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知锦华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陈小菜
那天烽静王世子在两仪宫用膳,我管他叫三哥,他个子高高的,十分挺拔英越,有一种宫中诸人没有的清爽和刚劲,锋芒闪闪的夺目。
我心里很喜欢,也很羡慕,皇兄虽然美,但我长大了,还是想像无伤三哥一样。
大人们说话总是很无聊,我只听得昏昏欲睡,然后皇兄的伴读进来了,他跪着抬起了头。
母亲让我把一串金丝枷楠香木的福字手串赐给他,我是个有福的人,又亲手给他一条福字手串,那他也是有福的人了,这样真好。
他的手有些凉,像是软软的梅花糕,声音像是两块玉佩轻轻的敲击,清脆悦耳。
第二天,我抱着母亲的膝盖,悄声问道:“母亲,如果我问皇兄要一样东西,你说……他会不会给我?”
母亲若有所思的看着我:“你要什么?”
我有些不好意思,蹬蹬蹬的跑到自己的屋里,把心爱的绒布老虎九连环玉雕雀儿等物件,统统拾在一个大包里,抱着又蹬蹬蹬的跑回去:“这些我都给皇兄,我跟他换!”
母亲正在写字,笑得停下了笔,染香姑姑也笑得用帕子直捂嘴,蹲□柔声问道:“殿下,您到底想要什么宝物啊?家底儿可都翻出来啦!”
我从来不贪皇兄的东西,此刻却鼓足了勇气:“我要他那个墨绿眼睛的伴读!”
“你想要……穆子石?”
“想!”
母亲眼眸一弯,微微笑了:“他本来就是你的,只不过他现在什么都不懂,没什么用处,放你皇兄那儿教好了再给你使唤,少冲耐心等等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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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他已经是我的人了!
于是我安心的等着,皇兄病了的时候,子石还来两仪宫给我讲过一阵子的名贤集,他口齿伶俐,讲得很有趣。
不过他真是爱哭啊,第一次讲书,我多问了几句,不让他吃汤团,他就哭了,虽然哭得很好看,可也太娇气了些,难怪需得皇兄好生调|教,不然总在我身边哭,好像我很会欺负人似的,于是我暂且疏远了他。
转眼就到了我要进书房的时候,皇子本来都该在仁谨宫的,不知母亲跟父皇说了什么,我进了皇太子的东宫书房,太子讲官乌先生成了我的开蒙之师。
穆子石看到我带着两个伴读进书房,眼珠子差点儿瞪得掉出来,活像一直雪白的小猫看到了一只很凶的大狗。
我可不是狗!
但我心里的欢喜,不啻于狗见了肉骨头。
跟他一比,我的两个伴读活像两块榆木疙瘩,他才思敏捷言行优雅,看来我该跟皇兄要人了。
皇兄很忙,父皇处理政务都得他在一旁,逢年过节的祭陵祭天祭社稷都少不得带着他,而且皇兄年岁渐长,处事手段竟越来越像母亲。
年前母亲又杖毙了一个贵人,血流了一地,把一旁陪着母亲说话的贞婕妤吓得捂着肚子脸色煞白。
听一个小太监说,那贵人是陶贵妃宫里出来的,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那小太监嚼舌头正嚼得欢快,刚巧被皇兄看到,当即令人送到内廷刑狱司,贴加官用浸水的牛皮纸闷死了。
当夜我就做了噩梦,梦里母亲和皇兄笑眯眯的坐着说话,目光却冰冷而戒备,两人的手指都鲜红的,沾的全是血。
他们都是我最亲的人,他们越来越狠,也越来越不开心,无人处母亲的笑容渐少,眼神里的哀伤痛苦日益浓重。
而皇兄无意间看向穆子石的眼神,更是令人骇然而惊。
我当时不懂,只知道他的情绪流露让我本能的畏惧且担心。
但后来……我终于知道,那样的感情足以焚烧自己毁掉他人,比爱更毒辣更深邃,没有解药不能纾解。
那是一种求而不得的近乎扭曲的独占欲。
穆子石很明显的躲着我,我一开始以为他是怕皇兄也用牛皮纸闷死他,后来才知道我错了。
他只是要皇兄放心。
他那双墨绿色、比所有宝石加起来都更漂亮璀璨的眼睛看着皇兄时,分明是敬爱若天神,不可动摇,浓烈得只能用灵魂作为献祭,死心塌地,百劫无悔。
连皇兄写给他的一幅消寒双钩字,他都不肯让我涂上一笔,堂堂七皇子,皇后最宠爱的嫡子在他眼里,不如皇兄的一幅字。
可我真的很喜欢他,我不想看着他继续呆在皇兄身边,那儿有未知的危险。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皇兄似是一枝堪堪将折的树,却要把子石的根苗挪到自己的断裂处,让子石按照他的脉络继续生长,然后子石的血肉里,或许就有他的灵魂。
我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到了。但我坚强的沉默着,我要快点长大,然后保护皇兄和母亲,让他们不折断不忧伤,皇兄是太子,将来就是皇帝,我是他的手足,要与他守望相助,为他辅政治国开疆拓土,然后他就会把子石还给我。
我想得很美,可我就算一顿吃两碗饭,上了马背,腿还是短得踩不着镫,子石乐坏了,笑得透不过气,他眼珠子转了转,见骑射师傅不在近前,声音嘎嘣脆的损道:“无伤的腿圈啊圈的,活像葫芦,但他腿长啊,你这样又短又圈,可怎么办!”
我悬在马背上揪着鞍鞯,不服气道:“我长大了腿自然就长了……而且无伤三哥是雍凉军的大将军,他腿不圈的。”
穆子石哼了一声:“你没见过他的腿,衣服遮着呢!”
我奇道:“那你怎么就见过?”
他理直气壮的瞥了我一眼,嘴角薄薄的翘起来,粉嘟嘟的让人想咬一口:“他给我洗过澡,啊不对,他和我一起洗过澡,我当然知道啦!”
我就大头冲下栽过去了。
幸好骑射师傅及时赶到,一把捞住,否则我连脖子都要圈了,更得被他耻笑。
所以烽静王世子入京选妃时,看到子石整天跟无伤三哥在一起,我心里只徘徊着两个疑问:无伤三哥的腿到底圈不圈了?他还跟子石一起洗澡不?
世子妃很快就定了虞家的千金,其实早在无伤三哥进京前,父皇就和母亲商量好了,哪怕虞剑关是个男的,三哥也得把她娶回家供着去……不过据说虞小姐是个出色的娇俏美人。
美人什么的于我如浮云,有母亲、皇兄再来一个子石时常在眼前晃悠,除非这美人长了四条腿而且都还是圈的,否则我都懒得去围观。
要娶虞大小姐的无伤三哥好像也很懒得在意,他出城射了几只大雁,就假装这婚事与他无关了,一门心思逮着子石要教他骑射拳脚。
但子石却好像很在意,好几天郁郁不乐,欲言又止。
这天乌夫子打瞌睡,他坐在书桌前,一双又白又细的手撑着下巴颏儿,一声又一声的叹气,叹得好像正在遭受换牙之痛的不是我而是他!
我咳嗽了一声,凑了过去,嘴唇微启,努力不露出齿缺的遗址,道:“你要是想溜出宫去跟无伤三哥玩,就带着我一起!”
他横了我一眼,密密匝匝的眼睫毛透露出“你什么都不懂”的鄙夷:“我才不玩!”
我悲愤了:“你们昨晚宫门锁了才回来的!三哥跳墙进的昭旭殿!”
子石眼睛里有些挣扎迟疑的神色,半晌低声道:“殿下,我问你一件事。”
我神一振,还有他要请教我的时候,忙挺胸凸肚:“你说!”
他又苦苦思索了半天,道:“如果你前几天吃了一碟子桂花糕,从今天起,你又开始吃枣泥糕……那你还会不会记得桂花糕?”
我想了想:“我牙疼,不能吃甜的,所以我都不吃。”
他好像有些生气,白玉般的脸颊腾的染上一抹绯红,呼吸吐纳了一会儿,道:“如果你前几天穿了一件蓝色袍子,从今天起,你又开始穿红色的……那你还会不会记得蓝袍子?”
我小心翼翼的看着他:“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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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眸光一闪,如画一般浓秀的眉毛登时舒展了:“真的?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不喜欢穿红色的衣服啊!”
他砰的一声把脑门撞到书桌上,我哎哟痛叫一声,忙把他拽起来,只见他额头上已经红了一块,我不禁气道:“你撞头干什么?疼啊!”
他迅速的瞄了乌夫子一眼,拉着我的手就奔出书房,跑到园中的假山旁,严肃的说道:“你,几年前救过我一命!”
我吓了一跳:“我没有!”
“你不许说话!听我说!”子石是个废柴,跑了这一段路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气势却很凶狠,不容抗拒:“救了我之后,你带我去射箭去看杂耍,买很多我没见过没听过的东西给我吃……怕我走得累了,让我骑在肩头,知道我学写字,几乎把一个铺子的笔都给我买了来……”
说着声音有些颤抖:“你去杀了欺负我的坏人,怕我心里难过,还让我咬你出气,千里迢迢给我送来我母亲的遗物,亲手给我做弓箭。”
眼中水汽终于凝结成了泪珠,睫毛微微一动,眼睛一眨,泪珠便一粒粒的沿着面颊滚落,他哽咽着说道:“你做这些,却只是因为想对我好,而不是贪图我什么东西……”
“可我自私得很……看到你要娶虞小姐,心里竟一点也不欢喜,我害怕你娶妻生子就忘了我……这世上像你这样待我的人……”
他咬了咬嘴唇,又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你……会从此不理我么?”
我恍然大悟,他口中的这个“你”,是无伤三哥,他只是要我用无伤三哥的身份和境遇,回答他这个疑虑。
我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怒气,要我扮成另一个人,来哄你开心?你当我齐少冲是什么东西?
我恨恨道:“我……”
他的眼睛瞬也不瞬的凝望着我,像是凝结着露珠的初引新桐,有着最柔嫩动人的颜色。
我半晌没说话,心里很想说:“我自然不会忘了你,我就是娶一百个虞小姐朱小姐,你还是子石。”
但看着他眼神里闪烁着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异样情愫,我也不知怎么回事,鬼使神差,一字字道:“我娶妻了,自然要一心一意对世子妃好。”
一瞬间,他眼神里的光芒消失了,连樱瓣也似的唇都有些发白,愣愣的看着我。
我办砸了。
如同十多年后,我又一次砸掉了子石与我仅有的情分。
回想起子石和我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发现他似乎很容易生我的气,后来才知道,他从来没有真正生过我的气,不是因为太喜欢我,而是因为根本就不在乎。
他是个最专情不过也最无情不过的人,他心里若是没有你,十年二十年,一辈子,他都不会真正在乎你,他心里有你,十年二十年不见,他还会为你的很小的一件事气得暴跳如雷。
这一点和无伤三哥像得要命,两个人都是没心没肺的伤人于无形。
这样一想,他俩凑作堆的搁一块儿,也挺好,省得祸害别人。
我笑了笑,这世上的事,想得开总比想不开来得轻松。
只不过大靖宫的日影,越发寂寞而已。
我轻轻摩挲着梅花消寒图,吩咐一旁侍立的大太监,道:“赐给四殿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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