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其凉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林子律
有他这句话,苏锦如蒙大赦般往不知染了多少尘土血迹的地上一坐,开门见山道:“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秦无端坦然道:“那日我到了两封密信,一封是你亲手交与的掌门手书,另一封则是小师叔的。师父提到一些事,其中便有谢师伯的遗物与你的安置,让你走得越远越,门派遭劫,师父和杨师叔陨落了,速回会稽山。”
程九歌冷道:“可没让你把苏锦也带回来。”
秦无端不慌不忙地摇着扇子道:“这不是,一切因谢师伯而起嘛。我始终认为有的事瞒不得苏师弟——他有知道和选择的权利,而你和我师父一样,老把他当小孩儿。”
程九歌语塞:“那不是,我……”
秦无端折扇一,转向苏锦道:“阿锦,让他给你号脉。”
语气熟稔,仿佛在程九歌面前压根没什么尊卑之分,反倒他才是掌控大局之人。
苏锦不明所以,他犹豫地看向程九歌,对方没好气道:“你这师兄行走江湖多年,他知道的恐怕比咱们加在一起都多……来,手给我。”
他为苏锦号脉不是头一遭,但这次越发的神情凝重。程九歌瞥了一眼秦无端,问道:“你怀疑他心法练岔了?”
秦无端点头道:“从我入门伊始,谢师伯便琢磨将《步步生莲》传下去。它同《凌霄诀》乍一看大同小异,实则相逆而行……阿锦你那是什么表情,别告诉我这十年你连自己练的是什么心法都不知道?”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苏锦思及此前客栈中动怒,险些控制不住自己,而后唐青崖说他差点被反噬。他灵光乍现地忆起一个混沌的梦,无论如何都无法触及的谢凌,以及庄白英语焉不详的几个字——
仿佛几块拼图在偶然的巧合下拼了起来。
苏锦尚在思索,秦无端又说道:“如此,我背诵《凌霄诀》与你听一听,看练的心法是否一致——倘若不同,你有个心理准备,谢师伯当是有意为之。”
待到他颔首同意,秦无端便背诵起来。
《凌霄诀》与《阳明剑法》皆是那年阳明洞天的开山祖师一手创立,暗合阴阳八卦,却又与如今道家流派的普遍思潮有着明显的差别。五行为根,天地为基,洞悉日月草木,追求天人合一,方为“阳明”二字真正含义。
秦无端诵到一半,苏锦打断他,言之凿凿道:“与师父教我的不同。”
秦无端问:“如何不同?”
苏锦道:“师兄所言皆是天地万物,性本善;师父教我的却为人欲无穷,性本恶。”
阳明洞天各门虽常有交流切磋,苏锦作为谢凌唯一的徒弟,却鲜少露面。除却重大节日,几乎寸步不离清净峰。
秦无端将那折扇杵在掌心,似乎不曾想到谢凌真的会如此。他思虑良多,道:“那他可曾告诉你,你练的不是《凌霄诀》?”
“每每调息后四肢百骸甚为舒坦,也没有想那么多真假的问题了……师父说的,我都信了。”
被忽视的程九歌插嘴道:“你以为凌霄剑谱是何物,为甚江湖人人向往?它以阳明剑法为基,被谢师伯改良进,缩为九式剑谱。而阳明剑法最玄妙之处便在于因人而异,遇强则强,是妙绝伦的剑术——如此改良之后,只会威力更强。群英会上一战,声震江湖,谁不想窥探其中一二。”
他停顿后,复又解释道:“譬如,我师父妙手仁心,他的剑是慈悲剑;白英师兄儒雅温润,剑铭‘听松’;杨师兄凌厉端肃,他的剑名为‘观朴’,而谢师兄杀伐果断,他的凌霄剑……不见血不会归鞘。”
苏锦恍然大悟道:“那些人上山,还说都是师父的仇家,他们不是为了剑谱么?”
秦无端道:“不错,他们不仅要《凌霄剑谱》,还要《步步生莲》。”
苏锦第三次听闻这个名字了,他心有余悸地按住自身脉搏,程九歌把他的手抓回来说道:“步步生莲乃皇城暗卫习得的一种心法,以自身气血为引,具体如何我并不清楚,只是听闻练到最高境界时片叶飞花皆可夺人性命。如此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不知为何名字起得如此有禅意了。”
此言一出,三人皆缄口不语。
谢凌来历成谜,传到后来什么皇亲国戚的说法都有。苏锦不曾听他提到许多过去,只知道他自小生长于金陵皇城内,而后又成了大内暗卫的首领。
当朝□□早年曾是草莽绿林,后来靠谋略与胆识在乱世中起兵乃至最后登了大宝。
他登基后对自己的江湖出身有一种矛盾的情绪,既要将他们打压,又要牢牢地掌控,才有了暗卫组织。
那些人仿佛傀儡,有自己的训练体系,每一个都武功奇高。他们只听命于皇帝一人,维系江湖与庙堂,不让武林中人再有接触政务的机会。如此一来,维护着又打压着的欣欣向荣,转要百年。
一派心照不宣的和谐局面被谢凌出走打破。从那时起,皇宫内少了个保驾护航的高手,江湖上却多了一个凌霄剑。
他研习各家长处,又继承了开朝以来历任暗卫首领的功法,将步步生莲与阳明剑法结合,自创凌霄剑谱,运用得登峰造极。
也是在他初绽锋芒之后,江湖才开始向往起了暗卫的武功。
“毕竟归根结底,皇城本身已是一个不可捉摸的秘密,谢师伯带着这个秘密走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方,纵使胜不了他,也想要窥探一二。”
秦无端言毕,眉梢一挑,意图所指地看向苏锦。
如今谢凌一死,朝廷尚未追溯,其他武林各派蠢蠢欲动。若是被他们知道了谢凌还有个关门弟子,能背下《步步生莲》全篇,这可怎么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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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九歌将他的手松开,平静道:“不碍事。此前你受过内伤应该服了药,现下已经痊愈了。为防以后不受控制,我会给你调理。”
事情发展至此,看上去仿佛已经有了一个圆满的对症。秦无端和程九歌俱是松了口气,只觉祸不单行。
苏锦不知想了些什么,突然道:“如若我练的真是邪功,那……一共七重,我已经练到第五重,若要从头来过,是不是要废掉才能——”
秦无端一掌拍在他头顶:“你在想什么?”
苏锦道:“我入阳明的确是当年无路可走,但不是要来学这些乱七八糟的邪功的!”
秦无端一脸的无言以对,叹息道:“这不是邪功,只是路子和凌霄诀不同。武学从来没有正邪之分,你在谢师伯门下这十二年,到底怎么学的?”
他到底还是十分单纯,认为世界非黑即白,中间横亘着一道分明的界限。他认为谢凌从大内到了会稽,便是改邪归正,唐青崖救他之后又杀了同门,原本的善人形象立刻蒙尘。判断的标准实在简单,他这番话令秦无端着实刮目相看。
见苏锦仿佛受到极大的打击,秦无端安慰他道:“你要这么想,现今无论名门正派还是那些杂鱼行脚,都想得到步步生莲。他们不敢去大内,全部都押在了谢师伯——以后会是你身上,强者人人追逐,这又怎么会是邪功?”
苏锦道:“可你刚才说气血为引,经脉逆行。我只在师父的指导下练过一些稀松的剑法,此次在临安居然出手便是人命,我……”
秦无端道:“你要废掉全身修为从头再来,我不拦你。但先说好,步步生莲只是一套心法,谢师伯教你的剑术都是他呕心沥血的集大成。至于你习得最后结果如何,成为一流高手或者走火入魔,统统都成事在人,勿怪到武学上。”
自认识秦无端起,他便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严肃起来却极有庄白英在世时的风范,令人无法再放肆。
苏锦垂下眼:“师兄教训的是。”
秦无端暗中翻了个白眼,打完一巴掌又给一颗枣:“现在师门就剩咱们三个,侥幸存活下来的其他弟子多半也隐姓埋名了。与其在这纠结那什么正道邪功,不如赶紧振作起来,把谁人惹了阳明这件事调查清楚!”
却说的极是。苏锦头次下山险些弄得人仰马翻,又遭到大变,适才终于捡回了理智。他天资聪颖又通透,秦无端一语点破,立刻回转过来。
此时清净峰上月色朦胧,若不是刚结束一场厮杀,苏锦甚至会认为回到了从前。他站起来将静心苑大堂的门掩上。
“方才小师叔对我提到了‘桃花坞’,我想去洞庭。”
程九歌道:“你一个人去?”
苏锦颔首道:“那些人鱼龙混杂,打着的旗号是我师父与他们有各样世仇,如此杀上来的。其中之一的牵线人是桃花坞主‘黑雀’,我想,至少从她身上能找到一些线索。”
秦无端拊掌道:“小师弟说的有道理,我在临安的几日也听到了些许风声。起先是当江湖八卦听的,而后细细想来,却是暗藏诸多谜团。”
程九歌问道:“那你呢?”
秦无端道:“我?我得前往雁荡山,追查一些东西。薛沉师兄死得太蹊跷了,当世能将他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屈指可数,我始终放心不下。不如小师叔你和我走一趟?乐清一带山川奇美,值得一看。”
他说得无比轻佻,苏锦一皱眉,总觉得似曾相识,尤其最后一句。
苏锦沉声,小心翼翼地问道:“秦师兄,你认识一个叫唐青崖的人吗?”
秦无端意外片刻,道:“唐门少主么,认得,两年前在华山认识的,和我非常投缘——你也认得他?”
苏锦暗道看出你们志趣相同了,连说话做事都如出一辙的不着调,嘴上却认真道:“他救过我。”
秦无端“哦”了一声,以为苏锦还要对那“唐门少主”的头衔多问几句,这人却再没半点表示。他扭过头去照料快被煮烂了的茶叶,毛手毛脚地抢救出来,朝程九歌道:“小师叔来一杯吗?”
程九歌只横了他一眼,仿佛还在记恨这人把自己锁在柴房的事。秦无端轻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杯中味道不怎么好的茶水一饮而尽。
一时间气氛静谧,烛火纹丝不动,窗外月色沉静。静心苑遍植竹林,庭院内一到风起之时,便能听闻沙沙作响。
苏锦抱剑靠在墙边坐下,没有调息,也不曾冥想,只是坐着,好像在发呆。
翌日三人分作了两队,一个月后桃花坞主老母六十大寿,苏锦可混在祝寿人群中在桃花坞内探查一番。而秦无端和程九歌则前往山匪横行的雁荡乐清一带,继续追寻薛沉留下那封信中的离奇之处。
程九歌对此十分担心,他年纪不大却唠叨得很,临别前给了苏锦许多药:“这个,可助你痊愈此前被反噬的内伤;这药丸清心凝神,若是感觉不大舒服了可服一枚。待到了桃花坞,行事需要万分小心,你认得路么,沿江往上游,等看到了洞庭……”
他话未说完,被秦无端没大没小地勾住脖子拖走了。
秦无端头也不回道:“小师弟,届时洞庭盛会,若是你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师兄给你指条明路——丐帮帮主当年欠你师父一个人情,大可上门叨扰!”
二人推推搡搡地走远。苏锦站在岔路口,双手捧着一大堆草药香味,感觉师叔把自己当成了个药罐子,拼命往里填。
他终于稍微露出这些天来第一个宽慰的笑。
再次离开会稽山,心境变化许多。他以为孤立无援,却还有得依靠,虽然尚且无法接受身上这套练了十年的心法,但至少不如刚开始那样抵触。
苏锦唯一还在疑惑之处,便是凌霄剑谱。
他孤身一人下山,长剑用布条裹起来负于背后,经由山阴渡口乘船。那渡船要连换好几个码头,苏锦与一群行脚商人挤在一个船舱着实烦闷,索性出外到夹板上透口气。
摆渡人在船尾划桨,苏锦独立于船头。
江面宽阔,是他不曾见过的风景。扁舟一叶沉浮于波澜之中,四面青山平川,说不出的辽阔,江水澄澈,偶尔可见一尾游鱼。苏锦站了一会儿,又坐了下来,他单手撑着下巴,靠在船舷上,又发起了呆。
脑海中将这些日子以来的线梳理一番,苏锦总算找到了被他遗落的东西。
他环顾四周,见船舱里那些糙人不是在高谈阔论,便是在争分夺秒地休憩一会儿,将手探进外衫,拿出一卷白绢来。
起先他以为这是谢凌的手书而已,但秦无端见了这白绢内容,无论如何不肯,除非是大凶之物,那只有一个理由能解释:他想方设法地让苏锦下,并且参透其中奥妙。
苏锦没有学凌霄剑法,谢凌便仙去了。
这套剑法分为九式,每一式又有四种变化,一共三十六招,继承了阳明剑法遇强则强因人而异的特点。谢凌在拜入怀虚真人门下,得以被传授阳明剑法,而后自行融合,创出的独门剑术,除庄白英得他传授,其余门人包括杨垚在内,也未曾摸到皮毛。
师门中的传言苏锦听过一些,这剑法登峰造极,几乎无可挑剔。他对凌霄九式心向往之许久,谢凌却一直不教。
如今看来,是怕他过早地学会了,却碍于心法太霸道无法驾驭,酿成大祸。
那白绢上黑字笔画分明,密密麻麻,看得人头大。苏锦一字一句研读,再无获,索性举远了些,大逆不道地妄图用这尊师遗物来挡太阳。
岂料他这一躲,却有了大变化。
苏锦眼前亮了亮,只见那白绢之上的黑字大小不一,离远了看更加明显,将所有大一些的字连在一处……
寸辉之光,而在丹田。目之所指,心之所向。……
苏锦忍不住“啊”出了声。
白绢中暗藏的,确是《凌霄剑谱》!
☆、第九章
意识到这一点时,苏锦几乎按捺不住心中欣喜。他刚要站起,忽然感觉背后有一道目光凝视他许久,连忙从善如流地将那欣喜回,白绢也立刻贴身放好。
再次装作毫不在意地扭过头时,苏锦趁机一一扫过船舱中人,果然发现了异常。
行脚商多是粗人,挑着江南一带的饰品乘船去往宣城、徽州乃至荆楚之地卖出,从而赚些差价。故而他们虽全年无休地日晒雨淋,在习武之人眼中,仍然十分“虚”,一般打起来三两下就撂倒了。
但其中一人,苏锦扫过他时特意留意了一下。这人虎背熊腰,粗布衣服,斗笠放在一边,面前则是扁担和篮筐。他太阳穴微微鼓起,手背青筋也不能更明显了。
苏锦再看一眼他的下盘,即便是坐着也非常扎实,说明不是个寻常莽夫。他更加确定,方才那道让他不舒服的视线定是出自这人。
而苏锦其实不喜惹是生非,他感觉自己看剑谱时动作太大,若这人看出蹊跷,船舱的方寸之地真要打起来还得了么。午时之后,渡船停在了宣城,舱内一大半商人下船时,苏锦便混在其中,不再继续停留。
只是他没发现,自己踏上码头之时,那人也跟着下了船。
宣城是谢凌的故乡,亦是武林当中一门望族的囊中之物。
齐家发于宣城,与唐门类似,皆为武学传内不传外的奇葩。齐家人如今虽不常驻宣城,但此处仍四方可见慕名而来的武林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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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他几门望族不同,齐家的门人不仅身手矫健,还十分擅长周易阵法,根基深厚。当朝太|祖起兵之时,军帐之中便有一名齐家弟子坐镇,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待到□□一朝成龙,那位军师立刻隐退,成全生前身后名。
故而今上对于齐家,可以说又忌惮,又想归己有。招安令一出,齐家家主却带着得意门生从繁华的宣城躲到山清水秀的滁州避世去了。
苏锦对阵法与八卦一窍不通,可基本的礼仪尚且做得到位。在第五次被问到“少年阴阳五行算一卦吗”时,诚恳道:“不用了,我印堂发黑面有大凶之兆,前世做了孽是灾星下凡,您要是不想死就离我远点吧。”
那山羊胡算命老儿似是头一回遇到如此有“自知之明”的人,“啧”了一声,找个由头迅速开溜了。
苏锦叹了一口气,伸手掏了掏耳朵,只觉烦闷不堪。
本是个大晴天,日上三竿之后更加觉得灼热。夏季的会稽山向来凉爽,苏锦头一遭面对宣城的热浪滚滚,不由得扯着领子,加快了脚步,迅速地顺着墙根的阴影向前走,恨不能赶紧找个客栈打个尖儿。
肩头被人一拍,他听到一个声音道:“小兄弟,要算一卦吗?”
刚要把方才的说辞面无表情重复一遍,苏锦一回头,却对上了一双璀璨星目。
他一时没能说出话,被对面的人抢了个白:“我观你旅途劳顿,此刻定然肚子饿了。这宣城望江楼最是有名,我说中你心事,你总要请我喝一杯吧?”
对面的人长身玉立,一身青衣。剑眉星目,高鼻薄唇,五官生得无比清俊,最妙的是,这双亮极了的眼竟然微微上挑着,仿佛目光里藏着两把锋利的小钩子,一时间将他浑身的轻佻压了下去,显出一些难以名状的尖锐。
他一头青丝束起,发带上暗纹金线。手中持一折扇,并无兵刃,一身长衫广袖,不像江湖人,反倒如同出游的世家公子。
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认出面前这个人,苏锦眨了眨眼,小心地试探道:“啊,你、你是……唐青崖吗?”
那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当初是谁追着我嫌弃易容有碍观瞻的?”
苏锦欣喜道:“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宣城?”
唐青崖瘪嘴,一副看到这人无比头疼的模样,却仍旧把他脖颈一带,朝着不远处的酒楼走:“我从临安一路吃喝玩乐过来的,正好有个任务,便在此处停下了。过了明日再启程,正要去洞庭搅和桃花坞的大事。”
苏锦任由他抓着走,不由自主地目光落在了这人的侧面。
若说此前对唐青崖本尊的印象尚且是身量不足的少年,此时褪了让人膈应无比的易容,突然变得人模狗样的,苏锦真的不习惯。
只是他的侧脸过分好看,唇角一直愉快地扬起,如数家珍地向苏锦介绍宣城好吃好玩的,仿佛他们认识了很久,而唐青崖在尽地主之谊。
苏锦半晌不说话,唐青崖一侧脸,蓦然发现他俩靠的有点近,连忙放开他。
他并非死气沉沉的呆板之人,突然的沉默,唐青崖便有些尴尬地问道:“怎么了,觉得宣城不好玩吗?”
“我回了一趟会稽山。”苏锦前言不搭后语道,“掌门师叔没了,四师叔也不在了,其他师兄师弟们死的死走的走,最后我是自己离开清净峰的。”
昔日朝与同歌暮同酒,如今只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
在秦无端他们面前展露悲伤,对方大约会觉得矫情,一个人之时又无力。眼下终于见了个还算熟悉的人,苏锦立刻便崩溃了。
见他情绪低落,唐青崖总算想起自己还比他大得几岁的事,一种兄长的关怀油然而生,不由得抬手,若无其事地揽过他的肩膀,想说“没关系”似乎太过苍白,改口道:“那我请你喝酒吧,去么?”
苏锦吸吸鼻子,痛快道:“去!”
望江楼最令人心向往之的醉三秋,酒如其名,端的醇正浓郁。苏锦第一次喝酒,被他拽到了雅间内,二人对坐,唐青崖大手一挥,先要了一坛子酒。
“此酒得名于前朝,据说有一文人,饮此酒后整整睡了三日,第四日醒来,惊道‘莫非这是第四年’,因而得名醉三秋,又叫醉三年。”唐青崖一边替他斟酒一边道,“入口甘醇,但后劲十足,你第一次喝,可多留意。”
他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但一个时辰后,有些头晕目眩的唐青崖见桌对面依旧清醒的苏锦,又瞥了一眼雅间地上的五六个酒坛子,对自己先前的决定感到了无穷尽的后悔。
这小子酒量何止是好,简直可怕!
苏锦见他蔫儿了,自顾自斟满酒一饮而尽,再不说话,只是一碗一碗地灌。此前苏锦刚一喝酒变得十分话多,唐青崖陪他喝了一坛,已经将他自小到大人生前十九年的所有好与坏了如指掌,如今像是喝到兴头,再不说话。
唐青崖揉了揉太阳穴,暗自催动内力把醉意逼退,清醒片刻后,他按住苏锦的手道:“别喝了,明天起来头疼。”
苏锦眼角微红,无辜又纯良地看向他:“你是不是要醉了?”
被说中事实,唐青崖目光流转,笑道:“我不比你小年轻,体力又好,这个点,喏,再过两三个时辰我便要休息了。”
苏锦诚恳道:“那你去歇息吧,我再喝一点。好像确实喝了酒,心里没有那么闷了,谢谢你青崖……你的名字到底是哪两个字啊?”
唐青崖险些笑出声,他别过脸去竭力忍住,哪知道这人喝多了仍旧有一些变化,感觉像只强装成熟的小狗终于露出了奶里奶气的本来面目,变得十分可爱。他沾了点酒,拿筷子在木质桌面边写边念。
一个“青”字写了一半,唐青崖听到砰的一声,转过头,果然苏锦这小子功力未到深处,干净利落地栽倒了。
他只得把那个“崖”吞了回去,任劳任怨地站起,将一锭银子拍在桌上:“小二,要一个房间,这位小爷得醒醒酒,待会儿端一碗醒酒汤上来。”
待到小二去后厨帮忙,唐青崖挽起袖子,试图把苏锦抱去楼上——他对苏锦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约莫是骨子里滥情的善良作祟,又依稀带了点同情。
唐青崖的手刚搭在苏锦肩上,那倒在桌上的人却突然动了。
摊在桌上的胳膊下意识地往下一缩紧握住布条包裹,险些挑开露出剑鞘。唐青崖连忙缩回手,见那人下一刻竟莽莽撞撞地直起身来。
苏锦皱着眉,一张脸憋得通红,眼睛更是水光潋滟,少年尚未成熟却被驱赶着出来经受风雨,委屈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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