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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其凉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林子律
秦无端根本就不将庄白英的话放在心上,左右这么些年的师徒之情,庄白英并未真正给过他什么,他也不欠对方。而所有慌张和不理智之举,包括下意识地反锁了柴门的反常行为,统统指向了某个唯一。
他只在乎程九歌。
“完了完了。”这念头如影随形了好多年。
☆、番外二 春秋(下)
无数个冬去春来中,程九歌自然知道的。他不是木头人,有些旖旎无非看破不说破,他都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只得装作蒙在鼓里,一边唾弃自己,一边情不自禁地享受秦无端日复一日半分不差的好。
毕竟唐青崖和苏锦都能看出来这听着有些胆大妄为的感情,秦无端打一开始没想过要藏——反正藏也藏不住。
只是后来饱受波折,又颠沛流离,谁也没心思再去风花雪月,直到如今安稳下来,程九歌才蓦然醒悟,他之所以不拒绝,并非是不喜欢。否则以他一贯的性子,早就该和秦无端划清界限,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
既然容忍了,想必自己心尖上依然是有他一席之地的。
他才知道秦无端的妄自菲薄,不由得心道,“是我这么些年对他太不厚道么,竟然磨平了棱角……他当初不是这样。”
最开始遇见的会稽山上的少年,来自江南富商之家,大言不惭地要跟着庄白英学本事。而后无论四季,他都悠然自得,何曾有过半点彷徨?
“觉得自己没那么大的本事?”程九歌避重就轻道,“无端啊,你师父九泉之下要得知你如此的不把自己当回事,恐怕又要打你了。”
“师父从来不打我。”秦无端本能地反驳。
程九歌:“那你倒是别成天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秦无端:“小师叔,我可比你要好一点儿——我要觉得自己是废物,那你是什么?”
他顶完这句嘴,没等来程九歌的巴掌,桃花眼闪烁了片刻,见他表情略微呆愣,眼角发红,不由得喊了句:“师叔?”
程九歌如梦初醒,屈指在他额上一弹,如他所愿地“正常”道:“胡闹,不就是做了掌门,当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秦无端旋即喜笑颜开。
在他愉悦的口哨中,程九歌一颔首悄悄擦掉眼角那一点水光,后知后觉地想,“我终于能平常地和他提起师兄了。”
庄白英过世时,他几乎以为自己的天都塌了,终日茶饭不思,一副凄凄惨惨、恨不能随他而去的样子。可如今不仅不生气了,连平时那副伤春悲秋的模样都正常不少,程九歌眼眸低垂。
不再去害怕面对,就是已经走出来了吧?
从那以后,他们仿佛默契地不再想从前,只是一起练字却很有当初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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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这些往事,程九歌蓦然低头,看那张被写坏了的字,伸手揉皱了扔到一边。练字切勿走神,可他已经七弯八绕地把这些年的际遇回忆了一遍了。
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他叹了口气,正要重新写过,倏忽窗边多了个身影。
秦无端抢了他扔在旁边的废纸铺开,笑道:“哎,这可是名篇。小师叔的字一向都好看,为什么突然扔了,不如给我拿着。”
程九歌气笑了,问他道:“给你拿着做什么?”
秦无端桃花眼中闪过一丝揶揄:“我拿去找人裱起来,挂在房间里。这上面写得极好啊,‘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咦?怎么污了?”
程九歌伸手去抢,可他身手不如秦无端敏捷,那人见他不给,立刻明目张胆地带着赃物脚底抹油,闪出了庭院。留下屋中那人孑然独立,目光却顺着他离去的方向,落在了庭院中枯萎了好几个春秋的桃花树上。
他难得多看那桃花几眼——程九歌又不是庄白英,对花草没有那份附庸风雅的心思——这定睛一看之下却出了端倪。
当日黄昏程九歌走进阳明峰的大殿,讲经堂边的小卧室中,秦无端正争分夺秒地睡觉。他不由分说往秦无端脑袋上就是一巴掌,把人从小憩中拽了出来。
秦无端打了个哈欠,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怎么了?”
那当中朦胧的景色太美,程九歌难得地噎了片刻,捋直了舌头:“映晖峰的桃花……长花苞了。”
秦无端:“啊?”
他自是不知道那一茬的,那会儿秦无端还不曾拜入阳明。
程九歌在他床榻边坐下了,似是自言自语:“当年我折了那花枝,把你师父气得不行。后来为了赔礼道歉,我给他写了张小纸条,你猜我写的什么?”
秦无端哑然失笑:“你定是不肯乖乖赔罪的,写的或许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吧。”
他果真猜到,程九歌抑制不住地心旌摇曳,仿佛一阵春风破窗而入,堪堪在他搁置多年、枯萎良久的荒土上吹出一颗幼小的绿芽。他眼见秦无端,终于得以认真去打量他的神情,他总是深情款款得让人误会。
程九歌一直还以为是眼形的原因,哑口无言地想,哪来那么多话本里的说辞。
他嗫嚅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秦无端轻声道:“我了解你啊。九歌,这么多年了,我临过你的字帖,去过你心向往之的地方,拓过你喜欢的每一处石碑——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
那人说话并不十分温柔,也全然没有做低伏小的讨好。他每句话似乎都胸有成竹,这一刻程九歌突然觉得过去以为秦无端自暴自弃实则是个天大的误会,他剥去了那层外壳,无论何时都游刃有余,身处何地都潇洒恣意。
他骨子里还留着当日会稽山上不分四季都在享受风花雪月的少年,程九歌一见他,难以自已地想起那些年的回忆。
秦无端如同叹息一般说“这么多年了”,程九歌喉头微动。
“我是不是……这么久了,我对你,是不是特别差?”
他果然一直都知道。
秦无端一笑,那双桃花眼眯起来:“这种事从来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只道我做的全是徒劳,可我却甘之如饴。当然了,若是不拿我当师父来映照,或许明日给我一碗毒|药,只要你对我笑一笑,我也能面不改色地喝了。”
只要换来朝夕相处,把从前缺席的日子都补上,用自己的方式对他好。
不闻不问也没什么打紧的,能装聋作哑挺好,非要说个通透明澈秦无端也不怕。
纵然饮鸩止渴,他不也苟活了这么多年。
窗外隐约传来几个小弟子玩闹的声音,应和着一道越过窗花的余晖洒在地上。这间小卧室素来是阳明掌门起居之处,布置简单气氛也清苦。
程九歌的沉默直到他觉得自己喉咙痛这才打破了,他攒紧了手间,低声道:“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从没拿你当过师兄……你和他不一样,对我来说也不一样。我是师兄带大的,自然依赖他,可不曾对他有半点僭越的心思,你——”
他兀自说得浑身颤抖,忽然感觉一点冰凉触上脸颊。
秦无端还是挂着笑,眼角弯弯,柔声对他道:“不是就不是么,你哭什么?”
程九歌愣在原处,他脚底升腾起一点酸痛,又似乎是虚浮感,将他整个人都要撕成两半似的苦苦折磨。秦无端轻描淡写地把他眼角不争气的泪水擦了,又仿佛有点舍不得,指尖潮湿,恋恋不舍地在他脸颊一蹭。
“九歌,”秦无端换了称呼,他嗓音中听出一丝酸楚,“你若不想那就算了,左不过今日是咱们离得最近的一次。”
他没听懂,程九歌皱着眉抬眼望他,见秦无端表情淡然,看不出情绪。程九歌蓦然有些恼怒:“什么叫‘算了’?”
秦无端紧抿着唇道:“都是我一厢情愿,不该逼你。”
程九歌气极反笑:“对啊,你不该逼我——你最不该逼得我用了好多年看明白自己心里怎么想的之后,还跟我说‘算了’!秦无端,你不是很聪明吗?怎么遇上自己的事就蠢得一言难尽?我说我对师兄不是那意思,你和师兄不一样……你明白吗?”
桃花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光,他蓦然抓住程九歌的手:“当真?”
程九歌的目光极快地掠过他床头桌案,从自己那儿拿回来的一张废稿还好端端地放着,看那架势仿佛正要拿去装裱。
“那上头写的什么?”
秦无端被他问得一愣,平铺直叙道:“方才我以为你……你是想起师兄离世,于是心里难受。我没想到你写坏了字,竟是……因为我么?”
不言不语就是默认了,他多问一句不过为了讨个心安。秦无端自嘲地想,认了就认了,他还能怎么样呢?所有心意传达到便好,甚至卑微地生出一点庆幸来,程九歌并非无动于衷,没有比这更好的回应了。
他心中兀自百转千回,眼前一直缄默的人却突然道:“秦无端,你最不该招惹我,招惹完了还想跑。”
一室微苦的草木气息,程九歌想他这辈子也做不出这么丢脸的事了。依稀记得当初无意中偷窥到苏锦如何与唐青崖亲近,他眼睛一闭心一横,拽过秦无端的领口,毫无章法地将唇印上了他的——尝到一点咸味。
程九歌与他近在咫尺,轻描淡写地舔去他脸颊泪痕,强压着自己的紧张,装作毫无波澜道:“还以为你多大出息……不就是喜欢这样么,怎么哑巴了?”
那人呼吸立时沉重,程九歌做完那一个动作心跳如雷,满室寂静让他难堪。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可秦无端半晌没有反应,程九歌暗暗翻了个白眼,刚要起身破罐破摔立刻走人,再不和他说话——
秦无端猛然拉住程九歌:“师叔别走!”
他失了重心,天旋地转地一头栽在床上。看上去像投怀送抱。秦无端死死地禁锢他的腰身,整个儿埋在他后背,肩膀抽动,哭得无声无息。
近十年的夙愿,原来自己一厢情愿的“以为”和“了解”到头来仍旧抵不过他说出喜欢二字。秦无端一时仿佛在云端,一时又沉甸甸地往下坠,整个人七荤八素地发泄了一通,总算醒悟这并不是梦。
立刻变本加厉地向程九歌讨代价去了。
待到偃旗息鼓,秦无端被一个小弟子喊走,说是李子徽从观朴峰发现了杨垚的旧物。他依依不舍地在程九歌脸颊落下一吻,又急匆匆地离开了。
四下重又归于沉静,程九歌拢过秦无端搭在他肩上的外衫。这些年的记忆铺天盖地让他快要承受不住,但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总归都要过去。
山川仍在,过往云烟终成虚妄。当下时光短暂,去而复返已十分难得,何况故地有故人,君心换我心。
又是一年清明时节,微雨飞燕,桃花依旧笑春风。
*
后来苏锦去了金陵,听说被亲生父母认了回来。他兄长不在府中,毕竟分离十数年,父母也不知道和他说些什么话,无奈短暂停留一段时间,好容易等回了苏晏。左右时间不紧,索性上了会稽山避暑。
他抵达后敏锐地觉得某两个人不对劲了——秦无端向来给点阳光就灿烂,喜怒哀乐一目了然,只是好似突然放肆了不少,而程九歌对秦无端,居然从“也就那样”变成了“听之任之”。苏锦一挑眉,不知脑补了些什么,脸上浮现出一个奇异的笑来。
“师叔,我怎么瞧着如今掌门师兄更听话了?你看他要有尾巴准能摇起来。”
秦无端:“苏锦,你诋毁我。”
苏锦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那你倒是洗刷冤情啊。”
秦无端解释不来,可如此炫耀的机会程九歌定然不会放过,何况那日秦无端一边哭一边抱着他不撒手的场面实在难得,怎么能不好好儿地歪曲事实?
苏锦听程九歌声情并茂地添油加醋一番自家掌门是如何没出息的,心不在焉地附和道:“哦,原来师兄还是个多情种。”
唐青崖笑得如同筛糠般抖个不停:“多情种?他就是个哭包!”
该哭包怒目而视,只觉自己的掌门威严已经扫地扫了个囫囵,无奈旁边程九歌坐镇,秦无端不敢发作,一腔怨念全都撒在那些无辜被连坐的小弟子身上:“又不是没见过你们师叔,看什么?今日的功课做完了吗?”
弟子齐声道:“做完了——”
秦无端长眉一挑,桃花眼中登时一道寒光掠过:“哦,做完了啊。很好,都去藏书阁给我抄《清静经》吧。你们不是景仰苏师叔?当年他常常背诵‘大道无形’,而后对凌霄诀的领悟简直如虎添翼,我看挺好,你们学着点,一人五百遍。”




北风其凉 北风其凉_分节阅读_97
阳明峰上哀鸿遍野,无数道殷切的目光投向他们的两个救世主。秦无端的大弟子最先反应过来:“苏师叔!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五百遍《清静经》抄下来是要死人的!”
苏锦喝茶,熟视无睹道:“最多断手,死不了。”
那弟子泫然若泣,转而可怜兮兮地望向程九歌,期期艾艾地喊道:“师叔祖……”
程九歌:“五百遍确实太过。”
众小子立刻感觉有救,纷纷准备高呼万岁。
程九歌:“我看四百九十九遍就可以了。小孩子嘛,不打一顿怎么记得住呢?同理,不多抄几遍怎么记得住呢?有道是熟能生巧——当日谢师兄对我说的,他老人家金口玉言,总归没错。”
秦无端见他难得使坏,偏过头去笑。
盛夏的会稽山一片苍翠欲滴,演武场没有了往日的肃然,显得十分雅致。桌案之上放着的是今年新茶,又有桃花晒干了掺入其中,芬芳香气扑鼻,说不出的纨绔作风——秦无端有了心情放肆,自然要慢悠悠地享受。
他正喝茶听风,倏忽被苏锦踩了一脚。
平时斯斯文文一派高人风骨的师弟凑过来,表情竟然有点揶揄地问道:“我怎么瞧着你那什么纲不振,难道是我想错了么?”
秦无端鄙夷道:“你还喜欢偷听这些家长里短?”
苏锦正色道:“我和青崖打了个赌,他说你惯着小师叔,又多年夙愿得偿,定是怎样都肯的,而我自然维护你。可我要是输了……秦无端,你懂得后果。”
这听着不太像苏锦做的事了,秦无端暗自腹诽,侧过脸去展开折扇,掩盖了两个人的悄悄话:“大庭广众的,我总要给他面子。放心,你想的对。”
苏锦心领神会:“师兄看得见摸不着这么多年,总算一朝得解放,恭喜啊。”
秦无端:“惭愧惭愧。”
四下稚气的童声此起彼伏,一边苦不堪言地求饶一边念枯燥晦涩的经文。
苏锦瞧着热闹,不时被唐青崖在鬓边插了一朵芙蓉花,顶着无比可笑的粉红粉白,他无奈地瞥了唐青崖一眼,低声说了什么,唐青崖炸毛,骂骂咧咧地走开。
而程九歌十年如一日,熟练地翻检药草,秦无端在旁边事不关己,只是看他。
当年浩劫只剩下个模糊不清的影子,七月流火的时候,今天的阳明峰依然现世安稳,处处充盈着欢声笑语……
“秦无端!你给我过来,墙上这挂的是什么有伤风化的东西!”
……以及鸡飞狗跳。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篇是某位读者想看的谢凌以及霜迟的养成(呸),不定期更,或许下周末?
不知道能说什么,提前给大家拜个早年吧,祝大家新年快乐!
☆、番外三 扬州慢
南岭温暖湿润,盛夏又格外炎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轻微的霉味。
白术熬好了药小心翼翼地端起,他过完年又长了点个子,推门而入时明显地感觉逼仄了。小屋中泛着淡淡清苦的香气,不知此间主人到底是何种爱好,放着熏香不用,成天泡在药罐子里一般。白术习惯了,疾步走到榻边。
“顾先生,喝药。”他轻声说。
榻上斜倚着的人“嗯”了一声,懒散地支起了身子接过药碗。白术看着他,仍旧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一副软骨头的样子,可又觉得确实哪里变了。
他没多问,拿了空碗后叮嘱道:“先生好歹也多出去走走,今天太阳很好。”
顾霜迟道:“知道了,我再睡一会儿。”
白术于是晓得自己这话又被他当耳旁风了,只觉真不省心,可又无能为力。他像个小老头似的唉声叹气,从房中出来。
南岭这一片药田打理得很好,照理来说他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最近总是莫名不安。顾霜迟年前去了会稽一趟,回来后就总闭门不出,他不敢僭越,没问会稽一行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到底,白术对顾霜迟知之甚少,这人年近不惑,此前也隐居南岭多年,而再多的,白术就不知道了。顾霜迟不喜欢说自己的事,也从没有人来找他,南岭在几年前曾经热闹过一阵,那个姓唐的大哥哥和顾霜迟的师弟在这儿住了一段时间。
他才知道原来顾霜迟也是会武功的,不由得更加好奇他的从前了。
这日顾霜迟又闷了一天,他脸色越发苍白,临近黄昏才出来走了圈。他坐在石桌边,打了个哈欠,问白术:“无聊么?”
白术老实道:“还行,习惯了。”
顾霜迟一双眼睛中闪过幽微光亮,他看出白术的心思,道:“想问什么就问吧,我又不会吃了你。左右现在只有你自己帮忙,我还得多谢你了。”
白术闻言差点割破了手指,他放下切药材的小银刀:“先生能多讲一些以前的事么?”
顾霜迟愣住了,半晌,直到白术已经做好了给他道歉的预备,他才轻轻笑了。
“很久不曾回忆,你若想听,我也不妨说些旧事。”
顾霜迟十二那年,正是心思活跃的时候。会稽山困不住他,一如当日的宣城困不住他。
少时聪慧的人鲜有不落窠臼的,要么被吹捧得飘飘然自视甚高,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打回现实,要么实则只是灵光一现,终究泯然众人矣。顾霜迟自小饱读诗书,父母的期待全加在他身上,渴望他也能光宗耀祖。
“霜儿,你看咱们太守大人,当年不也是一朝及第现在全家沾光么?听闻他的次子如今做了东宫太傅,那可是日日和皇亲打交道的人物呢!”
父亲总这么说,顾霜迟耳朵听得生了茧,到后来睁只眼闭只眼,敷衍了事。
他见过那位太守。谢大人气度非凡,纵然年逾古稀仍然与寻常白头翁十分不同,更遑论那前几日方才回到宣传探亲的谢太傅……更是一表人才。若非已经娶妻生子多年,始终不曾纳妾,怕是不少富商想把自己的女儿往他后院塞呢。
顾霜迟被父亲说得烦了,少不得逃出家门。
他们家从前算是宣城的世家,自三代以上开始走了下坡路,最终沦落成了不伦不类的模样。父亲自是有一身傲骨,也被无情岁月磨平了棱角,眼看顾霜迟虽小,已经展露出非常人的天分,他如何能不抓紧?
却不想揠苗助长,最终反为自己所害。
等父亲一走,顾霜迟轻车熟路地放下书卷,从后窗一跃而出,轻轻巧巧地绕过了仆从的视线,直奔角门逃出生天。
宣城街道横平竖直,空气却是别样的清新。
此时正值春雨后,宣城虽也是历史名城了,可比起江南少了分婉约,又不如蜀地的艳丽繁荣,正如同如今朝堂上的世家大族,一日一日地没落。
当中缘故,有说圣上整肃朝纲的,也有说是因为重武轻文,只想着开疆拓土。顾霜迟坐在茶馆一角,听他们东言西语,只觉得好笑得紧——什么开疆拓土,改革新政,不过是先帝末朝外戚干政,当今这位饱受其害,甫一亲政立刻想要肃清里里外外被无数的盘根错节闹得不可开交的朝堂罢了。
他没有胆量说出口,却听见旁桌的客人冷笑一声。
顾霜迟不由得望过去。
这人冠发肃整,面容如刀削斧砍轮廓鲜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杀伐气,既不像江湖人,也不像将军武士——直到很久之后,顾霜迟才知道,那是谢凌自大内磨练出的血腥味,他就是出锋的凌霄剑,不见血不归鞘。
视线对上那一刻,顾霜迟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那人似是想到自己太过严肃,正要笑一笑,可又觉得尴尬,最终冷着脸:“你怕?”
顾霜迟左右望了一圈,晓得他的确是在问自己后,摇了摇头。这却是大实话了,他被这一眼忘得由内而外地感到战栗,可又并非在害怕。仿佛是一个男儿终于见到了战场的缩影,并且为这惊鸿一瞥而激动不已,好战的天性,不肯认输不肯服软,从他身上窥一斑而知全豹,已经足够为之如痴如醉。
那人皱了皱眉,唇角抿得平直犹如一片刀刃:“很好,你且说他们的言论你以为如何?”
顾霜迟想这人是疯了,问一个孩童国政干系。
可他没怯场,面无表情道:“干戈只是表面功夫,今上许是想要海清河晏的。”
那人眉间沟壑顿深,他仔细打量顾霜迟手脚,片刻后却是笑了。他一笑很有些隐士风范,捉摸不透的高人风骨,顾霜迟心下忐忑,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这一日他早早地归了家,后来翌日再去茶馆,却没见过那人了。




北风其凉 北风其凉_分节阅读_98
第二次见谢凌是在三年后的乡试,顾霜迟中了举人,又是同一年举人中年纪最小的,宣城新上任的太守很是器重这位神童,亲自探访褒奖家人,一派和乐融融。
而他并不甘心,中了举人就意味着还要上京会试,兴许还有殿试,此后最好不过入了翰林,再差也能分派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做得好了仕途坦荡,最差也不过规规矩矩,然后终身不进一步。纵使如此,父母和家族也以为他争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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