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知锦华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陈小菜
正说着,门帘一掀,走进一个三十多岁的高大汉子来:“老胡,又胡吹什么哪……哟,今儿居然有更早的!”
胡老汉一看来人,忙笑着端上一大碗豆腐脑,殷勤道:“任掌柜的,来来来,先吃上喝上,再听我慢慢跟你说……这两位小公子一会儿要搭你的车出城,可怜见的,大冷的天儿不知怎么,家里人也不照看着,俩孩子天还没亮,就站我门口呢。”
他这一番喋喋不休,穆子石心中更是明白,此番流落民间,必得编个身世,不然纵使守口如瓶,也架不住别人犯好奇,若满足不了他们的好奇他们就得犯猜疑,犯了猜疑愈发惹人注意,而一旦被宫中铜网处的密探获悉端倪,齐少冲必死,自己只怕更是求死亦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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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那任掌柜一边喝豆腐脑,一边大喇喇的上下打量着自己和齐少冲,他见惯世面眼光甚毒,拿手指点着就问道:“你们两个,到底什么来路?别是什么朝廷钦犯被抄了家跑出来的吧?不说清楚了,可不敢捎你们出城,这逢年过节的,城门都把守得格外严实,一个不对,难道我任记车马行要跟着吃挂落?”
何尝有人敢这样与指着七皇子的鼻子说话?齐少冲当即怒道:“你大胆!竟敢如此无礼……”
穆子石忙一把掩住他的嘴。
任掌柜一愣,笑道:“哟呵,脾气可真不小……要不咱们兵马司衙门走一趟?瞧瞧小公子您到底是哪路的神仙落难,哪重天的凤凰掉毛?”
说着挽了挽袖子,似要动手。
齐少冲毕竟年幼,一听兵马司衙门已然慌了,再看这任掌柜双目光闪烁,又是一副健壮悍的好身子骨,心中咯噔一下,只觉出了宫门,自己就是浮萍没了根,一步一步如履薄冰,更不知这冰层下是何等暗礁怒涛渊深百尺?不由自主的紧紧攥住穆子石的手指,心口怦怦直跳,失魂落魄。
穆子石拦在齐少冲身前,仰起脸看着任掌柜,一双眼睛里已蓄满了泪:“大叔,我们兄弟并非恶人,但你要是捉我们见官,我们可就活不成了。”
任掌柜见他小脸雪白,眸子水光离合,不禁心软了几分,却又不得不问:“这倒奇了,既非坏人,为何怕见官?说罢,你们到底是哪家的孩子,为什么一大早要出城?”
穆子石恰如其分的微微犹豫了一瞬,带着点儿不得不说的委屈,低声道:“家父是工部右侍郎,姓穆,名讳东楼,我是穆子石,这是我的弟弟,穆少冲。”
齐少冲平白被改了姓,自然不觉得快乐,但好在不笨,当下闷声不言语。
胡老汉听到此节,却悄声问任掌柜:“工部右侍郎是个啥官儿?比兵马司的指挥大人谁大谁小哇?”
任掌柜浓眉一皱,看了穆子石一眼,小声道:“大概还要大些,跟咱们宸京府尹差不多吧?”
穆子石听了这等没见识的话,却不露异色,极诚恳的赞道:“大叔说的极是……”
于是任掌柜十分得意,无形中对这漂亮孩子更增了好感。胡老汉却是肃然起敬,心道这样高门大户出来的公子都吃了我的豆腐脑,看来我明儿就可以冲出锣鼓街,去朱雀街与豆腐脑群雄一争长短了!
任掌柜一琢磨,问道:“既然是侍郎大人的公子,怎么这般打扮,又没个下人跟着?”
穆子石略停了停,道:“不瞒二位,我们兄弟是外室所出……穆家正室夫人一直无子,父亲就买下了我娘,安置在甜水街……”
“后来我娘生下我们兄弟,原以为熬出头了,但正室夫人娘家势大,又是心狠手辣的性子……我父亲不光不敢接我们回府,连提都不敢提,生怕夫人妒性大发,害了我们。”
“前几日我娘病重,父亲偷偷来看了一回,不料被府里的夫人知道了,领着一群护院家丁夜里闯了进来,我娘和我们都被堵上嘴,狠狠的挨了一顿打。”
说到此处一声哽咽,双泪直下,齐少冲听他哭了,牵动心事悲从中来,也呜咽不止。
37、第三十五章
此情此景,铁石人也得流泪,胡老汉用衣袖直揩眼睛:“孩子可怜哪!这当了大官,连个女人孩子都护不住,还不如我老汉卖豆腐!”
穆子石懂得为尊者讳,忙含泪道:“父亲也是没法子……我娘本就体弱,被这一顿打,第二天没熬过中午,她死的时候眼睛都合不上,临死前跟我们兄弟说,她这几日已想得明白,我们不能再留在宸京了,穆夫人决计不会放过我们,父亲有心无力,必然保不住我们兄弟的性命。”
这故事既有朝廷大官偷养外室,又有正室夫人挥师喝醋,最后更有慈母遭害,小兄弟逃离魔掌,真比茶馆里说的书还有意思,任掌柜和胡老汉都听得津津有味心情激荡,待穆子石泣不成声的说完,任掌柜一腔英雄气直冲霄汉,拍桌大怒:“如此悍妇,休了才是道理!”
上前两步,红着眼眶拍了拍穆子石的肩:“你们放宽心,姓任的堂堂七尺,绝不会将你们的行踪泄露出去,更加不会让那毒妇捉到你们!马车一套好,你们就上去出城,东城门守吏都与我有交情,不会有半点儿差错!”
穆子石心中一喜,扯一把齐少冲,两人深鞠为礼:“多谢大叔!”
那边胡老汉拣好二十个馒头,又用一只小罐子装了一罐咸菜丝,用块干净布一包,送到穆子石手里,又捧上一堆铜钱:“小公子啊,早上还没做生意,铜钱不够找,就当你多买十个馒头罢!”
穆子石忙接过道谢,又问任掌柜道:“大叔,我们兄弟两人出城,得多少文钱?”
任掌柜道:“你们兄弟此番出城离家,要花钱的地方委实太多,这车马钱就了罢……不过你们出城后往哪里去?可有个安身之所?”
他问得详尽,齐少冲心里直发虚,穆子石却是早有准备,道:“我娘本是夏州人氏,还有几个舅父在,我们要去那里投奔亲戚。”
任掌柜倒也真好心,一看他们包走的食物只有馒头,忙道:“你们等会儿,这出了城虽说有些庄户,但未必肯留你们过宿,又是千里迢迢的……我回去给你们备些干肉腊肠罢!”
萍水相逢,此人这般热情,齐少冲心中感动,忙从包裹中取出一锭银子:“大……叔,我们不能白要你的东西。”
一声大叔说出口着实不易,但一旦脱口而出,初落民间的惶惶之意登时大减,这简陋的早点棚子也不像刚进来时那般令人难以忍受。
穆子石眉梢一扬,眼神中又是惊讶,却也有隐隐的赞许。
任掌柜笑着摸了摸齐少冲的脑袋:“是个实诚孩子……算啦,我这车马行生意很不坏,家里日子过得下去,你的银子好好留着,记住要凡事小心财不外露,别跟你哥走丢了!”
马车里的座位并不宽敞,任掌柜挑了个最暖和的角落让他俩坐好,又嘱咐车把式好生照顾一些,一个青油布包裹里十来条腊肠两片咸肉,沉沉的往穆子石膝头一放,笑着挥了挥手。
穆子石含泪道:“大叔,有朝一日我们兄弟若能回来,定然……”
任掌柜打断道:“得啦,好话搁心里头是宝,说出来可就是屎一样不值钱……若回来了,来吃碗豆腐脑儿报个平安就是!”
待车里坐满十来人,车把式一声吆喝,马车四轮粼粼而行,齐少冲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周围,贴着穆子石的耳朵窃窃私语:“咱们撒谎骗任大叔,他对咱们这么好……”
穆子石叹了口气:“不骗不行啊,侍郎府里妻妾吃醋,庶子逃命他倒不怕,要说到宫变夺位,你皇子沦落,那可是了不得的塌天祸事,他一介草民能担得起?而且编这么一个故事,他既不会疑心猜测咱们的来路,也会知道关乎人命不至到处宣扬,对咱们有百利而无一害。”
齐少冲扁了扁嘴,要哭又忍住:“不知宫里怎样了,我真担心父皇母后。”
穆子石垂着眼睫不理他。
齐少冲着实担忧心焦,又道:“三皇兄他那么恨母后……还有父皇,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今天还没有消息从宫里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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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子石冷哼一声,不耐烦道:“你担心也没用,今日之祸,都是你那好母亲做下的孽,送她两个字,活该!”
穆子石因齐予沛之死深恨皇后入骨,更不会嘴下留情,齐少冲闻言却是痛怒交集,他自幼最与皇后亲厚,纵然觉得母亲大错特错,却也不容外人如此出言伤她,也不管正在逃难需得小心,大声喝道:“穆子石!你说什么?她是我母亲!你竟敢……”
满车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注目。
穆子石一把按住他,冷笑着低声道:“闹什么闹?不想活了?你不想活就早说,我把你往齐和沣手里一送,岂不是大家都省事?”
说着抬头看了众人,倏然泪盈于睫:“我弟弟想念娘了……各位勿要见怪。”
齐少冲挣动了两下,低声道:“你别骂她,我就听你话不闹。”
穆子石不吃这威胁:“是么?你以为我欠了你?非得护着你?你爱闹不闹!要不是你哥哥,要不是他让我……你死在我眼前我都不会多看一眼。”
齐少冲抱着香炉打喷嚏,惹了一鼻子灰,瞪着一双黑葡萄也似的眼珠子,也不知是气的还是伤心的,咽喉像是被绳索勒紧,连呼吸不畅快,眼睛热辣辣的痛,却拼命把眼泪往回憋。
穆子石说到此处声音带了些许颤抖:“你若是能还我一个活的殿下,我……我把你母亲当菩萨供着也行啊。”
齐少冲心中一酸,想到四哥这些年的委屈苦楚,在母亲心里,他只是个弃子,甚至只是自己的踏脚石,再看穆子石两滴眼泪已沉重的滴落膝盖的包袱上,咬了咬嘴唇皮,默默低下头不再说话。
一旁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却饶有兴趣的开口:“你们是兄弟?爹妈怎么没陪着?去哪儿啊?去干啥呀?哎呀,小模样儿都怪俊的,怎么吵起嘴来了呢?来,都跟大婶儿说说!”
穆子石见这大婶梳着个一丝不乱的圆髻,眼角每一条皱纹都透着无事生非的八婆劲儿,心知马虎不得,打叠神又把故事讲了一遍,还额外附送几个小细节:“我手掌都被穆夫人用摔裂的砚台戳破了,我弟弟背后也被打出好几条血檩子,大婶,不信你看……”
说着摊开手,那胖大婶一瞧,不禁眼圈红红的点了点头,那雪白细嫩的手心果然一道寸许长的血疤,却是那日穆子石自己拾砚台时落下的。
穆子石一不做二不休,伸手过去就要解齐少冲的青布棉袄,齐少冲背后可真没有血印子,吓得攥住了衣襟不肯松手,自然而然的瑟瑟发抖:“你别……”
胖大婶母性大发的连忙拦住,还顺手搂住齐少冲:“作孽哟,不用看了,大婶儿知道,你们兄弟遭罪了!那个猴子窜稀坏了肚肠的,自有天她!”
一时车内众人都是唏嘘感慨,有个嘴唇薄得好似刀片的汉子愤愤然道:“苦命的孩子……那穆家妇人也是,自己生不出蛋来,还要把自家圈里的蛋往外扔,心眼还不如我脚底板的鸡眼大呢!”
穆子石听他说得虽粗俗,却又生萝卜一样嘣脆微辣,不由得破涕一笑,齐少冲却是听得有些不懂,见穆子石唇角微翘,也跟着咧了咧嘴,却小声问:“他说什么蛋?什么鸡眼?”
说着从胖大婶怀里钻了出来,挨回穆子石身边。
穆子石勉强维系着笑意,甚是亲昵的摸了摸他的头,心中却暗暗发愁,这位七殿下年纪既小又不谙世事,养大他还真不如养大一条小狗容易且有用。
想着将膝头的包裹更用力的抱紧了些,再不敢像还在东宫一般,觉得金子晃眼银子傻白铜钱腥气了。
守城门的老鲁爱贪小,便是鸡过城门,也得留下个鸡毛毽子来。任记车马行懂事,每次进出,或多或少总不空手而过,老鲁便对挂着任记二字的骡马车格外关照,一手接过东西,一手放行绝不啰嗦。
今次也是如此,车把式塞一盒三熙楼的什锦点心,笑眯眯的说道:“给大侄子吃着玩儿。”
三熙楼的点心酥香味美四九城的孩子无一不爱,但价钱也比一般店铺卖得贵很多,就这一小盒不下二钱银子,老鲁中年得子,见到这份儿礼送得贴心,自是高兴,忙双手捧住:“替我谢过你们东家,太重了太重了!”
又压低了声音,窃窃道:“今儿上头说了,各城门都得格外小心,若有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儿出城,一定要严加查问,不容有失……这车我也得看看,您放心,不过就是应应景,给上头个交待。”
车把式被任掌柜叮嘱过,要额外多照顾那对小兄弟,忙问道:“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能犯什么事儿?”
老鲁四顾一看,道:“说是冒充皇子,总之宫里的事儿,咱们清楚不了……”
他声音虽刻意压低了,但架不住是个天生的大嗓门,两人交谈又紧靠着车帘处,穆子石耳力又好,凝神细听,倒听了个完完整整,听得冒充皇子一句,一手紧紧攥住齐少冲的胳膊,心道,齐和沣这一出倒是厉害,如此即便齐少冲亮出七皇子的身份,宸京城的搜捕吏员军士也断断不会信了。
齐少冲也听得八九不离十,他城府不及穆子石深,脸色已是惨白,眼睛乌溜溜的眨也不眨盯着穆子石。
穆子石安抚道:“没事没事,跟咱们兄弟无关,官家不会乱抓人的!”
话音未落只听刷的一声车帘掀开,老鲁一张铜盘大脸凑进来,愣了一愣,粗声喝到:“怎么有两个小孩儿?哎,你们爹妈呢?这是干嘛去?”
穆子石心中惶急,但一眼看过去,见城门口兵丁并不比往日多,一转念已明白宫变毕竟是天家秘事,齐和沣也不敢大张旗鼓的通缉捉拿,当下抿了抿嘴不答,只用一双澄澈无邪的眼睛去瞄胖大婶,个中所含的哀求之意,汹涌磅礴不可抵挡。
那胖大婶果然浑身炸毛如护崽猛虎,凶恶的一伸胳膊护住他俩,一扬脖子:“看什么看?老鲁你当个官儿就坏了心眼了?你忘了你媳妇儿每天做饭不是借盐就是借糖了?你忘了你儿子大冬天的掉河里是我家男人救起来的了?”
穆子石心道好运气!看来胖妇人跟这老鲁比邻而居交情颇深,这一关想必容易过去,想着更紧的搂住齐少冲,尽量藏着他的脸不被老鲁看见。
却见老鲁半是尴尬半是羞涩的一笑,眼珠子不离穆子石二人,整了整城门吏的靛蓝帽子:“郭婶儿……这个这个,上头有令,老鲁不敢不遵,要是有得罪了您的地方,待我下了值登门赔罪!不过这俩孩子的确就是上头说的年纪,我老鲁不得不多问几句。”
说着一瞪眼:“你们俩,下车!”
38、第三十六章
穆子石咬了咬嘴,粉嘟嘟的唇瓣印出一道鲜红的牙印:“大婶儿,他是不是穆夫人的人啊?会不会捉我们回穆家打死?”
胖大婶原想着让老鲁问就问几句,毕竟穿上那身靛蓝皮,人家可就是官家人,自古民不与官斗,反正这俩孩子不是坏人,问几句怕什么?
蓦的触到穆子石下唇的血迹,又见齐少冲小小的后背不住颤抖,不禁动了巾帼侠义之心,一声暴喝如半空响了个霹雳,瞬间夜叉大虫附体:“老鲁!你心眼儿坏了眼睛也瞎掉了?官府让你捉一个男娃,这儿是俩弟兄,难道你们还捉一送一的,你卖布头呢?卖包子呢?卖你的卵蛋呢?”
车把式胆小,本来蹩在一旁不敢吭声,此刻见老鲁被骂得气焰矮了一多半,脸都变了猪肝色,忙上前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赔笑道:“鲁大哥!这俩是我们东家的远房侄儿,绝不是歹人……”说着隔着袖子往他手心塞了硬硬的一小块碎银——出发前任掌柜特意让悄悄送老鲁的,又踮起脚凑到他耳边:“鲁大哥你知道,我们任记只是做生意的,断然不会招惹是非,这俩孩子身世可怜,被家里大娘打出来的……日行一善,我们掌柜图个心安,我呢,图掌柜一句夸,您呢……就图个步步高升得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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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大婶和车把式一硬一软,道理掰扯透了,好孬话说尽了,银子也递了,于情于理,不过一抬手的事儿,老鲁也不是拿根鸡毛就当令箭的傻货,当即让开几步,粗声道:“快过年啦,从今儿起闭城门比往日早一个时辰,去罢!”
车把式跳上车驾,鞭梢甩了个漂亮的花儿:“走嘞!”
蹄声轻快,仿佛只是一眨眼,已到城郊。
车里人陆陆续续的下来,各奔东西。那胖大婶是出城探亲戚,她下车时,穆子石突然起身跪下:“大婶儿,您救了我们兄弟,穆子石无以为报,给您磕个头,愿您多福多寿。”
齐少冲愣住,穆子石在宫中何等的备受宠爱?除了父皇母后,鲜少见他下跪,不想今日竟给一个市井妇人屈膝叩首?
心中说不出的难过,当下双手拽着穆子石的胳膊,大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胖大婶忙扶起穆子石,替他拍了拍膝头灰土:“傻孩子,大婶儿可不是为了你这一跪……我们寻常百姓,不懂什么大仁大义,只求不欺心罢了。”
想了想,怀里摸出几颗红枣,塞穆子石手心里:“孩子,照顾好弟弟,他看着就是个小少爷呢,要是觉得辛苦就吃一颗,嘴里甜了,心里就不苦。”
穆子石抿着嘴点头,手心里的枣又红又大,饱满得甜味四溢。
马车驶到一处农庄,车把式擦了把热汗,笑道:“两位小爷可得下来啦,我们要搬了果脯赶着回城呢。”
穆子石闻言跳下车来,伸了伸胳膊,仰头见冬日晴好,风吹着干冷干冷的,深吸一口新鲜寒冷的空气,心头陡然一阵感触,似苍凉寥落又似舒展广阔,鸟飞长空,鱼归大海。
齐予沛已去,那么离开大靖宫也没什么不好,幼时被囚于别院时,总想跑出院子四野八荒的走走,这一心愿倒是迟了六年得以一偿,虽危机四伏,却也不再囿于高墙,宫中辉煌富贵的生涯只当做一场梦,心中若无贪念奢求,自然就没有失落留恋。
齐少冲背着包裹,静静站在他身边,那车把式却挂着一抹笑,直勾勾的盯着穆子石:“这一趟挺累……城门口老鲁发脾气,我的心都要蹦出腔子了,您是瞧不见,我满背后都湿透了,要不是把掌柜的赏我的那锭雪花银给了老鲁,您二位这会儿许就蹲了兵马司大牢了,您说是吧?”
穆子石一听即明,这人想要几个赏钱,但此去深夏边界千里迢迢,更不知有多少麻烦艰辛候在前头,包裹里银两有限,一时有些舍不得,只得装糊涂道:“多谢大叔了!”
车把式气得笑了:“哟,您当惯了少爷公子了是不?就这上下嘴唇皮一碰,我那锭雪花大银,就合该为了救您二位送了别人?话说到这份儿上,就没意思了,您觉着哪?”
穆子石不由得冷笑:“大叔,你的意思是今儿我不给你这锭银子,你就要把我们再捎回城见任掌柜?”
车把式脖子一梗:“见不见得到掌柜的,您做不得主,城门老鲁那儿,也许就等着逮您二位,是不?”
穆子石咬了咬牙,不得已,摸了摸包裹,准备舍上百十来个铜钱打发了他,车把式贼眼溜的觑着,嘿嘿一乐:“这就是了,您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家里金子银子堆成了山,赏咱几口饭吃报个救命之恩,咱也算不得贪,是吧?”
齐少冲听得真切,实在受不了车把式这副割了鼻子换面吃的嘴脸,略抬着下巴颏儿,从腰间荷包里随手拣了块银子,往他手里一丢:“赏你了!”
穆子石一旁瞧着,差点儿没气晕过去,这一锭可比早上那四钱多的银子还大一倍,也就是说价值至少二百多个大白馒头!这败家的小孩真是没救了!
车把式笑得见牙不见眼,小心翼翼的藏好银子:“谢您的赏!”
半个时辰后,齐少冲忍不住无辜的发问:“子石,你为什么不理我?”
穆子石走得浑身发热,刚巧看到前面不远处一条半干的小溪,自顾过去坐在溪边一块石头上,招了招手:“坐下歇会儿。”
齐少冲很听话,坐下洗了洗手,看那溪水清澈:“子石,我渴了。”
穆子石早翻检过包裹,洛氏虽心毒手狠,却也细致入微,当年更是孤身从江南走到宸京以寻再嫁,因此包裹里行路在外要用的小物件一应俱全,包括火刀火石鞋袜衣衫,甚至还有一把小刀、一口轻薄的软铁小锅和一小瓶细盐。
穆子石也是口干舌燥,吩咐道:“你去拣些枯枝来,我把水煮开再喝。”
齐少冲略一迟疑:“好……不过要拣多少?”
穆子石以前这些活儿都干过,对此毫不陌生,比划了一捆的大小:“这么多就成。”看了看齐少冲一张俊脸,又道:“别走远了。”
齐少冲虽是皇子,却自幼打熬身体,步履矫健轻灵,更比同龄孩子身强力壮,不一时就抱着一大捆枯枝回来,一额头亮晶晶的汗珠,两颊红扑扑的,甩了甩胳膊,大声道:“够么?不够我再去拾!”
穆子石心中一宽,看来齐少冲十指沾了阳春水后,倒显出几分随遇而安逆境能行的韧劲儿,当下笑道:“够啦,都嫌多呢!”
软铁锅里煮上溪水,穆子石又掏出两只馒头,就着火烤着,道:“你以后得改一改口,别子石子石的叫我。”
齐少冲看着馒头,肚子咕噜一声:“不叫你子石叫你什么?”
穆子石凝神看着火光:“叫我哥哥。”
齐少冲颇有些不自然:“这……我,我可叫不出来,我从未想过子石是我皇兄……”
穆子石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殿下以为微臣欺君罔上,区区伴读僭越要当你的皇兄?”
齐少冲张口结舌,忙摇手道:“不,不是这样!”
穆子石笑了一声,道:“是与不是,你都得叫这声哥哥,而且无论人前人后,都得叫习惯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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