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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知锦华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陈小菜
齐予沛病得像一段枯枝,衰弱到了极点,但一张脸却仍似天上明月人间飞鸿,眼若烟笼寒水,唇色更是出奇的艳丽,枯枝上极盛将凋的花一般。
穆子石很容易就找到了两人都舒服的姿势,脸颊贴在齐予沛的胸口轻轻蹭了蹭,蜷缩成他身边柔软乖巧的一团,一如刚进宫的时候,全心全意的信赖和爱,梦呓般轻声道:“殿下,陆旷兮很快就进京了,你会长命百岁的。”
齐予沛听着屋外大雪簌簌落下,穆子石的呼吸声心跳声近在耳边,只觉满足惬意,含笑道:“是么?那陆旷兮若是名不副实,怎么办?”
穆子石道:“那就杀了他,灭他九族。”
齐予沛失笑:“子石,草菅人命总是不好的……对了,我托你一件事,你要答应我。”
穆子石正隔着厚厚的衣衫数着齐予沛一根根肋骨,问道:“什么事?”
齐予沛声音不高,却字字清音金钟玉磬:“齐少冲是我弟弟,从此你要替我照顾他,尽心尽力的待他好,不离不弃的陪着他。把他当兄弟疼当主子敬。”
穆子石猛的直起身来,齐予沛面无表情:“他想当皇帝,你就扶持他登基,当他的辅政能臣,为他鞠躬尽瘁。只要有人挡他的路,好比三皇兄若是不服……少冲不能自己做的事,你替他做干净,莫问手段不谈良心,别怕自己身败名裂,也别求什么万世流芳。”
“你是他的刀,也是他的盾,便是下了地府,油锅你也得替他跳,便是当了乞丐,你也要替他被狗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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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到此处,声音也忍不住带了微颤,似有悲悯之意:“子石,我知道为难你了,可你必须答应我。”
穆子石嘴唇哆嗦着,却笑了笑:“殿下,你的话我都听,只是我陪不得七殿下,七殿下有皇后,也用不着我。”
有几分“你算计不着”的得意:“……而且皇上说了,只要殿下一去,也让我跟着去。”
齐予沛眉头轻蹙,却不十分惊讶:“你说什么?我怎会不知道?”
穆子石心中生气,并不答话,却又趴在他身上接着数肋骨条。
静静躺了一会儿,齐予沛从怀里掏出张纸片来,塞到穆子石手里:“这是我给你的后路。”
穆子石接过一看,正是一所庄子的地契,刚想扔掉,齐予沛一手冰凉的压住:“看看这上面的名字。”
穆子石一向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冷笑道:“看见了,这庄子八百四十亩,在夏州深州边界,地价九千两白银,屋院前后五进两栋小楼一个抱厦一个园子,作价一千三百两,是我的名字,有中人、官牙的名章,亦有两州官府大印。”
“你这是要我带着七殿下去当小地主富家翁?”
齐予沛并不计较他浑身带刺儿的模样,勉力抬起手把地契放入他怀中,道:“我盼着你永远用不上这个,地契上可有两家子的人命,毕竟不吉……但世事难料,或许顷刻之间便是云泥天渊,你得好生听我说。”
“这个庄子五年来一直是万荆在打理……”
穆子石只觉万荆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凝神一想,却是那年东宫詹事杨屏山给太子回事时提起,太子还说万荆是个很有用也很可靠的人,心中一凉,犹豫着开口:“殿下,你……你是不是把他全家都……”
齐予沛叹道:“记性真好。子石,我读圣贤书学帝王术,却非良善作孽不少,母后说我因智害德,并没有说错。”
穆子石默然片刻:“殿下,为什么要杀光他所有的亲人?”
齐予沛道:“为了施恩于他,也是为了你那条后路万无一失。”
穆子石瑟缩一下,齐予沛慢慢抚摸着他漆黑柔软的头“要将人为己用,无非求名者以誉动之,求利者以得失诱之,但能被你以名利归的人,有朝一日你若失势,他也能为了名利背叛你,因此只有以恩义结之挟之,才是兵不血刃的无上妙着。”
穆子石听了,心中揣摩了一回,道:“殿下,我不懂……你杀他全家怎么反而施恩于他了?难道他不会恨你?”
齐予沛款款道:“我若明着置办个庄子,本不吹灰之力,但定然也瞒不过宫里朝中一些人的眼睛,是不是?”
穆子石点了点头,下巴刚好贴在齐予沛的心口,隔着衣物仿佛戳到了他心底最柔软的一处。
齐予沛恍惚了半晌,方道:“咱们若悄悄有了庄子,也得寻个合适忠心的人管着,这人得既有能耐,且不能跟宫中朝堂的人扯上干系,这样才能长长远远的瞒过那些眼睛,是不是?”
穆子石隐有所悟:“万荆是你让杨屏山在市井中找到的?”
齐予沛笑道:“对,他就是这么个干净人……万荆本是朱雀街上四方货栈的大掌柜,农家出身,做过学徒,走遍了大宁各地,一手好算盘又懂得算学,管账做事待人接物,都是一流的好手段。这样的人才,虽没有经天纬地的大才能,放不得朝堂,但搁在民间却是个堪用的,管一个庄子更是绰绰有余。”
穆子石闷声道:“可是殿下,这样的人在朱雀街也不是独一无二,找个没有家室的也不难,你何必……”
齐予沛淡淡道:“你这是嫌我心狠了?”
穆子石急道:“不是!”
“那就是怕报应?没什么可怕的,子石,杀孽我做了,跟你无关。”
穆子石刚要开口,齐予沛已打断道:“行了,别打岔,好好听我说罢!”
31、第二十九章
穆子石翻过身来,撑着下巴,眼神热热的,专注凝望他。
“我挑中万荆,因为此人虽是市井商贾,却知仁义懂感恩,四方货栈有一年得罪了有背景的同行,几船货都被扣在玉州关卡,两个月开不出工钱,眼看无力维系,管事伙计们纷纷都散了,唯独他留下苦苦支撑,甚至动用自己的积蓄远赴玉州,托了无数关系求着当地官家商行,劲心力竟把这事儿给办成了,四方货栈这才绝处逢生。”
“事后东家千恩万谢,问他为何临危不弃,需知万荆在行内出类拔萃,常有大货栈偷着挖他过去,并不是离了四方便寻不着饭碗。万荆答道,十年前他在四方货栈还是个跟船小伙计时,妻子难产请不起好大夫,东家心慈给他纹银五两,又提轿子跟着他飞奔去请大夫,这才救了他妻儿的性命,大恩不言谢,但十年二十年终不会忘,有恩不报枉为人。”
齐予沛说着不禁一笑:“我自己德薄,却喜欢身边的人厚道,子石,少冲和我不一样,他蕴藉拙朴宽厚率真,胸襟性情无不胜我百倍,你待他滴水,他必会还你涌泉。”
穆子石道:“七殿下再好也与我不相干……让他去给天下涌泉罢,我只想陪着你作孽。”
齐予沛心里仿佛倒进了一勺醋又揉进了一把糖,酸涩之余,犹有甜意,出神半晌方又道:“生意人与朝中有些无为之官很是相似,讲究和气生财,但朱雀街金山银海,总有纷争磕绊,四方货栈对街有位唤作郑飞的,尤其跟万荆过不去,此人又是宸京府尹的远房侄儿,因此万荆对他只是敷衍退让。”
穆子石眸光闪烁,突然开口:“殿下,我明白你怎么做的了。”
齐予沛嗯的一声:“你说说看。”
他一只手搁在织金弹花的软缎枕头上,又细又长的手指显出苍白泛青的色泽,莫说血腥了,连微尘都沾染不上的洁净柔弱。
穆子石道:“杨屏山着人撺掇着郑飞与万荆当街大闹一场,最好让郑飞放出些杀人放火的狠话来,而且要让整条朱雀街尽人皆知。”
“然后就如我那天听到的,你让杨屏山用心些,施一条绝户计,做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万荆以为凶手是郑飞,一状告去府尹处,郑府尹一来信郑飞的确不曾杀人,二来毕竟是自家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便把这案子按捺下来。”
齐予沛轻叹道:“子石……”
穆子石忙问:“怎么了?”
齐予沛却笑了笑:“没事,你接着说。”
“万荆求告无门,定然满腹仇恨愤懑,郑飞有府尹当靠山,既知万荆视自己为死仇,必定放不过他,或许就安排人手拦途痛殴,殿下微服出宫,来个巧遇先救下他,听了这一段冤情……但若明着处置,只怕闹大了平生波折,干脆就来个不经官府血债血偿,殿下替万荆报了这血海深仇,还怕他不死心塌地么?殿下,我猜得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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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此刻眼神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混着天真的狠辣,齐予沛看着微微一笑:“对,子石最聪明了,猜得全中。”
穆子石摸了摸怀里那张地契:“要不这个给七殿下好了,我用不上的。”
齐予沛道:“好啊,不过少冲现在还小,你先帮他着,十年后给他罢。”
穆子石嘴唇抿了抿,正要争辩,却见齐予沛脸色突变,急促的喘了几口气,勉力道:“叫何保儿……”
话音未落,已俯身喘成一团,穆子石忙扑过去帮他顺气,急道:“殿下!殿下!”
齐予沛双手挣扎着挥动两下又颓然落下,十指深深陷入枕头里痉挛扭曲,喉咙里发出古怪憋闷的嘶嘶之音,仿佛空气被棉絮堵住被毒药染透,每吸一口,都是千难万难的折磨痛苦。
穆子石吓得魂飞魄散,齐予沛虽病了数月,但每次见自己时只是格外安静而已,却不知他病发竟是如此凄惨恐怖,颤抖着爬下床,一边跑一边用力喊道:“何保儿!”
何保儿勤勉踏实,一直守在门外,一听动静便知不好,忙吩咐另一个太监:“快去端药!”
说着领几个宫婢赶忙跨进屋来,驾轻就熟的扶着齐予沛坐起,解开领口用力拍打,又有个宫女上前度气。穆子石两腿抖得站不住,一跤坐倒在床前愣愣的看着,死亡如此之近,迫在眉睫,甚至能嗅到那股浓黑森冷的气息,但自己力不从心束手无策。
一碗药灌下去,齐予沛喘息似顺畅了些,却又剜心刮肚的咳了起来,一声紧似一声,一声沉似一声,只不过半柱香时间,就连咳嗽都无力浑浊起来,衰弱得已看不清东西,却摸索着说道:“子石不要走……”
穆子石瑟瑟发抖,牙齿叩着嗒嗒作响,只不肯上前,模模糊糊的想大哭大叫,胸口却似装满了石块,又似被粗绳子反复绞着,痛不可遏,半点声音都发不出,终于明白为何齐谨此番不来看齐予沛。
齐予沛伸着手,声音沙哑微弱得几乎听不到:“子石别走……你过来,你过来!”
穆子石双脚却冻住一般,眼神空蒙蒙的起了大雾,何保儿立着眉毛瞪着眼,狠狠一把拽过,将他推到齐予沛身边,含着泪柔声细气道:“殿下,好主子……他在哪,您摸摸,您放心,有奴才在,走不了他!”
齐予沛握住穆子石的手再不放松,良久气息慢慢平定,死去一般躺在床上,低声道:“传膳罢。”
何保儿道:“殿下要是饿,有备好的汤粥,绵软好克化……”
齐予沛有气无力道:“给子石传的,他该饿了……今天子石就在这儿陪我,明早再回去。”
待穆子石默默用完午膳,齐予沛也已缓过来,复令何保儿等人出去,一手指了指靠墙处,从床里抽屉里取出一串黄铜钥匙 ,悄声笑道:“去打开那个柜子,左边第四个抽屉里有好东西。”
神色间竟有几分亟待称赞的讨好。
穆子石揉了揉眼睛接过钥匙,依言打开柜子拉开抽屉一眼瞧去,不禁愣住了,回头道:“殿下,原来这些你都没有扔掉。”
齐予沛道:“别的扔掉也就罢了,你母亲的黄金骨珠,我怎可能不替你留下?真是个傻孩子。”
满满一屉,尽是这些年齐无伤送来却无故失踪的小玩意儿,玉角鹊画弓、各式各样的铁匕首、色的翎羽、金丝兽筋……角落里一只小小锦盒里盛的正是丹华翎骨珠。
穆子石早猜到这些东西必然是被齐予沛不告而取,却不料他竟一一藏好不曾丢弃。
慢慢摩挲把玩片刻,心里舍不得,却合上抽屉,道:“殿下不喜欢我用齐无伤所赠之物,那我就永远不用。”
齐予沛叹道:“我只是嫉妒三哥罢了,齐无伤的天下广阔无垠无边无际,我这辈子到死,也只困在大靖宫这一方四角高墙里。”
“殿下你也没少出宫……”
“那不一样,三哥是何等的眼界心胸?原本父皇几次巡边南下,我都想去瞧瞧这大好河山,可惜总是病着。”
“我跟你一样,都没离开过宸京。”
齐予沛微笑着摇头:“我总恍惚觉得,这里你呆不久了。”
两人闲聊一会儿,齐予沛声音渐弱,却是体力不支睡过去了,就这般说说睡睡,仿佛只是一眨眼,已是夜半三更。
两人合盖一床被子,床前鎏金仙鹤灯透着温暖的柔光,流水一样铺满穆子石的脸,因年岁渐长他的两腮已褪去些圆润的包子样,线条更显清晰夺目,漂亮得有些过分,齐予沛看着,突然问道:“子石,你去年秋闱落榜,可知什么原因?”
去年恰逢大比,齐予沛让穆子石也下了场,结果惨败而归,穆子石为此蔫儿了好几日,此刻被齐予沛提及这等憾事,不禁有些羞愧:“功夫不到,阅历不够,乌先生也说,科考文章不光要花团锦簇清真雅正,更要切中肯綮一针见血。”
齐予沛道:“乌世桂能说出这番话,倒不是个冬烘脑袋了……只不过你不中却不是因为这个,你在我身边历练,各部事务也没少看少知,虽年纪小些,比大多数生员强了何止百倍?”
穆子石眉梢一扬,思忖道:“那便是殿下想压我三年,以防我年少高中便心浮气躁?或者是以期厚积薄发一飞冲天?”
齐予沛伸手轻轻一碰他的嘴唇,声音愈发柔软:“说对了一半。”
穆子石眼睛眨着:“那还有一半是为了什么?”
齐予沛的笑容里多了些攫取的危险:“我舍不得放你走……你一旦高中,第二年就是春闱和殿试,难不成我还能扣着状元探花当我东宫伴读?”
穆子石墨画般的眉微微皱起,似有所悟。
齐予沛轻声道:“子石,也许我现在死对谁都是幸事,再多活几年,连你都要恨我。”
穆子石断然道:“我不会恨你。”
齐予沛一笑:“是么?我可不信……”
说着慢慢欺近,很寻常的动作却透出几分难言的暧昧:“闭上眼……”
穆子石直觉到古怪,忙道:“为什……唔……”
齐予沛已吻住穆子石的唇,舌尖更分开他的唇瓣,深入进去细细探索舔舐。
穆子石骤然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一瞬间连脚趾都红了。
他虽年幼,毕竟久居东宫,见过的听过的,私下偷看过的闲书,都明明白白的告诉自己齐予沛此刻所做意味着什么。
只不过却从未想过,敬若天神的齐予沛竟会对自己抱有这等心思,心中又惊又怕,却又有隐约的欢喜和羞耻。
齐予沛感觉到穆子石的僵硬慌乱,这一吻也只浅尝即止,转而在他额头亲了亲:“子石懂了么?”
穆子石唇齿之间弥漫着来自齐予沛口中的淡淡药味,凝望着他良久,方涩声道:“懂,殿下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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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予沛一愣,笑了:“是啊,我一直在等你长大,却把自己先等死了,早知道……”
穆子石也忍不住笑了,这一笑干净得仿佛荷叶上的露珠,两人之间刚萌生出的情苗欲种登时烟消云散。
穆子石的嘴唇微微嘟起:“早知道也没办法啊,总不能一夜之间让我长大。”
齐予沛闭上眼睛:“你真该庆幸我病成这样……睡吧,别闹啦。”
穆子石蜷在齐予沛身边,手脚都密密缠着他,倒是很快睡着,但梦却一个接一个纷至沓来,这一夜似走了千万里路经历了几生几世一般。
32、第三十章
穆子石习惯早起,天光一亮即睁眼,却见近在咫尺处,齐予沛正含笑看着自己:“醒啦?你可说了不少梦话。”
他一缕长发拂到穆子石耳边,酥酥的痒,穆子石抬手挠了挠耳朵,嘟囔道:“嗯,做了一夜梦,累坏我了。”
齐予沛兴致盎然,眼眸晶亮:“卧于流沙做黄金梦,蚁窝上做帝王梦,你在我的床榻上,做的又是什么梦?”
穆子石很辛苦的回想了一下:“都忘啦……只记得最后看到一树桃花破冰而开,灼灼其华灿灿如笑。”
齐予沛笑问道:“好看么?”
穆子石刚睡醒,声音软糯糯的有些鼻音:“好看的,我很想叫你一起看,却找不着你。”
说着一脸委屈,齐予沛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嘴角,柔声道:“不打紧,以后你看到的我也就看到了。”
说罢吩咐何保儿:“你去治平宫候着父皇下朝,上奏我的话:穆子石聪颖刚毅才堪大用,多年来随侍儿臣身边情同手足,恳请父皇为大宁留一股肱能臣,为儿臣留一人间念想。”
何保儿哽咽着应了,躬身退出。
齐予沛见穆子石张口欲言,挥手打断道:“子石,你也去吧,我得好生歇一歇。”
穆子石咬了咬唇:“那我过会儿再来。”
齐予沛懒懒道:“书房不用去了么?我病着可不是让你趁机躲清闲的……这两日不经我传召,就不要过来了。”
穆子石眼珠滴溜溜一转企图耍赖:“殿下……”
齐予沛沉下脸:“听话!”
穆子石哼的一声,转身就走,却不知身后齐予沛盯着他背影的眼神之热之烈,几乎燃烧尽了最后一分生命。
直到门悄无声息的关上,齐予沛方颓然躺倒,事到如今,已没有什么想不明白看不开的,唯一只求许多年后,廊深阁迥处,山高水远间,穆子石或许还能偶尔忆及自己,那么三尺地下的白骨亦可含笑无怨尤。
两日后雪止日出,晴空澄澈,一丝儿风也没有,穆子石心情为之一爽,午后习字干脆推开了窗。
碧落一旁安静的磨墨,穆子石不知为何,提笔写的却是一篇《葛生》: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正写到最后一个百岁之后时,突觉不祥,笔端微微一滞,那狼毫笔头却噗的一声轻响,掉落纸上。
穆子石握着漆笔杆怔了半日,猛然抬起头来,摔笔大怒道:“这是怎么回事?这笔谁动过?谁动过?”
殿中伺候的宫婢们忙跪了一地,这些年穆子石虽被太子惯得略有些孩子气的骄纵,却从不滥发脾气,一时都不敢吭声,只偷眼瞧碧落。
碧落叹了口气,见穆子石气得额角青筋直爆,款款劝道:“雪后天冷,许是冻坏了罢……一支笔而已,你先莫要着急,定定神,一会儿要打要骂的,还不都由得你?”
说着用帕子给他拭了拭额头,穆子石年岁日长,但对碧落仍一如幼时,听了这几句,只得按捺住心中莫名的腾腾怒火,狠狠道:“这昭旭殿我是交给你的,你再不管,我可要让小福子传板子了!”
碧落笑道:“管!等你消了气,我立马就管!”
正说着,只听铛的一声钟响传来,穆子石脸色煞白,一手抓住碧落的胳膊:“你听……是不是我听错了?”
碧落脸色也是剧变,这非年非节亦无战事,宫里钟响只有一种可能:有贵人辞世。
当下屏息凝神的听声响,皇帝是九声钟响,太后皇后太子俱是六声,皇子亲王五声,其余妃嫔各有数目。
穆子石却已撑不住,瘫软在椅子里不敢听,但那钟声浑厚悠长,又哪是堵着耳朵就能避开的?
一声两声三声,穆子石喃喃道:“就三声!就三声!停罢!”
可钟声就是不停,待第六声一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太子齐予沛薨逝。
穆子石心中犹抱一线希望,许是皇后突然死了呢,倏的站起,撒腿就往外跑,刚跑出门去,便听到有太监尖声道:“皇太子薨!”
阳光映在雪地上,一棱一棱的明亮轻盈,却如刀似剑,刺目戮心。
永熙二十二年冬,皇太子齐予沛薨,谥号圣德慧纯太子。
齐谨伤心欲绝,不能临朝,而丧礼之隆重,超乎常规。
按制帝以六椁三棺,亲王三椁两棺,诸侯二椁两棺,历代皇太子薨,均按亲王礼安葬,即三椁两棺,齐谨却明令齐予沛六椁三棺,且三棺分别为金丝楠木、千年春芽与赤金嵌玉。
有御史言官谏诤封驳,齐谨大怒,一日杖毙四名言官。
令礼部撰写哀册,又嫌其骈四俪六言之无物,修返十余次,方勉强用之,后亲自抱病写下慧纯太子行状,又有新明寺护国寺众高僧诵经超度四十九日。
穆子石游魂一般守在梓宫旁连续数日,碧落让他吃便吃,让他喝便喝,让他睡他也能倒地睡上片刻,乖巧沉默得令人不安。
其实眼前一切,对穆子石都仿佛只是梦境,死后种种极致的哀荣,都如尘土浮云,都换不来齐予沛能活过来冲自己淡淡一笑。




沧桑知锦华 沧桑知锦华_分节阅读_54
无数亲贵大臣也在哀哀恸哭如蒙考妣,穆子石只觉无比厌恶,甚至对洛氏与齐少冲,都油然而生一种恨意。
那日齐少冲红着眼眶劝道:“子石,你已守了七日,先回去略事休息可好?”
穆子石冷冷看着他,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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