇,对我抱拳:“李某愿闻夫人高见。”
“妾身冒犯,万望李公子恕妾身直言。”我欠身一鞠。
看他脸色并无不妥,继续说:“李广将军爱兵如子,身先士卒,兵士甘效死力,故而军中威德甚高。可惜自负其才,不讲谋略,一人神勇,却非统帅之能。心胸狭窄,公报私仇。又喜欢铤而走险,虽能立奇功,却也易招至大败。而最致命的,乃是不听调令,不为上司所喜,更与卫青甚至武帝处恶。李广难封,固然是命运作弄,却也是自身之过啊。”
我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终于忍不住了,沉下脸,想说什么,又顿住。再喝口茶,不一会儿面色便恢复如常,微微颌首:“夫人见解深刻,李某受教了。”
心下赞叹,果然是个能成就大事的人,轻易不动声色,城府很深。而且器量极大,能屈能伸。史书记载他文武双全,喜好结交名士。性格沈敏宽和,年轻时便被人一致看好会有所作为。这样的人,在前秦还有吕光统治时期,一直蹉跎青春,郁郁不得志,必定是件痛苦的事。
“李公子不为妾身一番胡言乱语动怒,这般肚量,难怪李公子早负盛名,只是可惜了……”
我斜眼看看他。对这样有雄心又有城府的人,我不能像对待段业一样,用谶纬就可以蒙混过关。要让他心甘情愿地拿钱出来赈灾,必得分析利益,用民心所向以及日后的历史发展来打动他。
“哦?可惜什么呢?”他挑眉,语气依旧沉稳。
我微微一笑,朗声说:“李广将军一生令人扼腕,但若李公子能吸取乃祖之过,自可更胜一筹。李公子心思机敏,雄才大略,若是张氏前凉仍在,李公子出身名门,必会如令祖父一般,封候进爵。可惜吕氏乘大秦混乱,相机行事,占得凉州。李家未曾对吕氏做过一丝贡献,吕氏父子自然不会将李家纳入心腹。‘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本是好男儿之志。只是……”
我故意停顿住,慢悠悠喝一口茶。此刻的他再也按耐不住,身子前倾,诚恳地说:“请夫人不吝赐教。”
我紧盯他的眼,略微压低声音:“若此帝王家自身根基不稳无德无才,失却民心指日可待。吕光此人,昏庸谗信,子侄们更是不肖。公子坐等吕氏诸人纳贤,怕是要失望了。公子已年近四十,虽坐拥巨产,却无法乘此乱世建立万世基业。李公子,可是深以为憾否?”
他眼露诧异,讶然地盯着我,面色y晴不定。我将身子略微凑近他,声音压得更低:“公子赈灾,何须计较他人赏识,难道不可为自己日后创立霸业收拢人心么?”
十年后,他在段业、沮渠蒙逊举兵反叛吕光时响应,便是在找机会。他被段业封为敦煌太守,不过段业无能,根本控制不住他,李暠在敦煌势力越来越大,终于在公元400年自立为凉公,史称西凉,是十六国之一。而那时,他已经五十岁了。
他噌一下站起来,瞪着我,胸膛有些起伏。我拿起茶盏抿一口,镇定地迎上他喜怒难辨的双眼:“这些,皆是法师与妾身闲聊时所说。妾身卖弄,让李公子见笑了。”
他转着眼珠,对我看了半晌,郑重一揖:“难怪夫人能摒弃俗见,与高僧结得姻缘。法师的大智量,真乃莫测也。此处非说话之地,夫人若信任在下,请随李某入后堂。”
我兴高采烈地从李府出来,一路向我的施粥点走去。灾民们大都来自敦煌、酒泉一带,正是日后李暠割据的地方。吕光父子无道,在这场饥荒中不施与任何援手,迟早会彻底失去民心。此刻赈灾反而是个机会,为日后的民心相背打下基础。李暠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我略说了几句,他便点头答应施粮赈灾。与我商议了一番具体事项,便放心全权交与我处理。
我正开心地走着,听到身后有人叫:“公主!”
自从来到姑臧,已经没人再叫我公主了,除了一路与我们一起来的几位。回头,果真看到身穿铠甲的杜进带着几个随从大步朝我走来。看来,他又要出征了。
“正要去寻公主,不想在此得见。不知杜某可有幸请公主喝杯茶?”杜进对我抱拳一揖,铠甲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光。
我被杜进请进一家茶楼。因为灾荒,客人稀少。在靠窗的雅间坐下,杜进虬髯横生的脸表情真挚,语气诚恳:“听说法师与公主倾尽自己财物赈济灾民,杜某实在既佩服又惭愧。”
我口里谦虚应答,心下却还是疑惑,不知杜进单独来找我是何意。他温厚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袋子,交到我手上:“这是杜某的一点心意,希望能帮到法师。”
赶紧道谢,接过有些沉甸甸的小袋子。
“还有,这是杜某购得的一处房产,在西门大街附近。虽然不大,内里器物还算齐全。”他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放到我面前,“杜某出征在即,不知何日归来,也无暇打理此处。如法师与公主不弃,这屋便交与你们,但住无妨。”
我有些不解,我们不是被吕光安排住在宫里么?为何要送我们房产?
杜进看到我眼里的疑惑,叹了口气:“今日早朝,凉王为此次平叛分拨粮草,粮官禀报尚有部分余粮,法师便要凉王赈灾。凉王不肯,法师与凉王争执甚大。凉王一怒之下,将法师逐出王宫。”
我大惊,赶紧问:“法师有没有怎样?他现在何处?”
“凉王本来盛怒,终被百官劝阻。只是责令法师今日搬出王宫,不得再干朝政。法师此刻,该是在居所收拾行装。”
我嘘出一口气,看着眼前的钥匙,有点踌躇。
杜进双手一揖,言辞恳切:“杜某得法师夫妇相助甚多,早思报答。但若直接交与法师,怕法师心性,不会接纳。故而来寻公主。”
将钥匙再推近些,虬髯微颤:“姑臧城内佛法不兴,只有些许破败小庙。法师住那些地方,真真委屈了。法师自己的钱,还是留着接济灾民罢。”
我思量一下,接过钥匙,口里万般道谢。杜进说的没错,罗什高傲的性子,不会接受这样的馈赠。可是,我们自己的钱,有更大用途,的确支撑不起买房这么大项的花费了啊。
那天我先回粥点,把事情交代给呼延平和段娉婷,告诉他们我已经找到了更大的支持,明日便有更多粮食。然后我赶紧回去。
果真看见罗什在收拾行李,柜子里的衣物凌乱地摊在床上。他眉头紧锁,一直定定地思考什么。叠了一件衣服,又会无意识地打开。所以叠了半天,衣服依旧乱七八糟。我上前接过所有收拾的活计。他不会做家务,让他再继续做下去,只会越来越乱。
含糊地告诉罗什,杜进转手给我们一处房产,只需带着随身物品既可入住。一边收拾一边安慰他,我们能离开王宫也好。现在吕光忙着四处救火,不会再每天紧盯着他,他反而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等我收拾完,他已经完全回神,脸色也平缓了不少。出宫后,坐上杜进派来的马车,来到我们的新家。
命如蝼蚁
我们的新家是个面积不大的宅院,两边厢房各四间,中间是五开间的主屋,给我们俩住绰绰有余。而且一应用具皆全,看得出杜进颇费了番心思。也幸好有他,我们马上便有了落脚之处,不必再四处辛劳找寻住处。
我跟罗什商量后,收容了慕容超一家。呼延平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对我们感激涕零,把家中所有力气活都包了。公孙氏为我们洗衣做饭,呼延平和段娉婷每天跟我一起煮小米粥、高粱糊糊救灾,晚上我空了便教小慕容超和呼延静读书。他们还是对我瞒着真正身份,我也不点破。
而罗什,自从不用再跟着吕光,他也跟我一起每日跑灾民聚集的地方,为他们看病讲经。身处天灾人祸中的百姓,经历了苦难,对今生的绝望,更易于接受佛教,期盼来生。他的信徒在流民间迅速扩大,而他,也更喜欢这样的生活,喜欢为人讲经说法。他每日忙碌,眉头反而舒展开来,不像前段时间那样郁郁了。
呼延平一个人住在库房里,他不爱多说话,小心翼翼地护着慕容超一家。只有无人注意时,才会对段娉婷流露出眷恋的眼神。而娉婷,我看得出她对呼延平也有情。两个人碍于身份,压抑着情感。我几次想劝他们,却不知该怎么劝。史书上并没有段氏再嫁一说,也许,他们会压抑一辈子。暗自感慨,这样的乱世,生存比情爱更重要。
十一月中旬时,二十四个满面尘土的龟兹僧人寻到了我们的住所。他们居然冒着危险,穿越沙漠,历经半年时间,终于来到姑臧,追随他们的上师——鸠摩罗什。别说罗什看到他们感动得热泪盈眶,连我,也为这群僧人们的执着触动。
姑臧没有正规寺庙,此刻也没有多余的钱让他们住到其他地方去。所以,我们的院子里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我们的家,我想想都觉得怪异。从人种上来说,有汉人,龟兹人,鲜卑人。从身份上来说,有僧人,有僧人的妻子,还有未来的亡国之君、皇后和太后。这样一群人,组合成一个奇特的家庭,每天的工作便是跑灾民聚居区,讲经罗什有时会让弟子代劳,他还有另外的工作:行医看病。
我根据自己读过的记载,知道粮价必定会不停上涨。所以说服李暠,先拿出钱囤积粮食。我自己也把绝大部分钱换成了三百斗高粱,两百斗小米,还有一百斗小麦,堆满了我们的杂物间。我以为有了李暠和我的这些存粮,可以接济流民一段时间。可是没想到,随着隆冬的到来,情况比我知道的还要糟糕。
十一月下旬天气骤然变冷,风似刀割,雪如絮下。灾民更多了,南郡西平一带本来灾荒不是太厉害,却因为吕光在跟这两地的原前秦太守打仗,为避战乱,又有不少人流亡到姑臧。每天有七八万面黄肌瘦的人排队在我们的施粥点外,雪花积在肩头,往往等排到了,早就成了雪人,巍颤颤的手伸出,冻烂的伤疤流着恶脓。排队时随时都会有体弱之人倒下,不再有呼吸。罗什说过,不让一个灾民饿死,可是,恐怕没到饿死,便已有人冻死了。
说服了李暠捐赠了一批棉衣,一千套,只够分给老弱病残。我们自己又添了两百套,可是,每日都有装着冻死者尸骨的板车往城外拉去。存粮以惊人的速度在减少,每天发完粥后还有大队人眼巴巴地看着我们。粥已经变得越来越稀,可是仍然不能让每个人分到一碗。再去买粮,价钱又翻了一倍。
虽然赈灾一事上,李暠出了绝大多数钱。可是看到每天粥不够分,不好意思让李暠再多加粮,我在罗什要求下把自己的存粮添入。这样,我们库房里的粮也在迅速减少。而我们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没有收入来源,每天坐吃山空。不管弗沙提婆给了多少钱,都抵不上要养这么一大家子。我这个财政大臣,每日犯愁什么时候我们自己也要开始变卖家产了。
罗什根本没有金钱概念,他身上压根就不能带钱,无论多少都会被他花光。不是施舍给乞丐,就是买书。多年供养优越的生活让他养成了典型的富贵病。比如,在吃饭问题上,他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喜欢精致的菜色。虽然他从不说,可我能看出他不爱吃高粱面糊糊。其实又有谁喜欢吃呢?小米粥还有清香,高粱面却又涩又梗。
我是江南人,从小吃惯水稻。在龟兹时每天吃面食,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到姑臧后第一次吃到了高粱,才知道高粱的难吃,而且吃了高粱面窝头肚子容易发胀。可是高粱耐旱。在夏日的旱灾中,麦禾枯死,只有高粱还能有收成,所以是最便宜的粮食。我们赈灾主要靠的就是高粱和小米。而我们自己,我都是让公孙氏和段娉婷做好面、馒头、饼子,带到赈灾现场我们一家子自己吃。我没那么伟大,要跟灾民吃同样的东西。我们现在的经济条件,再拮据,也还没到这一步。
罗什在穿着上倒是还好,因为总是穿僧袍,打过些小补丁的衣服,只要不明显,他还是会穿。但却很爱整洁,甚至有些洁癖。这几天在灾民中间跑,他从没表现出嫌脏,但每天回到家便会换下衣服,第二天要穿浆洗过的干净衣服。
但他一项很大的花销,便是买书。他在龟兹的书无法全部带来,只挑了重要的,也已经是我们一路来最沉的行囊。到了姑臧,可以接触到更多汉文书籍,他更是如同海绵一般吸收着汉地的文化。百~万小!说成了他最大的业余爱好,而且这也是为他日后译经打基础,所以刚开始我也从来不限制他买书。可是,活字印刷还没有发明,纸张又贵,这个时代的书籍比日用品贵上几十倍。而他往往是看到喜欢的书,连价钱都不问就买下,剩下我尴尬地掏空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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