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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瓶春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果馅蒸酥
“小地方,在辽东。”桂娘蹲在地炉旁边烤手,垂了眼睛,“那也是我小时候的事了,后来高句丽打下来,他们避乱又避到哪里去,我就不知道了。”
银瓶“啊”了一声,眨了眨眼。
高句丽,就是这叁个字,最近正闹得满城风雨。
七年前高句丽南下,侵占辽东十叁座城池,盘踞关外,陈兵百万,与南越一南一北,并称中原两大心腹大患。皇爷最是个好大喜功的人,才灭了南越,赢上了瘾,又打起收付东省失地的念头,下令让各省增添徭役,闹得人心惶惶。内阁为此连上几道奏章,谏言今年大寒天,多地雪灾,民怨四起,南越一战又打得损兵折将,国库空虚,实不该在此时发兵。
可银瓶看裴容廷回来得一日比一日晚,就知道那谏言并未打动他老人家文治武功的决心。
他不在,小丫头都成了没笼头的马,恣意取笑,抹骨牌,摇骰子,吃点心嗑瓜子儿。桂娘和银瓶也盘在炕上,一个拈线,一个纳鞋,叽叽咕咕正说闲话,忽然听外间小丫头喊了一声“二爷回来了”。众人吓得了不得,忙手忙脚乱收拾好,各自跳回原处当差。
桂娘替银瓶收好了针线匣子,也爬下炕要从后门绕出去,不想迎头正和裴容廷撞了个脸对脸儿。
她今儿也是小子打扮,满头小辫子结成着粗辫子,穿翠蓝棉纱袄子,青棉夹袴;高高的鼻梁骨,五官分明,一点脂粉没搽,冷艳中倒真有点男相。
丫头们都看惯了,裴容廷却是头一回见,倒皱了皱眉。银瓶也走了出来,很自然地把手里的匣子交给了桂娘,面对裴容廷的时候却有点局促,虽然也微笑着,叫了一声“二爷”。
桂娘溜走了,银瓶服侍裴容廷着褪了青缎鹤氅,石青绒飞鱼补服。裴容廷在西窗东坡椅坐下,揉着太阳穴,拍拍腿要银瓶坐过来,银瓶却并未遵从,转而从螺钿小柜子里取了一对美人捶,给他捶起了腿,“明儿叁爷做生日,老太太叫我告诉二爷一声,衙门里要不那么忙,早些回来,好歹吃一杯寿酒。”
他也实在倦怠,合了眼受她捏打,闲闲唔了一声。
银瓶觑着他,“另外有个国子监祭酒陈大人家的二小姐,今年十七岁了。老太太上次打醮时见过一面,说生得好,又大方,这次特意也请了来,正好……”
裴容廷眉心动了动,掀着眼睑看向她,眼光凛凛,“这是老太太要你说给我听的?”
“老太太提了一句……”她连忙推托,想了一想,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但在我,也、也是真的想劝劝二爷。平日里说归说,笑归笑,这样的大事,总不能真含糊过去,连叁奶奶都有孩子了,叫外人看着也不雅……”
类似的话她也说过,但从前是吃醋是撒娇,现在倒坦诚了,裴容廷却冷笑起来,“姑娘也太会体谅我了。原来我从前说的话,在姑娘心里就当个笑话听?”
银瓶忙低了低头,不说话了。
他的表白当真是肺腑之言,字字泣血,只可惜,不是说给她听的。
她上了一次自作多情的当,吃一堑长一智,人也变得机灵了。哭也哭过,恨也恨过,开始认真为自己盘算起来。老太太为给二爷说亲,找她去说了几次话,她也渐渐看出老太太对这个养子娶亲微妙的心思——既想招个体面媳妇来光耀门楣,又怕齐大非偶,太显赫了,进门来反压她这做娘的一头。
老太太这点恐惧,在她还要再加一个更字儿。
裴容廷炙手可热,还在往上升,就是自己不要,皇上也早晚得给他保媒拉纤。倘若真招他去配了公主郡主,她这个驸马的小妾还有的活么?
倒不如现在就娶了二奶奶,像那位陈小姐,祭酒的女儿,家里体面又没大钱,也要借裴大人的势,对谁都好——除了裴容廷自己。原本是他的婚事,可谁都打着自己的算盘,现在连她也加入了其中。
银瓶一语不发,想着自己的心事。地炉里烟屑淅淅沥沥微爆,火苗子虚虚映着她的脸,幽静的神色,更让裴容廷搓火。
朝堂上的事已是焦头烂额,他心气儿也不好,若是旁的事倒也罢了,只是心爱的人一再把自己往外推,谁又受得了。
他也没再说话,冷着脸,撩起袍子走了。
转天他直到很晚才回来,打发人到叁房道恼,说明儿再去补上寿酒。
那位陈小姐自然也没有见成。
回房来,银瓶已经睡下了,还是值夜的小丫头来服侍他换了衣裳。昨日两人小小地闹了别扭,他正好趁着银瓶睡着,踱到她房里看看。小小的屋子,只远远点了两只蜡烛,昏黄的光,影影栋栋映着床上熟睡的人——竟有两个人。
走近了,才看出躺在外头的是桂娘,盖着一床红羽织锁线绫子被,银瓶侧着身子,把头埋在桂娘肩窝旁。一把青丝蓬松,云遮月似的遮着她芙蓉面,月弯弯的眼睛闭着,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温驯的阴影。
裴容廷看着,先觉得一阵熟悉,随即又有些恍惚。
曾经她也常这样伏在他身旁,揽着他的手臂;可近些时哪怕他回来早些,两人同床共枕,她倒是转过身面墙而卧的时候多。他顿了一顿,心头像被蚀掉了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因为理由太过于可笑,他自己也不愿细想。
可心里就是空胀的,像冬夜的小白月亮,模糊而灼人。
他第二天便叫人去查访桂娘家里人的下落。从此留意着银瓶,只觉得她虽还是时常笑着,却笑得愈发温驯,每日服侍他起坐,比从前更尽心周到,但总是不对劲。偶尔才回家时瞥见她呆呆坐着,脸上似有泪痕,问起来,她却又什么都不肯说,只是微笑。男女之间的事——尤其是在床上,是做不得假的。她忽然的冷淡,裴容廷毫无头绪,思来想去,也只有桂娘可疑。
这天他下了早朝,回来换衣裳,因为没在升平署吃早饭,所以回来得尤其早。
隔着小屋子半卷的门帘,正瞧见银瓶与桂娘在床上打闹。
两人虽醒了,都还没起身呢,银瓶蓬着头发,穿着银红抹胸儿,烟绿夹裙,扎撒着两弯雪白的膀子,正被桂娘骑在身子底下胳肢。女孩子间玩笑,倒也没什么,只是桂娘依旧打着男人家的辫子,白袄红袴,英姿飒爽像个少年公子似的,未免特别触目。
他没听见桂娘说什么——
“你和你二爷最近怎么了?两口子拌了嘴么,我看你懒懒的,成日也不大人长大人短的了。”
银瓶不想让人知道她的忧虑,只敷衍着她。
桂娘便笑:“好蹄子,你不说,看我的!——看你说不说!”
她把手抓着银瓶的两腋,银瓶最怕痒,心里再多烦心事,也禁不住身体的反应,“哎哟哎哟”笑个不住,求饶连连。
笑声娇脆,离着两道门也听得见,裴容廷正就着铜盆用帕子擦脸,帕子下徐徐露出他那凛然的眼色,他把帕子扔回盆里,溅了小厮一身的水,脸上不动声色,出了门立即叫静安来吩咐,“就说房里丢了东西,除了银姑娘和上夜的丫头,不许别人在正房里过夜。等找着桂娘家里人,立即带进来见我。”
早该想到的,桂娘那小戏子——戏班子里台上扮恩爱夫妻,台底下耳鬓厮磨,难保这样的事。婉婉被她带累坏了,那还了得?
冬日里阳光稀薄,照着他白璧雕刻的脸,泛着生冷的光泽。





银瓶春 空余恨(二)
银瓶虽然成日圈在这宅院里,眼皮子底下的事也有好些不知道,比方说裴容廷差人在私底下审问了桂娘,又打探了她的身世。
裴家虽不比东厂的番子满世界缉访刺探,却在外省有不少庄田,而正巧河南的一处曾买过辽东入关逃难的佃户。顺藤摸瓜,不过半月竟真得了消息,在濮阳乡下找着了桂娘的家人。
消息送到裴容廷手里,他先遣人说给桂娘听,虽没说别的话,那桂娘却最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当下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倒是银瓶那里,需得找个婉转的理由。
那天难得他回来早,晚间无事,站在梢间的月牙桌旁边修剪盆栽,是南方官拜上来的一盆榔榆盆景,悬根露爪栽在青白玉盆里。他只做出说随口提起的样子,“前些时你和我说起桂娘小时候被卖,她爹又烂赌,我着人查了一回,倒真有这么回事。”
银瓶正坐在炕上对灯看鞋面样子,吃了一惊,“二爷找着了桂娘的家人?在哪儿找着的?”
裴容廷拿小竹剪子挑掉了两根新芽,“在河南,他们叁年前打辽东逃到关内,就在河南落脚。”
这话倒和桂娘从前说的对上了,银瓶还在惊讶,又听裴容廷闲闲道:“他们家也是命犯灾星,在关外时赶上鞑子闹事,如今又正遇上这大雪灾,爹死了,偏她娘又病重。”
病重这话是瞎编的,为了给桂娘出府寻个合理的借口。银瓶听了,果然揪心起来,忙问:“这话二爷告诉了桂娘没有?”
“她不打紧,主要是看你的意思。”裴容廷瞥了银瓶一眼,按捺住试探的心,又去看他的榔榆,“问了她娘,倒说临死前想见见女儿,只是我又怕你和她亲厚,不舍得她离开。”
银瓶摇头,“二爷也说糊涂话了,我和她再舍不得,也不过是朋友间的情谊,怎比得上她们母女血亲!”她放下鞋样子,下炕走到月牙桌跟前,认真看着他,“二爷要问我,我就求二爷找人送她一程,好歹回去瞧瞧。”
她坦荡的神色倒让裴容廷顿了一顿。他不动声色,唔了一声,“她娘那病,若不中用就罢了,若好了,没准儿她就不打算回来了。”
银瓶愣了愣神,叹了口气,“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和她虽投缘,可也没有为了找个人陪我顽,瞒着不让人家骨肉团圆的道理。那也太缺德了。听她那意思,从前是她爹卖了她,她弟弟倒还疼她,如今爹死了,弟弟也大了,能和家人团聚,总是好的。只可惜我没个家人——就是有也早就忘了。”
说到最后,又眼泪汪汪起来,但似乎是自怀身世的悲感多些,并不像恋人间的留恋。初时银瓶的冷淡突如其来,无头无绪,让他好像忽然跌进冷水里,昏了头,后来冷静下来,又审过了桂娘,也不免疑心是自己想岔了。他好以整暇打量银瓶,见她哭了,立即放下剪子圈在怀里,心里虽然是怜惜的,却也像长线放远鹞似的松松飞上了云端。
“有我疼你,还不成么?”
银瓶身子僵了一僵,裴容廷察觉了,顿了一顿,又温声道,“前些日子太忙,竟没好好照顾你,你怨我,所以疏远我,是不是?”
“不……不。”
“那是为什么?”
银瓶一时搭不上话来,低头看着那月牙桌上铺着的淡青漆布,下摆的排穗拂在黄铜火炉顶上,便搭讪着道:“还是把火盆搬远点,火星子迸上去,要烧出洞来了。”
她别过身,伸手要把那下垂的穗子撩上去,裴容廷双手扶在月牙桌上,顺势将她困在了怀里。
这高深的堂屋,他们困在一角,昏黄的灯下有种耳鬓厮磨的恍惚。
“到底为什么?”他的声音很低,前所未有的,并不是单纯的温柔,甚至带了点乞求,让银瓶心颤,“还不告诉我,还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有几次我回来晚了,你在自己屋里还没睡,听见我进来,倒吹了灯装睡下了。我进去瞧你,那灯盘里的蜡还烫着,当我不知道么?你想要什么,或者我哪儿不好了,只管和我说,别对我不冷不淡的,行么?”
他太高,认真同她说话的时候总要弓着点腰,清俊的凤眼,越是离得近,越显出眼中的万种柔情。溺人的乌浓,是诗里的桃花潭,她站在潭边,映在他心里的却是徐小姐的影子。
她知道。
银瓶受不了他这样情真意切,急切间要找个理由推诿,抿了抿嘴,细声道,“老太太成日和我哭,说二爷不娶妻,不仅叫人看笑话,她将来下世,也没脸见祖宗。我和二爷略提一提,又惹得你不高兴,前儿让二爷见陈姑娘,二爷不去,转天老太太又把我快眉眼好扫了几眼,叫我怎么办……”
裴容廷恨铁不成钢似的打断了她,脸色肃杀,“理他们作甚!以后上房再叫你,你托病不去就罢了。我和你说过多少次,别说他们不敢逼我,就是将来上头有旨意传出来,我也照样有办法应付。你是没记性,还是铁心石的肠子?难道你信他们,不信我?”
他难得咄咄逼人一次,银瓶忙摇头,蹙着眉,动了动唇,又说不出话来。清凌凌的月眼,眼泪还没消散,看上去很有点少女的羞赧,裴容廷似乎得到了点鼓励,瘦长的手扶着她的下颏,慢慢俯下身来,像是要吻她。
银瓶心头一窒,慌不择路偏过了头。
寂寂的一刹那,她眼梢瞥见他眼底的微怔与落寞,一时鼻子发酸,咬了咬牙,又扭过头来吻上了他的唇。
白铜莲花更漏沉沉,一滴,两滴……真长。
转天一早,银瓶头一件事就是去告诉桂娘。桂娘早已是知道的了,也不得不配合她把戏演下去,俩人哭了一场。姊妹们分别,一般都得送彼此点东西,“留个念想”,银瓶很选了几样首饰,甚至把裴容廷给她打的一副点翠金头面都送给了桂娘。
等过了两天,桂娘的弟弟风尘仆仆到了裴府,被安顿在门房上。
银瓶跟着桂娘一起去瞧了,只见是个穿旧青棉袄的小子,袖着两只手站在地上。年纪虽轻,脸上晒得紫红皮色,也看不出和桂娘有没有相似。有点愣头愣脑的,想是乍然来了天子脚下,又是这等诗礼繁华的府邸,见他姐姐出落成这样,银瓶更是个绫罗裹身的美人,一时等吓得魂飞魄散,缩在稀脏的袄子里不敢动弹。
一别七年,纵是乡音已改,纵是眉目不比幼时,可到底是快刀斩不断的血脉亲缘。这些年桂娘为了给爹换赌债,给弟弟剩下一口饭吃,受尽了屈辱心酸,想起他们,未必没有一点怨恨,但她强撑着眼泪向弟弟问起来,说起曾经冬天的辽东,高句丽打进来,他们又是怎么逃出命来,讨饭到了河南;同村的亲戚,老人小孩,尽有饿死的,扶余的兵进村搜刮,略有个平头正脸的姑娘媳妇,也一道掳走,她喜欢的那个隔壁的木匠哥哥,入伍去再也没回来的——
都是苦命的人,她身边的人,现在听起来却恍如隔世,像梦里一样。
桂娘终于忍不住捧着脸大哭起来,弟弟想靠近,却又不敢,只能搓着手小声叫着“姐姐”。
银瓶在一旁,也哭得气噎,却还不忘狐假虎威,恐吓他道:“裴家在河南也是有地有人的,这回你姐姐和你走了,你们若是对她不好了,管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门房当中放着个小风炉,炉上炖着水,底下烧着煤球,当成个火盆用。水开了,水气溢满了屋子,白腾腾蒸得窗纱上湿了一片。有个小厮悄悄打开了一点窗缝,登时风雪灌进来,给他吃了一嘴冰碴子。
这天是延乾四年的二月初六,如果后世的人翻开这一年的纪年典籍,大概会惊异于这场百年难遇的大雪。“大寒,雪积平地厚五尺”,“民冻馁者无算”,寥寥几笔勾勒出这凋敝年景的恐怖。
这场雪下了半个月多也没有停歇的意思,桂娘和她弟弟原本是要立即回程,又不得不耽搁了下来。
那裴容廷对桂娘的去留本是无所谓的,却因为察觉出皇爷似乎有一意孤行攻打高句丽,派他再次出征监军的意思,又担心他走了,桂娘也不在,银瓶自己一个人孤单。既然已经解除了她和桂娘的嫌疑,他便在裴府后廊拨了间房子给桂娘和她弟弟,让他们暂且住下,叫桂娘白天进来陪着银瓶,晚间再家去。
至于桂娘的娘,那老太太身体其实好的很,加之时气不好,他便让河南的庄子给老太太送了粮食衣裳,让她先在乡下住着。在银瓶跟前,只骗她,说已经在当地找了大夫看护,等开了春再接上来。
由此,风波暂歇,日子也就这么过了下去。
皇爷到底点了张崇远与镇边将军孙庭发兵辽东,依旧由裴容廷监军,因着这叁十万兵马里有许多征讨南越的军队,张裴二人领调娴熟,便于控制。原定等雪化尽了,那些鞑子蛰伏一冬,在粮草最短缺的时候发兵,在此之前,先在蓟州军营操练。
对于这场仗,朝中总是不赞成的居多,虽然裴容廷从不和银瓶说起朝堂上的事,她却隐隐约约听到些传闻,说是此前内阁与言官轮番上谏,上头却一味一意孤行,甚至为此杀了几个言官。
银瓶甚至听说下旨那天,裴容廷曾在紫禁城外书房的雪地里跪了叁个时辰,请求皇爷为大梁苍生思虑,收回成命。不过这都是辗转着从大内传出些风闻,在京城刮了一圈又卷进二门来,也未必就是真的。
他不说,她也不问,只是一个人的时候想起来有点心酸。
初次见到他,是在江南的孟夏。窄窄的巷子,小小的勾栏,银蓝的夜晚开满了栀子蔷薇。这点虚幻的烟柳画桥就是她全部的世界,他来了,像濯濯的清风,好得不真实,是神仙下降了。
可当她被他带出了那纸醉金迷的小甜水巷,走过了这一路的曲折辛苦,她发现他竟也不是个坚不可摧的男人。他也有迫不得已,会爱而不得,会落寞,会痛苦;她不敢想象,在没找到她这个替代品之前,他又是怎样咽下对徐小姐苦涩的思念?漫长的黑夜里,迟迟的夜漏……
她的存在成全了他的相思,银瓶竟然觉得一丝庆幸。
爱一个人,难免千方百计为他开脱,即便他不爱她,也要为此找出合理的借口。
她本是这世上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土,在这天灾人祸不断的世道,能得到他的眷顾,有个安稳的地方容身,已经是求仁得仁了罢?又何必得寸进尺?
他爱徐小姐,她爱他,互不相扰,就像她发现了他的秘密之前那样,不是也很好么?
几个月来的大喜大悲,心酸怨恨都渐渐转为了妥协的释然。银瓶已经决意收起从前的冷淡,然而就在这个当口,裴容廷却到蓟州去了,一连一个月没有回来。
直到叁月底。
往年都是开桃花的时节,而今年这场泼天连绵的雪却还没有结束。皇帝加紧了发兵的筹备,下诏使山东府养马以供军役,征调民夫运粮,存储与泸河,怀远二地;又使数千劳役在威海海口造船四百艘。那山东本就是此番雪灾最严重的地界,大内非但不着力赈灾,反增添赋税徭役;更是山东的官老爷只会讨上头喜欢,变本加厉掠夺百姓,不顾饥馑寒天,监管甚急,征调的民夫有十之六七死于劳役。
民怨积压不住,反叛者蜂拥而起,皇帝起初派了几只军队,并刑部侍郎、当地大理寺卿,以酷法镇压,捉住反贼满门皆抄,只想先以举国之力夺回城池,想是“众必胜寡”,不过半年光景清退高句丽,回头再安抚民心。不想这股子邪火愈压愈烈,大寒年岁,百姓本就不胜饥馁,财力具竭,不是被征徭役,就是被连累冤杀,索性相聚为群盗,不出月余,竟已攻陷济南济宁两府,连为北征积压的粮草都被叛军抢夺大半。
皇爷震怒之下也别无他法,只得暂且按捺北上的筹谋,调遣蓟州的兵马前往山东平叛。
这火烧眉毛的当口,裴容廷临危受命,连夜赶回京师,只被准许回府辞别高堂,即刻就要南下。
银瓶从听见这消息到见着裴容廷,前后还不到半个时辰。
那已经是月上柳梢的时候,她在角门送了桂娘出府,听说二爷回来,急忙往回赶。过了垂花门,从后园的梅林穿过去,银蓝的夜色里,满地梅树瘦枝的影子,疏影昏昏,暗香渺渺。
身远远听见踏雪的脚步声,打灯笼的丫头问了一句“是谁”,随即呀了一声,恭顺低下了头。
“二爷。”
银瓶茫然回头,那铜丝网罩着红纱灯笼,在月下照出一片黄昏。她拽下雪青羽织氅衣上的观音兜,只见裴容廷一语不发,也在凝望着她。许久不见,他并没怎么变,但隔着道道纤细纷杂的梅枝,总有种隔世的错觉。青缎飞鱼鹤氅从他身上倾泻,挺拔的姿仪仿佛石窟里壁画上的仙,白璧似的脸影影栋栋,暗香浮动,是梅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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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银下线/婉婉上线倒计时
2. 老裴暂时要消失一小段时间,不然祁王怎么上位呢(狗头
3. 关于桂娘这个角色,其实她的一部分原型是《红楼梦》里的芳官,也是正旦,爱穿男装。但芳官爱穿男装只是因为喜欢,桂娘则是在从小受男人性剥削之后的一种对抗情绪,和她在戏中扮演的角色无关啦。毕竟她也不喜欢女人,只是老裴脑补过度hhhh
4. 战争相关情节参考了“隋炀帝叁征高句丽”的百度百科零零散散用了一些史料记载,但被我打得太碎了不太好标注,如果不妥的话我会再标上。
首✛发:xfαdiaп。com(w𝕆o↿8.νip)




银瓶春 空余恨(三)
“大人——”
裴容廷微微笑了一笑,并没有说话,可银瓶已经身不由主地走了上前。离得近了,闻见他身上那股子沉水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兵戈生冷的锈气。
银瓶不大习惯,把头偏了一偏,细声道:“大人这一去,要什么时候回来?”
“一旦打了仗,就难说了。”裴容廷又把她的风兜拉了回来,给她掖好,雪白的绒鹅毛托着她雪白的脸。他温煦道,“我不在,留下几个小子照看你,你要买什么东西,办什么事,尽可跟他们说。只是他们一个个虽靠得住,却不是什么省事的,若是他们躲懒偷懒,你就拿出主子的款儿来,说是我的话,谁敢得罪了你,等我回来有一个算一个,饶不了他们。”
他又提起给上房并二位奶奶都明里暗里打过了招呼,叫她尽管放心。银瓶低头应着,心里像个糖渍的腌青梅,厚厚的糖衣裹着若有若无的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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